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jane!”戴希惊叫,林念真应声回首,破碎的幻影重新聚拢成妩媚娴雅的女士:“怎么了,戴希?”戴希撇了撇嘴:“我不想去‘双妹1919’了,咱们离开这里吧。”

“好的,我们就从它的门外过一下,反正是顺路。”

她们就从“双妹1919”外的窄街上匆匆走过,本来戴希还想跟林念真说说“逸园”和李威连的故事,现在也完全失去了兴致。

直到在街边等候出租车时,林念真才对戴希说:“我们在‘逸园’外听到的叫声,就是从‘双妹’的楼上发出的。”

“啊?”戴希抱拢双肩,她觉得有点冷。

林念真继续说:“那里原来没有‘双妹’,都是两层的石库门房子,顶上还有个阁楼。现在底楼的客堂开了店,二楼应该还是卧房……”

龙华殡仪馆二楼“归德厅”外,参加大书画家、收藏家和旅行家薛之樊追悼会的人们正在陆续离开。人群中可以看到不少社会名流的身影,包括著名作家、教育界和演艺界的人士,中国文联、收藏家协会和旅游协会都送来花圈和挽联,由于薛之樊一生著述甚丰,为他出版过多部著作的经典书局主编兼生前好友傅书恒主持了追悼仪式,并在致悼词时几次哽咽,流下了热泪。

人渐渐地走得差不多了。追悼大厅里的大屏幕上,还在播放着薛之樊的生前影像。正中央他的大幅遗像下,薛之樊唯一的女儿薛葆龄和女婿张乃驰,依旧站在百合和白玫瑰组成的大幅花环之前。

薛葆龄身材娇小,容色憔悴,全黑的丧服穿在她的身上,好像重达千钧的铁甲,愈发令她显出人不胜衣的柔弱。整个追悼会上,她不停地流着泪,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所幸身边有张乃驰的扶持,她才能坚持着没有倒下。来致哀的人们依序经过他俩的面前,向他们表示慰问时,心中都不免生出一份感慨:薛之樊这么个成就非凡的风流人物,却没能给自己留下丰沛的血脉。自从他的大儿子十年前死于遗传性心脏病之后,薛之樊的膝下就只有葆龄这么一个女儿了。而薛葆龄呢,光看她的形容外貌,就不像是个强壮有福气的人,要不然怎么结婚多年,也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可惜薛之樊的这份家业,要后继无人了。

终于送走了全部来宾,张乃驰松了口气,搀扶着妻子问:“怎么样?你还好吧?”

薛葆龄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无力地“嗯”了一声。

“那就走吧。”

薛葆龄半倚半靠在张乃驰的臂弯中,走出大厅。追悼会后,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公布薛之樊的遗嘱。

张乃驰驾驶着自己的雷克萨斯,停在瑞金路上的薛宅前。这也是栋很不错的花园洋房,虽然没有“逸园”的规模,也不如“逸园”那么超凡脱俗,但也不像她那么命运多舛。薛之樊在“文革”中有上层人物的庇护,受到的冲击不大,一直都没有被扫地出门过。他一生周游世界各地,在香港也有房产,真正在这里居住的时间并不多,但这栋房子毕竟是有人气的活住宅,不像“逸园”,似乎受到了诅咒,总是和死亡密不可分。

参加今天遗嘱宣读仪式的相关人员都提前一步到达了,就聚在薛之樊的书房里等待最关键人物的到来。薛葆龄稍微振作了下精神,放开张乃驰扶助的手,与他一起并肩走入父亲的书房。

这里依旧充满了薛之樊的痕迹,整幅墙面的书柜里摆满了他心爱的藏书,名人字画墙上已经挂不下了,只好随意地摆放在精雕细刻的红木书柜里。目光触及之处的每件摆设几乎都是有来历的,光这间书房里的各种收藏,如果要估起价来,只怕也是天文数字了。

跨进书房门时,张乃驰的内心还是不禁战栗了一下。和薛葆龄结婚将近十年,他从来没有被邀请进入过这间书房。薛之樊从心底里看不上这个女婿,认定他仅凭外表讨得女儿欢心。张乃驰在薛家没有任何地位,哪怕西岸化工把大中华区总部设在上海,张乃驰从香港来到上海长期工作之后,最多也只是逢年过节和妻子到薛宅来吃顿饭。他自己依旧住在公司为他在五星级酒店里订的长包房中。特别是这间汇集了薛之樊一生心血的书房,对张乃驰更是绝对的禁区,老丈人像防贼似的防着他,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他的鄙视。

防吧,你防吧……张乃驰站在书房中央,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这不还是进来了?并且从今天之后,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看见他们进来,薛之樊特聘的陈律师站起身来:“既然大家都到齐了,就由我来宣布薛老的遗嘱吧。”

薛葆龄和张乃驰在沙发上紧挨着坐下,屋里其他的几个人分别是傅书恒、薛家在上海的两名远亲,以及薛之樊所开办的东亚旅游公司的总经理秦晖。

陈律师开始宣读遗嘱了,不出大家所料,薛之樊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财产分给了两位远亲、把相当一部分名人字画和珍贵收藏分别捐赠给了博物馆,把自己作品的版税收入全部捐给了红十字基金会,而把其余的所有财产,包括上海和香港的两处房产、东亚旅游公司和捐赠后剩余的收藏、字画都留给了女儿薛葆龄。

“但是……”陈律师的话峰一转:“对于薛葆龄小姐所继承的这部分遗产,薛老还有一份补充说明。”张乃驰诧异地看了眼自己的妻子,薛葆龄的眼神中也有些困惑,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陈律师,而张乃驰的心中突然一凉,他预感到了什么……

补充说明是这样的:薛葆龄虽然继承了大部分的遗产,但这些遗产将由一个特别的基金会管理,薛葆龄只能通过基金会有条件地使用自己的财产。基金会由傅书恒、陈律师和秦晖共同负责,他们都已经了解并且接受了薛老的委托。薛葆龄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可以撤销基金会,全权掌握自己的财产,这两种情况是——薛葆龄成为单身状态;或者薛葆龄生育了子女。

补充说明宣读完毕,薛葆龄和张乃驰惊呆了。两位远亲率先退出,傅书恒走过去轻轻扶着薛葆龄的肩膀,说了声:“葆龄,有事就来找傅叔叔,自己多保重。”便抽身而去。秦晖接着告辞了,陈律师留在最后,问:“薛小姐,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了……谢谢你。”薛葆龄机械地回答。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张乃驰丧魂落魄地环顾四周,满屋的书籍、卷轴和条幅、玉器和雕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嘲笑他,他的视线落回到妻子的脸上,她也正无比惶恐地看着他。张乃驰笑了:“葆龄,你最好现在就和我离婚。”

“不!”薛葆龄脱口而出,与其说是在否定他,不如说是在声明自己,“我为什么要和你离婚?”

张乃驰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调说:“为什么?因为你老头子希望你离婚啊?你没听见吗?要你恢复单身状态才能掌握自己的财产,他把你当成三岁小孩了,哈哈哈哈……”他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屈辱在他的眼里凝聚起来,放出冷冽的寒光。

薛葆龄怜惜地伸出手,抚摸着丈夫的面颊:“乃驰,爸爸是对你有些偏见,你别放在心上。我绝对不会因此离开你的,我发誓……”

“不会离开我……”张乃驰有些恍惚地说,“那你就永远也得不到你父亲的财产,难道你愿意一辈子都像个乞丐似的,向那三个外人伸手要钱?”

“我……”薛葆龄低下头,“其实我们并不需要那些财产。你是西岸化工的业务总监,我还是东亚旅游公司的董事,我们不缺钱花,一点儿都不缺。”

张乃驰瞪大双眼,死死地盯住妻子:“是吗?那是你不缺钱,不是我!葆龄,你知道我的梦想的,对不对?你知道我真正想成为的是李嘉诚那样的人物,而不是一辈子替跨国企业卖命的打工仔!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

“所以钱对我至关重要!有了钱我就可以大展身手,去实现我的梦想,而你父亲呢,他居然死也不肯帮我!”

薛葆龄有气无力地说:“其实……其实他就是担心你是为了钱,才和我……”

“才和你什么?!”张乃驰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薛葆龄,“才和你结婚的,对吗?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唔,葆龄?你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呢?”他又坐下来,与妻子面对面,声音里充满激越的愤慨,和虚饰的热情:“要不我们生个孩子吧?你爸的遗嘱不是说了吗?只要你有了孩子,就能全权支配你的财产了……葆龄,让我们生个孩子,我一直都想要个孩子……”

“乃驰!”薛葆龄尖叫了一声,双手捧住脸呜咽。

张乃驰冷笑起来:“看见没有?这就是真相!如果我和你离婚,就什么都得不到,可是假如我不和你离婚,我也一样都得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种结果,葆龄,你不是爱我的吗?作为一个女人,你就这样爱我吗?”

薛葆龄扑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张乃驰再也不看她一眼,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薛葆龄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哭了很久,渐渐地哭声断断续续起来,她艰难地支起身,从包里掏出个小药盒,取出药片送入口中。然后她靠在沙发背上,好一会儿呼吸才慢慢平缓下来。

她拿起手机,盯着上面的号码看了很长时间,泪不知不觉又淌下来,落在手背上,她这才下定决心按了下去。

没有应答,她又拨了一遍,仍然没有应答。薛葆龄黯然失神地握着手机,正在发呆,突然手机响起来,她好像获救似的用全力抓住它:“喂,william,你在哪里?”

“我在忙,有事吗?”

“……”薛葆龄的泪水又溢出眼眶:“我想你。”

话筒里一片沉寂,薛葆龄知道李威连马上就要断线,连忙急促地说:“我可以去找你吗?”

“可是这几天我实在太忙了,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不需要很多时间,我只想看见你……”薛葆龄气喘吁吁地说着,她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求求你了……”

他又沉默了几秒钟:“周末你去新加坡吧,我会在那里。还是mandarin oriental。”

电话挂了,但是薛葆龄的眼神恢复了活力,她的人生似乎又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