下 归途 山重水复
这个世界上幸福都是相似的,四个字以蔽之不过“各得其所”,不幸则有五花八门的不幸,非要归纳,也不过就是夙愿难偿。
顾中铭和胡蔚一起到停车场,挥手告辞,他的车子开出地下,没有直接上环市路,而是绕了一下,又绕回花园酒店门口。有一个人早就等在那里,看到车快步走过来,上了副驾驶座。
“怎么样,看到没。”
顾中铭问。
那个人穿质地精良的西装,体格精壮,个子很高,五官不算漂亮,却很有特色,整个人洋溢出的气息,如同入睡的豹子,安详中有危险。
他点点头:“看到了,很美的女人。”
顾中铭说:“那你现在相信了?”
那人轻笑一下,说:“你不明白的。”
他望着窗外,右手手指轻轻敲打左手的关节,轻微而单调的嗒嗒声,像是某种自创的密码,在诉说着隐秘难言的心事。顾中铭很识趣,人不说我不问,自顾自开车,在环市东路上开了十分钟才确认:“送你回酒店?”
那人沉吟不语,半响摇摇头:“睡不着,去喝一杯?”
顾中铭看看表:“赵怡差不多要打电话回来了,去我家吧,你喝什么酒?”
那人笑,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咿,准点查岗,挺受用吧。”
顾中铭耸耸肩:“受不受用,是这样的啦。她明年回来,以后不去了,分隔十万八千里,对她也不好。”
那人表示赞同,然后说:“赵怡去美国那么久,你有一两个女朋友没。”
“有啊。”
顾中铭毫不犹豫就答,跟着说:“闻峰啊,你见过的,比我老婆和妈见我都多。”
那人笑骂一句:“操,什么世道。”
追问一句:“真没有?”
“真没有,没时间,没精力,女人太麻烦,一个已经折腾我半死,这边还给自己存一个,没准就真死了。”
那人怪有趣地望着他,眼神闪亮锐利,猎人一般在看狐狸。
“刚才那女孩,对你有点意思。”顾中铭不以为然:“表哥,你看半天都看什么去了,人家跟老男人混得风生水起,哪只眼睛顾得上对我有意思。”
顾中铭的表哥是顾子维,他姑妈青春丧夫,嫁了两嫁,为免拖油瓶麻烦,跟了母姓,所以也姓顾。两家素来交好,顾子维大顾中铭好几岁,小时候在一起玩,大了为人做事时有关照,虽说后来大家各自奔前程,免不了天各一方,再相聚还是亲热的,顾子维为人深沉机变,魄力十足,向来是顾中铭有意无意效仿追慕的对象。
听到顾中铭矢口否认,顾子维越发觉得有意思,哼一声:“表哥告诉你,知道我痴长那几年,都耗哪儿了?女人身上!刚刚那位胡小姐,眉角桃花,眼波跳荡,看男人时候嘴角上扬,气乱唇湿,明摆着春心正旺,无处发泄,估计老沈年轻时候玩坏了,现在不中用,根本满足不了她。人家开足马力对你放电,可惜你是个木脑壳。”
顾中铭听表哥煞有介事,一通乱侃,忍不住往回里想,胡蔚水汪汪,嫩生生,的确有几分少妇怀春的媚像,他心里砰然才一动,立马把自个往安全地带赶,笑骂一声顾子维:“妈的你个色狼,说人家漂亮都能说得跟黄色小说一样。”两人哈哈大笑,一边加大油门,往家里飞驰而去。
进家门,正好接到赵怡打来的越洋查岗电话,为表自家贞洁,还特意让顾子维和表弟妹扯了两句,赵怡虽然任性,却特别亲顾家的人,亲亲热热道了几句寒温近况,就识趣地放了电话,给哥俩留时间。
打开家里存的酒,弄了一桶冰,顾子维脱了外套,懒洋洋坐下,喝了一口酒,顾中铭忙活着找花生米核桃仁之类的小零食下酒,一面问:“你这次回来干嘛呢,神神秘秘的。”
“来盯一个收购,手下人在做。”
“很大规模吗?”
“小case,三百万而已。”
顾中铭不大理解:“你向来做上亿的单,三百万怎么请得动你,佣金都不够。”
顾子维笑笑:“凡事都有原因。”
他仰头喝完杯中酒,火辣辣的敏了一下舌头,伸手又倒了一杯,冰块丢进去,叮叮当当的,琥珀色威士忌晶莹剔透。望了望顾中铭家的客厅,他叹口气:“老子赚那么多钱,结果满世界住酒店,真折堕。”
顾中铭懒得理会这种言若有憾,其实喜焉的慨叹,话头不接,果然顾子维自顾自继续:“咱们兄弟,你不会卖了我,我才说,这个交易是跟胡小姐的老公有关的。”
这才值得吃一惊:“沈庆平?”
顾子维对他惊讶不置的反应报以蔼然一笑,但眼神中分明寒气森森,顾中铭和他是亲戚,说话也不需要太顾忌,即刻说:“你不会吧,争输一个女人而已,介意到现在?都哪年哪月的事了。”
说罢又感叹:“一代新人胜旧人啊,你那个旧女友再厉害,还不是让胡蔚挤得没有存身之地。”
顾子维身体一下竖起来,凝视着表弟,确认他不是开玩笑之后,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嘿,有意思。”
这三个字话中有话,顾中铭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沉住气,继续喝自己的酒,任顾子维双臂支在膝上,看着远处陷入沉思,良久说:“你见过她?”
她,指的当然是周致寒,顾中铭点点头,脑子里掠过那女子的样貌,实在时间太久,惊鸿一瞥,其实面目早已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印象最深是她离去时的步态,优雅轻盈,背脊挺直,隐约是一种知道身后有人恋恋注视的悠然姿态,有那样步态的女人,必定惯来是眼中苹果,掌中明珠,不以宠爱为意外。
“一两次而已。”
“印象怎么样。”
“很骄傲。不过又骄傲得舒服,是厉害角色。”
顾子维点点头,忍不住在脸上微微露出一副自得的表情,好像自己喜欢的女人被赞美了,顺便就是自己的光荣一样。顾中铭忍不住笑:“得意什么啊,你不是真的这么喜欢她吧。”
顾子维正色:“当然喜欢。”
他把手中酒一饮而尽,似乎有块垒难舒,接着长叹一口气:“不是对她神魂颠倒,怎么会骗得失魂落魄。”
顾中铭这才真的大吃一惊:“她骗到你?”
虽说在男女情事上顾中铭对这位表哥诸多调侃,语气不算尊敬,骨子里不过是这些事业上野心勃勃的男人们不认为女人值得严肃对待的潜意识作祟,顾中铭最知道,顾子维出身草根,十年间在投资界登堂入室,呼风唤雨,其头脑之缜密,虑事之周全,手段之精准,金融界与实业界都罕有其匹,他唯一的弱点,定为公论,乃是太过意气用事,本来步步为营到赶尽杀绝的当口,只为一己之痛快,他偶尔也会快马加鞭而失前蹄,导致对手从旁逃逸,留有一口气喘。
从他口中说出自己被人骗,而且是女人骗,好似晴天一个霹雳,顾中铭怎么也不信:“她骗你?”
顾子维觉得他大惊小怪相当有趣:“干吗,表哥英明神武惯了,就不准给女人骗一下么。”
“好吧。”顾中铭只好认了:“骗了什么走,你前三十年的纯真?”
顾子维摇摇头,云淡风清:“没什么,六百万而已。”
六百万现金,放眼纭纭众生,绝大所数要衷心说个多字,即便今时今日的顾子维,也不能说少。
何况是七年前。
顾子维不反对这个说法,事实上,“那是我当时全部身家。”
股中铭的兴趣越发浓烈:“她用什么说头叫你乖乖把全部身家双手奉上?”
救命?还债?
他还有更不堪的理由在口,都从世态人情的经验中得来,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对这位表哥的信任和尊敬——就算和天下男人一样会被女人骗,最少要比别人被骗得有创意一点。
答案没有叫他失望。
顾子维说:“哦,她没有在钱的用途上骗我。”
他望向窗帘遮住的室外,似乎眼神可以穿透布料,以及时光,似乎彼时彼刻破空而来,清晰在前重演。“她要一笔钱作为公关费用,救她男人的生意,全部关节都已打通,就缺那笔钱。”
六百万?
“其实是一千一百万。”
“另外的五百万呢?”
顾子维叹口气:“老沈,那次生意上出的是大事,后台倒了,银行立刻就翻脸,资金链一断,多大的生意都是一个死,他当时帐上最后一笔流动现金,大概两三百万的样子,你知道拿去做什么?”
顾中铭不知道,不知道也不猜测,何必浪费时间。
顾子维缓缓说:“他通过公对公合法支出的方式,把钱转到香港,买了一笔很安全的债券,在周致寒的名下。”
就算我一泻千里,一败涂地,至少你还可以有一点保障,不至于为衣食奔忙。
“但是周致寒把那笔债券提前赎回,损失高额收益,加上她自己的私蓄,凑够款项,拿去救回老沈的生意。”
他叙述的口气很平淡,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大概终于也可以平静看待。
只有最了解他的人,会感觉到那平淡下的些微情绪波动。
像是怨恨,又像是妒忌。
很微妙。
历时甚久,时间的强大酸性却还没有彻底将之消化,还在隐秘的大脑某个沟回里埋藏着。
顾中铭一言不发。
这个故事超出他对人性的判断模式。
尤其是表哥的。
他终于直言不讳:“我印象里你不是这么二十四孝的人,这个女人真的迷了你这么厉害?”
顾子维笑:“老弟,听你口气很不屑,不过为兄的告诉你,一个男人一辈子,没有这样痛快淋漓,虽天下人吾往矣地爱过,人生是不够完整的。”
顾中明喝自己的酒,持保留意见:“爱这么贵,少爱一点为好。”
他把事情拉回自己关心的部分:“这么说,她不算骗你啊,目的很清楚。”
顾子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真正潜藏的原因浮上水面,这才是他耿耿的根源:“她救了老沈,但她没有跟我走。”
那些话历历如新。
无论多么荒谬,荒唐,荒废的言语和行为。
是不是到了周致寒那里,都会变得顺理成章。
还是他其实当时中了蛊,把自己的生杀予夺之权全盘交出去,脊背迎上利刃,虔诚地为情受死。
情人的伤害比陌生人的崇拜还甜。
“我会还你钱,按你说的数字还,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会跟你走。”
“是的,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能离开沈庆平。”
“我欠你,你要什么,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
“不,我不会跟你走。”
斩钉。截铁。
她说爱他的时候,也是这样肯定的。
他一点都没有怀疑过,那些好日子,周致寒每天给他一封邮件,在称呼那个地方写如晤,落款那个地方写如在的日子。
她把乌云长发散在他臂弯中静静躺着,素面朝天,眉目入画,忽然扑哧一笑,睁开眼讲一个笑话给他听的日子。
她听他的雄图大业,把有关自己的部分加进去,一茶一饭都思量的日子。
顾子维到最后,孤身远去香港,到最后一刻和周致寒告别。
他都没有办法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反差中缓过神来。
他不肯相信周致寒骗他。
但她分明自己也承认是骗他。为了最没有创意的理由。
到现在,连顾中铭也不以为然:“难得看到你死心眼,骗就是骗咯,说不是你心里好过一点么,最少人财没有两失?”
顾子维觉得表弟真的还嫩:“刚才我说,老沈最后两百万拿去给周致寒买债券,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顾中明不是傻瓜,略一思考:“你的意思是说,她有足够魅力让男人为她赴汤蹈火,以你当时的身家背景,她没有必要花那么多功夫在你身上。”
顾子维点点头。“还有就是说回胡蔚那一单,老沈对周致寒这个好法,她自己不让位,谁能逼得她走。”
那她为什么要走,对沈庆平没感情了吗?
顾子维眼角掠过不易察觉地阴郁之色,缓缓说:“我恐怕,是因为太有感情了。”
举杯示意顾中明喝酒,他喃喃自语:“到底上一辈子谁欠了谁。”仰头干下,醇酒浓烈,滚过喉头,流进胃里,激起一阵微醺,顾子维忽然有一点伤感,脑子里不知怎么,泛起许久前记得的一句纳兰词:叹此际凄凉,更何必满城风雨。
他到这里,缅怀往事已毕,终于转回开头提到的那一桩三百万的小交易,小小一个导火线,帘幕刚刚拉开,戏子粉墨登场,眼见就是满城风雨。
他娓娓谈来,千头万绪的事,也不过三言两语。顾中铭没有白在生意上历练,一头一脑,清清楚楚听入耳中。乍然诧异:“三百万现金入股沈氏集团?你刚刚说谈的是收购。”
“烟幕弹而已。”
“入股沈氏干吗?他做基建,大部分是国家订单,又不上市,合适你吗?”
顾子维听到表弟问出一连串问题,脸上一直保持神秘微笑,细看那笑容又相当勉强,完全不像衷心而发。
一瓶马爹利快要到底,冰块已经加了三次。
“沈氏集团,名义上姓沈,其实沈庆平只持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
“其他股份,在过去十数年做政府关系的过程中,陆续转去给关键人物,相当分散,另外有百分之十一,在周致寒手里。”
“沈氏的股东条例中,第一条就是,非经全体股东同意,股份不可外售,如有股份转让意向,股东享有平等的优先回购权,如无人主动认购,存续股东以持股比例自动认购相应股份。”
顾中铭恍然:“你入股沈氏,是为了收购他的其他股份?”
沈庆平只有百分之四十九,即意味着,一旦顾中铭成功拿到沈氏集团的股东身份,理论上就有可能将其他零碎股份全部收购到手,将沈庆平的大股东地位一举打翻,入主所有业务的最后决策位置。
但是,顾子维做金融投资出身,他入主沈氏集团,如同道士主持了和尚庙,大家都是出家人,不过经不念一本,菩萨也不供一个。
到底为什么?真的是为报情仇?会不会太翡翠台八点档了一点?
顾子维对顾中铭的猜测不置可否,入神片刻,放下杯中残酒,看表:“我该回酒店了。”
站起身穿衣服,一面叮嘱顾中铭:“美国那边还上午吧?给弟妹打个电话。”
顾中铭漫不经心送他出去:“打什么?刚才打过啦。”
顾子维耸耸肩:“打是打过啦,我不是还越洋灯泡了一下来着,听她口气像还有事要跟你说,听表哥的不会错。”摇摇手叫别送,自己进了电梯不见了。
顾中铭应了,转头想想,真的拨了一个电话去美国,手机响一下,赵怡就接起来,声音喜悦:“老公,怎么这么晚还打给我。”
顾中铭借花献佛,装得好像是自己那么明察秋毫:“刚才听你口气,好像还依依不舍嘛,怎么了,没什么事吧。”
赵怡嗯了一声,静了静,像没把自己稳住,猛然就爆出来:“老公,我在医院里。”
顾中铭急了:“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没什么大事吧。”
赵怡听到他真情流露的关心,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我有BB啦,这一次是真的,真的有BB啦。”
顾中铭脑门子上一个炸响,猛然间百味杂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怡察觉到他的沉默,急忙说:“老公,是真的,我昨天晚上自己查完是两条杠,刚才到医院查,确定了。”
顾中铭这才缓过神来,立刻说:“老婆,我马上去买机票,我马上过来。”
赵怡欢呼一声,转头又问:“你签证呢,还有效不。”
顾中铭截住她:“管那么多,游我也要游过来,老婆你太乖了。”
两个人在电话里怎么肉麻都不够,隔着一万里笑个不停。这个世界上幸福都是相似的,四个字以蔽之不过各得其所,不幸则有五花八门的不幸,非要归纳,也不过就是夙愿难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