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陈家寨血书惊省府 张湘砥剿匪驻武冈
易豪泄气地放下《大公报》,喃喃道:“我们送去的万民血书早就应该见报了……连生,你到底把血书交给谁了?”
周连生答道:“亲手交给赵恒惕的。”
“人家是省长,你能见到他?”
周连生委屈道:“大哥,这是关系到大家性命的事,我敢说谎吗?我知道难得见到赵省长,就想了个办法,把万民血书挂在脖子上,跪在省府大门前不肯起来,还一边哭叫惨呀惨!”
易豪松了口气,点头说:“只要把血书送到赵省长手里,张云卿这回死定了!”
却说1924年,张云卿联合朱云汉、张顺彩,血洗溪陈家寨,四千余人葬身火海,无一幸免,七百余栋凝注数十代人血汗、历经数百年沧桑的老屋,化作一堆灰烬、瓦砾,好不凄惨!
张云卿本欲斩草除根,但易豪命不该绝,精明的张云卿、杨相晚居然忽略了寨后的悬崖可以逃逸。
“天意,天意!”张云卿捶胸顿足道,“这环节应该想到。冥冥中鬼摸了头,我不曾想到,你们也没想到,连经常留在这里的钻子也忘了!”
张钻子说:“后寨这么高、这么险谁会料到他们会跳崖。”
“算了!”杨相晚说,“俗话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现在该做的是找到易豪的下落。他们已成惊弓之鸟,大部队先回去,就当他们已经烧死,暗中派人在溪、黔阳、洞口寻找。如果不发现他们,一旦形成势力,就不好对付了。”
张云卿对张钻子说:“溪这边还是交给你。不可偷懒,每一个小寨、山洞,都要找遍。如有情报,火速报告。”
朱云汉亦留下数名手下,要他们上黔阳打探。大部队临走,杨相晚鼓励各路探子说:“你们不必背太大的包袱,打探他们的下落很容易。他们有四五十人,光吃的、用的就不少,这些东西哪里来?只有去关羊。关羊就会滋扰百姓,就会有消息传出。这就是重要线索。依我之见,去驿站听客人谈话,比去钻洞更高明。因为一天钻不了几个洞,在驿站可以听几百人说经历!”
张云卿接着说:“杨军师的话是经验之谈,弟兄们照着去做。娘卖×的,就算易豪躲进他娘的肚子里,也要出来见天!”
随后,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率各部人马班师回寨。由于人势众多,声势浩大,沿途所到之处,商人、脚夫,无不吓得弃担逃走。
是日晚上,张云卿回到山门,令谢老狗率部回去休息,自己押着阳立炉去曾府大宅。
槽门口,一群恶狗老远认出了张云卿,全都高兴地甩着尾巴。守门家丁开了门,张云卿令随从倒出一篮肉包子喂狗。
邓集华闻声从厅里迎出,呼道:“满老爷,你总算回来了,满娘她每天都去门口望上三次。刚刚她才去过槽门呢。”
张云卿说:“看把她急的。几十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
“那可不一样。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可以替她了却夙愿的男人,好不容易遇上你满老爷。如果连你也办不成,她岂不抱恨终生!”
“那不会,”张云卿得意地说,“我哪会那样没用呢。”
来到了内厅。内厅吊着一盏大汽灯,照得厅里明如白昼。梅满娘坐在躺椅上,她见了五花大绑的阳立炉,立即起身过来,问道:“你就是阳立炉?”
阳立炉一脸疑虑,流着泪说:“太太,我不认识你。我家亲人全都烧死了,我本该和亲人同葬火海,这位张云卿说,你要见我。太太,我俩素未谋面,应不会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冤仇。”
梅满娘冷笑道:“你当然不认识我!等会儿我教你认识。”说着,向张云卿递了一个眼色。
张云卿明白,先把阳立炉绑在一根大柱上,然后叱退随从。
厅里只剩下三个人。张云卿插上门,和梅满娘并排坐着,面对阳立炉。
阳立炉泪流满面,口口声声说他不认识梅满娘。梅满娘则咬牙切齿,问道:“你说不认识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阳立炉摇头:“到洞口天就黑了,我确实不知宝处地名。”
“这里是山门。”梅满娘有意把“山门”二字说得很重,“山门这地方你听说过吗?”
阳立炉条件反射惊悚,不再叫冤枉了,惊恐地问道:“这、这是曾府?”
梅满娘怒目圆睁:“你总算明白了?!”
“报应,报应呀!”阳立炉把头向柱上撞,欲求速死。
张云卿慌忙脱下棉衣,缠在木柱上,阳立炉欲死也不能了。
“让我快点死,我一把年纪了,本不指望活下去。”阳立炉求饶道。
“想快点死?”梅满娘拉下脸,“没那么容易!我要凌迟你!”
“凌迟?!”阳立炉吃惊道,“你我虽有冤仇,也不至如此报应。我只是夺了你家财宝,连性命都不曾伤害。你要凌迟我,太过分了!”
“一点不过分。”梅满娘说,“你虽然不曾亲手杀我,但如果不是你关羊,他会死吗?”
“他是你什么人?”阳立炉问。
“他是我公公。”
阳立炉一阵冷笑:“他是你公公?我还以为是你丈夫呢。死者既是你公公,你更不应该凌迟我!”
“不,一定得凌迟你!”梅满娘咬着牙,泪雨涟涟说,“如果是我丈大,哪怕他直接死在你手里,我也不会如此记恨你……我的公公,他是一位特殊的公公。十六岁那年,他看上了我,要娶我。我也很喜欢他,但他家中已经妻妾成群,我提出不做妾。为了家族的声誉,他亦不能休妻,但他内心却万般爱我。他有一个身患重病加痴呆儿子,说如果我愿意,可给我曾家长房媳妇的名分。那时候我年轻好胜,一心想着要比别人有财有势,就当了他名分上的儿媳妇、实际上的妻子。他很会体贴女人,尤其疼我,我为他生下两个孩子,可孩子只能叫他爷爷。只要我俩好,他也不在乎。我们就过着彼此都很满足的日子。谁想好景不长,几年后,我的那位名分上的丈夫死了。一次,我不小心怀了孕,如果这事一旦传出,这个诗书世家就会身败名裂。不得已,我只好暗中堕胎。结果下身大出血,不是命大,我就不会有今天了。那以后,说他不忍心使我怀孕,在一起又无法避免那事,他花几万两银子捐了一个怀化知府的官位。临走,他对我说,他要在外面呆很久,待我到了四十五岁以后不会再怀孕了才回来……当时,我感动极了,他那时才五十出头,正当精力旺盛,那要多大毅力克制啊。可见,他爱我有多深。他在怀化任上知道我爱钱,本来不贪的他,居然对钱也发生了兴趣,每年都大肆搜刮,为的是博我开心。期满之前,他派仆人邓集华带回一信。信上说,时下政局动荡,乱党蜂起,朝廷朝不保夕,加之只身在外,长夜难熬,决定不再连任,知道爱媳喜爱财宝,私下积了一些,届时以博一笑云云。古人有‘千金一笑’之说,初闻时,以为荒谬,阅了公公的信,才知道世上真有那样痴情重爱的男人。我也托邓集华捎信给他,说家中一切均好,两儿活泼可爱,大的也快成人。亦是思念甚苦,长夜难熬,盼望公公早日归家。邓集华回了怀化,我就在家掐指期盼。两个月后,公公回来,面带惊恐,全身肮脏不堪,一身穷人打扮。我问何故如此狼狈。公公说,待沐浴更衣再细说端详。我令下人烧水、备衣。一会公公衣冠楚楚来到我房中,见面就哭:‘贤媳,这次差点见不着你了!’我听后便知出事了,经他说明,才知财宝被人劫了。我劝他,财宝虽是好东西,但生命更重要,你能活着回来已算万幸了。他说,曾家世代清廉,未出贪官,在朝野有口皆碑,此事如果传出,上面追查起来,就要辱没祖先。我安慰他,土匪抢劫不敢宣扬。他说土匪人多嘴杂难保万一。就这样,忧虑加上惊吓,一病不起。公公自知不治,每夜要我服侍床前。他拉我泣诉,这些年他在外面,没有一天不想我,想得慌时,半夜爬起遥望故乡痛哭……还说,他在怀化认识了一位鸨母,学得不使女方怀孕的房中术,卸任后,要和我恩恩爱爱过日子……”
说到此处,梅满娘已泣不成声,手抖颤指着阳立炉:“是你,葬送我半生幸福。自从公公死后,回想起来,感觉他爱我至深,这世界不可能再找到他那样的男人!为了我,他冒‘乱伦’之险;为了我,他克制自己的情欲!这爱,超越了灵与肉!”她抹着泪,“随着时间越长,我的失落与痛苦越难排解。我的心仿佛也被他带进了坟墓。几不欲生中,我把爱转化为恨。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报仇。这种事不能通过官府。我找了绿林中人打探,得知劫我公公财物的土匪就是溪陈家寨的阳立炉。”
梅满娘手指直戳阳立炉。张云卿问道:“你请的人是邓双发?”
梅满娘点头:“他是个无赖骗我钱财后,他没有能力攻打陈家寨。”
“为这你就暗算了他。”
梅满娘点头:“这不是主要的。我暗算他是因为他知道我和公公的隐私。”
张云卿沉下脸道:“我也知道你的隐私,你会不会杀人灭口?”
“不,”梅满娘摇头,“你不同,你和我的关系……”
张云卿松了口气,把目光转向阳立炉:“你都听到了,你连累得人家终生痛苦。她要凌迟你,这一点不过分。”从绑腿处取出锋利的牛肉刀,递给梅满娘,“给你。”
梅满娘摆手:“你来,我没干过,坐着看一样解恨。”
张云卿也不客气,说:“我也没干过,正好学学。阳寨长,得罪了。”把阳立炉衣服剥光。先在大腿处割下两块肉……
凌迟是官府处死罪大恶极的土匪所用的酷刑,当年杀柴刀大哥时,曾准备用此刑,后因围观百姓太多,怕引起慌乱,才改为砍头。
长话短说,却说张云卿帮梅满娘凌迟了阳立炉,两人来至厅堂,谈起血洗陈家寨之事。梅满娘听说易豪等人脱逃,说:“这是后患,若不将他铲除,必遭不测!”
张云卿点头:“我已派出多路探子,一旦有了下落,定不轻饶!”
梅满娘稍稍放下心来:“你了却我多年夙愿,无以为报。你家宅院什么时候上梁进香火,我再备厚礼过来贺喜。”
“你我不必客气,我捉阳立炉,不过举手之劳。关于上梁进香火,我看还是定在十四年正月为好。风水先生说,十四年三向大开,大吉大利。”
有心腹过来禀报尸首安埋妥当。张云卿屏退手下,淫眼闪烁望着梅满娘。梅满娘亦是淫心大荡,双双进入内房,干柴烈火般燃成一团……
张云卿的宅院上梁定在1925年正月十二。这一天宾客盈门,高朋满座,远近豪绅富人都攀亲送礼。梅满娘自然送来厚礼。
不说上梁之日如何热闹,宾客散后,张云卿去账房清点礼单,张亚口喜滋滋地向他汇报谁家送银洋多少、谷多少,张云卿绷着脸说:“我不是来问这等小事的。你帮我查查,刘异是否派人送礼物过来。”
张亚口摇头:“没有。”说着,又从头至尾查看账单,无刘异名字。
张亚口问道:“我们的请柬送到没有?要不就是他生气了。”
张云卿不语,闷闷不乐走了。
过了几天,张钻子从溪回来,进入新宅向张云卿汇报。张云卿很不高兴:“钻子,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张钻子知道回来迟了,分辩道:“我守在宝瑶驿站,等了二十多天,忽听几位从贵州过来的商客说,农历十月二十,在芷江发生一桩绑票案,一位名叫施美利的美国医生被土匪抓走。政府非常重视,连赵恒惕都打电报给唐继尧,请他协助调查此案。我当时想,易豪是十月十五走的,恰恰过了五天,芷江就发生美国医生被绑案。连都督赵恒惕都如此重视,那美国佬一定带了不少钱。我二话没说,就赶去打探。”说到这里停下来。
“结果怎样?”张云卿来了兴趣。
“我走了三四天,先到芷江县城打听,得知有过这宗案子,在全国都引起了哄动,但时间弄错了——不是今年,是去年农历十月二十日。”
“娘卖×!”张云卿骂了一句,“废物!”
“不过,我既然去了芷江,就不能白跑。恰好那时黔阳县城被土匪抢了,我赶紧追去,得知被土匪攻入县城,抢了五十多家商店,为首的恰好姓易。人数有一百多。为了弄个水落石出,我准备深入打探。紧接着通道县也传来遭土匪洗劫的消息。我赶忙过去,得知为首的仍姓易,他们十分凶悍,连通道县知事都吓得逃跑了。这一回我问清楚了,姓易的土匪名易顺满,有二十多条枪、六十余人,经常在黔阳、通道、麻阳、会同等地游动抢劫,以山洞为室,无固定住所。这一下我动了点脑筋,觉得易顺满虽非易豪,但易豪会不会打宗族主意,并入到易顺满属下去呢?很有可能,最让人信服的是,易顺满原来只有六十余人,突然间增至一百,这增加的数目恰好与易豪的人数吻合。”
张云卿来了兴趣:“你应该继续往下打探。”
张钻子得意地说:“于是我就在湘西腹地住下。过年都不敢回来。有一天见那里有人上梁、进香火,我猛地想起,你的宅院也是过年上梁、进香火,于是匆匆赶回。”
“娘卖×!”张云卿破口骂道,“关键时候,谁让你回来?!”
张钻子搔首:“我今天回来,你不是已经嫌我回来迟了?”
“娘卖×,娘卖×!”张云卿骂道。
这时候尹东波进来:“满老爷,你说要派人去城里与刘总队长联系,派钟雪华行吗?”
张云卿收敛了怒气:“你回来正好。钟雪华不认识刘异,还是你去一趟吧!”
张钻子:“不知要我去办何事。”
张云卿耐着性子说:“这一次我上梁,给刘异送去帖子,结果他连一个手下都没派来。你去到那里不能提这事,他是明白人,见了你自然会主动提起。”
张钻子于是扮做卖炭的,挑着一担木炭进城去了。
次日下午,张钻子回来,扔下箩筐就往张云卿房里飞跑。张云卿正与几个小头目玩字牌赌钱,一见张钻子,就屏退左右,问道:“刘总队长对你说了什么?”
张钻子:“这次他没派人来,乃是迫不得已,正想找机会向你解释。”
张云卿点头,表示明白。
“刘总队长要你了解一下时局。自从民国10年开始,赵恒惕代表北洋政府,谭延闿代表孙中山在湖南这块地盘上摆开了战场,双方都忙于战事,谁也顾不上地方匪患,因此这两年是我们大捞一把的黄金时间。自去年下半年开始,谭延闿去广州参加孙中山的北伐军,所以,湖南赵恒惕已基本稳定局势。由于在湖南境内——特别是湘西南一带,接连发生绑架外国人案,赵恒惕为了讨好洋人,下决心派重兵来湘西征剿。他让我转告你,这段时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张扬,一旦大军弹压,会吃不了兜着走。”
张云卿叹道:“难怪他不派人来贺喜,原来是怕沾上‘通匪’之嫌。”
张钻子道:“刘总队长说,今后最好少与他联系。有紧急情报他会派人通知我们。县长赵融是赵恒惕的亲属亲信,是只忠实走狗。刘总队长不敢得罪他,更不敢让他抓着把柄。一旦刘总队长不保,我们也没有好处。”
张云卿连声说:“那是的,那是的。”
“刘总队长还说,他是陈光中的亲信,陈倒向谁,他也必须倒向谁。如今不仅全国形势复杂,就是省内也五花八门,除了赵恒惕与鲁涤平的恩怨,新冒出的程潜、唐生智也有一定兵力,而且呈现出后生可畏之势。不过,总的说来,是孙中山与北洋军阀之争。目前,北洋政府暂时处于优势,陈光中和赵恒惕就倒向北洋政府。什么时候北伐成功了,陈光中又会倒向孙中山。如果真有那一天,在孙中山内部还有国民党与共产党两派势力并存……”
张云卿挥着手,不耐烦地说:“讲得那么复杂干吗?总起来就一句话:有奶便是娘。这一套把戏我会玩。你没说出口的我也猜出来了——现在风声紧,不宜出头,弟兄们要静下心来观望时局动态。是不是这样?”
张钻子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这样!”
张云卿把身子一仰,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道:“老子折腾了这几年也有点累了,是该好好轻松轻松了。你把尹东波也找来,我跟他说点事情。”
尹东波来到,站在张云卿前面:“满老爷,有事么?”
张云卿手指对面椅子,问道:“自去年冬天从溪回来,我就要你注意张光文的动静,不知有无收获?”
尹东波说:“去冬他的佃户郑正良到了洞口,估计是和易豪接触。不过,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动静。他们也真沉得住气。”
张云卿叹道:“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说着,直起腰,“老尹,你去张光火家,告诉他,什么时候张团总有空闲,我想去他家里叙叙。”
尹东波不到一个小时回来报告:“火老爷说,他弟弟这两天都在家,随时恭候。”
张云卿点点头:“你下去备轿,我马上过去。”
两名轿夫来到门口,张云卿点了六七名亲随马弁,拥着他奔东村而去。
张光火在东村,离张云卿新宅不到两里。一袋烟工夫,张云卿的轿子来到槽门口,张光火、张光文出迎,彼此客套拥着张云卿到客厅分宾主坐定。
张光火的家妓满秀、满姣上前奉茶,张云卿细细打量,觉得虽不是天姿国色,但也娇嫩欲滴,颇为动人,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二女奉茶退下,张云卿回头对张光文说:“光文兄广闻博识,尤通晓时局。依兄之见,当今天下将是怎样个结局?”
张光文笑道:“顺路兄过奖了,光文才疏学浅,怎敢妄加评论?如今局势混乱如麻,就算刘伯温再世,也难理清头绪,何况是我等凡夫俗子?不过,目下似乎大局初定,孙中山的政纲深得民心,而且国民党组织内多是一些学富五车、出过洋、留过学之人,在理论上讲,比起北洋军那帮粗人似乎要胜一筹。一旦北伐成功,就是国民党的天下。只是,还有一个隐患不可忽视——国民党内,还有共产党,这是一个很有威胁性的党派。这一点,可能连孙中山本人也忽略了。我不了解共产党,仅从宣传册子得知,共产党就是提倡公有制——连人都是公家的财产。像土地、工厂、山场、房屋等等都是公家的,不许私人有东西。”
“这不是要富人和穷人一样平等么?”张云卿叫了起来。
“正是这样。”
“万万不可以!”张云卿大声道,“前些年我会举双手赞成,现在我一万个反对。如果共产党的计划得逞,这几年我不是白忙了!”
张光文说:“岂止是白忙。共产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还要杀一批土豪、劣绅——特别是土匪!”
张云卿惊呆了。
“太可怕,太可怕了!”张光火亦叫道,“要把房屋、地产和钱分给穷鬼们,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张光文叹道:“天下穷人占多数,共产党这一点比国民党技高一筹。更可怕的是,凡加入共产党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不怕死;二是不怕苦,敢于跟富人斗;三是不叛变。”
张云卿睁大眼睛:“参加共产党有很高薪饷吧?要不,怎么会不怕死?”
张光文摇头:“参加共产党没有薪饷,他们不为钱,就一个目标——让全世界的穷鬼都翻身,不受富人欺侮,不被土匪残害。1918年10月,一帮苏联穷鬼,就凭着这样一股精神,一举将有几千年历史的沙皇推翻了。”
张云卿啧啧道:“也太可怕了!我们武冈县有没有共产党?”
张光文点头:“当然有,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张云卿望着张光文道:“赵恒惕也奈何不了共产党吗?他也是富人,应该代表自己的利益。”
张光火用烟枪叩着桌子说:“不像话,千百年来没有哪个朝代要让穷鬼翻身。这年头简直是乱了纲常。凡大乱之年,都有怪事出现。民国10年(1921),钟半仙预言黄蛇精在武冈降世,该年大旱七十天,收成不足二三成。中秋后正值收割,黄蛇精孵化出壳,连降大雨,至冬天才放晴,所收稻谷久不见日,百姓靠炒谷而食。十一年,果然匪盗蜂起,从东乡至西乡,大行搜刮,至十二年方休。这两年,饥民过万,在武冈河滩乞食稀饭,每日排成长龙;西乡潘家所一个村庄百口人,吃观音土全都死亡。今年的兆头更糟:正月初一,南乡银家祠堂十数只雄鸡变母鸡叫;元宵十五夜,东乡扶冲坠降陨石,烧了一座村庄。种种不祥,非止一端,看来,共产党真要大乱天下了,赵恒惕应该趁早赶尽杀绝。”
张光文道:“赵恒惕对共产党还是压制得法的。新年伊始,就下令缉捕湘省共产党人毛泽东、刘少奇。广东不是这样,那里的农民被共产党组织起来,减租减息、斗土豪劣绅,轰轰烈烈,行动迅猛。”
张云卿喝了一口热茶,静下心来说:“共产党离我们还有一段路程,先不去管他。今日登门拜访,是想请教光文兄,不知今年省府对像我这样的地方武装持何种态度?”
张光文说:“今年赵恒惕刚赶走了谭延闿,已经有了足够的精力和兵力解决地方武装。从新出版的《大公报》上看,可能会用军事解决,特别是湘西一带乃重患区,会作为重点来剿。”
张云卿打了一个寒颤,正在这时,门外有人探头探脑,他一眼认出,喝问道:“钟雪华,你贼头贼脑看什么?”
钟雪华垂首而立:“满老爷,太太说她不舒服,请您回去。小的见几位老爷谈兴正浓,不敢打扰。”
张云卿明白家中有事,即向张光文兄弟告辞:“本来我还有一事相求,今日太匆忙,改日再说。”回到自家大门口,见槽门口拴了一匹大白马,于是放开步伐,回到客厅。
客厅里,杨相晚起身相迎。张云卿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相晚兄,好久不见,走,进内室去。”
两人进了内室,杨相晚开口问道:“顺路兄,自从离开溪,易豪下落可有消息?”
张云卿摇头:“我的手下是一群饭桶,我正要为此事去花园拜访,可巧你就来了。想必你们一定大有宰获。”
杨相晚脸上罩起一层愁云,叹道:“我弟弟总算打探到易豪的一点消息。原来他们脱逃后,便投奔到易顺满部下,在湘西数县游动抢劫。近来,他们听说赵恒惕将调兵入湘西剿匪,又消声匿迹,还暗中策动溪百姓联名写万民血书,要求省府调兵进剿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
张云卿大吃一惊,说:“我才从张光文家回来,他也谈到赵恒惕要来湘西剿匪,如果万民血书呈到省里,我们岂不成了首剿对象?此事关系重大,一定要商量一个对策。”
杨相晚道:“我来贵府正是要与你商量对策。你近来与刘异可有联络?”
张云卿叹道:“风声太紧,他说不宜找他。万一有事,他会及时通知。”
“你犯傻了!”杨相晚道,“这是他的推诿之辞,目下连他的主子陈光中都三心不定,不知该倒向哪一派,他哪会顾你?如果你敢冒险闯进他家,备上一份礼物,或许他会把一些内幕秘密透露给你。不过,你去他家要找个借口,显得名正言顺一些。”
张云卿想了想:“他的女儿过一段时间可能要出嫁。”
“甚好。我就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是日深夜,张云卿骑枣红马驰向武冈城,马由迎春客栈照料,用旧办法叫开城门,悄悄来到正南街刘异家中。
刘异见了张云卿,惊问道:“你又来干啥?难道忘了我上次跟你说的话?”
“没有忘。近日风声很紧,听人说有人向省府呈送万民血书,要求发兵打我。反正自从走上这条路,生死早置之度外。惟一遗憾的是,令爱婚期在即,这个礼数不能少,因不敢在那天出现,以免总队长受到牵连,故提早过来,送份薄礼,聊表心意而已。”说完,从包里取出大洋八百八十八元,翡翠玉手镯一对,金戒指两枚,金钗金簪各一对,金耳环一对,杭州上等纺绸一匹。
刘异见了,立即将他拉入卧室,屏退小妾,问道:“关于万民血书之事你是听谁说的?”
张云卿道:“真人面前不言假,实不相瞒,武冈四处我都派有耳目,是他们打探来的。”
“你还打探到什么?”
张云卿反问:“那份万民血书在哪里?”
刘异道:“在赵融手里。这东西对你很不利,一旦呈送到省府,经《大公报》发表,定会要激起公愤,到那时,哪怕你有一万条命,也休想保住!”
张云卿感到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刘总,你一定要救我!”
话分两头。却说易豪击退张云卿第一个回合的进攻后,知道他迟早会回来,故立即采取防范措施。他也估计到张云卿会用火攻,更怕对方用煤油烧寨。他派出不少寨民每天在驿道上扮做过客,侦查是否有煤油进来。结果,只发现有贩酒的增多。谁想正是这些所谓的“酒”,给陈家寨带来灭顶之灾。
幸好易豪事先做了另一步防范计划,他备了几十条棉被,用来裹身高空跳潭。二十多杆枪则用竹筒绑好先扔下崖底深潭。如此,既救了本部五十余人的性命,枪械也没有损失。
下一步是何处安身的问题。易豪估计,张、朱、张三股势力必将穷追猛打,惟一的办法是投靠另一股势力。
当时,湘西境内土匪虽不下数百股,但五六十人以上的不足十股,其中朱云汉、张顺彩、张云卿乃是最大的三股。再往下排,便是经常盘踞西北乡黄茅枫木岭一带的易顺满。
有史以来,武冈匪患最出名的是枫木岭。这里是武冈通往绥宁的交通要道,山高林密,山洞多,便于躲藏。
枫木岭的土匪以凶残出名。他们抢劫的方式是不问青红皂白,把先抓到的几个人杀了,剖开腹部让肠子拖在地上,再把手、脚、头砍下,挂在路旁的树上……后边路过的人见了这阵势,没有不胆寒的,也就老老实实交出所有财物了。如查出敢于藏匿不交者,就把一株有弹性的小树弯下来,再割开该人的直肠,用铁钩钩上系在树尖上,利用弹力把肠子全部拉出来,让受害人在痛苦不堪中慢慢死去……据说,枫木岭上的土匪有吃人心、剥人皮的习惯。“枫木岭”这三个字在湘西南一带是令人寒栗的咒语,凡小孩不听话,只要说一句“枫木岭上的来了”,小孩就不敢啼哭。
有史以来,枫木岭也常有火并事件发生。为了争夺地盘,土匪对土匪的残害比对过路人更甚。目下盘踞枫木岭的匪首易顺满在击败并俘获他的最后一个劲敌时,把他绑在枫木树上,用利刀剖腹取出心脏,当众生吃。此举震撼了他的每一个手下,亦令湘西绿林对他刮目相看。
从前,武冈至绥宁必经枫木岭,故此地土匪十分猖撅,人数也多。到明末清初,吴三桂与清兵在武冈城开战败北,被清兵追至雪峰山,吴三桂不敢从枫木岭通过,另在离此路十余里的山口桥进山开了一条路,爬至半山,上面被一尊巨石挡住,后面追兵将至。情急中,吴三桂手挥大刀,在巨石上砍了七个阶梯,让士兵过去。当时,两军交战死伤若万。清兵入城后血洗三天,无辜百姓死者不计其数,人血染红了资江。为记住这段惨痛历史,当地百姓把吴三桂砍过的巨石取名“七步石”,并在巨石下建一座庙取名“半山庙”。这两个地名一直沿用至今。
自从“七步石”通路之后,不少惧怕枫木岭土匪的商客都绕道,致使枫木岭的过路客大大减少,从而也影响了土匪的发展空间,故易顺满经常只有四五十名手下。
闲话少说,易豪走投无路,决定投靠易顺满,一来一笔难写两个“易”字,二来易顺满以歹毒闻名绿林,朱云汉、张顺彩对他有几分惧怕。他率二十多条枪、五十多人来到枫木岭,向易顺满说明处境。易顺满果然爽快,一口应承,只是不无担心地说:“枫木岭庙小粥稀,恐怕难以养活百口之众。如下山劫舍,又恐冲撞了官府,到时派兵进剿,恐怕连这地盘也守不住。”
易豪理清了辈分,易顺满比他大两辈,于是说道:“满爷爷所说的确是事实。不过孙儿此来并非要跟爷爷争食。来之前孙儿有了一个方案,我们加起来有一百多弟兄、七八十条枪,倒不如离此穷乡僻壤,去更远的地方捞世界。”
易顺满是个有勇无谋的绿林莽汉,听易豪如此说豁然开朗,他一拍大腿说:“对,我们早该如此。不知到哪里去为好?”
易豪说:“东乡、南乡、西乡的一部分都是平地,无躲藏之处,惟有北面雪峰山可作屏障。但是,东北有张顺彩、正北有张云卿、西北有朱云汉,爷爷你这西面的地盘是最贫瘠的,按理应该去夺他们的地盘。但是,如今他们三家联络,我们不是对手,可暂时放弃,向雪峰山腹地扩展。比如会同、黔阳、通道、吉首、凤凰诸县都是官府鞭长莫及的地方。我们何不趁机发一笔大财?”
此话正中易顺满下怀,于是他啸聚百余悍匪,从绥宁的长铺镇向北一路抢过去,经会同、洪江、新晃、芷江,然后再折回黔阳。
湘西匪患全国闻名,因此《大公报》对这块地盘尤为关注。易顺满、易豪的举动自然引得该报频频报道。
易豪感到不妙,立即收敛,与易顺满盘踞黔阳边界——此地正好与溪接壤。
易豪最关心的是仇人的状况,在黔阳盘踞期间,多次派周连生外出与张光文联络,均告失败。周连生说:“依我看,张光文不会理我们了。这也很正常,万一被张云卿发觉,他一家老少都要遭殃。我们还是另想办法。”
易豪摇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他才更了解张、朱的情况,替我们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不如我冒险去一趟石背张家。”
“大哥,你疯了吗?”周连生反对,“如今石背张家也成了张云卿的窝巢,你这一去岂不是送死?”
“不会,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易豪说,“不去的话,我们只有等着张云卿来收拾。你不必劝我,我自有安排。”
“我们两人一起去。”
易豪拍着周连生的肩:“你不要离开这里,万一有什么,你可以稳住弟兄们。我们与易顺满合作,终不是长久之计。他喜怒无常,性格暴戾。等我们度过了这一难关,再和他分手。如果他问起我,就说我去武冈打探张云卿的情报,千万别提张光文的名字。”
周连生点头答应。
易豪扮成挑夫,从宝瑶驿站出发,到双壁岩天黑。因担心前面的杨相斌认出,在山上躲至半夜,才悄悄出来上路。到石背张家已是拂晓,幸好村人多未起床。张光文的槽门有人把守,易豪越墙而入,来到张光火的卧室。舔破窗纸,见张光火在床上与家妓满秀调情,并无旁人在场。他放下心来,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
房内,张光火以为是下人找他,不耐烦地叱骂。易豪不答,再敲门。一会,满秀开门,认出是易豪,吓得倒退几步,幸好没有叫出声来。
随后张光火也认出易豪,一把将他拖进屋内,一再警告满秀不许外传。紧张地说:“你好大的胆,张云卿就住在这附近,你难道不知道?”
易豪点头:“我知道。可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铤而走险的。我想和二弟见上一面,请你一定转告。”
张光火连连摇头道:“你既然来了,当然要让你见到真佛。只求你今后千万莫如此。”
易豪道:“以后绝不会再来。”
张光火道:“你就呆在这里,千万别乱动。半夜后,我会叫弟弟过来。”
张光火满脸不悦离去,易豪掩上门,和衣上了床。被窝是热的,有一股很熟习的女人体香。心里不觉一热,情不自禁想起上一次来这里与满秀云雨的情景……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敲门。原以为是张光文回来了。睁眼看时,窗外阳光灿烂,起身开了门,原来是满秀送饭进来。
易豪喜出望外,待满秀把饭菜从条盆取出放至桌上,他一把将她抱住,欲行好事。满秀不依,含着泪求饶:“易大爷,放了我,让东家知道,我会挨打的。”
易豪道:“你东家上次还把你送给我呢。”
满秀抹着泪说:“上次是上次,这次又不同。”
易豪警觉,问:“此话怎讲?”
满秀紧张地看门外,说:“上次你是东家用得着的客人,故让我接待。这次,东家说你是给他添麻烦来的。我送饭时,他警告说,如果与你上床,打断我的腿。大人,你放了我吧。”
易豪咽下欲望,松开了手。恰在这时,门外传来张光火的咳嗽声。
满秀离去,张光火也没有进来招呼。吃罢饭,易豪在书房里翻看了几张过时的《大公报》,倦意上来,便上床休息。他知道张光火会去通知张光文,但用心很难猜定,说不定还会萌生出卖朋友的恶念。不过,转而一想,也不用担心,张光文是不会这样做的。
不觉间便入了梦乡。醒来时,天已漆黑。再等了一个钟头,窗户上映着灯光,夹杂着脚步声。一会,房门敲响。
易豪打开门,果然是张光文。易豪一阵内疚,哽咽道:“二弟,又给你添麻烦了……”
“别说这些。”张光文拍着他的肩,“你既然到这里来了,就是对我的信任。我知道你处境危险。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帮你。”
易豪心里一热,流出泪来,感动得说不出话。
“怎么这么暗呢,哥,点盏大号灯吧。”
张光火点上灯,小心说:“这里不便,还是去楼上的书房吧。”
张光文二话没说,领着易豪上了楼,随哥哥进入一间封闭的小书房里。
望着书架上蒙了尘的各种线装书,张光文叹道:“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来这里了。这是我小时候的书房。”坐定后,转向易豪,“易大哥仍在四处躲藏?”
易豪点点头,叹道:“败军之将,又能怎样。”
张光文道:“去年正月初一那次,真是功亏一篑。若不是半路杀出个张顺彩,你也不至于有现在的惨境。最令人同情的是陈家寨那些无辜百姓。唉,若追究起来,我也是祸首之一。真没料到张云卿如此狠毒,早知如此,早该置他于死地。”说着连连叹气,“现在不行了,他羽翼已丰,我动他不得了。我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他会摸进团防局,杀了我,夺走那批枪——他最眼馋我的两挺机枪。”
“归根结底要怪我,”张光火说,“先时是我不许弟弟杀他。”
“过去了的就不要再提。”张光文转对易豪,“易大哥此来有何目的?”
“这段时间我疲于躲藏,对张云卿、朱云汉他们的现况一概不知。总是躲藏也非长久之计,想向二弟讨个万全之策。”
张光文沉思片刻道:“张、朱二人正四处打探你的下落。他们也很怕你,怕你壮大起来,所以急于要找到你。”
易豪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不敢在武冈境内出现,投靠易顺满在湘西打游击。现在风声紧,才回到黔阳靠近溪的地方。”
张光文道:“目下风声确实很紧,说不定赵恒惕要派大军进剿。这段时间,连张云卿、朱云汉也不敢轻举妄动。你要我想个万全之策?不如这样,你回去后发动溪群众写一份万民血书,控诉张云卿、张顺彩、朱云汉在陈家寨制造惨案。这份血书一旦到了省府,由《大公报》发表,一定会在全省激起民愤,这时候除非赵恒惕不想在湖南呆下去,要不,哪怕踏平雪峰山,他也要把张云卿捉住才罢休。”
“妙,真是妙!”易豪一扫愁容,兴奋地赞道,“二弟真不愧是诸葛亮再世!”
“过奖了!”张光文说,“此事还须你多加小心。要弄血书,少不得要去溪挨户签名捺印,万一被张云卿碰上……”
“这个我自有办法。”易豪自信道,“我手下有三十余名陈家寨人,他们有不少亲属分布在溪各寨。只要发给他们一张纸,要不了几天就能收回一份万民血书。”
张光文又提醒:“血书要有两份,一份送给赵融,一份送长沙。县城刘异和张云卿的关系非同一般,应多一个心眼才是。”
易豪起身:“谢二哥,我告辞了。”
张光文兄弟也不挽留。临走,张光文又提醒:“易顺满是个惯匪,在武冈民愤极大。希望你早日脱离他。”
易豪点头道:“我会考虑的。现在我用的是化名,江湖上很少人知道我在易顺满部。
离开张家,已是凌晨三点,赶到洞口雪峰客栈正天明。易豪开了一个房间,白天休息,天黑再上路。以此避开双壁岩关羊的时间。
次日上午,易豪回到黔阳,向周连生及手下谈起张光文计谋,众人兴奋不已,三十名陈家寨子弟,都迫不及待要去办理万民血书。
易豪当即答应,要他们天黑后分头行动。众人离去,易豪又问周连生:“我走后,易顺满来过这边没有?”
“来过。见你不在就走了。好像很不高兴。”
“他问我去了哪里没有?”
“没有。只说,你若回来,去他那里一趟。”
易豪摸着下巴,思忖着易顺满何事找他。正在这时,易顺满的粗嗓门已在远处喊开了:“易豪,易豪,我以为你真的不回来了,去哪里也不打声招呼!”
易豪慌忙迎上:“这几天我去了山外,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故未向满爷爷说明。”
“你真是的。这两天我找你商量个事。”
“满爷爷请讲。”
“前段时间呢,弟兄们忙着发财,什么事都顾不上。这些天闲了下来,我的手下就谈起你。他们说,你是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的仇人,会连累我们。这不怪你,只怪我被你几句‘满爷爷’说昏了头,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你。现在还真有点后悔。手下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烦死了。有的说,干脆把你们全杀了,夺了二十多杆枪;有的说,易豪一伙不是泥捏的,打起来会两败俱伤,不如请他们喝酒,在酒中下毒;有的说,易豪那小子不知安的什么心,要剖开你的胸腔看一看,到底是红心还是黑心。我也拿不定主意,看在同宗的分上,我要问你,该如何处理。”
易豪暗忍住想笑,说:“满爷爷的意思我都明白,你去转告他们,就说你把什么话都跟我说了。不过,我觉得你是他们的大哥,不能全听他们的,应该自己做主。我要问你想怎样处理我。”
易顺满坦言说:“我当然想杀了你,夺了你们的枪,可是你们不是泥捏的。既然如此,我不如送个顺水人情——分点财产给你,从此各走各的路。只是从此你欠了我的人情,什么时候我有难,你也要救我一命。”
“一言为定!”易豪内心暗笑,却伸出了手。
易顺满紧握着易豪的手。他双眼布满凶光,如狼眼,嘴唇蠕动,说:“算你走运,我终于决定不吃你。你那声‘满爷爷’是我这辈子最中听的话。多年前我被宗族逐了,凡姓易的人都不承认我姓易,管我叫‘满阎王’。但是我打心眼就喜欢听你的。”
“满爷爷——”易豪又叫了一声。
易顺满听出没有以前叫得中听,他叹了一声,扭头走了。
易豪用了六七天时间,弄了两份万民血书。血书的全文虽不足五百字,但字字血,声声泪,列举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自为匪以来,杀人放火、抢夺财物、霸人妻女等诸多事实,特别是民国13年血洗溪陈家寨,六七百栋房屋化为灰烬、数千寨民葬身火海,惨绝人寰,乃湘西有史以来绝无仅有之惨案,闻者胆寒,见者心惊,湘西境内若让张、朱、张三匪长期横行,人民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无法安居乐业。据此,溪八团全体父老破指血书万民请愿书,跪请政府派兵搜剿,以安闾阎,而维民生云。
为安全起见,两份血书分两路呈送:一路由一群溪父老扮成要饭乞丐把血书藏置破棉衣里直接去县城击鼓鸣冤,亲呈赵融;一路由周连生绕道怀化、淑浦插资江下游转省会长沙。
送往县城的血书很快有了反应,半月后,赵融乘坐轿子率五十余人亲临溪陈家寨实地视察。手下从瓦砾中取出一具具烧成焦炭的残骸让他观看,这位封建官僚也不觉流下同情之泪。当看到寨中防火渠堆满无人收殓、煮成熟肉的尸体时,赵融怒气冲天,咬牙切齿骂道:“可恶,我赵融若不剿灭悍匪,无脸在武冈为官!”
赵融率部怒气冲冲离去,易豪松了口气。他把队伍拉回老家扎下,仍以“自卫队”相称。周遭寨民因惧怕张云卿,也愿意为他们提供食粮。
一个月后,周连生从长沙回来,声称已将血书送达省府。
溪地方偏僻,消息闭塞。易豪就令周连生弄一份《大公报》回来。周连生为难地说:“《大公报》县城的机关才有,我怎么敢去那里弄?”易豪挠着头,觉得确实难办,正为难间,屋外传来了歌声:
云山秀,资水长,
雄秀毓都梁;
运动会,破天荒,
群英聚广场;
南风起,鼓乐扬,
健儿争自强;
吼东亚,震吾乡,
勖哉我武扬。
易豪一听,颇觉清新,比起听惯了的师公道土和尚唱的调子悦耳得多。情不自禁间,推开窗内,认出是同族一位远房叔伯的亲戚刘卓。于是灵机一动,解决难题有眉目,招手道:“刘卓老表,你在北京读书么,何日到你姑父家里来了?”
刘卓二十四五岁年纪,比易豪小不到四五岁,两人早就认识,他答道:“学校是开了学的,但一时学费没有筹足,想来姑父家借一点,谁想姑父遭土匪抢劫,也无余钱。老表,听说你成立了自卫队,你可要保护百姓,不可像张云卿那样。”
“那当然。”易豪转谈其他,“刚才你唱的是什么歌?很好听的,比起和尚师父咿咿呀呀唱的好听。”
“那当然,这是新歌,怎好跟腐朽没落的东西相提并论。说起来,这还是武冈县的一件大事呢。去年春,全县召开第一次学生运动会,也是武冈两千年来的第一次,思思学校的校长欧阳东特地作了这首歌词,如今早已唱遍全县。”
“你认识思思学校的校长?”易豪发现了希望。
“认识,我们之间还有很深的交情呢,你也认识他?”
易豪摇头:“我很想认识他。听说他们学校订了不少报纸杂志,我整天坐在家里没事干,想看看报刊消磨时间。”
刘卓来了兴趣:“你也喜欢读书看报?很好呀,我今天回家去,你跟我一起走。明天进城我介绍你认识欧阳东——他确实是个值得认识的人物。”
易豪摇头:“我没时间,要负责溪民众的安全。让他跟你去吧。”他指了指周连生,并特意吩咐,“特别是最近的大公报,你一定要想办法带回来。”
几天后,周连生抱回一大捆报纸,另有几本小册子。易豪把小册子扔在一边,打开报纸按时间顺序往下浏览。
1925年3月15日:孙中山3月12日逝世消息传到长沙,省府通令全省各机关、团体下半旗致哀一天。
4月1日至今日,全省第八届体育运动会在衡阳开幕,唐生智为会长,名誉裁判长何键……武冈思思学校取得较好成绩……
易豪急急地翻,没有发现他希望看到的报道,他不死心,再倒过来复看了一遍,仍没有。他泄气地把报纸放下,喃喃道:“我们送去的万民血书应该见报了,怎么会没有呢。连生,你把血书交给谁了?”
周连生:“亲手交给赵恒惕。”
“人家是大省长,你怎么见到他的?”
周连生倍觉委屈:“大哥,这是关系到大家性命的事,我敢说谎吗?我知道难得见到省长,就想了个办法把万民血书挂在脖子上,跪在省府大门前不肯起来,还一边哭叫‘惨呀惨’。”
易豪松了口气,拍着周连生的肩说:“我当然信你。可能我们的血书引起了赵恒惕的重视,正在认真研究。过不了几天,《大公报》一定会刊登出来。连生,在思思学校你还听到什么消息?”
周连生拾起几本小册子递给他:“这是欧阳东校长特意要我带给你的。我不识字,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
易豪拿过一看,是《三民主义》、《俄国十月革命成功之经验》、《土地与农民》。他皱皱眉头,把小册子扔回桌上,不耐烦地说:“看这些没用。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赵恒惕什么时候发兵围剿张云卿。要不,张云卿就会来打我。连生,过两天你还要去思思学校借报纸。见了欧阳东校长,就说我对他的小册子很感兴趣。”
周连生点头,临走又说:“大哥,还有一件大事。今天我有意绕道去了廻龙洲桥头,恰好张二哥的佃户细狗在等我。”
易豪问道:“他有什么紧急情报?”
周连生说:“你前次去石背张家回来没多久,张云卿就去拜访二哥。二哥估计张云卿已怀疑我们暗中有来往,张云卿执意要娶张家的满秀、满姣为妾。”
易豪吃了一惊:“如何是好?我去张家那天,正是满秀送饭给我。二哥答应把她嫁给张云卿没有?”
周连生摇头:“细狗没说。他还提醒,说张云卿与刘异可能有阴谋,要我们多加小心。”
“关于省府是否派兵来剿之事,他提到一点没有?”
周连生点头:“张二哥说,按理那份万民血书《大公报》应予发表,可现在还没有消息,这很不正常。要你想办法弄一份报纸,研究那上面的报道,里面有好多我们需要的信息的。”
易豪点头道:“我正这样做呢。连生,你先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自此以后,周连生经常在思思学校与溪之间跑动,易豪对省城长沙的消息慢慢地知道不少,但万民血书还是不见发表。更不妙的是,从五月中旬开始,赵恒惕对湘西境内一些千人以上的地方部队(实为土匪部队)进行收编。这样的报道几乎每天都有。
5月13日:湖南省《新省宪》于午前十时在省署正式公布,并产生了新省府。
6月2日:赵恒惕省长宣布施行《新省宪》,通令实行大赦,除杀人、放火、决水等重案要犯不赦外,其余一概赦免。
易豪读了这则消息,心里有了几分踏实感。因为,赵恒惕虽然宽大为怀,仍表明“杀人强盗不赦”。张云卿当然在“不赦”之列。
易豪暗忖,从目前形势看来,赵恒惕不发兵进剿张云卿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新省宪》刚刚公布,要先行特赦一批,待过后再严惩一批。一张一弛,是为官者惯用的法宝。
然而,易豪的估计还是错了。6月8日,《大公报》第八版赫然登出一则消息:
武冈民众,连年受土匪蹂躏,深感痛苦。此次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有志投诚,不欲再扰武冈。武冈县长赵融、自卫总队副队长刘异,将与商榷收编云。
看了这则消息,易豪先是一惊,继之把报纸一扯,跺着脚道:“黑天黑地,黑天黑地!”
周连生问何故发火。易豪把报纸上的事说了。周连生叹道:“天下乌鸦一般黑,看样子,这个政府是难以指望的了,还是自己珍重为好。”
“还珍重什么?”易豪捶胸道,“只要政府稍持公道,张云卿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但现在张云卿招安事成,以后他就可以领着队伍名正言顺追杀我们了。唉,这是什么世道呀!”
听易豪如此一说,周连生也焦急起来:“大哥,这事确实非同小可,我们得想个办法才是。”
正说,易顺满来了,老远就哈哈大笑。易豪起身相迎:
“满爷爷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好事,好事,是大喜事呢!”易顺满大笑不止。
“喜从何来?”易豪大惑不解。
易顺满在易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捋着胡子说:“赵恒惕最近公布了他娘的《新省宪》,他娘的特赦一大批,连张云卿、朱云汉那些乌龟王八蛋都招了安,要给官做呢。”
易豪皱了皱眉,问道:“这消息您从哪里听来?”
“他娘的,黔阳、武冈谁不知道此事?”易顺满瞪眼,“难道你耳朵聋了?前些时候经常有消息传到我耳朵里,老子也不太相信,就派了几个弟兄进城打听。结果真有其事。他娘的赵融还说,凡招安的要根据手下人枪的多寡封官。这不是有意给老子难堪?我才五六十个弟兄,到时候说不准就是分在朱云汉手下或是张顺彩下面。好在老子我不笨,要我的弟兄们回家拖一批新兵进来,每人负责带一个,带多的有赏,不带者弟兄们一人操他一次屁眼。还有你!”易顺满重重地在易豪肩上拍了一下,“上次幸亏没有杀了你们,这回总算派上了用场。你,你的弟兄都归我了,跟我一起去接受招安,爷爷做了大官也给孙子你一个小官当当。”
易顺满一副不容商量的口吻。此事易豪还没有认真思考。但他意识到,如果答应了,死也得依从他,故说道:“这事孙儿还得与弟兄们商量。”
“什么,你不干?!”易顺满瞪起令人胆寒的灯笼眼,手摸腰间的枪,“你不干老子毙了你!”
易豪打了个寒战,连连道,“我答应,我答应。”在此人面前,他不可能有自己的选择。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悔跟他认识。
易顺满咧起满嘴黄牙,像狼一样地笑了笑:“算你识相,要不老子的枪从不认人。就说到这里了。什么时候走,我来叫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不怕你开溜!”
易顺满走后,易豪很久才回过神来,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号人真是如狼似虎,以后怎能长期伴他呢!”
周连生也醒悟过来,紧张地问易豪:“大哥,我们怎么办呢?如果不答应,他对我们……”
易豪捧着头,让自己冷静下来:“答应肯定要答应,要不,老家的父老乡亲都要被他剥皮挖心,良心上我过不去。可是,长期跟他也不是办法。伴君如伴虎,他比虎狼还要狠毒啊!”
“要不我们干脆——”
“你是说把他干掉?”
“是的,现在他走不多远,追还来得及。”周连生说着站起来。
易豪摇头道:“不妥,他的那帮手下一个个都是心如蛇蝎的家伙,杀了易顺满,会造成更大的乱子。天无绝人之路,走一步,算一步,看看再说吧。”
“听说凡接受招安的部队先要交出武器重新编排,万一武器不还给我们怎么办?”周连生想到这个问题道。
“若从长计议,枪确实不能交。交了枪,就等于交了自己的命。”易豪道,“不如这样,我们把好枪藏起来,只带几杆破枪去交。”
“易顺满为了当官,肯定不会干。”
“先做一批木枪,蒙过易顺满,到赵融那里更好说,说我们本来就没有实力,只靠一些假枪虚张声势而已。”
周连生点点头:“这倒是个办法。”
两人商量完毕,立即动员弟兄们造木枪,造好后涂上黑漆,用枪袋装着。真枪则用油布裹好,趁夜深人静装箱钉牢,沉到门口的鱼塘里。
过了几天,易顺满果然来叫他。易豪二话没说,领着本部人员跟着他到宝瑶驿站集中。
易顺满今日特别兴奋,打扮得整整齐齐:丝绸长袍马褂、瓜皮帽、黑皮鞋、手上戴上两枚金戒指,黄牙也特意刷过,身上还有股香水味,大概特意向他的哪位姘头要来这玩意。他原本只有五十条人枪,而现在聚集在宝瑶驿站的,竟有一百五十人之多,再加上易豪的二十人,总共就有二百余人。
易豪及部下来到集合点,易顺满立即跳上一垛矮墙,高声叫道:“弟兄们,静一静。”他叉开双腿,挽着衣袖,“老子领着弟兄们招安去,从今天起,弟兄们就是正规军了,可以名正言顺吃老百姓。他娘的,弟兄们跟了我,枪里来刀里去,担惊受怕,还被叫做‘强盗’。政府也剿,老百姓也躲,族人还不认我。他娘的,从现在起不会啦。前几天我派人去县城与赵融交涉,他说不论我有多少手下,以后都由政府养了,人越多,我的官越大。今天,我太高兴了,我有两百多人,赵融少说也该给我一个大队长当当。哈哈,我是堂堂正正的地方军大队长啦!赶明儿我就回到我的老家枫木岭去,堂堂正正地入族谱。弟兄们也去,凛凛威风地给我的族人们看。以前那个驱逐我的老族长,我要他用舌头舔我的屁眼才原谅他。哈哈,我易顺满做官罗!喂,易豪,你过来也给弟兄们讲几句中听的。夸夸我带领弟兄们去吃皇粮的丰功伟绩。”
易豪没有照易顺满指定的说。他说,满爷爷出身贫苦,无以为生,不得已才投身绿林。这些年来尝尽苦辣,出生入死,还遭政府歧视,族人咒骂。如今总算逢上了盛世,托赵省长之福,得以招安。古人云,富贵而不归乡,如着锦衣夜行,待安顿妥帖之后,一定要弟兄们随易满爷荣归故里,敲锣打鼓,燃放鞭炮。
易豪的一番话,说得易顺满心花怒放,狂笑不止,笑够后振臂一呼:“弟兄们,出发!”
二百余人浩浩荡荡,从宝瑶驿站出发,过洞口下高沙,已是傍晚。
突然有赵融的信差骑马而来,传达赵融的旨意,说从高沙到县城还有半日路程,到达时已是深夜,县政府不便接待,要易顺满部就地休息,不得骚扰百姓。
易顺满连说有道理,破天荒地下令部下不许骚扰高沙居民。而他自己则不在受约束之列。大约半夜时分,他摸进一位居民的房里,里面很快传来女人的求饶声,接着便是淫笑声……
次日清早,在高沙镇吃了早饭,队伍继续前行。
易顺满率众二百余人,于中午抵达招抚地点——武冈皇城坪。易顺满甫入皇城坪,得意洋洋地站在队列前,挽起衣袖,唾沫飞溅地说:“弟兄们,他娘的从今日起我们就是正规部队啦,大家都得像点样儿,这样稀稀拉拉不行,站好站好,排成队,有枪的站到前面来,没枪的靠后!赵县长就要过来看我们啦!”
有顷,县长赵融果然陪着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走来。两位走到队伍前,先扫了一眼匪众,交头接耳了一阵。赵融与易顺满见了礼,问道:“贵部一共不是才五十余人么?怎么来了这么多?”
易顺满一向以口快手捷著称,他不假思索道:“本部原来只有五十余人。他娘的见老子就要成为正规军的头头了,弟兄们就把家中的亲戚或好友拉来混口饭吃。政府反正有的是饷银,多也是养,少也是养,他娘的在江湖上混讲的是义气,我就都收下他们了。”
赵融不再说什么,把军官请到队伍前,向匪众介绍道:“这位是湘军第十七团团长张湘砥,是赵省长手下的红人。弟兄们跟着他好好干,多为百姓做好事。大家欢迎你们的张团长训话。”
掌声雷动。
张湘砥迈着军人的步伐,向匪众行了一个军礼,开始训话:“弟兄们,我是湘军第十七团团长张湘砥,得知你们有意投诚,受赵省长之派遣,特来收编。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十七团补充营的弟兄了。大家不要再像过去那样,骚扰百姓,要学好,要服从命令!以后,你们的营长就是易顺满,另外还要选一位副营长、三位连长。这权力就交给你们营长吧。训话完毕!”
易顺满满面春风地站到队列前,叉着腰道:“弟兄们听到没有?从今天起,我就是营长了。大家要听我的话,好处大大的有。今天,我要选四位听话的弟兄跟老子先去享福。你———做我的副营长;你——做一连连长;还有你,就做第二连连长吧。”
最后就剩第三连连长还没有选定,匪众们都把脖子伸长,希望叫到自己。易豪也开始喉咙发涩,总认为这三连连长的职位非他莫属。
沉静有顷,易顺满突然从队列里拖出一个娃娃脸马弁:“就算你一个吧,他娘的你本来不够格,但没有再合适的人了。那一次老子一个月不见女人,我操你屁股你没有反对,算你走运!”转对众匪说,“就这样了,我们五位当官的和张团长、赵县长喝酒去,你们的午饭会有人安排的。”
易顺满等五人随赵融、张湘砥走后,立即来了几名中下级军官,其中一位副官模样的人对他们说:“弟兄们肯定饿了,先去营地吃了饭再说。”
匪众随着军官一行来到水西门外的营房,那里的伙房,早为他们办好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饭毕回营休息,又有副官令他们把枪好好地放置在枪架上。并要他们讲究室内卫生,不许打架斗殴,不许争抢被单、床垫。
晚餐又是一顿丰盛的饭菜,众匪十分满意。傍晚临睡前,张团长来到寝室看望他们,并训了话。他说:“弟兄们,习不习惯呀?习惯就好。你们营长、连长喝多了,还要商量事儿,今晚可能回不来了。明天正式向弟兄们发饷!”
众匪拍掌。
是夜无话。天快亮时,熟睡的易豪突然被人推醒,他翻过身,面对周连生:“什么事?”
“我总感到这次易顺满……”
“什么意思?”
周连生:“听老人说,凡上战场,若睡了来月经的女人,凶兆非同一般。而易顺满初次招安,据他说当晚就碰上女人的红潮……
易豪思忖片刻,欲说些什么,起床号已经吹响,立即有人过来要他们快快起床做早操。易豪、周连生糊里糊涂地跟着穿衣去外面跑步。
跑完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马上又开早饭。原以为头一天伙食好是特意弄的,谁想第二天早餐更丰盛,有鸡、鸭、鱼,还有少许烧酒。
饭毕,张团长的副官提了一大袋光洋来到补充营宿舍,对匪众说:“今天是弟兄们新生活的第一天,按团长吩咐,给大家发饷,到外面集合。”
众匪喜出望外,一齐跟着副官到了水西门与富田交界处的一块操场上,排好队,准备领饷。副官站到队前说:“弟兄们,今天发饷分两个等级,老兵有经验能打仗,将来对国家贡献也大,发两块光洋,新兵发一块。请自觉站好队!”
谁都不愿动,都想要两块光洋。
副官不耐烦地说:“难道你们都是老兵?没有这回事吧!”
易顺满的原班人于是指着易豪叫道:“不要脸,你们才来几天?也想跟我们一样领饷!”
易豪无奈,只好率手下退到一边。
副官仍不罢休:“你们一共才五十多位老兵,这是易营长自己说的。你们站在这里也没用,等会易营长亲自来发饷,他总认得你们!”
这一招果然很灵,又有五十多人退出来,站到易豪一边。还剩九十多人,那些不愿出来的都有一定背景。副官也不再叫嚷了。
大家开始等易顺满回来发饷。
一会,两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拥着张团长出来。张团长站到队前,像要训话,又没说什么,一挥手,一列士兵把“新兵”和老兵隔开,另一列则站到“老兵”最前面,两排士兵取下肩上的冲锋枪一齐向匪群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