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北京的傍晚,室外温度早已降到了零度以下。中晟石化集团位于西三环路上的进出口公司最顶层的走廊里匆匆走来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他右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左手臂弯里搭着咖啡色毛大衣,可能是户内温度太高,也可能是赶路太急,楼里的灯火辉煌映得他额头锃光闪亮,汗珠在鬓角边聚集成堆。
来到第一会议室的门前,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谁?”
“是我,郑武定。”
门立即打开了,满屋呛人的烟雾一涌而出,郑武定给熏得几乎窒息。他拼命地瞪大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重重迷雾中坐了一屋子的人。正对门口的墙上,“禁止吸烟”的红色标示牌在烟气笼罩中若隐若现。
“小郑,快进来,都等着你呢。”
郑武定赶紧跨前两步,站到会议桌边。招呼他的人坐在东首的主席位上,花白头发下一张皱纹密布的脸,脸色青灰,显得比平日苍老不少。郑武定毕恭毕敬地朝那人点头:“丁总。”丁总疲倦地摆手,示意他坐下。
集团公司主管进出口的丁副总裁亲自来主持今天的紧急会议,给了郑武定一个明确的信号。他在留给自己的空位上坐下,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当然其中最犀利的那双来自于正对面。郑武定不慌不忙地把公文包在桌上摆好,这才抬起眼睛迎向对方——他的顶头上司、进出口公司常务总经理高敏的脸上分明是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表情,这表情使得她那张肥胖宽阔的脸更加丑陋。郑武定不忍卒睹似的垂下眼睑,几乎掩盖不住心中充溢的兴奋——他苦苦等待了很久的时刻就要到了。
丁总开口了,声音有些喑哑:“小郑啊,你把去上海海关的验货情况向大家介绍一下吧。”“是。”郑武定答应着,翻开公文包,取出文件,“丁总,各位领导。”他特意省略了过去每次会议都必须先称的“高总”,今天轮不到她了:“本月15日,海关总署收到匿名举报信,信中称我司所订购的一批从南美洲进口的正品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存在以次充好的问题,卖方伊藤株式会社涉嫌商业欺诈。由于这批货是我司受农业部委托从国外进口的高级原材料,将用于长江中下游的农作物防寒塑料大棚上,战略意义十分重大,因此海关总署立即通报了集团总公司。在总公司领导的指示下,由我代表中晟石化和海关总署共同组成调查组,于本月17日深夜飞抵上海,对已经到达外高桥口岸的这批货物进行集中查验,这里就是验货的报告。”
他把手中的材料放在丁总面前:“据查,这批货物除了表层的五六吨符合规格之外,其余所有货品都属于市场上等外品的废品塑料粒子!”
会议桌上并没有哗然一片,在座的各位预先都得到了消息,因此只是紧张地注视着丁总,看他一页一页地翻阅郑武定送上的文件,终于,他将报告往桌上狠狠地一拍:“高总!你自己看看吧!这是怎么回事!”
高敏浑身一震,犹犹豫豫地伸手拿过文件,她想仔细读读,可满纸的字都在乱跳,高敏咬了咬牙抬起头:“报告我看过了,伊藤株式会社竟然敢搞这样的商业欺诈,我确实没有想到。我承认,这是我工作中的严重失误。好在,货款并没有付出去,这件事对我司尚未构成实际的经济损失。”
“嗯,”丁总沉吟着问,“货款未付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是你的指示吗?高总?”
“这个……”高敏的脸上红白交叠,在她那副金丝边配上玳瑁脚的眼镜后面,阴狠的目光更加恶狠狠地盯向郑武定,万般不情愿地挤出几个字,“是郑副总的个人行为。”
丁总再次转向郑武定:“是吗,小郑?这样操作不符合国际贸易的规定啊,虽说事实证明你的做法为我司避免了巨大的损失,不过你能解释一下最初这么做的动机吗?”
郑武定神情坦然:“丁总,我之所以对这笔合同拖延付款,完全是出于对该合同与卖方的不信任。据我自己的调查,伊藤株式会社从来没有进入过我司的供货方名单,过去也没有和我司有过任何业务往来,这次高总执意要与伊藤签订金额如此大的一笔合同,所订货物又非常重要,所以我对此始终有异议,事先也曾向高总提出过,但她一意孤行……”
“郑武定!”高敏气得声音直发颤,指着郑武定的鼻子尖叫,“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向我提出过异议?啊?我又怎么一意孤行了?!”
丁总皱起眉头:“高总!先让小郑把话说完嘛,你别忘了,正是他的努力才避免了你失误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高敏不做声了,勉强扶了扶眼镜,平日里一直精心打理的发型有些散乱。郑武定扫了她一眼,效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但他仍然尽力保持着平静,不紧不慢地说:“最初看到这个合同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有问题,撇开伊藤株式会社的供货商资格不谈,单就他们所承诺的超低价格来看,就很可疑,因为这个价格明显低于国际市场价,如果他们没有什么非常手段或者渠道的话,就只能亏本做这笔生意,这显然不合乎情理。”
丁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既然有这么多疑点,你为什么不向上级领导部门反映呢?”
郑武定朝高敏点点头:“我已经向上级反映过了,可是……”
这一次高敏没有跳起来,但面孔死板,胸脯起伏不定。郑武定继续说:“所以我就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授意银行尽量拖延付款时间,目的就是要等货物到岸,验货合格以后再付款。结果没想到,随着货物一起到的还有匿名举报信!”
丁总沉重地点了点头:“嗯,事实经过已经很清楚了,小郑你做得好啊。不过,我们目前还面临着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就是该如何向农业部交差!”
听到这话,高敏好像突然清醒过来,挺直身子开口了:“丁总,关于这个我倒有些想法……”然而她没能够说下去,丁总摆摆手打断了她:“高总,进口方面的事情你暂时就不要参与了,小郑,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高敏的面孔顿时变得惨白,她愣愣地看了看丁总,又慢慢把目光转向郑武定,方才的色厉内荏中糅入了愈加复杂的新内容……郑武定则全然无视她的存在,镇定自若地从公文包里又掏出一份文件:“丁总,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份文件,请您过目。”
丁总诧异地从郑武定手中接过文件,前前后后翻了好几遍。郑武定觉得脖子后面全湿透了,非常想松一松领口透个气,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终于,丁总再次抬起头,转向郑武定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小郑,你怎么会想到签这么一份备用合同的?”
“我知道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对农业部的重要性,因此必须要有一个备份方案才行。”
丁总轻轻一敲文件:“你刚才说了,伊藤承诺的价格极低,甚至低于国际市场价,所以引起了你的怀疑。但是我看见这份备用合同上,西岸化工竟然也承诺了相同的价格!你又怎么能够信赖他们呢?!”
一句话犹如巨石抛入湖心,强抑太久的震惊和困惑齐齐爆发出来,窃窃私语在会议室里响成了一片,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就连高敏也惊叫出声:“西岸化工?!”怎么可能?这太让她难以置信了……
郑武定清了清嗓子:“刚才我说得很清楚,如果伊藤没有什么非常手段或者渠道的话,他们所承诺的价格的确就是亏本做生意。但是丁总,西岸化工的背景和实力与伊藤有天壤之别,他们如果真想做这个价格的话,是完全可能的。况且,就算亏本赚吆喝,纯粹为了争取客户而接这个单,西岸化工也亏得起!”
“这绝不可能!”高敏从椅子上跳起来,“我问过西岸化工,是他们说做不了……”
郑武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高敏:“高总,据我所知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采购根本没有走正常的招标流程,选定伊藤株式会社签合同,自始至终由您一手操办。你说向西岸化工询过价,联系人是谁?答复是什么?我怎么没见到相关记录?不知道在座的各位领导,有谁看到过?”
高敏呆住了,直到此刻她才隐约意识到,这次危机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可怕得多。她用前所未有的恐惧目光打量着对面的郑武定,这个一直在她的压制下郁郁不得志的人,这个一直被她看成为头脑简单的退伍军人、大兵哥,是什么力量使他突然变得这样思路清晰、进退自如?最令她从心底深处升起寒意的,是郑武定提到的“西岸化工”——高敏的直觉在惊慌中战栗,这四个字像一座大山般朝她的头顶压来,裹挟着阴谋的森严气息,她站不住了,溃然倒向座椅。
“好吧,”丁总接着说,“情势所迫,看来我们别无选择,必须启动这份备用合同了。不过我还有个忧虑,离农业部要求我们的交货期只有两天了,西岸化工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货物运到口岸?”
“货物已经到岸了,就在宁波北仑港。只要我们确认合同成立,就可以立刻验货。”郑武定的回答再次在会议室里掀起轩然大波,连丁总都瞪大了眼睛:“都到岸了?你确定?!”
“是的。就在来开会的路上,我和西岸化工的李威连总裁通过电话,他已经派人赶往北仑港,就在那里等待我们去验货。”
“可是,西岸化工怎么能预料到伊藤的合同一定会出事?他们这样做承担了太大的风险啊!”
郑武定淡淡地说:“这就是商业上的魄力吧。备用合同是李威连亲自签署的,我想他早就做了最周密的计划,对这批货物准备了几种处置方式。不过现在对我们来讲,按期收货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西岸化工内部如何操作我们并不关心。另外特别有利的是,西岸化工的进口货物基本上是免检的,可以大大地节省清关时间。”
“太好了!”丁总重重地一拍桌子,“讨论到此结束。我宣布这份合同立即生效。小郑,你现在就带人赶赴北仑港,督促当地海关办理进口流程。清关后就马上付款提货,组织物流。时间再耽搁不起了。”
“是!”郑武定响亮地答应,差点儿就要并拢双脚行军礼。丁总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郑,快去吧。随时与我保持联系,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带着满怀的释然,也带着满腹的疑虑,与会人员各自离场而去。一室的烟雾渐渐散尽,全部打开的灯光就显得过于明亮了,从高敏遮蔽在金丝眼镜后面的呆滞目光看出去,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刺眼、狰狞,又暗藏杀机。
“戴希,你男朋友今天晚上似乎不太高兴嘛?”希金斯教授在鱼缸里撒了点鱼食,一边仔细观察着各色鱼儿争食的场面,一边笑眯眯地问。
“还好吧?唔,他的英语不太好,所以搭不上太多话。”
戴希站在教授身边,替他端着装鱼食的小瓷碟。david higgins,斯坦福大学心理学系的资深教授,酷爱养鱼,在美国的家中有个堪比水族馆的超级大鱼缸,一年四季循环保温,饲养了几百条品种各异的热带鱼。这次希金斯教授受邀来上海的大学做访问学者,刚一安顿好,他就迫不及待地造访本地最大的花鸟市场,又在家里搞起个鱼缸,规模虽然远远比不上美国的那个,好歹能聊解其趣。
“嗯,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戴希,看起来他真的很在意你噢。”教授的目光紧追着鱼群里一条透明的天青色鱼,“假如我是他,在心绪烦乱的情况下,是不会勉强自己去参加一次并非那么有趣的晚宴的。”
戴希撅了撅嘴:“他的公司前两天出了点事,我就是想拉他出来走走,散散心。”
“可你注意到了吗?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走神,戴希啊,你的目的完全没有达到。”
“也许吧,不管他了……”戴希把剩下的一点儿鱼食都倒进鱼缸,指着那条天青色的鱼问:“教授,你还管它叫‘克林顿’吗?”
“是啊!哈哈,你怎么知道?”
“你的鱼不都是以著名的心理学病例为名的吗?‘克林顿’在美国就是你最钟爱的,所以我想到了中国你也一定会先命名一条‘克林顿’。不过教授,今后你要多熟悉熟悉中国人的名字了。”
希金斯教授哈哈大笑:“对,对,希望我的鱼缸里很快能增添些有趣的中国名字。实际上,戴希,我已经有了中国人的病例。”
“真的吗?”戴希的眼睛好奇地发亮。
“嗯,”希金斯在沙发上坐下,神色却意外地变得黯然,“一个很有意义的病例,我非常重视他。但遗憾的是,就在我决定来中国前不久,他突然中止了定期的面谈,好像是对心理治疗产生了抗拒。”
“这倒真是可惜,”戴希也有些失望,“病人一旦对心理治疗失去信任感,就很难达到理想的效果了。但是教授,你知道这种变化的原因吗?”
希金斯教授摇了摇头:“不好说。他是个极其有决断力和自制力的人,这样的人往往会在潜意识里拒绝一切他所认为的外来操控。在心理治疗的初始阶段,治疗师就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让他放松防御,但是随着治疗的深入,当越来越多令人痛苦的内在体验被挖掘出来,病人必须要给予治疗师极大的信赖,否则便无法面对继续治疗所带来的强烈情感冲击。而显然,我没有使他建立起这种信赖,他潜意识中的阻力异常强大,并且拒绝给我进一步分析和弱化这些阻力的机会。”
教授和蔼地看着戴希:“对于这样的病例来说,一个比我更加敏感、温柔的治疗师才能提供和谐舒适的氛围。学术权威远不如体贴的朋友对他更有意义,戴希,一个像你这样的心理医生会比我更适合他的。”
戴希垂下眼睑,正如这些天经常有的那样,她的心中升起些许怅惘之情,混合着内疚和失落,就像听到一首触动心弦的乐曲落下时,随之而来的极淡又极浓的感伤。
“那么说你决定了?”教授意味深长地问。
“嗯。”
“今天看到你和他一起来,我就知道你已经做出决定。”希金斯教授的目光十分亲切,“戴希,我要说我真的很遗憾,你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有天赋的心理学学生。”
戴希没有回答,她了解自己的这位导师、当代最有权威的心理学家之一,在他的面前不必隐匿内心,虚饰的言辞也只能是徒劳。因为他曾经深入过太多的心灵,在这个最奥妙最神奇的领域里他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力。
“那么,你的父母亲也知道你要放弃攻读心理学博士了?”
“我在回国前就对他们谈起过,这次回来后又讨论了一次。他们说,让我自己做决定。”
希金斯教授夸张地扬起眉毛:“噢?我还以为他们会劝说你改变主意呢。毕竟,戴教授是中国最早研究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专家,他应该会希望你能继承这个事业。”
戴希还是不回答,却微微侧过脸,向教授绽开甜润的笑容。
“好吧,好吧。”教授无可奈何地拍了拍沙发扶手,“但他首先是你的父亲,女儿的幸福才是一个父亲最看重的……你的男朋友也知道你的决定了?”
“还……不完全吧。”戴希托着下巴想了想,才说,“我没有直接对他说,但估计他是知道的,他是最了解我的人。”“戴希——”希金斯教授拉长了声调,“罗杰斯是如何阐述亲密关系的?良好的密切关系需要持久的内在感情的交流,即使这种交流有破坏这种关系的危险。你虽然从美国回到男友的身边,但这并不就等于内在感情的交流。为什么不和他沟通你对事业的选择?”
教授故意板起脸,冲戴希摇了摇食指,继续说:“让我来猜猜,你不对他说放弃学业的事情,是为了不给他施加压力,不让他觉得这是你为了爱情的付出,更不想让他因此产生亏欠你的感觉。我说得对吗,戴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