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年的光阴须臾而过,就在张乃驰以为那一声呼唤连同回音都已湮没的时候,李威连以西岸化工大中华区总裁的身份做出决定:将大中华区总部定址于上海的“逸园”。
往事的沉渣泛起,张乃驰的脸上再度感到那阵尖厉的刺痛。
李威连拥有最惊人的记忆力,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这是一场与生俱来的搏杀,而袁佳就是那道将他们紧紧牵系,永不分离的锁链。
然而毕竟十年已逝,岁月锤炼着良心的同时,也锻造着邪恶。人往往是活得越老,就变得越世故、越冷酷、越无耻。
既然斯人已经无迹可寻,守着一栋空屋又能怎么样?何况张乃驰从不相信鬼神。他厌恶在“逸园”中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但也更坚定了与李威连较量到底的决心。
最终,他还是凭借着“逸园”一举击溃了李威连,这恐怕就是命运的反讽吧!
张乃驰终于攀上了迄今为止的人生最高峰,李威连的阴影虽然还在,他对张乃驰的影响力已几乎消减为零,张乃驰应该感到海阔天空、神清气爽了。
袁佳……可为什么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刻,那道已被他驱除了将近二十年的目光,突然又像噩梦一般袭来,并且如影随形地缠绕在他脑海中怎么也摆脱不掉?!
张乃驰发出一声凄惨的呻吟,马上就要窒息的恐惧使他无法自持,他奋力将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无神的目光在风起云涌的半空徘徊——那片浓重的黑雾眼看就要逼到窗前了。
“张总!张总!”有人在敲门。
“噢,稍等……”
张乃驰翻身下床,匆匆洗了把脸,披上睡袍开了门。
外面的屋子开间颇大,一侧全是落地玻璃连成的内阳台,三张黑色金属办公桌颇有艺术性地摆放成夹角的式样。张乃驰把这个大客厅改造成了公司临时的办公场所,还专门请人看了风水,门口的那扇雕花木屏风上悬着个大葫芦,据说是求财最好的保障。
“飞扬,来得这么早?”
窗前的长桌上,打印机“吱吱呀呀”地吐着纸。孟飞扬在近旁那张办公桌的电脑前忙碌着,头也不抬地回答:“工作日时间不多,只有周末多做些。张总……”他瞥了一眼张乃驰,“你脸色不好?”
“唔,这两天睡得不太好。”张乃驰摸摸后脑勺,“我好像对台风有点心理障碍……外面风大吗?”
“风吗?还好吧。我总感觉最近这些年台风小了很多,也许是高楼建多了,把风都挡掉了。”孟飞扬把座椅转了个向,面对着沙发上的张乃驰,“我把询价的情况跟您介绍一下?”
他把打印机刚吐出的那堆纸,稍稍整理了一下递给张乃驰:“两家北美厂商、五家欧洲厂商,还有三家亚太的厂商,一共十家的报价都收集好了。”
“哦,效率很高嘛!”张乃驰的脸色稍微透亮了些,“怎么样?价格还行吧?”
“呵呵,我是扛着您的大旗去要报价,所以才有这么高的效率。”孟飞扬笑得有些晦涩,“根据咱们事先定下的策略,每一家都只让他们报了五分之一要货量的价,而且还是离岸价,这样他们就无法推断出货物的最终走向……嗯,您看,除了两家报价稍贵些之外,其余的还行,而且显然都有还价的空间。”
张乃驰听得直点头,把手里的那叠报价单翻得刷刷响:“好,太好了!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八月份本来就是一年中hdpe的最淡季,价格特别疲软,这些厂家急着出清积压货品,绝对是买方议价的大好时机!”
“确实如此。”孟飞扬表示同意,“另外在询价过程中我也特别留意了,市场上对中晟石化的这批巨量订单确实一无所知……呵,保密工作做得真好,要不然那些厂商绝对要坐地起价的。”
“那当然!我和中晟石化是什么交情?否则也没魄力自己出来做,这就是明摆着让咱们赚钱嘛。”
台风确实渐渐离境而去了,现在从客厅的落地长窗向外望,浓云转淡,天空初露清朗的碧蓝。
张乃驰仰靠在沙发上,短暂的走神后,他突然直起腰:“咦?这些报价怎么都是一个月期限的?”
“是啊?这不是惯例吗?”
“那不行!”张乃驰猛地把手里的报价单甩在茶几上,“飞扬,我给你个任务,你必须要和这些厂商再做确认,将他们的报价至少延长到两个月后!”
“两个月?”孟飞扬吃了一惊,“那就得到‘十一’以后了……为什么要这样?”
“哎呀,飞扬!我告诉你,中晟石化给我这个单时讲得很明确,这批货是专供某国家大部委的,必须确保供货的及时和可靠,如果货源得不到保障,连中晟石化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所以中晟石化特别要求,我们这次报价的有效期必须延长到‘十一’长假之后,相关部门才能进入采购程序,同时安排下属企业做具体的生产计划。”
孟飞扬皱紧眉头不吱声,张乃驰却越说越兴奋:“飞扬!所以你给我弄来的这么一堆报价完全没用啊!不行,这样不行。你赶紧再做一轮询价,让供货商延长报价有效期!速度要快,中晟石化那里等着我们的报价呢!”
“这我恐怕办不到。”孟飞扬说。
“办不到?”
“张总,一个月的报价有效期是行业惯例,不仅供货商不可能延长,我们更不应该答应中晟石化这样过分的要求。如果他们在一个月内无法做出决定,一个月后我们可以再次报价。”
张乃驰从沙发上蹦起来,在屋子里来回直转,孟飞扬默默无语地注视着他的身影,表情十分复杂。
张乃驰突然停住脚步,朝着孟飞扬站定。他背后的窗外层云舒卷,天色愈加清亮,反而令他的脸陷入逆光的黑暗。
“飞扬,你也和中晟石化打过交道,应该了解他们的作风——他们是非常霸道的客户,朝南坐的。”
孟飞扬沉默着点了点头。
“没办法啊,谁让人家是超级航母呢?”张乃驰耸了耸肩,“就算是西岸化工,为了做成与中晟石化的生意,许多时候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修改规则、委曲求全……甚至要冒相当的风险!”
“风险?”孟飞扬重复,天赋和经验共同赋予他的商业敏感,正在使他嗅到越来越清晰的不祥的味道。
“咳!”张乃驰又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推心置腹般地压低声音,“飞扬,我就坦白对你说了,中晟石化的这个订单条件的确比较苛刻。除了报价有效期长之外,他们还要求我们必须‘实盘’报价……”
“实盘报价?!”孟飞扬叫出声来,张乃驰赶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呵呵,飞扬,怎么啦?吓成这样?中晟石化要我们报实盘,才说明他们确实想把单子交给我们做。再说中晟石化的标准合同条款我了如指掌,本来就没什么异议,报实盘也很正常嘛。”
孟飞扬的额头暴出青筋:“张总!报实盘是很正常,问题是不允许撤销、不允许更改、在报价有效期中一旦买方确认就必须履行合约,这样的实盘怎么能报两个多月?万一在此期间供应商的报价发生变化……”
“所以才要他们也延长有效期嘛,飞扬,咱们可以通过背对背合约来规避风险。”
孟飞扬阴沉着脸思索了片刻,才又说:“如果供货商不肯采纳背对背的条款呢?以我的经验来看,他们延长报价有效期的可能性非常小。”
“这……”张乃驰愣了愣,忽然不耐烦起来,“飞扬,连这点魄力都没有还做什么生意!赚钱从来就是要冒风险的,而且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如果事事都循规蹈矩,我就留在西岸化工了,根本没必要出来单干!”
短暂的寂静之后,孟飞扬站起身:“张总,看来我并不适合在您这里工作,是我能力不足,我先走了。”
“嗳,你!”张乃驰始料未及,等孟飞扬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一把揪住他,“别走啊!飞扬,你这人真是……有不同意见大家商量嘛,干什么意气用事!”
他硬拽着孟飞扬在沙发上坐好,调整了语气说:“飞扬,你的担心我理解,可生意还是要做的。从你这一轮收来的报价看,这单生意如果能成,我们绝对大赚的。这样吧,你帮我把供货商分成三批,接下去我亲自和他们交涉,让他们按背对背原则报价,风险要尽量规避,我也不会蛮干的,呵呵。”
孟飞扬离开张乃驰家时,已接近傍晚。阴凉的晚风吹得很惬意,他沿着窄小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走,醒过神来时才发现,外滩的长堤就在眼前了。
前方不远处的那对恋人亲密相拥,女孩个子很苗条,直直的黑色长发披下来,随着轻捷的脚步左右摆动,她的姿态是如此甜润自然,却蛮横地触痛了孟飞扬的眼睛。
“那样美妙的夜晚,那样的夜晚,只有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才会出现。”
他下意识地跟随着他们,又好像是被记忆的脉络牵引,他多么不愿回顾那些心弦颤动的瞬间,又多么陶醉在这旧日重来般的一刻之中——
“飞扬,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还是留给你自己来回答吧……我知道你能够读懂我的心,亲爱的弗洛伊德小姐。”
有一天你会读懂我的心吗?我最最亲爱的戴希……
孟飞扬从衣兜里掏出响个不停的手机。
“亚萍,我完事了,就回来。”
“好的……”柯亚萍的声音听上去总有些怯生生的,“我等你回来吃饭。”
她对孟飞扬的眷恋中始终掺杂着歉意和感恩,以及十分真挚的仰慕之情,这是最让孟飞扬为之感动也为之不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