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看沈画做着各种离京去上海的准备,进来出去张张罗罗忙忙活活,小可备觉苍凉,她认为沈画并不爱她将投奔的那个上海男人。比方,他来短信,她若正忙着腾不出手,会叫小可帮着看、念。就小可所看到的,那人短信风格跟第一次差不多,说的话都是网上的、流行的、歌词式的。沈画听完也常如同第一次哈哈大笑,道:“特文艺,是吧?”她说她爱他,小可觉得不像。爱不是这个样子。

沈画注册了新邮箱,到上海后,换新电话,一切重新开始。这天她收拾东西,请小可帮她看一下旧邮箱的邮件。她那个邮箱的未读邮件可谓海量,一直不想看不是因海量,是怕生气。网络可以匿名、匿人表达的特点把人性的龌龊暴露到了极致;比起那龌龊来,阿Q对吴妈“我想跟你困觉”的表达老实而文雅。当初参加节目不该公开这个常用邮箱,没经验啊。废除前还是得看一遍,看有没有需要处理的正经邮件。

小可大海捞针挑出了十三封,其中十一封,邀请沈画去他们那儿工作。沈画大感意外,小可表示在意料之中。这是个美色经济年代,如沈画般优质资源一旦曝光,前途不可限量。沈画犹不敢信,怕是骗子,怕恶作剧。上百度把十一家公司各种查,看上去都相当靠谱。遂进一步缩小范围,只查在北京的公司。

小可不解:“你不去上海了?”

沈画道:“如果能在北京立住,当然不去。去上海我得靠别人,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小可闻之黯然。迄今为止她一直本着这原则在这条路上走,被心仪的东京大学免考录取后,同学们的歆羡和老师的赞叹让她很是陶醉了一把,没想陶醉之后,是加倍的空虚。

这段时间以来,海潮和她一直有联系,却不是恋人间的,是礼貌周到、为联系而联系的联系。这样的联系越多,他们的距离越远,如同气球的慢撒气。她曾无数次检讨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无数次想,只要他给个台阶,她马上下!他没有。这天沈画应约面试,家里剩下了小可一人。沈画最终在六家北京公司里选了一家叫“优乐”的,优乐是个规模很大的时尚集团,旗下有杂志有网站,招聘美编,与沈画的美术专业对口。

这是个阴天,没风,沈画走后不久下起了小雨,很快,雨化作雪粒,给地面敷上一层白白的薄膜。还没到供暖的日子,家里头摸哪儿都凉,越显清冷、空寂。上网逛了会儿,手指头冻得不听使唤;想打扫屋子活动一下暖和一下,提不起情绪。手机沉默,好不容易有个短信,满怀期待冲过去看,发信人是10086。没谁有空搭理她,工作时间都忙。自然,他更忙,光瑞的上市工作如火如荼。

从前,小可总能从沈画那儿间接得到些海潮的消息,沈画离开光瑞,这惟一渠道便也没了。沈画离开光瑞是因为向飞。都说摆脱失恋痛苦一靠时间二靠新欢,沈画说,空间也很重要;说,等小可去了日本,进入新环境,有了新同学新朋友新的生活内容,很快就可以把海潮忘了。可是,学校明年四月才开学还有小半年呢,天天孤魂野鬼似的形影相吊,这日子怎么熬?突然小可心念一动,拿包换鞋出了家门。

小可去医院找爸爸。爸爸这个时间肯定正忙,她可以在他办公室等。医院已经开始供暖,在那里待着还暖和。

邓文宣上午出专家门诊,为保证看病质量,他的专家号只准挂十五个,平均一个病人有十六分钟。可是,全国多少病人需要的这十六分钟,今天却被药业公司一个医药代表给占了去。她正常挂号,正常就诊,你毫无办法。她显然是新手,老手懂得直截了当说明来意,新手脸皮尚薄不好意思直接。她在病人就诊的椅子上坐下,魂不守舍地说一些头痛恶心之类脑神经外科的病症,趁邓文宣开检查单时,方把一直紧紧抱在怀里装有药物资料的无纺布袋放在桌上,结结巴巴说明情况,起身逃也似离去,其时邓文宣检查单都还没开完。药物资料邓文宣没看,直接让他学生提着追出去还她,里头很可能夹有钱物。

她耽误了邓文宣的时间,邓文宣没有生气反生怜惜:那是个年轻女孩儿,年纪跟小可差不多,纤细单薄腼腆也如小可,初入职场,很不容易。自目睹了女儿职场的跌宕起伏,再看某些事时邓文宣仿佛张开了另一双眼睛,多了理解;一如女儿出生他看这个世界时的心,变得柔软。

被东京大学录取后女儿情绪好了几天,仅只几天;随后,日渐低落消沉。以至每天上班走前他都要发愁地想同一个问题:她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呢?同龄的朋友同学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她无所事事。不是不可以利用这时间读书学习,但,一来她没有动力;二来,更重要的,她没有心情。

吃饭越来越少,惠涓说是“吃鸟食呢”!还不敢当她面说。有一次,惠涓包了她爱吃的虾仁蒸饺,她只吃三个,且一个恨不能分作八口咬,故意拖时间怕人说她吃得少,但邓文宣给她数着呢!惠涓不用数也有数,忍不住问:“吃这么几个!不好吃吗?”就这么句话,能让她一下子眼泪汪汪:“吃这么几个——吃哪么几个?!我吃了多少您比我还清楚?”惠涓从采买到蒸饺上桌忙活半天,食客不买账她也委屈:“我包的、蒸的、盛的我不清楚?你盘子里十二个饺子,你数数现在还剩几个!”小可顿时泪流满面嚷了起来:“你们总盯着我有意思吗?你们就没别的事干了吗?你们烦不烦啊?”一口一个“你们”,连邓文宣一块儿捎带上。哭着嚷完甩手就走,进自己屋,“咣”地摔上了门。惠涓发愁地对邓文宣道:“老邓,你得跟她谈!”邓文宣叹息着重弹老调:“她不谈——”惠涓接道:“——是不想谈!那怎么办,看着她整天这么不死不活地,耗?!”邓文宣叹:“再给她点时间?”惠涓道:“不能只靠时间!”邓文宣道:“那你说怎么办?”惠涓道:“你们科新分来的协和博士,那个鲁一南,介绍给小可认识认识?”

之前沈画提醒惠涓,她感觉目前二人状态是,小可落花有意,海潮流水无情,否则海潮没道理不同小可联络。总之,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到找下家的时候了,说得惠涓动了心思。

这事邓文宣一直拖着没办。他觉得人物关系尴尬,也担心小可不接受“介绍”的方式。

但是,今天他约了鲁一南一块儿吃午饭,决定就沈画、惠涓的建议跟他谈,决定是昨天夜里作出的。

昨天夜里睡前,邓文宣习惯地拿出安定来服,他长年服用安定,每晚两片;打开药瓶发现里头只剩下一片。之前他清清楚楚记得还有两片,当时的思想活动都记得:医疗卡在家里还是在科里?开药得用卡。

他一直感觉近期瓶里安定下得比以往要快,一直以为是感觉错误,显然不是,的确有人在同他一起服药。这人不会是惠涓、沈画,她们有需要肯定会说,只能是小可!

邓文宣去了小可房间,小可已睡着了,他开门、走路、开灯,她毫无知觉。她才二十多岁,之前没用过安眠药,刚开始服用效果肯定好。看着睡死过去的女儿,邓文宣焦灼忧郁无助如一头笼中困兽。

女儿还在惠涓肚子里时,所有人都说她是男孩儿。孕妇肚子是尖的,妊娠反应轻,按老百姓说法都是怀了男孩儿的标志。邓文宣不愿意相信,直到做B超说确是男孩儿时方死心。他盼女儿,这想法跟谁都没说,怕惠涓有压力。女儿出生时他跟导师在手术室给病人做手术,手术结束出来遇手术室老护士长,护士长拍着他肩说:“小邓,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啊!”做好思想工作后方告诉他,他的“儿子”是个女孩儿。

邓文宣什么都不说拔腿向妇产科跑,在新生儿室与女儿见面:全身通红透着点粉,双眼紧闭看不出大小,所谓鼻子只是个鼻头,鼻梁还没长出,小嘴嘟嘟着深埋进两腮的肉里……她在睡觉,睡得昏天黑地浑然不觉,看着安睡的女儿邓文宣心里鸣响起如歌的行板:好好睡宝贝,爸爸在!

日后,“爸爸在”成了父女两人共同的口头禅。

——深夜剧烈腹痛伴喷射状呕吐,邓文宣抱起女儿向医院狂奔不停对女儿说:小可没事!爸爸在!

——不小心磕破了腿,很疼,小女孩儿会含泪告诉自己:小可没事!爸爸在!

——第一次乘飞机女儿紧张得小手心全是冰凉的湿汗,问爸爸:“飞机不会掉下来吧?”“不会。”“万一掉下来呢?”那年她五岁了,具相当的独立思考能力。邓文宣不愿骗她,想了想后这样回答:“万一的话,我们一块儿去另一个地方。”“爸爸在吗?”“爸爸在!”于是,她便不再害怕。

有故事说,一个小孩子害怕打雷,吩咐爸爸:“爸爸,你让外面别打雷了!”这故事让邓文宣会心地笑了许久,那个时候他的确认为,自己除不能制止老天爷打雷之类,有能力为女儿做任何事情……

沉睡中小可翻了个身,被子滑落露出了半边肩,那肩薄得纸片一样了,邓文宣替她把被子盖好,欲哭无泪。作为父亲,他能给女儿他的全部给不了他没有的东西。一度,他吃过海潮的醋:他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凭什么交给他呢?一度,他生过女儿的气:见不到男朋友,蔫头耷脑;见到了,小脸儿绽开的五月花一样!此刻站女儿床头他想,他再也不吃醋不生气,只愿有个好青年从天而降与女儿相亲相爱相伴哪怕带着她远走天涯,彼时,他会毫无怨言目送,为他们送上祝福——他要她过得比他好!

大概人在无路可走时容易变得宽容,愿意变换一下角度思考问题——邓文宣是在这时想起惠涓那建议的。他想:是啊,完全可以跟鲁一南聊聊嘛!肯定没损失、可能有斩获的事情,为什么不试着做一做?确立下思路一秒钟都没耽误,转身出屋给鲁一南打电话,约明天中午一块儿吃个饭,顺便谈谈。作为科主任跟新人谈话合情合理,却仍让电话那头的鲁一南吃惊不小诚惶诚恐,尤其主任来电话的时间诡异:夜里快十二点了!

……

医药代表走后,邓文宣给一位从乌鲁木齐来的病人加了个号,看完病人已过下班时间,他匆匆向科里走。得先回科里换下工作服,鲁一南在科里等他。快到办公室发现门开着,里面传出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女声是女儿小可。还没听清女儿说什么呢,邓文宣心先自沉了下去,不自觉加快了步子;这时女儿笑声传来,“咯咯咯”清脆欢快,好久没听她这样笑了!

邓文宣忐忑不安推门进屋,看小可坐他通常坐的椅子,对面椅子上,坐着鲁一南。两个年轻人脸上笑意盈盈,显然,之前相谈正欢,邓文宣心一下子轻松,夹带丝丝的喜悦。事后想,喜悦是因小可和鲁一南以自然方式认识,免除了他出面介绍的尴尬,降低了促成此事的难度——鲁一南碍于主任面子会同意跟小可相亲,小可却不会碍于爸爸面子同意跟鲁一南相亲——更重要的,他们看上去聊得很好,相处融洽!

邓文宣边脱白大褂边问女儿:“你怎么来了?”

小可笑吟吟看着鲁一南道:“当然是有事了!”显然,她那事已经跟鲁一南说了,两人刚才正谈那事;看他们神情,至少不是坏事。

邓文宣心越发轻松,几乎是愉快了,笑着道:“看来你们俩——不需要我介绍了?”说完一怔,不由在心里为自己的一语双关叫了声好。

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笑,小可对邓文宣说:“恰恰相反,我需要向您介绍一下他。”邓文宣不明白,小可一字一顿道:“鲁一南同学是,我的学长!”

邓文宣还没明白,鲁一南在一边提示:“主任,我硕士在东京大学读的——”

邓文宣恍然大悟!三个人同时大笑,笑声中邓文宣说:“走走!吃饭!一块儿!”

三个人走在医院通往食堂的路上,两个年轻人分走邓文宣左右,邓文宣心里一片这段日子来少有的安谧。鲁一南将是个很好的医生,做好医生需要天赋。他目前除挣钱不如郑海潮多,哪儿都不比郑海潮差。而随着中国迅猛发展各方面在向发达国家靠拢,医生的地位、收入早晚也有靠拢的一天。鲁一南刚二十八岁,他等得到。

深秋初冬的雨雪催掉了路两旁树上最后的叶,落叶为水所浸湿,踏上去绵软无声。邓文宣问:“刚才在我办公室,你们聊什么呢?听小可笑那么欢!”

小可被提醒了似的又笑起来,笑得说不成话,鲁一南替她回答:“我跟她说我在日本茶屋打工时,被老板娘看上了,老板娘四十二岁,丧偶,有三个孩子。”

小可大笑着补充:“他说他当时是悲喜交加!喜的是被人看上了,悲的是被这样的人看上了……”邓文宣禁不住也笑起来,这时听小可说:“哎,我倒是可以考虑去她家打打工哎!鲁一南,帮我引荐一下?”

邓文宣赶忙道:“先不考虑打工的事,还是以学业为主……”

小可一拍脑袋:“哎呀把正事忘了!爸,我来是想跟您说,我决定提前走,到日本先打打工,熟悉一下日语环境。好多人都说,刚才鲁一南也说,在国内日语学再好,刚开始听课都困难。”

邓文宣问:“你想什么时候走?”小可说:“年底前。”

邓文宣大吃一惊!可以提前走,没必要提这么前,现在距年底只有一个多月了!但碍于鲁一南在场,他没多说。

晚上下班回家,他到小可房间跟小可谈。问她与鲁一南有无某种发展下去的可能,如果有,建议她不要急于去日本,充分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进一步了解接触。小可耐心听他说完,静静道:“没可能。”

邓文宣登时急了:“他条件不错!不要轻易拒绝!……你们聊过也聊得来,他对你印象很好!……”一口气说下去,说的时候发现,自己于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惠涓。从前总嫌妻子思想方法行事方式世俗、庸俗,现在才想,她有时大概也很无奈。

小可在听爸爸说鲁一南对自己印象很好时“哈”了一声,待爸爸说完,拖着长腔道:“他对我印象肯定好啊!”

神情语调中自以为是的轻浮激怒了邓文宣,他呵斥:“好好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的!”

小可正色道:“爸,就算您不是鲁一南的导师、领导,他都没必要当您面说您女儿不好,何况您是!”

邓文宣苦口婆心:“这个当然。但是——”

小可摇头:“没有‘但是’!爸,我不会跟鲁一南的,我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跤!”邓文宣不明白,看着小可让她说明白,眼神固执。小可被逼不过,一下子眼泪汪汪:“忘了,郑海潮?”邓文宣颓然失语。他以为的女儿与鲁一南的融洽,根本是出于礼貌的社交。女儿一点都没变,目前也看不到一点“变”的可能。

接下来办签证、准备东西,因不到开学时间校方不接收,个人还得与日本方面联系住处……由于有事情做,有目标,小可看上去情绪稳定了许多,至少不会动辄眼泪汪汪,不那么脆弱了,只是,仍吃得少,还有,仍睡不着。偷吃安定被发现后索性公开,找个空药瓶,从爸爸那里倒出半瓶来堂而皇之放自己床头,天天晚上一片。

邓文宣和惠涓心疼不已,愁得要命。从没想到,做父母还需要解决这样的难题。上网查解决方法,方法很多无一适用。试过,比如,让失恋的人尽情诉说、发泄,她不说你得引着她说,本着这原则,有一次,惠涓假装无意间提起郑海潮,预备接下去说说他的毛病——网上说,失恋后要多想对方毛病——然后,与女儿同仇敌忾。孰料她刚说出“郑海潮”仨字,小可就摔门而去。硬着头皮又试一次,仍这效果,后果比第一次严重。那一次外面零下十摄氏度刮着大风,她只穿毛衣出了门,当夜发起了高烧。自此,邓文宣、惠涓再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女儿独自战斗一筹莫展。

小可十二月二十二号的航班,头天是农历冬至,冬至该吃饺子,临行前也该吃饺子——滚蛋饺子拴腿面——惠涓因此请半天假在家包饺子。猪肉白菜韭菜海米馅,其中的关键是海米,必须是山东产,用时拿黄酒泡,泡好切碎,入馅前先炒一下。饺子包得差不多时,邓文宣、沈画、山山先后下班到家,山山特来为小可送行。

惠涓自己在厨房里忙活,沈画和山山要来帮忙被她赶走,让她们去客厅陪小可说话。

沈画跟大家说她看中的几套房子。这时的沈画是优乐公司正式员工兼平面模特,工资加模特劳务费,收入超过了北京的中产,已有能力在京贷款买房,但受北京购房政策所限暂时买不了,正积极张罗租房。她的工作晚上活动多,长期住邓家很不方便。她给大家讲她看中房子的地点、价格,每套房子还拍了图片,从手机调出来给每个人传看,不厌其详不厌其烦用心良苦,令小可心里充满温暖的感激。别离时刻,很需要有这样一个人来说一些这样的话,自然而然无关痛痒绵绵不断,让自己得以安静、放松、独处。惠涓叫声传来:“画!来端饺子!”

沈画应声去了厨房。浑圆胖大的饺子在沸锅里挤挤挨挨沉浮,惠涓用笊篱捞起盛进盘子,边顺嘴似的问:“画,刚才听见你说,要出去租房子住?”沈画“啊”了一声,惠涓说:“家里四大间房呢!”明确表示不希望她走。

沈画万万没有想到,察言观色地小心回答:“我现在的工作,经常要很晚才能回家——”

惠涓说:“从前你妈和我,主要担心那个向飞,怕你上当受骗。现在你离开他那儿了,我们还担心什么。再说了,如今上班哪有不加班的,你姨夫这个岁数这个级别,都得加班,别说你们年轻人了,我理解!”

沈画没马上表态。惠涓诚意显而易见,可她不想在邓家住下去了。没钱时没法考虑自尊、自由,现在她有钱了!就算现在不存在自尊问题,自由呢?她对未来生活有着很多很具体的规划呢!想在家里请朋友聚会,想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想把墙壁贴成她喜欢的粉红……住邓家,她能吗?

这工夫惠涓把锅里的饺子全部盛出,满满两大盘,沈画一手一盘端起向外走。

这时,听身后的惠涓小声说:“画,住家里吧。小可这一走家里就剩下了我和你姨夫,太冷——”“清”字没能说出,哽住。沈画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

把饺子在餐桌上放下,沈画对走过来的小可小声道:“你妈哭了!你去看看!”小可怕的就是这个,现在她哪还有余力安慰别人。在餐桌前默立片刻,用手拈起只饺子塞嘴里,夸张大叫:“妈!饺子好吃死了!”

惠涓答应了一声,仅这一声就能听出鼻腔严重堵塞。沈画推小可催她去,小可眼圈一下子红了。邓文宣冲她们摆摆手,自己去了厨房。

厨房火已关了,惠涓站灶台前哭,怕人听到,用手捂住了嘴。她哭得很厉害,有人进来都不知道。邓文宣站她身后,伸出手想放那剧烈抖动的背上表示下安慰,手悬半空硬是落不下去。这类身体的亲密接触于他们二人,即使在当前情况下,都显唐突、生涩、生硬。

邓文宣缩回手叫:“惠涓!”惠涓身体一颤,把脸扭向一边。邓文宣温言细语:“小可又不是不回来了。”惠涓脸冲墙点头。邓文宣继续说:“——还有寒暑假呢!”她仍那样点头。邓文宣缓了缓,下决心道:“再说,惠涓,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家,总有一天这个家里只有咱们俩。”惠涓一下子止住哭泣,一动不动站那儿,屏息静气听。邓文宣深吸口气:“我一直工作忙,对你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

惠涓摇头挣扎着说:“不是因为你忙——”

邓文宣点头接:“因为我对你冷淡。我为什么冷淡?受不了你疑神疑鬼的折腾劲儿!”

惠涓蓦然转过脸来,声音颤悠悠地问:“能不能,说具体点儿?”

邓文宣由来已久的积怨脱口而出:“具体说,比方说,只要找我的电话,只要是女的,你一定要先问上一大圈!影响多不好!”惠涓嘴唇嚅动着咕噜了几句,完全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邓文宣替她说清:“你不放心我!——这么多年了,你听说过我有一点点这方面问题了吗?”

惠涓摇了摇头。她那脸被眼泪鼻涕蹂躏得越发见老,眼珠混浊鼻头通红,几根发丝粘进了嘴角。曾经那脸光可鉴人吹弹即破,那时她的贤淑大气为所有熟人所称道。她贤淑大气是因为自信,她自信是因为年轻漂亮。

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对她们,男人该有的悸动、冲动邓文宣全都有过,这么多年他坚守自己从不逾矩,与道德无关,价值观使然。他十分清楚,激情总会过去。有人可做到过去一段再开始新的一段,拿激情当日子过,他做不到。在激情和稳定中二选一,他选择后者。

他伸出手,替妻子择出嘴角里的头发。这小小的体贴举动竟令她慌乱到了窘迫,脸一扭,用手掌把已经干净的嘴角又抹一遍,像是说: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来!邓文宣心陡然生出愧疚,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表面看,是她在不停地折腾、生事,事实上,他是始作俑者。长期以来,他的地位成就使他有一种强烈的精神优越感,认为她的需要、喜好、苦恼比起他的来,琐屑卑微不值一提。她却不甘,用暗示、找事、表功等各种方式提醒人注意重视她的存在,令他反感之余,越要无视、冷淡她,潜意识里,就是要让她看到并接受她和他的差距。都说孩子的自信是家长给的,妻子的自信是丈夫给的,他让她自卑;都说平等是夫妻和谐相处的最重要元素,他们之间没有。

他说:“惠涓,小可在外头今天我们先不多说,先说一句,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嗯?”

惠涓咕噜:“我怎么能跟你比,你是一枝花我是豆腐渣……”

邓文宣疾言厉色道:“惠涓!向老向死是人生必然规律谁也没办法改变,女人老得更要快些,但是,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的资本!”缓一下口气,“我们在一起快三十年了,我们有小可,你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总之,在这个家,在我这里,没有人能取代你——”

惠涓猛然低下头去打火,随着“啪”的一声,蓝色火苗欢快四溢燎着了她因低头垂下的头发,屋里顿生一股焦煳味,邓文宣凑过去查看,看到了她满脸的泪。一闪身她躲开他,拿起锅铲做状下饺子,邓文宣抽走铲子温和道:“我来下?……你去看看小可,她不放心你!”惠涓听话地向外走,邓文宣抓起手边一块布:“擦擦泪!”她又哭又笑地挡开,那是块抹布。

惠涓走出厨房,客厅电话响了,她顺路接了,里面传出的女声银铃一般:“您好请找邓主任!”她习惯性发问:“请问您是——”猛地刹住,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说声“请稍等”后放下话筒,向厨房边走边叫:“老邓,找你!”

是手术室电话,手术出问题了,邓文宣接完电话饺子都没吃就走了。手术结束十二点多,到家发现女儿屋灯亮着,推门问怎么还不睡,她说,在等他,明天就要走了,想跟爸爸说说话。邓文宣进屋在她床边椅子上坐下,她却没话。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不吭气。邓文宣起身要走,时间不早了,她必须睡了!她央求:“爸,再陪我一小会儿!”

小时候她总这样。只要邓文宣在家,她睡前一定得他陪她,给她讲故事,听她说话,再三再四地不让走,妈妈陪都不行。气得惠涓笑骂:“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侍弄大了,她心里只有她爸,这个小白眼狼!”那时规定时间一到,邓文宣就命她闭嘴闭眼睡觉,否则他马上走。她听话地闭嘴闭眼,怕爸爸偷偷溜走,一定要攥住他一根手指头。多少个晚上,父女俩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待在静静的暗夜里。那些暗夜中的时光邓文宣想得最多的是:宝贝儿,别长大了,就这么大,永远跟着爸爸,好吗?

女儿不可遏制地长大,渐渐不愿意爸爸晚上过来陪她,不知什么心理,是因为懂得男女有别了吗?令邓文宣失落。

但此刻,当成年的女儿再次提出小时的要求时,邓文宣非但没感到幸福,反而难受得透不过气。伸手关了台灯说:“睡觉!不说话了!”女儿一只手摸索着伸过来,他赶忙伸手接住。屋里静下来了,邓文宣握着他的掌上明珠,他的将远赴异国他乡的孤独女儿的手,在无边黑暗中涕泗滂沱……

小可睡着后,邓文宣离开她房间,关了门,到客厅拨海潮的电话。他知道他们已经分了,但她还是忘不了他,那么,他可不可以来送送她,作为熟人、朋友?该早给他打电话的,现在时间太晚了他可能已经睡了……没想电话刚刚拨通便被接起,耳边传来海潮的声音:“小可!”

邓文宣没想到,吓一跳,慌忙道:“我不是小可。”

海潮听清是邓文宣紧张万分,邓文宣几乎没给他打过电话,更不用说在深夜时分。他打电话肯定是为小可,海潮心一下子抽紧了:“小可——在吗?”话到关键处拐了弯,不敢直问:小可出什么事了?

邓文宣道:“在在在!睡了!明天得早起赶飞机——”

海潮一愣:“她要去哪儿?”

邓文宣也一愣:“去东京啊!”

海潮一惊:“她不是明年四月份开学吗?”

邓文宣才知道海潮不知道,道:“她要提前去,明天十一点四十分的航班——”

十一点四十分的国际航班,七点半就得从家里出发。惠涓五点半起来准备早餐,六点半把全家人叫了起来。吃完饭,一家人一块儿送小可去机场,邓文宣跟医院请了假,这是他几十年来头一次为私事请假,小可出生时都没请过。

一家四人出电梯,邓文宣拿着小可的包走最前面。出楼门口,北风兜头吹来,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颤抖,塑料袋随风上下翻飞,地上的残余落叶被风卷起哆嗦着远去……邓文宣揉着被风吹眯了的眼睛想,这时的日本,更得冷吧?日本在中国东北的东北。忽然身边响起异口同声的叫声:“海潮!”邓文宣放下揉眼睛的手看去——

海潮向他们走来,他身后,停着他那辆宝马M3。为防堵车他五点就从家里出来了,在车里等了两个小时。

昨夜通话时海潮说他今天来送小可,让他们不必去了,邓文宣跟谁都没有说。一来考虑早晨上班高峰堵车万一海潮来不了,二来不愿让小可知道他给海潮打过电话。想,海潮要能来呢,一切好说;来不了呢,当一切没发生过。

海潮道:“小可,提前走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可道:“我以为我们完了……”

海潮说:“我想等光瑞上市后再跟你联系——”

小可泪眼模糊:“……对不起!”

海潮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