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你说谎!”
孟飞扬不干了,一翻身就把戴希按倒,也冲着她喊起来:“我说没有就没有!我当了三年和尚了,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我不信!”
“死丫头,你诬蔑我,拿出证据来!”孟飞扬心想:这下你该消停了吧,小疯子!
戴希从孟飞扬的手掌底下挣出来,朝他嫣然一笑:“拿证据就拿证据,我有证据!”
“啊?!”
戴希凑到孟飞扬的跟前,脸蛋像春天怒放的蔷薇花一样娇艳,她死盯着他说:“我在你那儿做了记号了!”
“哪儿?……哇!”孟飞扬眼前发黑、胸口发闷、天旋地转,“你说什么?!”
戴希歪了歪头,用手指梳理着黑色瀑布一般的长发:“你自己好好看看去,那上面有我的牙印呢。”
孟飞扬差点儿就要去扯裤子,还好立即清醒过来,他喘着粗气说:“好啊,你个死戴希!你诈人啊,好,你会留牙印是吧?你现在就留给我看啊!”
他抱紧戴希滚倒在床上,她在他怀里笑得直颤,一边拼命推搡他:“跟你、跟你说正经的呢……我有理论依据……男人、男人的真实年龄是通过性、性器官反映出来的……”
“……什么真实年龄?!什么性器官?!”孟飞扬觉得,有个研究心理学的女朋友简直就是个神迹——救救我吧,阿弥陀佛、玉皇大帝、圣母玛丽亚……
“真的!”戴希总算逃脱了孟飞扬的怀抱,她笑吟吟地坐在他身边,一本正经地说,“有研究证明,性器官的功能和状态能够最真实地反映男人的生理年龄。比如说吧,像康熙、乾隆那种人,七八十岁了还能生孩子,说明他们的性器官始终维持着很好的状态,因此他们的生理年龄呢,就比实际的岁数要年轻许多。而另外一些人呢,年纪轻轻的就阳痿了,其实说明他们比实际岁数要衰老得多,因为他们的性器官率先衰老了!”
“哦,那太监怎么办?他们的生理年龄去哪儿了?”
戴希转了转眼珠:“太监嘛,他们只有作为人的年龄,没有作为男性的年龄!”
“真够学术的!”孟飞扬朝戴希跷起一对大拇指,“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戴希还是笑嘻嘻地看着他:“当然有关系啦。你不是问我要证据吗?我没有证据,但是我有推理!”
“推你个头!”
“你听我说嘛。三年前在我离开中国的时候呢,根据我的鉴定,从你的性器官所反映出来的男性生理年龄嘛,只能算是萌芽状态的婴儿期。可是这次我回来以后呢,我发现你的性器官已经成长到了青春期,大概算初中的阶段吧。由于这样的突飞猛进显然不符合时间规律,所以我的结论是,在这三年里面,你的性器官接受了某种程度的课外辅导!”
孟飞扬简直听傻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龇牙咧嘴地嚷起来:“难道我就不能是自学成才吗?”
“行行行!”戴希咯咯笑得在床上乱滚,孟飞扬使劲抱住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她笑得融化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脸蛋却更红了,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汇集在那里燃烧着,她说:“其实呢,我不是很在意你的男性年龄如何增长,我只希望,最后能够由我一个人来验证,你的男性年龄达到了一百岁……”
戴希后面的话被孟飞扬的吻堵住了,他一边用尽全力地吻她,一边神思飘荡地想着:你为什么这么可爱,比这世上的一切都更加可爱,可爱到了让我心悸……
孟飞扬睡熟了,他的男性年龄在今夜又有了长足的进步,几乎达到巅峰状态了。戴希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睁大眼睛听了一会儿孟飞扬轻缓的鼾声,就悄悄地爬起身,来到电脑前。
打开电脑时,她有些莫名的紧张,但这些天来一直缠绕着她的奇异吸引力是如此强烈、不可阻挡地牵引着她的手指、她的神思。戴希找到希金斯教授给自己布置的那个课题,就存在名为“咨询者x”的目录下。
移动鼠标,点开文档……短暂的空白,如同所有神秘、重大、决定命运的事物在展现之前,总会有的那种停顿。仿佛有什么人在冥冥中对她说:“你要清出心灵的空间,让我进入。”戴希深深吸气,文档终于在屏幕上摊开来,引领她再一次去探索那个深邃艰涩,而又令她禁不住心驰神移的心灵世界。
在案例的起始部分,希金斯教授写了短短的绪论,这是他关于“性瘾”的一部分研究成果。教授写道:性瘾和酒瘾、毒瘾等,在心理学上同属于家庭疾病,也就是说这类成瘾的心理疾患,其成因通常都可以追溯到患者最初的家庭体验。这种体验往往是悲惨的,意味着一个痛苦的童年,但儿童既没有相应的语言能力,无法把所受到的伤害有效地表达出来,寻求帮助;也没有成熟的思维能力,去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分析自己遭受痛苦的原因。这种压抑状态长期存在,陪伴着他们的整个成长过程,以至于等他们长到了能够倾诉的年纪,也已经失去了表达的能力,进入了所谓的“失语”状态。
无法倾诉的痛苦更加深了患者的心理创伤,而他们的病症——各种成瘾又反过来作用于他们的家庭,更使得他们难以希求亲人的理解和爱护。希金斯教授写道:比如患有“性瘾”的人,往往被视为对性具有变态的强烈需求的色情狂,不仅难容于普通的社会道德观,还几乎必然地遭受到来自亲人和朋友的鄙视。不应该责怪这些亲人和朋友们,因为他们也是受害者,尤其是对于患有“性瘾”的人来说,他们的爱人所承受的压力和遭到的伤害确实太严酷,任何苛责都是不现实的。于是,患者的“失语”状态更加强了,出于害怕、出于内疚,也出于保护的愿望,他们想尽办法向自己的亲人隐瞒他们的真实情况,从而失去了最后一个倾诉的机会。写到这里,希金斯教授感叹,根据他的研究,“性瘾”患者在无节制的性行为中所寻求的,其实恰恰是一种没有保留的关爱,他们希望从中体验到被爱和被需要的感觉,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使得他们彻底丧失了赢得真爱的可能。
正是这些分析,使戴希下决心在今晚对孟飞扬进行一番道德拷问,实际上她真正想拷问的是自己。她很想体验一下,自己是否能够认同最心爱的人的出轨行为,不,不是认同,而是在某些情况下的理解吧。戴希觉得,要分析咨询者x的病例,她必须要对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真实看法有所认识,而且不单单是冷冰冰的客观态度。但是,试验没有达到她想要的目的,她还是对自己的态度含混不清,毕竟,他不是他,孟飞扬不是咨询者x。
那么,咨询者x,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希金斯教授的记录上,只有这样简单的描述:男性、四十五岁、中国人。根据他本人的要求,希金斯教授隐去了可能揭示出他真实身份的一切相关内容,但是对于戴希来说,这些天反复阅读他的咨询记录,却已经在她的心中活画出了他的形象,虽然面目隐在黑暗之中,但戴希觉得,自己正在渐渐深入他的内心,已经能够真实地感知到在“失语”的重荷下,那充溢得满满的创痛。她读的次数越多,就越感到焦虑,这位咨询者x先生,他的痛苦是那样鲜明饱满,如果再不释放,他大概就永远也无法解脱了。
希金斯教授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惜的是,咨询者x已经放弃了后续的治疗,他消失在心灵的汪洋大海中,决定还是独自承担一切。戴希想,也许他真的太累了。勇气和信任,这两样东西是心理治疗中的必备条件,而他,已经无法再从疲惫至极的身心中汲取这些,那么,就只有选择沉沦下去。
可是,你知道吗?戴希在漆黑一片的屋里,盯着闪闪发光的显示器,就好像注视着在黑暗中彷徨的灵魂——你知道吗?有人愿意帮助你。从那个她已经看过好多遍的文件夹中,她似乎能够嗅到神秘幽远的悲伤,从很久以前的过去飘散出来,渐渐地弥漫在她的心头……
希金斯教授:最近这些天,你感觉怎么样?
x:不太好,事实上,我感觉更差了……
希金斯教授:哦,为什么这么说?
x:我觉得我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变态了,不,应该说我已经是了。
希金斯教授:千万不要轻易地给自己下这种结论,下结论的事情应该交给我这样的专业人士来做。况且,在我们的专业范畴中,变态这个词并不被经常使用……x先生,我倒觉得你首先要学会的,是对自己的宽容。
x:怎么宽容?难道要我进一步放纵自己吗?……我已经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但从中体会到的满足却越来越少,稀薄得像高山上的空气,就快要不够呼吸了。每一次,我都能感到心从身体中被抽离了,只剩下空无一物的躯壳,轻飘如尘。但与此同时,恐惧却变得越来越深重,我觉得自己正在日益成为一个怪物,总有一天会被所有的人唾弃。
希金斯教授:看样子今天我们不应该谈这些,还是聊些别的吧……我们谈谈回忆怎么样?能够令你真正愉快的回忆?
x: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回忆能够令我愉快?
希金斯教授:比如……你这样美妙的英语是怎么学成的?x先生,你的语言才能令我赞叹,可以把外语说得流利准确的人很多,但很少有人能像你这样,传达出深沉的情思和优雅的韵味,我想你一定为此感到骄傲吧。来吧,跟我谈谈你学习英语的过程,我猜想,那一定是从你还是个幼儿的时候开始的……
x:……是的,确实是从幼儿时期开始的。实际上,我母亲在家里一直是说英语的,虽然,她并不经常和我交谈。
希金斯教授:哦?你母亲是……
x:我的外祖父是中国人,外祖母是法国人,我母亲出生在巴黎,四五岁时随父母移居英国,在伦敦度过她的少年时光。因此,英语、法语和中文都是她的母语,其中她使用最熟练的还是英语。但是在我出生长大的年月,周围已经失去了说外语的环境。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我母亲一直是非常忙碌的,为了抚养我的哥哥、姐姐和我,她的生活充满艰辛,可是回到家中,关起门来她肯定对我们说英语,仿佛这是她抗拒当时那个疯狂的世界,证明自身存在的一种方式。
希金斯教授:那么你的哥哥和姐姐,一定也能说很棒的英语?
x:是的,而且我母亲从小就教他们,但是她从来不教我。
希金斯教授:为什么?
x:因为她讨厌我吧。也可能因为,在我出生以后的时代,她大概觉得教我英语是不合时宜的,未必会给我带来益处。但是每当我看见她和哥哥姐姐们交谈,自己却无法加入,心中真的异常沮丧。有时,我求哥哥姐姐教我一些,当然还远远不够。那时候我坚定地认为,母亲之所以讨厌我,不愿意和我讲话,就是因为我的英语不够好,所以我更加拼命地想要学。我把家里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关于英语的书,后来我母亲终于知道了我的想法,于是——她给了我一套英语书。教授,你能猜出那是一套什么样的书吗?
希金斯教授:啊,我来猜猜……是格林童话,还是汤姆索亚历险记?
x:都不是。教授你说的这些书,在我小时候都是不允许阅读的。
希金斯教授:哈哈,那么我就猜不出来了,还是由你揭晓谜底吧。
x:那是一套四本的英文版《毛泽东选集》。
希金斯教授:噢!真是叫人惊异的答案,很有意思。我明白了,你母亲给你这书是因为,这恐怕是当时中国能够找到的为数极少的英语书籍吧。
x:你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的原因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父亲曾经是这套书的翻译小组中的重要成员。
希金斯教授:原来是这样……你似乎是第一次提到你的父亲?
x:是的。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十分模糊,我好像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也是等我上小学以后才听母亲说起,父亲是在我出生的那年被下放到甘肃武威,噢,那是中国西北部的一个非常荒僻的地方,靠近沙漠。我母亲带着三个孩子留在上海。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养活我们,因为父亲不能给她提供任何帮助,差不多每隔大半年才能托人送来一封信,十多年里只回过几次家……
希金斯教授:嗯,有了那套书以后,你就可以尽情地学习英语了,对吗?
x:还是没有人教我,但至少我有了阅读的内容。幸运的是,当时每家每户都有好几套中文毛选,这样我就可以中英文对照着自学了。因为这套《毛泽东选集》是母亲交给我的,所以我一厢情愿地认定,只要我把这套书学会了,母亲就会高兴,就不会再讨厌我了。教授,也许你还不知道,这套书的翻译水平在当时的中国是绝无仅有,翻译小组的成员里有英国剑桥和牛津最著名的汉学专家,以及从这两个学校毕业的华人学者,因此书中英文的用字遣词,句型,和其中的韵味堪称经典。泰晤士报曾将这套英译本评价为“用精彩绝伦的英文忠实地表述红色中国统治者的思维”。我母亲把这套书给我做教材,意味着相当高的起点。
希金斯教授:我毫不怀疑,你的起点的确非常高。
x:可是我的目的最终却没有实现。我苦苦学习了好几年,到最后已经能够把整套书里的主要篇章和华彩段落都背诵下来了,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得到母亲的赞赏,博取她的欢心了。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我。
希金斯教授:发生了什么事情?
x:“文革”结束了,我父亲历尽艰辛,终于可以返回上海。母亲立即就和他带上哥哥姐姐一起去了香港。我还没有找到机会向母亲展示我的学习成果,她就离开了,就这样把我抛弃了。可悲的是,这套书的内容却从此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子中,想忘都忘不了。直到今天,偶尔我想起那里面的词句,还会有种心痛如绞的感觉。教授,是不是有种手术,可以通过切除一部分脑白质来抹去不想要的记忆?我很想把这套书从我的头脑里切除掉。
希金斯教授:但是……这样就会把你关于母亲的记忆,一起抹去了。
x:哦,那就算了,还是留下吧……
每次看到这里,戴希的心都会颤抖。当年那只孤单的小鸟,它奋力扇动羽翼的细微声音,从时间沉寂漫长的甬道那头传来,在戴希的胸中激起阵阵回响,她很想伸出双手,去接住那随风飘落的纤弱羽毛。
x:不过,虽然母亲离开了我,我的英语学习却没有就此结束。
希金斯教授:是吗?你又为自己找到了一名新的老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