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中威决定投资光瑞药业,几轮谈判下来,光瑞最终给出的条件相当优惠。这天,中威投资总监郑海潮与光瑞药业总裁向飞正式达成了合作意向,谈判结束,海潮送向飞走。

海潮说:“向总,问您个事儿?……如果我们再抻几天,您会不会带着一份更优惠的合同过来?”

向飞一笑:“有可能。我们现在别无选择,只有你们。”

海潮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率,一笑,道:“向总,我欣赏您的真诚,但您不怕过于真诚会导致对方漫天要价?”

向飞说:“我欣赏这样一句话:谁都不缺真诚,问题在于谁先掏出来。我决定先掏出来,希望用真诚换得真诚。让贵公司了解我的真实处境,了解了后签订的合同,才可能切实有效合作顺利,不如此,失败是早晚的事!”

海潮听罢自愧不如,郑重道:“向总,如果您能过了这个坎儿,贵公司前景无法估量,您有着做大事的思路,这个坎儿我和您一起过!”

向飞沉默片刻:“郑总,我也问你个事儿?……这么多投行不看好我们,你根据什么坚持到现在?”

海潮不明白都这时候了他怎么还问这个,据实回答:“我请专家看过‘脑神宁’的药理报告和临床报告,他们的反馈与您跟我说的基本一致……”

向飞打断他:“你身边就有专家,专家里的专家,为什么不找他?”

海潮明白了,直言:“如果我不是邓小可的男朋友,或者,这件事于我没有利益,我可以找他。”

向飞默然叹息。套用国歌的一句歌词,光瑞“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重提这话出于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思路——还是没枣!

傍晚时分,沈画带着“吉野家”送外卖的人向会议室走,向飞声音由会议室传出:“……爬山到半山腰遇大雨该怎么办?向山顶走!山顶风雨更大但不足威胁生命,山下风雨小却可能遇山洪暴发。对于风雨,逃避它,你可能被卷入洪流;迎向它,有可能获得生存——所以,我们选择了后者!……”

沈画听着,热血沸腾的同时沉重,决意与向飞风雨同舟。她到会议室,向飞让大伙先吃饭,人们纷纷起身拿饭,向飞说:“吃完不休息了。我们现在是跟制药业大鳄们赛跑,尽快将‘脑神宁’推出,时间得由每一个环节上省出。大家辛苦辛苦,公司上市之后,我承诺,在座每一位,一个月的假,带薪!”

没有往常这种情况下的起哄笑闹,人们打开盒饭,掰开筷子,默不作声吃,气氛凝重。沈画看向飞,他正埋头扒饭,她那个位置只能看到他头顶,当下惊讶地发现,那头顶原来一片纯粹的黑里,隐现出了丝丝的白!

这天会开完九点多了,沈画走前将“脑神宁”所有资料用一个纸袋装好,提着回家,直接提进了邓文宣书房。

小可在邓文宣屋,请邓文宣帮着看一下给东京大学老师做的学习计划,做学习计划是申研第一步。本来让海潮看最好,海潮为光瑞上市的事忙得抽不出时间。当邓文宣得知小可没拿到南实证券的实习证明时,大不以为然。国外大学收研究生不仅看学习计划、学习成绩,更看有没有相关实践经验。道理小可懂,之所以没去开证明是想,即便陈佳肯给她开,也不会开出什么好的来,这样的证明,拿了何用?邓文宣的意见是不能事先预设结果,得去做了再说。沈画进来时父女二人正为这事争论。

简单打过招呼,沈画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动手把纸袋里的资料一本一本拿出:《“脑神宁”临床报告》《“脑神宁”药理分析》《脑卒中“脑神宁”的临床应用》……很快,在邓文宣面前排成扇形的一摞。邓文宣和小可看着她,神情中有意外,更有惊奇,小可还有担心。这个家只她知道沈画对向飞有了感情,她担心沈画感情用事,做傻事。

书和资料全部取出摆好,沈画说:“姨夫,这是我们公司研发出的新药‘脑神宁’的资料,请您看看?”

邓文宣强忍不快,出于礼貌随手翻看,道:“噢,这事我知道,他们找过我,很多次。”打住。

沈画等了等,见没有下文,说了:“姨夫,您为什么就不能看一看呢?”口气里竟能听出来责问,小可吓一跳,看沈画,沈画脸上是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大义凛然。

邓文宣翻资料的手一下子定住,抬头说:“沈画,我理解你的心情,想对公司有所贡献。但是,新药进入市场有它的程序,‘脑神宁’如果真是好药应该经得住考验,你找我没用。”

想想公司同仁为研发推广这个项目的付出和努力,想想公司老总向飞近期出现的白发,更不要说还有广大等待新药救治的患者,面对邓文宣石头般冷漠、顽固、麻木、无动于衷,沈画反感的同时,心生愤慨。她极力平静情绪,回答邓文宣:“我找您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看过市场分析部报告,您这个级别的专家对一种药的认可否定对市场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邓文宣打断她:“这个我比你清楚。”

清楚为什么拒绝?!沈画在心里质问,嘴上求:“姨夫,请您百忙中抽点时间看一看?”

她的纠缠让邓文宣忍无可忍,望定沈画直言不讳:“向飞答应给你什么好处?”

屋里一下子静极,都没想到邓文宣会说这个,会这么直接。几秒钟后,小可打破寂静:“爸,您怎么能这么说话?”

邓文宣道:“我这么说有我的根据——他们找我时,总会承诺各种好处!”

小可道:“您是您,画姐是画姐。画姐是为工作,在其位谋其政……”

沈画打断小可的和稀泥,直视邓文宣:“向飞答应了给我好处。”邓文宣和小可屏息静气,沈画说:“答应公司上市之后给我五万的干股,我拒绝了,因为,我记住了我去公司前您跟我的谈话!”

邓文宣道:“那你为什么——”手在面前的资料上一扫,代替了后半截问话。

沈画答:“因为‘脑神宁’真的是好药!”

邓文宣强忍怒气:“是不是好药,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你完全不了解药!”边说边把面前资料摞一起,下逐客令:“没别的事了吧?我和小可正谈事。”

失望和愤慨使沈画心里的话冲口而出:“是,我不了解药,但您也不了解‘脑神宁’!不了解就拒绝,太粗暴了吧?太主观了吧?太不负责任了吧?”

邓文宣吃惊得一时无语。

小可急叫:“画姐!你不要感情用事!”

沈画反驳:“跟感情无关!”

小可道:“你以为无关!”

邓文宣听出了点意思:“什么感情?谁跟谁的感情?”

小可赶紧把桌上资料划拉到一块儿,抱起推沈画走:“走走走画姐,我和我爸说事呢!”

此时沈画已激动得全身战栗热泪盈眶不能自已,定住不走,对小可叫:“你爸这样做是不对的!”

小可也叫:“向飞的话你不能全听!他是个商人!”

沈画叫:“商人也有好坏!”

小可说:“你当局者迷!他在利用你!”

邓文宣看都不看沈画,只问小可:“她和向飞怎么回事?说实话!”小可噤住,沈画把脸扭向一边神情倔强。这时邓文宣已不需要回答,他只是感到难以置信,望定沈画道:“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由于失望、绝望,沈画有些不管不顾:“这种事?什么事?且不说我和向飞八字还没一撇,就算真是您以为的那样,也合情合理合法——他离异,我单身!”

邓文宣万没想到沈画竟敢对他放肆泼蛮:“沈画,从前以为你只是被你妈惯坏了,有些不好的习惯,现在看来远不只这样,你不仅不知轻重没有分寸,更重要的,没有是非观念惟利是图——”突然收住了话不想再说,挥挥手,低声道:“你走吧。”

小可如获大赦,赶紧抱着资料拉沈画走,邓文宣声音从后面传来:“出去住,租房住。”

沈画怔一下,加快步子出去,头都没回。

次日,向飞早早地来到办公室,等沈画。

昨晚下班前沈画跟他说了她想就“脑神宁”跟邓文宣直接沟通,他表示可以一试。走前问她想好怎么谈了吗,她说就谈“脑神宁”,光明正大开诚布公地谈。“脑神宁”是好产品,这是公司争取邓文宣支持的全部也是惟一资本。作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专家,邓文宣有责任向市场推介。向飞同意沈画思路,进一步强调指示:一、不谈钱不谈利益只谈对病人的好处;二、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三、有消息,不论好还是不好,及时沟通。并当场调试手机,道:“把你加入我的白名单。这样,不论几点打电话来,我的手机对你永远是开着的。”一句“我的手机对你永远是开着的”让沈画全身热血奔涌。

昨天晚上、夜里、早晨,向飞没等到沈画消息,没消息就是一种消息,但他仍心存一线希望。

沈画到了,向飞只消看她一眼,马上打消最后仅存的希望,心里沉重失望得无以复加,还得照顾下属情绪:“没关系,我们尽力了。这种事,成了,意外之喜;不成,意料之中。对下步工作安排、节奏不会有任何影响。”

沈画点点头,没说话。当天下午,请假提前离开了公司。

沈画回邓家搬家,马上租到房不可能,跟山山商量先去她那儿周转几天。小可边帮她收拾东西边劝她不必走这么急,她不响。邓文宣话都说这份儿上了——没有是非观念惟利是图——她自私,不等于没有自尊啊。

把临时要用的东西收拾好,装满了两只大箱子,小可建议沈画跟公司要车送一下,沈画不肯。她没告诉向飞邓文宣赶她走的事。

小可说:“为什么不告诉他?得告诉他!于公于私,这都是加分的事!”于公为公司,于私为向飞。

沈画苦笑:“当初向飞为什么要我?为你爸;现在被你爸赶了走,我在他眼里便没了价值。”

小可说:“他不是说,你有能力是个很好的工作人员吗?”

沈画道:“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我是个很好的工作人员有能力有价值,但现在我有了负价值,而且,负价值远远大于正价值。这负价值就是,向飞有理由认为你爸可能因为我而迁怒公司,你爸是他万万不敢得罪的人物!”

小可惟有叹息,不得不承认,沈画的顾虑一点都不多余。

晚上,惠涓、邓文宣下班回来,同时注意到了沈画房间的空荡和凌乱。邓文宣有些意外,没料到沈画会走这么快,他还没来得及跟惠涓说呢。惠涓惊异:“咦,怎么回事?”就要给沈画打电话问,这时,邓文宣跟她说了事情经过。

惠涓听后,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一句:“你让她走,好歹跟我说一声啊!”

邓文宣解释:“当时情况特殊——”

惠涓道:“再特殊,跟我说一声不难吧?这么大事,把我外甥女撵了走,说都不说一声!这要让她妈,让我娘家人知道了,怎么想?——打狗你还得看主人吧?”

小可送沈画后回家,惠涓一把拉住她:“小可,当初你爸说我是家庭妇女我还不乐意,现在才知道,那都是高抬我了!我哪赶得上家庭妇女啊,整个就是个自带薪水的老妈子!……”

邓文宣生气道:“惠涓,有什么事说什么事!我让沈画走是因为——”

惠涓说:“因为她向你提了要求开了口!她过分,她不知轻重没有分寸惟利是图——你拒了她不完了吗?有必要轰她走吗?”

邓文宣说:“这孩子思想意识有问题——”

惠涓说:“什么问题?看上向飞了,看上他钱了——”

小可急了,对邓文宣说:“爸,人家沈画没这么说!”

惠涓道:“她没这么说架不住你爸这么想!”

邓文宣质问惠涓:“那你说,她看上他什么了?”惠涓一时回不上话,邓文宣道:“她和向飞如果是这样一种关系,我们还容许她在家里待下去,你都想不出以后会出什么问题!”

惠涓说:“你不出问题她就出不了问题,她总不至于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这次轮到邓文宣回不上话了,惠涓看着他冷笑着又说:“你是因为沈画替我说了两句话,不忿、生气、报复!”

邓文宣倒吸口气,半天,说出俩字:“小,人!”

惠涓道:“对!对对!我是小人,沈画也是,我们家人都是!我们家人配不上你,我更配不上,配不上不配,好办得很——离!”转身对小可:“你帮我上网查查,离婚都什么手续!马上查!”……

刚刚有所缓和的关系陷入冰点。晚上睡前,小可跟海潮通话说了这事。

海潮觉得沈画简直疯了:“她怎么敢直接找你爸说这事?一、她凭什么?二、她在你们家住这么长时间不了解你爸吗?不了解,说明她没脑子。了解了还这么做,更没脑子!”

小可道:“我看她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

海潮道:“她和向飞到这步了吗?”

小可说:“她到了,向飞没有。我认为向飞是在利用她。”

海潮沉吟:“要真这样,向飞过了。但说到底,是沈画的问题,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这样下去会死得很惨!”

小可说:“我再说说她?”

海潮在电话那头道:“没用,你说一百句抵不过向飞跟她说一句!我找向飞,你负责你爸妈那边。”

海潮决定插手向飞和沈画的事,这事如不解决任其恶化,有可能影响光瑞上市。

见到向飞后海潮开宗明义:“向总,您不该指使沈画找邓文宣!”

向飞道:“我没有指使。”

海潮说:“是她主动要去?她为什么这么主动?”

向飞道:“我也不知道。之前我跟她提过,她拒绝了,突然间又主动要去,我同意了。如此而已。有什么问题吗?”

海潮说:“她跟没跟您说过,她对您有了一种特殊感情?”

向飞镇定道:“没有。”

海潮追问:“您想没想到过呢?”

向飞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海潮再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向飞两手一摊:“我什么都没做!”

海潮一字字道:“您在跟她玩暧昧!——先是跟她开诚布公,而后跟她推心置腹,接着对她全方位赞扬肯定!向总,您还要怎么做才算是做呢?四十出头,离异单身,身家过亿,真正钻石级人物。您明明知道,您的存在本身对女孩子就是一个巨大诱惑。”

向飞试图抵抗:“我比她大那么多,结过婚还有孩子……”

海潮不想再兜圈子,正色道:“向总,您明明知道爱不爱一个人起关键作用的从来就不是他的弱点,是长处。基辛格说过,权力是一剂春药,同样,金钱也是,您二者兼有!”

向飞无以抵抗索性承认,大笑道:“说得对说得好!郑总就是郑总!我在你基础上补充补充?……这世上所有的爱,都是各种条件比较平衡后的结果,你在意什么,什么就是你的春药!最烦女孩子跟我说:我什么都不爱,就爱你这个人!——我这个人是什么,一把骨头一堆肉?”

海潮道:“向总,您可以不相信爱情,可以看破红尘,可以玩世不恭,这是您的自由,您怎么生活我不管也管不着,您怎么对别人我也不管也管不着,但我不希望您这样对待沈画!”

向飞笑着作揖:“疏忽了!沈画既是邓小可的表姐那就是郑总的姻亲,对不起!……不过呢,就算我方法上有点问题。你的说法是,玩世不恭了,我利用她了。但是,她损失什么了?”

海潮说:“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她被邓文宣从家里赶出去了!”

向飞大吃一惊:“这她真的没告诉我!”

海潮道:“你知道从邓文宣对这事的激烈反应中我想到了什么?在邓文宣脑子里,‘脑神宁’已经跟‘龌龊’连到了一起!向总,你动用沈画实在是一大败笔。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请邓文宣帮忙,是请他不要帮倒忙了!”

向飞安慰自己:“邓文宣不至于——”

海潮一摆手:“稍微设想一下,如果他去参加某个专业会议,如果有人问到他关于‘脑神宁’,他肯定会流露排斥,他已然不可能完全客观!这种人的正作用有多大,副作用就有多大!”

向飞继续自我安慰:“这种概率应该不大。去参加某个会议,人家恰恰问他‘脑神宁’——”

海潮斩截道:“向总!……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向飞喟然长叹:“你有什么好主意,或者,想让我怎么做,你说!”

海潮道:“让邓文宣知道你和沈画是清白的!”

向飞叫起来:“这怎么让?!……把沈画开了?……这对她太不公平!”

海潮道:“——也不一定有用。”

向飞满腔愤恨:“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专家!简单、粗暴、刻板、生硬、僵化!”

海潮道:“他变成这样你们得负很大责任!长期以来在你们这些人的包围下,他难以分辨无从分辨也没时间没精力分辨,怎么办?一刀切!对来自熟人的要求一概抵触抗拒,最终,因反应过度失之客观……”

向飞颓然摆手:“这些不说了吧,说眼下?”

海潮说:“我们都再想想?沈画这边好办,只要你不再去招惹她,她自己会慢慢冷下来。”一笑,“班门弄斧了,这方面,向总比我有经验!”

向飞送海潮后回来,看沈画坐办公室对着电脑工作,他注意地向她电脑屏幕上看,网页显示的是药品销售信息,但在屏幕左下方,有着被“最小化”了的窗口。他走过去,俯身接过她手里鼠标点开了那个窗口,霎时,各种房屋租赁信息充满了整个屏幕,沈画脸一下子红了。

向飞不去看她,只滚动着鼠标看屏幕,很随意似的问了句:“邓文宣不让你在家里住了?”

沈画默认。她早该想到,这事瞒不过向飞,向飞和郑海潮现在是合作关系,过从甚密。她没说话,无话说,只能等向飞表态;接下来,向飞的表态让她大感意外。向飞说:“我西城有套小房,一直空着,你去住。”沈画没这个思想准备,慌得摇头摆手道“不用”,向飞仍看电脑:“你不去住也是浪费。”

这工夫沈画冷静了些,态度随之坚定:“真的不用!”

向飞颇意外,停住滚动鼠标的手,扭脸抬头看她:“为什么?”

沈画说:“我跟魏山山说好了,我们俩合租,相互有个伴。”山山现在跟一对年轻夫妇合租,男女混住有诸多不便。

听着合情合理,向飞便没再坚持。让她去住是良心不忍,她不接受他乐得顺水推舟。关键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她认为他此举别有深意,岂不节外生枝。郑海潮的警告必须重视。

周末,沈画和山山看房,旭刚上密云干活儿去了。一连看了三处,乘公交、挤地铁、上下楼,不是房子不好就是环境不好,看第三处房时沈画真想闭眼一跳河,好赖就它了。那房在一栋老式五层楼的顶层,哪儿都好,只天花板上有大块水渍,不用说,下雨时准漏。如果不是山山有过房屋漏雨之痛,她们肯定就把这房租下了。下公交车,二人向第四处房走,烈日当头,脚下柏油路晒得发软,沈画涂了防晒,戴了墨镜,打了遮阳伞,仍担心皮肤会受到紫外线伤害。

路上时有名车驶过,车主不乏年轻女孩儿,沈画目送她们消失,若有所思地对山山道:“向飞说,他在西城有套空着的小房,让我去住,我说不去。”

山山道:“有这等好事!……你为什么不去?”

沈画道:“我去了你怎么办?”

山山笑起来:“拉倒吧你!”

沈画也笑了,问:“山山,你说向飞为什么让我去住?”

山山的回答根本不过脑子:“看你可怜!”

沈画不爱听:“可怜的人多了!”

山山说:“那你说为什么?”沈画不吭气,山山道:“你认为他对你有想法!”沈画点了头。山山说:“那正好呀!你对他也有想法——”

沈画说:“我拿不准我们的想法是不是一致。”

山山道:“你想结婚,怕他只是想跟你玩玩儿?”沈画默然,山山道:“那你还真不能去他那里住。”

第四处房好得出人意料,两室一厅干净整洁,家具家电宽带俱全,房主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妇女。因没通过中介省了中介费,只要四千块一月。但有一条:确定了租,须当场签合同交半年租金,因她还得上班不可能像中介那样随叫随到。这让山山有点犹豫,推说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能不能改天再说。旭刚走前一再说让她们先看、多看,不要定,看好了,等他回来看了后再定。沈画不肯,说她带了卡,她去取,她先全部垫付。她受够了找房的辛苦,受够了山山的那对奇葩邻居。有一天邻居男明知沈画在家,撒尿大敞着厕所门,被沈画撞上时他居然边继续撒尿边扭脸冲着她笑,扭脸时身子一动,尿液洒了一地!在沈画坚持下,顺利租下了房,两人一人预付一万二。

……

搬好家布置好后,小可应邀前来参观:整齐干净的房子,南北通透,南屋窗台摆两盆绿植,一盆瓜叶菊一盆芦荟,瓜叶菊开满幽静优雅的紫色小花。小可由衷赞好,沈画道:“晚上一块儿吃饭?庆祝我们的乔迁之喜!”

小可想想:“叫我妈也来?让她看看。她一直惦着你这事。”

沈画说:“你妈来了你爸怎么办?”

小可苦笑:“我爸晚上不在家。就是在家,他俩也不说话。”

惠涓欣然同意前来,并把做好的饭菜带了来,沈画她们去超市买了熟肉买了酒,摆了颇为丰盛的一桌。

四个女人围着餐桌坐下。起先惠涓说她不喝酒,开车来的,架不住孩子们一起劝:难得咱们四个聚一块儿没别人,能喝的都喝一点;不能开车不开,车放这儿打车回去。劝到最后沈画说:“您不喝,光我们喝没意思!”说得惠涓眼泪汪汪,为这话中透出的对她的存在的重视。

红酒汩汩斟进了四只杯子,惠涓举杯:“画、山山,祝你们找到了这么好的房子!”

沈画则道:“祝小姨永远年轻!”

小可、山山跟道:“永远年轻!”

咣,四只杯子碰到一起,惠涓仰脖将杯中酒一口喝下。

喝到后来,除沈画没喝外,其余仨人都喝多了,惠涓喝得最多,话最稠,瞪着双血红的眼睛对女儿念叨:“小可,去日本、读研!妈支持你!……跟你说,不,跟你们仨说,女人靠谁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沈画摆手:“小姨,我不赞成小可去日本,放跑了郑海潮,后悔一辈子。女人干得再好,不如嫁得好!”

惠涓笑:“那我倒问你了,我嫁得好不好?……好!过得好不好?……不好!……告诉你们个事啊……你们知道我多长时间没过组织生活了?”三个女孩儿不明白,惠涓笑得咯咯的:“连这都不知道,还年轻人呢!……单位是组织,学校是组织,这你们知道吧?……同理啊,婚姻也是一级——组织!……在组织,就得过组织生活,明白?”

沈画按住惠涓端杯子的手:“小姨,您喝多了!”

惠涓拿开那手喝下杯中的酒,继续:“这种事儿,男的占主动,他想过,你不想过也得过;他不想过,你想过也过不了……”

沈画道:“小姨,别再跟姨夫闹了,闹时间长了真可能把他推出去了,我姨夫这样的,在外头抢手着呢!”

小可醉醺醺证实:“是滴是滴!有一次,我去找他,好多女学生围着他……签名留念,有一个特执着的,还让他写情诗……”

惠涓笑:“嚯,还,还情诗!……他写了吗?”

小可点头,念诗:“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惠涓听着,笑:“水平见长啊,比当年给,给我写的那些烂诗强多了……”沈画瞪小可一眼,对惠涓说:“那不是姨夫写的,是仓央嘉措!”

惠涓笑着咬牙:“借花献佛更无耻!”

沈画正色道:“小姨,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势均力敌时可以硬碰硬,现在,不成!”

惠涓听了只是傻笑,笑着笑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知道,女人老了就不值钱了——”

沈画道:“您的问题就在这里!小姨,永远年轻谁也做不到,永远有魅力可以做到!”

惠涓说:“什么都不干,天天,上美容院,我也可以……”

沈画说:“您的问题不在外表,在心里!”惠涓瞪着双醉眼看沈画,不懂。沈画道:“比方,我送您的那件真丝睡裙您为什么不喜欢?”

惠涓说:“噢,那个呀,太透、太露……”

沈画断然指出:“NO!您是觉得老夫老妻没这个必要!”

惠涓一怔,饶在微醺中仍有所悟,沈画看她听进去了,趁热打铁:“小姨,听我妈说您年轻时特别浪漫,喜欢诗,爱看话剧,还时不时地跟我姨父在家里搞烛光晚宴……”

……

这天夜里,邓文宣做完手术到家已是凌晨两点。摸黑开门进家,悄悄向卧室去,进去后转身轻轻关门,身后床头灯突然亮起,他吓一跳——这几天他一直独居卧室没想到屋里有人——回头看,妻子坐床上,显然是她扭亮的床头灯,吊带透明睡衣使她上身裸露着近一半,微笑着朝邓文宣看。

邓文宣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