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样抖落出一大包药邀功,打包票说奶奶以后小病不去医院,她在家包治。方宇被够吃上一年半载的药量惊着:“这么多,不是你从医务室偷回来的吧?”

“呸!我是个品德高尚的人,这些都是花我自己钱买来的。”

“你也没挣着钱呀?”

“智慧就是财富,它无处不在,看你怎么使用!”

俩人关系打根上起,就烙下主动方被被动方牵着鼻子走的原始印迹,一个故弄玄虚,另一个跟着往玄虚里绕。方宇鼓动鼻翼,使劲呼吸潜伏在药品背后的异味,越闻越可疑,小样灵魂出窍、悠然神往的神态,印证了他的直觉。

方宇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旁敲侧击:“琢磨什么呢?思春呀?”

小样胸襟坦荡、赤裸:“高齐真不错,我觉得自己就该找个他那样的,俩人落差也合适。”

“落什么差?没头没脑的,这是打哪儿说起啊?”其实方宇心里电光火石,瞬间门儿清,“你那些药是找他拿的吧?”

“对啊,我就认识他一个医生。”

“你干吗非找他?钱给谁不能买药?”冲口而出后,方宇被话里的火药味雷到,自己疑似很愤怒?

“好多处方药,不找医生买不来。”

“瞧你那点出息,这事也值当去求他一回?我宁可带奶奶去医院。”想掖狐狸尾巴,结果连尾巴带掖的意图全落在人家眼里。

小样前仰后合:“不对呀你,我找人家买药,你至于这么大反应吗?我再次确定,你就是嫉妒高齐!为什么嫉妒?是不是因为我?你要喜欢我就直说,大胆说出口,我可以考虑考虑。”

方宇力所能及,就是拍拍屁股、潇洒而去,甩下不值一辩的冷笑,可在小样眼里,怎么看他都是望风而逃。

这天,郎心平接到政法学院总务科电话,邀请她过去商议事情,去之前老太太做足心理准备,当亲耳听到小样的光荣事迹,她啼笑皆非。

总务主任:“最近接到很多老师投诉,抱怨医务室给学生开的假条太多,影响出勤率,胡校医觉得奇怪……”胡校医撇清自己:“我没开过那么多假条,一向谨慎。”主任继续,“我们在学生中间进行调查,听到反应,说医务室卖假条,九十块一张,引得学生蜂拥而至,后来还水涨船高,涨到一百。您是咱学院首屈一指的大学者,考虑影响,我们决定把此事就地掩埋,绝不扩散,就咱仨知道。至于孩子,要不……您先把她领回去教育教育?愿意改正,再把她送回来?”

老太太的勇气只够支撑把孙女领回家,不够再把她送回去。于是,钱小样因为自己把智慧转化为金钱的非凡想象力,招致失业,从入京第一份工作上下岗,重归待业。

也因为这份卓尔不群的想象力,招致全家清算,大家七手八脚、群策群力,想把钱小样从歪门邪道的坑里拽上来,用小鞭抽着她走上光明坦途,把聪明用到正地儿。

郎心平:“你自己说,卖没卖假条?”小样点头。

郎心平:“人家冤枉你没有?”小样摇头。

杨尔评价:“你还挺有生意头脑……”郎心平瞪她,杨尔赶紧端正立场,“我还没说完呢,就是没用在正地方。”

郎心平:“你这种恶劣行为不光影响到你自己,还有我们,上班以前你跟我保证什么来着?”

“你搭台我唱戏,不给你丢脸。”

“现在呢?”

“唱砸了,姥,我知错了,我的行为给您以及咱们全家的荣誉抹了黑。”冲仨人鞠躬到底,“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小样最大的优点,就是勇于划清自己与错误的界限,她和错误不共戴天,永远不是朋友,就是总一起摽着。

三人面面相觑,想笑,都忍着。心里宽容,脸上也得秋风扫落叶,把犯错上升到原则和人格的高度。其实错误生来就是让人犯的,它和我们如影随形,是每个人成长的标记。

小样陈说:“我虚心接受大家批评,但也要允许我说明一下自己观点。”

青楚:“审判长,允许被告做自我辩护吗?”

郎心平:“说吧,我也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首先,不是我主动卖假条,是学生软磨硬泡求我开,被拒绝后,就用金钱利诱我……”

杨尔:“你就没扛住?”

“买方和卖方市场需求一致,交易就这样达成了,没想到需求迅速扩大,好多学生闻风而至,我被架上去就下不来了。”

杨尔:“典型的歪门邪道。”

“也反映出一点机动灵活性吧?”

郎心平镇压:“不许狡辩!”

“主要因为我跟他们是同龄人,深深理解他们心情,虽然病得不重,但当身体的不舒服遇上不想上的课,就会产生病重的错觉。”

郎心平:“这是什么歪理?完全不能成立!”

“有点歪,但这种现象在学生中普遍存在,我出于同情才站到错误立场,做了错事。”

青楚:“被告犯罪心理很有代表性,我大学时也常产生开假条逃课的想法,可惜一直没能得逞。”

杨尔:“那是,像她这么没溜儿的校医不好找。”

郎心平:“卖回老脸给你找个工作,才干几天就闹出这么档子事,我可没脸让你再回学院去上班了。”

“那我就不回去了。”小样还有一优点,就是不管今天怎么糟糕,反正明天一定会比今天好,倒也符合辩证法。“姥,你放心,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这回我不麻烦您,自己找工作。”立刻在家展开应聘,“二姨,要不让我跟你干吧?”

杨尔:“打住!全家人都知道,我公司不搞家族企业,杜绝裙带关系。”

“不都说举贤不避亲吗?”

杨尔:“你哪儿贤?是游手好闲的闲!”

当天下岗当天上岗办不到了,小样去睡觉。第二天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方宇不明所以,走到床边扒拉她:“8点多了,还不上班?”

“不上了。”

“今天休息?”

“可以一直休息下去。”

“怎么了这是?”

“我被开了。”

“为什么?”

“我发明一条生财之道,一百块钱一张假条卖给学生,被发现了。”

“太牛了!说你钱串子脑袋,真不冤枉你。”

“我又不是为自己,赚的钱都给奶奶买药了。”

“智慧是财富,无处不在,看怎么使用”的台词原来打这来的,方宇心里小小一悠,泛起他一向鄙视的温柔:“你说我该夸你呢?还是该夸你呢?”

“我要好好思考一下,今后到底要往何处去?”

昨日已矣,小样的年纪从不回顾,只求前瞻,这一刻她陷入迷茫,当然,迷茫也是这年龄的日常课。方宇想伸手,传递“你迷茫也不孤独”的信息,手没掏出来,就被自己扼杀在裤兜里,为避免坠入柔情泛滥的深渊,他悬崖勒马。

男人和女人区别就在于此,青楚任由自己坠下柔情的深渊。她等来翘首企盼的好消息,市局刑侦技术处的北大学兄特快专递过来化验结果,扣子烧痕时间在六个月以内,材质为树脂,十年前还没被普遍应用在廉价日用品当中。这结果一点不糟糕,青楚如释重负,心花怒放,把低落的小样拉出来购物,大方派送,小样当然不拒绝,姐儿俩达成供求平衡。

“看来你心情不是小好、是大好啊。”小样直指本质,“你那案子怎么样了?”

“接不成了!”

“你不挺想接那案子吗?不成还这么高兴,不想告那宝马吧?”

“人家没事儿告人什么?”

“你屁股到底坐在原告这边,还是被告那边?我再次确定,你就是喜欢他!那高齐怎么办?彻底晾在那了?”

“本来我也没接他茬儿。”

“上次找他帮忙开药,我跟他说了:在你这没戏,他还挺受打击。”

“你替我打击了?好,省得我直接打击了。”

“太冷血了你!我可比你善良,打击完看他怪失落的,我还安慰来着。”

“你是不是觉得他挺好?”

“他是挺好的呀。”

“他好还是方宇好?”

“要是他俩都追我,我还真有点难办。”小样对这种可能性心向往之,很愿意被这类现实难题难住。

结果出来,事情还没结束,就是结束,青楚也要让它结束得明明白白。她事先在家把录音笔装进西装内袋,将话筒线穿过衣袖,用胶布把微型话筒固定在袖口里侧,打车独自前往郊区雷子落脚处,进门前她按下录音笔。这场录音对话未来将成为她和周晋关系的纠结点。

“今天想单独问你问题,我们开门见山。”青楚冲雷子亮出塑封袋里的纽扣,“这颗纽扣我拿去化验过,上面的烧灼痕迹是最近六个月留下的,材质也不是十年前的东西,鉴定结果系伪造,你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吗?”

雷子顷刻面如土色。

“一旦再审程序启动,这颗扣子就将成为核心证据,会被反复鉴定、推敲,假的真不了,到时候露出破绽,我们每个人都会被牵扯进去,当然,首当其冲就是你,因为证据是你提供的,如果涉嫌伪证,你会第一个被追究,按照我国刑法,制造伪证、妨碍司法公正将被判处少则四到七年、多则十年的有期徒刑,你现在处境很不妙。”

雷子汗如雨下。

青楚继续施压:“目前只有我知道这结论,也许还有补救措施。整个事件中,你获益多少我不知道,可一旦出问题,第一个就把你豁出去,这个你想过没有?所以我绕过杨丽红,单独找你,想把事情弄清楚,这样做既为保护我自己,也等于变相保护你。到底该站哪边儿,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了。”

雷子心理防线被突破:“不是我的主意……”

“那是谁的?”

“扣子是杨丽红找来的,也是她烧的。”

“把你知道的都讲出来,这样我才能帮你。”

“麦冬知道刑侦档案里有颗扣子的线索,公安当年也让他辨认过。于是前不久,杨丽红拿着一颗同样的扣子找到我,让我按她说的办,以后我的所作所为就都是她教的了。”

“周晋有件坠有这种纽扣的衬衫,还有案发当晚你看见他从外面回来,以及后来周妈妈烧衣服,全是假的?”

“对。”

“那扣子是怎么来的?”

“小百货市场很容易就能找到。”

“也就是说,你告诉我的全部是伪证?”

“是杨丽红让我那么说的。”

“她给了你一笔钱收买你?”

雷子点头。

“给钱你就肯作伪证?”

“我当时缺钱,欠别人一笔赌债,四处躲,实在没辙,杨丽红答应帮着还上。”

“那你当年跟周妈妈一起作证,证明周晋案发当晚在家,是不是真的?”

“老实告诉你,当年我什么也没看见,既没看见周晋在家,也没看见他从外面回来。赵律师,我不会有事吧?不会有人追究我责任吧?”

“只要你不继续撒谎。”

青楚拿到最想要的东西,掌握足以证明周晋清白的证据,离开雷子。是时候画句号了,打电话给杨丽红,约她见面。

“你看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十年来麦冬始终找不到为自己翻案的证据,跟我见面后,我的某句话提醒了他,让他回想起预审过程中警方追问过的一个环节,有颗遗落在现场的纽扣,这颗纽扣的存在让他找到突破口。于是你按照他指示,去买了一颗同样的扣子,接着找到最合适帮你们提供证据的人选——周晋过去的邻居雷子,花钱操纵他说谎,编造了一串足以让专业律师信服的完整证据链。”

“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楚拿出鉴定书,推过去,杨丽红垂眼一瞄,放弃抵赖。

“你们忽视了一个专业律师的严谨,我会反复求证证据的真实性,把扣子拿去化验了,它样子虽然跟十年前一样,但材质完全不同。你们精心编造的证据链,最薄弱的环节恰恰是证据本身,你还有什么话说?承认做伪证吗?”

“你会去检举吗?求你别,麦冬他真是被冤枉的,请你站在他的角度想想,一个坐了十年冤狱的人,有可能走火入魔……”

“那你呢?也魔怔了?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就是想帮他。”

“你无条件相信他,有没有想过,罪犯其实就是麦冬自己,他一直在操纵你,控制你思维,摆布你行动,就像你们试图操纵我一样。”

杨丽红张口结舌,青楚言中的事实,她想都没想过,然而它多么可能。

“你难道不知道制造伪证、诬陷别人要承担法律责任?为什么还敢冒风险?还企图把我也拉下水!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多年来被他控制了?他在监狱里,你就是他遥控的牵线木偶。”

“不,不,我相信他,不是他。”既然选择相信,就一意孤行信下去,这就是杨丽红,“求求你赵律师,别检举,只要你不告发,让我做什么都行。真要被揭出来,麦冬的牢就没头儿了。”

青楚有着柔软的神经,总是容易被打动:“你这时候想到的还是他?你自己呢?告诉我,麦冬为什么要诬陷周晋?”

“他恨他。”

“为什么这么恨?”

“他俩争的,是郁欢爱谁。”

“人都那样了,还争那个有什么意义?你也跟着不惜触犯法律帮他出气?”

“从小到大,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就算他追求别的女孩,我喜欢的还是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等他出狱,去个没人认识的小地方,跟他一起过平常人的日子。赵律师,我骗你,利用你,真对不起,可我不是成心的,求你高抬贵手,成全我这点小愿望吧,你要真检举了,那后半辈子我连点念想都没有了。”

青楚做不到师傅邢功成,她能在理性上否定制造伪证的行为,感性却可以因为这番表白选择原谅,她宣布到此为止。伪证者受到批判,却因为没伤及被害者,得以避免法律处罚,阻止错误酿成灾祸的,是青楚的智慧。

分手时,杨丽红感激涕零:“不管你怎么鄙视我,我都要谢谢你。”青楚不怀疑她的真诚,完美句号,尽管一无所得,她心情愉快得无以复加。

郎心平感到奇怪:“案子不黄了吗?我看你心情还不错,没点挫折感?”

“没有!谁没交过几天学费?亲自栽过跟头才知道下回怎么绕开。”

“那姥放心了,你从小到大一直很顺,我怕有点挫折你受不了。”

“我没那么脆弱,温室花朵也不是一遇寒冷都非死不可,我是耐受型,冷热都能适应。姥,问你个问题,一个人有野心和名利心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们那年代管这叫远大抱负,国家还大力提倡呢。”

“但通过这次,我发现自己还是急了。”

“认识到了?想一鸣惊人没错,但急于求成就容易被人利用,挺好,你这不又是一个收获吗?青楚,姥从来没问过你:在你概念里,什么叫成功?”

“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功成名就,收入丰厚。”

“现在社会给人灌输的成功观念太单一,你们年轻人追求的无外乎是赚钱、成名,给自己贴上成功标签,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这是典型的唯结果论。其实不是所有得到结果的都成功,也不是没结果的就失败,我一辈子的体验,是成功藏在过程里,将来回头看,乐趣不在最后撞线那一下,结果是买东西的赠品,好了算赚的,不好也没什么。你这桩代理,敏锐洞察及时补救,坏事变好事,干得漂亮,以我的标准,这就叫成功。”

“我也这么认为!姥,你放心,我不但要享受成功的结果,更要过程!”

沐浴在自我认可中,青楚忽略一件事:这只是她单方面画的句号,不是周晋的句号,事情远没有结束。钱小样那边,却不知道如何开始?针对未来往何处去的人生命题,她想了又想,好歹于迷茫中拨云见日,瞭望到一星半点目标。

方宇掺和进来:“还思考呢?想好了吗,今后往何处去呀?”

“你过来,我宣布一下。经过长考,穿过层层迷雾,从迷茫到清晰,我终于理清思绪。”

“直接说结论。”

“我要——成家立业!想两天不是白想,你琢磨过为什么是成家立业,不是立业成家?因为有家才有依靠,家是前进路上的歇脚站,是奔跑过程中的润滑油,没有家,想去哪儿都走不远,想做什么都没人支持,所以我决定——先成家!”

“你想成家?那也得有人啊,打算上街拉谁?”

“不用上街,人选我物色好了。”

“不是我吧?”方宇一厢情愿,涌起无限抱歉,“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需要自由,还不想把自己束缚在婚姻里,不能配合你成家的理想,请考虑别人,或者调整战略,先立业吧。”

小样像看蹿上舞台搅乱正戏的闹闹一样看方宇:“省点唾沫吧,我说的不是你。”

“那是谁呀?”

“这不劳你操心,明天起我就开始行动,为养精蓄锐,睡了,晚安!”

原来自己不在戏里,连龙套都不是,方宇全身水分蒸发——干极了。他展望自己将继续——永远——气短下去,垂头丧气、抓耳挠腮。

说干就干,第二天黄昏,小样端着搪瓷盆,站在医院门口,等待她锁定成家的对象出现。这是一次理性的思索,一个成熟的决定,她甚至把自己模拟成她妈杨杉,生平第一次对自己投了赞成票。

高齐匆匆跑来:“找我有什么急事?”

“没有。”

“那你跑医院来干吗?”

“来谢你呀,我亲手做的酿皮,特地道!”

高齐被感谢的次数太多,完全遗忘了自己被感谢的理由:“为什么谢我?”

“因为前一阵你帮我买处方药哇。”

“那也值当特地跑来一谢,我还以为你家又有什么急差呢。”

“你为什么总是只求付出不问回报呢?”

“我要不付出,那就更没回报了。”

对待失恋居然能升华到自嘲的幽默境界,小样不虚此行,她双手奉上酿皮:“现在回报来了。”

“你还有这手艺?”

“温柔贤惠,内外兼修吧。”

“跑这么远就单为送一个酿皮?”

“不,我还是为寻找和发现来的。”

“你找什么啊?”

“我这阵子一直在深思,为什么我们仨妈都认为闺女应该嫁你这样的人?”

高齐也对答案充满好奇:“想明白没有?为什么呀?”

“因为你身上有种压倒一切的品质,叫做稳定。”

高齐首肯她的发现:“稳定是我为之奋斗的目标,大学毕业后我给自己制定了第一个五年计划,主题就是稳定,现在刚三年就提前实现了。”

“你还定了五年计划?太有正事儿了,我毕业三年,别说定,稳还没谱呢。”

“一个人活在世上,身上至少有四种社会属性:自我、儿女、丈夫或妻子,还有当父母,这四个角色是你早晚必须要扮演的,把四份责任都承担起来,做完美,你就实现了个人价值,也间接对社会作出贡献。”

小样伸出四根手指:“四份?我也要背那么多?”

“当然,每个人都得背,你不是爹妈的孩子吗?”

小样颔首。

“将来得嫁人吧?”

小样再颔首。

“还得生孩子吧?”

小样频频颔首。

“那就是了,大多数人只能做好其中一两样,甚至一样也做不好。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在临死时就能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小样就剩颔首的份儿了,颔完首惭愧低头:“我觉得你在骂人。”

“我骂谁了?”

“我,就是那个虚度年华、碌碌无为的人。”

“你还小,还是把个性挂在嘴上的年龄,再晃几年就知道了:我们不全是自己的,世俗是大多数人要走的路,责任是早晚要履行的义务,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分内的责任做好,社会自然就和谐了。”

“真有责任感!我听明白了,你是先要把自己做大做强,然后再做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一个也不耽误。”

“就是这样。”

“太理想、太完美了!越听,我越觉得女孩子就要嫁你这样的。不过为什么我觉得你那么累呢?”

“我怎么累了?”

“我想起中学有篇课文,叫《装在套子里的人》。”

“你说我把自己装套儿里了?”

“还是主动钻进去的,削平、压扁、揉圆,太委屈自个儿了。”

“责任就意味着牺牲,不辛苦就没有轻松,不痛苦就没有欢乐,幸福和不幸是对比出来的。”

“我听着还是累。”高齐对生活的高标准、对自己的严要求,是小样永远永远达不到的,也许她根本不想达到,但不耽误她心向往之,并使劲、使劲欣赏他,“我觉得你的优势没准儿会成为劣势。”

“我什么优劣势?”

“你吧,就是太正经了。”

“女孩子不都喜欢正派、负责任的男士吗?”

“我们喜欢的是正经里带一点不正经,但这点不正经还不耽误正经的那种。”

高齐晕菜:“这分寸够难掌握的。”

“女孩子都追求安稳,但又不能太安稳,安稳里要带那么一点不安分,但这点不安分又不能破坏安稳。”

“这正经里的不正经、安稳里的不安分,应该是个什么比例呢?”

“二八?三七?视不同人而定,你是十分正经,零分不正经,有点单调。”

“有道理,青楚是不就为找那两三分不安分才觉得我闷的?”

“有可能。”

“那你呢?几几开?”

“我?十分渴望安稳,但又十分不安分。”

“那你到底要什么呢?”

“我什么都想要。”

高齐喜欢和小样聊天,轻松自如、游刃有余,不像面对青楚那样努着、够着,这就是小样提出的“落差说”?他把她送回方家,分手时两人有点依依惜别的意思,完全没注意角落里有双恶毒的眼睛。

小样对今天评价很成功,一方面印证了决定的正确性,一方面铺垫了未来的可能性,她的感情从此走上康庄大道!正踩着正确的步点往胡同里走,半道被凶神恶煞面目狰狞的方宇劫持:“你锁定成家的人选就是他?”

“怎么了?通过今天接触,我再次确定高齐值得一嫁,他就是活脱脱一新好男人!”

“他浑身都是优点,就是不招人喜欢!我这人缺点比优点多,可就是招人喜欢!”方宇强词夺理,完全违背辩证法,可也符合事实。

“那得我说了才算!没看出来。”

嘴上从来不是方宇强项,干脆放弃不擅长的,直接上动作!他把自始至终落下风的悲愤化为行动,不由分说扯过小样,不问青红皂白就吻。小样束手被亲,从方宇嘴唇轧道机一样铺天盖地碾过来的一瞬起,她就玩了命想乐,一面使劲压抑笑的欲望,一面严厉谴责自己不严肃,小姐此刻您要义正词严!更汹涌的笑意一浪高过一浪,将她的自责淹没。

方宇撤嘴,小样像被拔掉塞子,狂笑喷薄而出,花枝乱颤。

方宇被笑二乎了:“乐什么?亲你一下就乐成这样?”

“对呀,我是挺乐的!随便气气就把你气得现了原形,我说什么来着,还说不喜欢我,你别承认呀!”

方宇气馁,又输一阵,还是落下风,往回找补面子:“这算什么?我随便打Kiss的女孩多了去了。”

“还嘴硬?继续,看咱俩谁乐到最后。”

当晚,小样腮帮过劳、导致痉挛,嘲笑方宇不足以让她如此长笑,她欣喜于过去敢想不敢盼的生活难题露出端倪:俩人貌似都喜欢她!她貌似具备举棋不定的条件!小样太喜欢被这道题难住,比她小学至今没算明白的“水池同时放水、进水”有挑战性多了,高齐算康庄大道,方宇好比歪门邪道,她该走哪条呢?长期荒废的理性终于能派上用场,和感性好好PK一回了。

麦冬申诉案无疾而终,被邢律师言中,青楚自然遭到师傅奚落:“早先提醒你什么来着?让我说着了吧?年轻人想出人头地无可厚非,但社会不是你想象的乌托邦,机会比大熊猫还稀少,陷阱倒满地都是,领教一回见识了吧?沽名钓誉不是这么个钓法,脚踏实地一点,我给师父准备了三年材料才独立,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急什么?今后还是老实给我打下手吧。”

“没问题。”

“你倒拿得起来放得下。”邢律师完全没听出来徒弟被现实教育的服软,也没等到她对自己姗姗来迟的心悦诚服。当下的后生比任何一届前辈更能屈能伸、能上能下、能圆能方,他们没有前辈那些前瞻后顾、左右逢源、四平八稳,只顾朝着自己目标,取最简洁的直道,前进!循序渐进、循规蹈矩,眼看被他们视若无睹推倒、颠覆。

青楚下班,一眼看见周晋,事情远没有结束。

“我算着你又该出现了。”

“这么失败?想干什么都被你算准了?”

“又来找我问那申诉?不用担心,它结束了。”

“为什么结束?被谁结束了?你还是他们?”

“反正结束了,以后你不会再被他们骚扰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既然结束了,你我不再是潜在对立方,那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轻松谈谈了吧?况且,我跟你可谈的不该只有这案子。”

“那就谈吧。”

“不做代理,你平时都在事务所做什么?”

“给邢律师当助手,他觉得我这样就该知足,说稳妥是女人一生的主题。”

“稳妥肯定不是你的主题。”

“你怎么知道?这么了解我?”

“你是女孩子,但有颗男人的雄心,和比男人还坚忍的意志。”

“听上去好像是武则天,我这样不招男人爱吧?”

“是一般男人不敢爱。”

“那就是说:爱我的肯定不一般?”青楚把话题转向她关心的部分,“想问一个问题:郁欢虽然睡着,但你觉得她会不会有感觉?”

“我相信她有。”

“第二次我一个人去西塘看她,对她说:只有你最清楚十年前那晚发生过什么,你要能醒过来……说不提案子,你自己还主动提。”

“关于案子……”

“你还是想问,对吧?这就是你来的目的,想问什么就问吧。”

“整个过程我一直百思不解,因为立场问题,又不方便追问你,我不知道一开始是什么东西让你相信他可能被冤枉,进而考虑接手的?难道他还有证据支持?但中间发生了什么,最后又是什么原因结束的?这些疑问,我还是忍不住问,希望你来帮我解答。”

“你问的原因我很理解,但对不起,律师有职业规则,虽然我跟他们始终没建立代理关系,但无权泄露委托人任何信息,尤其是对你。”

“那到现在为止,你相不相信我是被他们诬陷的?”

“相信,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你有嫌疑,如果有过,那也是假的。”

“他们伪造过证据?被你发现是假的,所以你把它结束了,对吗?”

“无可奉告。”

“不管是不是,我谢谢你。”

“我那么做可不是为你。”

“虽然不知道中间具体都发生过什么,但我觉得你很职业,我欣赏你,这次来还是那件事,我公司的法律顾问已经结束合同了,我请你做代理的邀请继续生效,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基本不打算接受。”

“上次你没答复我,我猜大概是因为想接麦冬的案子,现在结束了,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我呢?”

“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该接受。”

“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呢?”

“直觉就是直觉,没有为什么。”

“跟女人的直觉真没理可讲,我觉得你做决定应该用理性,而不是直觉。”

“我就是理性的直觉。”

“那我彻底没理可讲了。”

邀请并非不诱惑,青楚也并非没动心,但她杜绝的,是藏在对方行动背后、或许有的某种意图。周晋感受到她的坚决,知道自己很难再有机会,但他不想就此结束,不仅这些,还有别的机会:“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

“随时,只要不是找我谈案子。总活在过去,现在也过不好。”

这句话敲打着周晋心脏,他乐意笑纳她的建议,被往事缠绕十年,是该好好活活现在了,尤其当有个人出现,燃起你好好生活的欲望时。与青楚的来往,周晋不想画上句号,无论为什么。

追逐全方位展开,首先上门的是法律顾问的公对公邀请,昭华房产代表现身律师事务所,出人意料地绕开众人趋之若鹜的合伙人,指定资历浅薄的小律师,开出的条件却和合伙人一般优厚。除每年付给事务所三十万人民币,凡涉及昭华的原被告经济纠纷,一律由法律顾问代理诉讼,按件提取佣金,每桩按标的5%提取,一眼可见,收入可观。

邢律师看出其中门道:“他们是奔你来的,这可是块肥肉。”

“我没打算接,不够资格。”

“什么资格?谁的资格?他们觉得你够就行。你是律师,只要从职业角度去衡量这个代理值不值得做?对方开出的条件是否令你满意?性价比是否划算?答案肯定就OK了。像给昭华这种规模的公司做顾问,不只关系到你一人的利益,你是事务所一部分,明白吗?要顾全全所利益,先别拒绝,回去琢磨琢磨。”

不光事务所要求青楚笑纳,连远在上海的杨怡也敞开怀抱:“我听你二姨说有大房产公司聘你做顾问,太好了!别人花三年才能办到的事,你俩月就办到了,一定要把握这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每个人都为眼前利益热血澎湃,没人担忧聘请与青楚不合常理的错位,没人了解青楚极力拒绝、避免的是何种居心叵测,除了郎心平。

“原告走了被告来?他有别的目的吧?”

“他知道我既握着别人攻击他的矛、又握着保护他的盾,想从我这里得到对他有利的东西。”

“啊,不仅是要个法律顾问那么简单,你打算接受聘请吗?”

“昭华名气大、牌子响,谁能获得这样一份代理合同,在行里就是一种身价证明,收入可观,条件诱惑,对刚入行、没名气的小律师来说,更是张大馅饼。”

“你心动了?青楚,它冲的不是你的资历,虽然我相信你早晚有能力胜任这种代理,但这机会来得太早,我怕你卷进是非里。”

青楚把握得住,她的出类拔萃来自于永远把自己置身于感性和理性的平衡点上,在正确时间做正确的事,法律顾问事儿很正确,没出现在正确时间,就像她和周晋的关系,她不排斥他,但拒绝他把自己从对方的矛变成己方的盾。

方奶奶腿已康复,护士工作结束,小样与方宇聘请与被聘的临时佣工关系宣告解除,另一种关系亟待明确。

“你该给我结账了,护理费,三千!”

“你还一直吃我的、住我的呢!”

“你还亲我呢!”

“这俩也能找平?”

“当然了,亲我一下那么便宜呀,你赚了!得,我吃点亏不跟你计较,这些天在你家吃、在你家住的,让你亲一下,两抵了;护理奶奶另算,给钱!”

结完账,方奶奶依依不舍,恨不能立刻给小样扣上方家霸占的戳子,当晚洞房花烛,把她扣留。

离开方家,小样迎风撒了两滴留恋的眼泪,留恋什么?乱七八糟的大杂院?陈旧过时的家具?看谁都不如她顺眼的方奶奶?还是每天拿方宇当成火锅涮?和方家一老一小的生活,像她天天呼吸、中度污染指数的空气,赖以生存,习以为常。走着走着,身边响起挎子轰响,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方宇来了:“想送我一程?想就直说,总那么含蓄,再把自己憋个好歹的。”

反正说不过,方宇动作到底,挎子挡住小样去路,旱地拔葱,把她扛上肩。语言在行动面前,最终下场是无力,当方宇把小样扔进挎斗,劫持回自己租的小屋,不问青红皂白、轧道机又铺天盖地倾轧过去时,小样好不容易热身准备登场的理性不战而降,再一次不可救药地感性了。

“干吗?舍不得让我回家?”

“说!你到底喜欢他还是我?”

“你先说!是喜欢我呀?还是喜欢我?”

没机会举棋不定了,小样知道:理性那东西从来不属于自己,她就是谁让她高兴、就奔谁去,心灵永远与头脑背道而驰,康庄大道从此只能望道兴叹,这辈子看来就在歪门邪道上一骑绝尘了。

在小样远离正路、背道而驰的同时,霹雳也到了能否按照杨尔梦想驰骋千里的决定性时刻,全英A水平考试成绩颁布,是否梦圆剑桥梦,尘埃落定。

杨尔望穿秋水,在MSN上等到霹雳:“申请上没有?”

“当然——有。”

“通知书举上来看看。”

“还没收到呢。”

“一定给妈带回家来,啊!”

“还要带回去?”

“那可不,多少人翘首期待哪。”

“谁期待呀?你不是要举着它巡回展览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闺女替我实现了剑桥梦,我的教育理念又一次得到证明,我要把它推广、普及!”

“你不卖内衣吗,怎么又卖上理念了?”

杨尔豪情畅往:“开创一个销售模式,把理念和内衣捆绑销售,内衣卖到哪儿,教育理念就传播到哪儿,让全中国、全世界父母都受用无穷!”

“世界末日!”霹雳从视频上望风而逃,但她不能从现实逃跑,不面对她妈,还得面对她留英“伙伴”王克的询问:“你就那么跟她们说?怎么收场?”

父母打死也想不到女儿在英国的真实生活状态,从没意识到她的感情经历早已不是空白,更察觉不到王克的存在,霹雳决定在瞒天过海的路上一骑绝尘下去。钱不是问题,杨尔唯一没让霹雳失望过的就是经济保障,足够英镑帮助女儿建立起对父母长达三年的信息屏障,也间接保护了杨尔的精神健全。最新信息伪造只花了三百英镑,霹雳就得到杨尔梦寐以求的剑桥录取文件。

携带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谎言,霹雳踏上回国的班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