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今年的正月十六恰逢周日,时近中午,童晓父子还在去奉贤郊区的长途车上颠簸。最初的一个多小时道路还算通畅,开出市区之后,出现了多处修筑高速公路的工地,路面坑洼不平,尘土满天飞扬,刚返程的民工在因春节暂停的工地上忙碌,装满水泥黄沙的卡车把本就变窄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爸,你看看这要堵到什么时候啊!”童晓忍无可忍,终于抱怨起来,“我早说了咱们打个的,可以走高速公路,又快又轻松,你非要坐这个站站停的乡下长途,白浪费时间。”

“你少废话!”童明海眼望着车窗外,表情十分严肃。

童晓摸摸肚子:“好、好,我闭嘴,可肚子提起抗议来吃不消啊。”

童明海打开自己的拎包,扔给儿子一个塑料袋。童晓一瞧:“哈哈,克丽斯汀的面包,我喜欢。爸,你也吃?”他讨好地捡出个菠萝包,往童明海的面前送,童明海依旧铁板着脸:“咳,我不饿!”

童晓悻悻地啃着面包,心里直犯嘀咕:老爸这到底是怎么了?

那天童晓在老锦江饭店查出张华滨就是张乃驰的事实,兴奋得手舞足蹈,当天晚上就特地跑回家,向老爸汇报这一惊天大发现。尤其令童晓感到振奋的是,这个发现支持了他一直持有的观点,张乃驰和攸川康介得艾滋病有紧密的关联。从锦江饭店老保安那里童晓了解到,张华滨、也就是今天的张乃驰在高中毕业后进入锦江饭店,接受了半年职业培训后就正式上岗当了门童,因为他年纪尚小、长相又出众,所以颇受客人的喜爱,不少来自海外的住客常常主动给他小费,张华滨倒挺规矩,总是把收到的小费如数上缴。

攸川康介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就开始从事中日贸易,老锦江饭店是那时上海唯一可选的几家涉外宾馆之一,因此他是那里的常客。攸川康介出手阔绰,但为人极其傲慢和挑剔,投诉抱怨是家常便饭,饭店上下都对他印象深刻。自从张华滨当上门童之后,攸川康介是给他小费最爽快的一位客人,张华滨上缴的小费中大半来自这个日本人,数目相当可观。

大概是在1986年中的时候,攸川康介又一次入住锦江饭店。尽管酒店方面已经将他从北楼的套房换到中楼的行政套房,他依然对饭店的服务有诸多不满,从房间卫生到餐饮服务,几乎每天都要投诉两三次,搞得整个饭店鸡犬不宁。攸川康介还经常要求客房送餐服务,但趟趟都把上门的服务生骂得狗血喷头,最后再没人有胆子去他房间,就连负责贵宾接待的公关部主任亲自去送餐,也被他破口大骂赶出了房门。

情急之下,公关部主任想起了张华滨。根据攸川康介平时的表现,似乎他只对张华滨的态度还不错。因此攸川康介再次要求送餐时,主任就把张华滨当最后的法宝派了出去。张华滨也是硬着头皮上阵,没想到攸川康介见到张华滨后,居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再不投诉了。公关部主任终于可以大大地松口气了。

老保安对童晓说,张华滨做门童时,自己对他时常照顾,因此两人关系最好。第一次送餐服务之后,张华滨就惴惴不安地告诉老保安,攸川康介给了自己很大一笔小费。有多少呢?竟然是一百美金!在1986年的中国,这笔钱相当于普通人好几个月的工资了。张华滨根本不敢收,哪想到日本人另外又拿出一百美金要他收下,还威胁说假如他不收,就马上投诉到公关部主任,说张华滨冒犯了自己,非弄到他被饭店开除不可。张华滨害怕极了,只好把那二百美金一起拿了回来。

老保安觉得这事情相当不妥,日本人肯定没安好心,就鼓励张华滨向领导汇报。但这次不知张华滨是怎么想的,可能是真让攸川恐吓到了,也可能被大笔金钱所惑,他把那二百美金偷偷地藏了起来。

几天后的深夜攸川康介又要了送餐服务,这天正好老保安值夜班。凌晨两点刚过,张华滨失魂落魄地来到值班室,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整个人都像见了鬼似的。老保安吓了一大跳,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问他又不肯说,只是缩在值班人员休息的躺椅上发呆,老保安去饭店里巡逻完一圈回来,张华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睡着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第二天攸川康介就退房离开了,张华滨却从此神思恍惚、形容憔悴,没过多久人就瘦了一大圈,原本漂亮的凹眼窝变得漆黑,头上甚至出现了几缕白发。老保安实在看不下去,暗地里盘问他好几回,终于,张华滨再也承受不住屈辱和恐惧的压力,向老保安坦白了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简而言之,当时他刚进攸川康介的房门,对方就凶相毕露,宣称上次张华滨送餐之后,自己的一块劳力士金表就不见了。日本人一口咬定是张华滨偷了金表,污蔑说他白白收了二百美金的小费,居然还敢做贼,这次不仅要报告酒店,还要通知警方!张华滨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时吓得神魂俱丧,稀里糊涂地在攸川康介的强迫下,喝了对方塞过来的一杯红酒……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客房的大床上,攸川康介还在兴致勃勃地从各个角度拍着他的裸照。身体上某个部位的剧烈疼痛让他明白,自己遭受了什么,他用最后的自尊强忍着,没有痛哭出声。攸川康介又欣赏了好一阵张华滨痛苦的样子,才往他身上扔了十来张百元美金的钞票,就叫他滚蛋了。

张华滨声泪俱下地说完经过,老保安当即义愤填膺,可稍微冷静下来想想,也知道张华滨是吃了哑巴亏,只好劝小伙子想开些。张华滨却流着泪说,这些日子自己夜夜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攸川康介那张最最丑恶的嘴脸。而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每天在饭店门前站着,时刻胆战心惊,害怕下一秒钟就见到攸川康介推门进来,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几乎要发疯了。

老保安告诉童晓,虽然自己对张华滨无限同情,无奈帮不上忙。张华滨的状况越来越差,很快连正常工作都难以维持了。不久,他向锦江饭店提出辞职,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后来,老保安曾经去看过他一次,张华滨告诉老保安,自己在上海混不下去了,打算远走深圳,听说从深圳可以找到途径去香港,他在香港有非常好的朋友,叫他想办法过去。朋友答应他,只要他到了香港,就一定帮助他过上好日子。再后来,老保安和张华滨彻底失去了联系。

童晓对童明海复述完这段往事,胸有成竹地下了结论:“根据调查,1987年张华滨申请去印尼探望养父母,获得批准后途经香港去印尼。但是当年他根本就没有去印尼,并且他的养父母此后也再没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因此我推测,他进入香港后就滞留下来,然后改名换姓,取得了张乃驰这个新的身份。而他口中那个香港的好朋友,据我判断,很有可能就是李威连。张华滨应该是在李威连的大力帮助下,才得以彻底翻身,进入跨国公司打工,并且做到总监的职位,若干年后以成功人士的形象返回上海。偏偏就在这时,他又遇上了当初的仇人——攸川康介!我估计,攸川康介很可能也认出了张乃驰,进而以过去的丑事对张进行威胁,张乃驰就用为他介绍中晟石化生意的谎话暂时稳住了攸川,同时开始实施自己的报复计划。他的报复计划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将患有艾滋病的少年送给攸川康介,使攸川防不胜防染上绝症;另一部分则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阴谋,将攸川康介的贸易公司一步步送入陷阱,最终导致了他的绝望自杀。”

“哈哈,虽说这张乃驰的经历蛮值得同情,他的报复手段倒也够毒辣的。”童晓最后感叹说,“就是不知道他和李威连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还有就是……老爸,你怎么突发灵感要我调查张华滨的?否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和攸川康介之间还有这么段恩怨呢!”

童晓原以为,调查有了这么大的突破,老爸一定会十分欣喜,谁知童明海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童明海先是向儿子劈头盖脸泼了顿冷水,说童晓关于张乃驰复仇的说法都是推论,并没有扎实可靠的证据,随后就闷闷不乐地埋头抽烟,童晓再三打听究竟是谁让他调查张华滨的,童明海始终置之不理。

随后的春节过得不太愉快。童明海显然有心事,似乎一直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童晓本想约孟飞扬吃个饭,把有关张乃驰的新发现通报给他,但是这家伙因为戴希出差,也是没心没绪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童晓暗自感叹,虽然有个像戴希这么可爱的女朋友着实叫人羡慕,可因此带来的烦恼也不少啊!另外他意识到,与张乃驰、李威连有关的事实正变得越来越复杂,在真相彻底揭晓之前,童晓决定暂时不向孟飞扬过多透露相关信息了。

上班之后,童晓突然接到童明海的来电,问他对张华滨的家庭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童晓回答还没太大进展,童明海却告诉他,自己已经通过一些老关系,找到了张光荣当初组织过文艺宣传队的棉纺厂的退休职工,并且约好正月十六去对方家中拜访。

就这样,童晓跟着童明海长途跋涉,前往奉贤蔡家桥。长途车一路走走停停,总算在下午两点半到达了目的地。

虽说这里算乡下,老蔡阿姨倒是住的楼房。来的路上童明海告诉儿子,这位蔡月芬过去做过棉纺厂的工会小组长,对厂里的情况相当熟悉,他已经打听清楚,蔡阿姨不仅记得张光荣,还知道张华滨出生的详情。

蔡阿姨今年七十多了,头发花白气色却很好,记忆力果然相当了得。童明海才刚说明来意,她就迫不及待地叙述起来:

“这个张光荣是印尼归国的华侨,人长得好看得来,皮肤黑黑的,高鼻梁,眼睛又深又大,特别讨小姑娘喜欢。他是1965年底来我们棉纺厂的,听说之前还在徐家汇那里的玩具厂待过,因为他能歌善舞,政治上又积极,在厂里区里都是文艺骨干,是上头特地把他派来棉纺厂组织文艺宣传队的。”

童晓很好奇:“那时候他多大?”

“三十岁不到吧,反正一到厂子里就让姑娘们炸了锅,他人又活络,毛主席思想宣传文艺搞得有声有色,听说市里的总工会都有人挺欣赏他的。在那个年头里啊,这样的人就是你们小青年现在说的大明星了。”

童晓心想,造反大明星,真够时代特色的!

童明海显然对这类往事兴趣不大,直截了当地问:“那1966年张华滨出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找不到他妈妈的记录?”

“唉!”蔡阿姨叹了口气,“张光荣长相好,神通又广大,肯定很受姑娘们的欢迎。说实在的,我当初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成天拈花惹草,喜欢装腔作势又说话不算数,其实许多人也看不惯他,暗地里叫他‘张格里’。不过‘张格里’上面有人,平时吃的穿的都比别人强,还动不动请客下馆子,也怪不得女孩子们动心。结果……一年不到的时间,我们厂里当时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叫田秀秀的就为他怀上了。”“哦,那就是张华滨的来历咯?”

“是啊。本来我们以为张光荣会娶秀秀的,可他压根就没这意思,后来我们才知道,张光荣和市革委会的一个女领导还有关系,所以才在上头那么得势,单为了这一层,他也不会正儿八经结婚的。等孩子一出生,张光荣把母子俩送到田秀秀在乡下的娘家,就死活不管了,自己照样在上海快活。可怜秀秀产后不调,娘家又穷,张华滨才一岁多大的时候,当妈的就病死了。他们娘家人穷得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顾得上孩子,就干脆把小华滨往棉纺厂门口一丢,要说这孩子也真够苦命的。”

“那后来呢?”童晓觉得这些事儿听着够堵心。

“后来让大伙逼着,张光荣只好把孩子领回家去了呗。可他一个大男人,成天除了吃喝玩乐、搭讪女人,就是搞批斗、组织文艺演出,怎么养得了小孩!结果他也真有能耐,居然找到了个地方寄养小华滨。”

“什么地方?”童明海突然插嘴问,神色很紧张。

蔡阿姨想了想:“是在……徐家汇的枫林桥那儿。”

“枫林桥?”

“对!头一次把华滨送过去时,我不放心,生怕张光荣随便找个人家把孩子扔了,所以特地跟着他一起去的。从我们杨树浦的棉纺厂到徐家汇,横穿整个上海市,我记得坐了一上午的车呢,小华滨在我怀里也是哭了一路,唉……这孩子从小就生得特别讨人喜欢,就是胆子太小了。”

童明海闷声闷气地问:“张光荣怎么找到那么远的地方寄养孩子?”

“哦,这他倒跟我说了。当年印尼发生反华暴动,他夹在逃跑的华侨中回到中国。刚回来时住在徐家汇的肇嘉浜路那里,靠在玩具厂食堂里打杂,勉勉强强混口饭吃。后来碰上文化大革命需要文艺积极分子,他才在厂里风光起来的。玩具厂食堂里有个洗菜、切菜的五十来岁的老阿姨,叫赵阿珍,大家都叫她阿珍姆妈。阿珍姆妈的老公老早就过世了,唯一的女儿原来也是玩具厂的职工,几年前难产死了,她独自带着小外孙女过活,张光荣在食堂里帮工的时候认识了她,这次为儿子的安排伤脑筋,居然想起了阿珍姆妈。去和她一说,人家立刻就答应了,当然啦,张光荣也满口吹嘘,会给钱给东西,绝对不亏待了阿珍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