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孟飞扬收到戴希发来的照片时,正和柯亚萍坐在一起。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这次是柯亚萍打电话来,执意要与他当面谈一谈工作的事情。
自从把自己那四十多万积蓄都给了老柯去还债,孟飞扬深刻体会到了“借钱给朋友就等于失去朋友”这种说法。自打借钱给老柯之后,孟飞扬就再不好意思主动去找柯正昀,生怕对方以为自己在逼债。而柯正昀碍着面子,没有筹齐还款之前,肯定也不好与孟飞扬联系。于是老柯的病况如何,何时出院,家里的纠纷是否平息等等,孟飞扬都不得而知了。另外,孟飞扬也不愿意联络柯亚萍,那次他一时好心让她来家里洗澡,被戴希发现后孟飞扬心中说不出有多别扭,因此对柯亚萍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这回柯亚萍主动打电话过来,说有要事相谈。孟飞扬找不出理由拒绝,也确实想了解他们父女目前的状况,就和她约在中山公园旁边的越南河粉餐厅一起吃中饭。柯亚萍的工作单位在中山公园附近,中午过来比较方便。
孟飞扬白天没事,到得比较早。他找了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下,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柯亚萍才姗姗来迟。这时候已经过了中午12点,餐厅里挤满了周围办公楼里的小白领们,孟飞扬看着他们套装胸牌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隔膜和黯然,现在他心爱的戴希也置身于这个群体之中,而他自己却被暂时排除在外了。
其实孟飞扬并非找不到工作,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已经有两三家日资贸易公司给了他offer。只是日资公司普遍开价不高,都没有超过一万五千月薪的,偏偏孟飞扬和一万五千月薪较上了劲,不超过这个数目他就不干。他正坐在那里浮想联翩,头顶上响起一声轻呼:“孟飞扬,你好啊。”
孟飞扬抬起头,一个淡妆清秀的白领丽人进入他的视线——“啊,你好。”孟飞扬连忙站起身,柯亚萍朝他嫣然一笑,在他对面坐下。孟飞扬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脑子里的柯亚萍是个可怜兮兮的素朴女孩,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姑娘判若两人,孟飞扬不觉暗自感叹,女人真是神奇啊。
柯亚萍的脸微微红了红,轻声问:“你点菜了吗?”
“哦,还没有!”孟飞扬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拿起菜单,“你想吃什么?”
“这里的招牌河粉很好吃。”
“行,还要别的吗?”
“不要了,唔,今天我请客。”
孟飞扬一愣:“那怎么能行,当然是我请!”
柯亚萍的眼波一闪:“你啊?你不是还在失业呢吗?”
“哦,没事……这点儿我还请得起。”孟飞扬有点儿尴尬,不知道怎么自己反倒成了照顾对象了。
点过菜,孟飞扬问柯亚萍:“你爸的身体怎么样了?”
“回家休息了。”柯亚萍轻言款语着,脸上依稀透出一点愁容,“就是哥哥嫂嫂还天天闹,他在家也没法好好休养。”
“哦,”孟飞扬点点头,“那你也……”他想说你也日子不好过,但又觉得这么说太亲近,就把话咽了回去。
柯亚萍看着孟飞扬,脸又红了红,才十分艰难地说:“你……的那笔钱,我们暂时还不出,请你原……”
“哎呀,这个就不要提了。不着急的!”孟飞扬就怕她提这事,慌忙制止。
她低头笑起来:“你这个人,看你的样子倒好像是你借了我的钱似的,真怪……”
孟飞扬“呵呵”笑了笑,心里窘迫无比,甚至有点儿不快了。
“唔,我们谈正事吧!”柯亚萍好像看出他的心思,立刻转变了话题,语气也清爽利落起来,“我今天是想跟你说,我们公司原来的贸易课长元旦提出辞职了,现在老板急着要招人,我觉得你的条件挺合适,想问问你的想法,如果你感兴趣呢,我就去跟老板推荐一下。”
“这样啊……”孟飞扬知道柯亚萍的公司,背景规模还是不错的,倒确实是个好机会,只是不知道薪水……他正在犹豫,柯亚萍又说话了:“我们公司的工资级差蛮大的,你别看我这个行政助理收入很一般,但是贸易课长那个级别就不一样了,另外业务提成的比例也很高。”
孟飞扬愣住了,他原先一直以为戴希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孩,今天却不禁要对柯亚萍刮目相看。更让他感到惊异的是,柯亚萍的聪慧和戴希完全不同,比如刚才这番话戴希就说不出来,她去面试连薪水都不懂得向人提……
孟飞扬点点头:“好啊,我愿意试一试的。那就拜托你跟老板说说吧,我回头就把简历发给你。非常感谢!”
柯亚萍大大地松了口气,又冲着孟飞扬笑了,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在日光的衬托下,皮肤显得十分洁净光滑。孟飞扬掉开目光,就在这时手机在裤兜里颤了颤。孟飞扬掏出手机看了看,思考了几秒钟,就把手机送到柯亚萍面前:“亚萍,你看看这张照片。”
柯亚萍接过去仔细看着,突然掩着嘴轻呼:“啊!我见过这个人!”
“什么?”孟飞扬也大吃一惊,他本来只是随便给柯亚萍一看,哪想到真看出了名堂,他连忙问:“谁?你认识哪个人?”
柯亚萍咬着嘴唇,慢慢地指向照片中的那群孩子:“这个穿蓝白运动服的男孩子,去年六月攸川康介秘密到沪时,曾经……召过他。”
黄昏时分,童晓斜挎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皮包,手里拎了个大大的纸袋,溜溜达达地走进里弄。弄口牌楼上杵着的晾衣竿上滴下水来,恰好落在童晓的脑门上,冰冷刺骨,他一激灵,气呼呼地高喊:“什么人乱晾衣服!”
没有回应,短短的弄堂上方所有的窗户紧闭,童晓只好自认倒霉,他耸了耸肩,刚把头低下,就感觉有人从身边飘然而过。童晓一怔,连忙注目望去,一个身穿深咖啡色紧身羊毛大衣的优雅背影在他的视野中渐行渐远。这个弄堂里为数不多的几家住户都是童晓家的老邻居,每家每户的底细像摊开的账本,相互间一览无余。因此,童晓绝对可以肯定,那个身影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户人家,同样也不可能是这些人家的亲友——她通身上下所散发出的高贵气息,是与从树杈到屋檐上方的晾衣架没有丝毫关系的。
童晓在弄口发了一小阵呆,直到高跟鞋敲击路面的清脆声响听不见了,他才回过神来。缩了缩脖子,童晓推开了小弄左侧的第一扇门。这里的石库门房子和“双妹1919”那儿的老式里弄有些区别,推门进去首先是个小小的天井,前厢房在天井后面。进了天井,童晓一眼就看见老爸的那辆破自行车靠在墙上,他抬高嗓门喊了句:“爸!我回来了!”
“喊什么喊!你一开门我就听见了,我的耳朵还没聋!”童明海在屋里应道。
童晓笑着跨进厢房门,立即又嚷起来:“我的亲爹啊,您老居然开暖空调了?!”
童明海瞪了儿子一眼:“大惊小怪什么?不行啊?老头子我就不能享受享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可是……这也太不像您老人家的简朴作风了呀。”童晓把手里的纸袋搁在桌上,一边瞅瞅童明海,“爸,你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
“嗨,十天半个月也不回来一次,一回来就咒我啊!”童明海往沙发上一靠,没好气地瞪着儿子。
童晓释然:“哦,不是那个意思……呵呵,我就是不太习惯了嘛。早跟你们说了,空调装着是为了用的,不是用做摆设的,这样暖和点多好。”他正要脱外套,却见童明海抄起遥控器,把空调关了。
童晓无奈,摇了摇头重新把外套穿上,又指指纸袋:“爸,我给你和妈买了点补品,冬季大补嘛……”他突然停了下来,茶几上一只精致的白底碎花的瓷杯吸引了他的注意。童晓把杯子端起来左看右看,朝父亲诡异地笑了:“爸,我说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咱家刚来客人了?”
童明海低低地“嗯”了一声,眼望前方,不解释。
童晓继续研究那只杯子:“哇!好尊贵的客人哦,老爸不仅开了空调,还拿出了这套珍藏的瓷杯款待;唔,这位客人很洋派,所以你没有请人家喝茶,特意冲了咖啡,啧啧,雀巢咖啡哦!再有就是……她竟然是个女客人呀!”他把瓷杯的一侧转向父亲,那上面有个隐约可辨的口红印。
童明海绷不住了,扑哧笑出声:“小子,真当自己是福尔摩斯啊。”
“爸,这位客人到底是谁啊?”
童明海悠悠地说:“你不认识的,一个老朋友。”
童晓看着父亲的脸,那上面有种惆怅、喜悦和激动交织的神情,细腻而复杂,很少能在耿直实诚的老爸脸上见到。他突然有些遐想,这位女客人会不会就是刚才在弄堂口远去的背影?对,爸爸刚刚还开着空调,说明客人才走,很有可能就是她!童晓知道父亲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事情再盘问也没用,不觉有些后悔,自己要是早到一步的话,也许就能一睹那位女客的芳容了……
“爸,你跟人家聊了很久嘛,这杯咖啡都冰凉了。”童晓还有些不甘心,继续和老爸搭讪。童明海却不满地瞥了儿子一眼:“你怎么老是这么油头粉面的?哪里像个刑侦人员的样子?要多懒散有多懒散!”
“我……”紧箍咒的感觉油然而生,童晓正要陷入惯常的郁闷之中,房门猛地被人推开了。
“哎呀,晓晓回来啦!”
“妈。”童晓开心地朝刚进门的人点头,解围的来了!
童晓妈却匆匆忙忙地绕过父子二人,往五斗柜走去:“老童,我拿点钱,马上要去医院。”
“啊?!怎么了?”父子俩都吃了一惊。
童晓妈从抽屉里往外掏钱,一边说:“还不就是邱家双胞胎的妈妈——尹惠茹昨晚上又发病了,据说这次挺危险,我得赶紧去看看,帮帮忙。”
童晓和爸爸交换了下眼神,自从退休以后童晓妈就成了居委会的骨干,“双妹1919”和“逸园”都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童晓曾经开玩笑地说,他们一家人都和这两个地方难舍难分了。
“这个尹惠茹到底是什么病啊?”童晓有些纳闷,“是不是老年痴呆?”
“什么老年痴呆,你瞎说什么!作孽啊,她那是跳楼自杀没死成,却把脑子摔坏了。”童晓妈把钱装好,捏着包走过来,坐在童晓的身边:“老童,你还记得吗?应该是1984年的事情了。”
童明海点点头,脸色阴沉下来:“我当然记得,从华海中学老教学楼的顶楼跳下来的,幸好在操场边的线网上挂了一下,算是捡了条命,可是脑震荡再没能修复过来。”
“这样啊,可为什么呢?”童晓问。
童晓妈叹着气摇头:“不清楚啊,这事你爸当初也调查过,可也没什么结果。那时候尹惠茹可算得上华海中学最顶尖的英语老师了,人又长得漂亮,跳楼的时候还不到四十五岁,唉!从此这人呐就完了,活着比死了更惨。其实这事儿,你爸一直觉得华海中学的老校长是知道底细的,可人家就是不肯说。”
童晓皱起眉头:“华海中学的秘密还真不少嘛。”
“咳,那年头,哪个地方没有些不可告人的事……”童晓妈一拍包,“哟,我得走了!老童啊,万一我来不及赶回家,你自己和儿子吃饭吧。”
童晓妈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了。
屋子里父子二人面面相觑,童晓迟疑地问:“尹惠茹自杀会和‘逸园’的那件事有关吗?”
“你是说袁伯翰的死?”童明海思忖着说,“应该不是。袁伯翰死在1981年,尹惠茹自杀在三年之后的1984年,不像有什么直接联系。”
“那会不会和李威连有什么关系呢?也许他对邱文悦的伪证一直耿耿于怀,进而威胁了尹惠茹母女?”
“也不像。李威连一直在金山石化厂上班,很少有机会回上海市区。而且1984年靠近年底的时候,他就离开上海去香港了,当时还是我给他办的销户手续呢。尹惠茹自杀的时候,李威连人都已经在香港了。”
“唔……”童晓抓了抓头发,“爸,你就没想过法子让华海中学的老校长开口?”
童明海连连摇头:“知识分子很难弄啊,我总觉得他有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不过当时呢,尹惠茹身上是留了遗书的。”
“啊,原来有遗书啊!”童晓叫起来,“那您还让我猜?”
“嗨,那遗书上要是都说明白了,我还用费这些脑筋吗!”
童晓两眼放光:“爸,遗书上都写啥了?”
童明海叹了口气:“尹惠茹自杀的时候衣兜里放了张纸,上面就写了五个字——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童晓念叨了一遍,“这什么意思?什么错?”
“我要是知道就好啰。字迹经过鉴定,确认是尹惠茹的。至于内容嘛……就没人能看得懂了。只有他们的老校长,看到这字条后就抽着烟一个劲儿地叹气,偏偏怎么问都不开口。如今老校长也过世好几年了,尹惠茹又成了这个样子,这句话的意思恐怕就真成为永远的谜了。”
童晓陷入沉思,屋子里突然一片寂静,只有童明海吐出的烟飘在沙发的上方,袅袅如雾,扭曲了半分真实。“都是我的错”——真的再没有人知道这话的意思吗?童晓想,不,一定还有人能懂这句话的意思。自杀者的最后遗言,通常都是最深刻的自我表白,这种表白如果不是针对所有人的,那就一定是她临死前最难割舍的人。尹惠茹的遗言既然不为大家所理解,那么就必然有某个特定的人,是她表白的对象。
都是我的错——她是在用生命向那个人忏悔。
童晓想了一会儿,正视着父亲说:“爸,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逸园’的前世今生,里头有个疑问,我想问问你。”
“什么?”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尹惠茹有一对双胞胎女儿,而不是只有邱文悦这一个女儿的?”
童明海微微一愣,看着儿子的眼神中流露出含蓄的赞赏:“嗯,这个问题提得不错。”他沉吟了一下,慢慢地回忆起来:“确切地说,是在尹惠茹自杀以后,她的另一个女儿邱文忻从安徽乡下赶来,直到那时,我才真正知道文忻和文悦原来是一对双胞胎。其实,这个尹惠茹的命运挺悲惨的。她原来也出身于书香门第,听说她的父亲学问很不错,曾经当过袁伯翰家的家庭教师,所以她家就住在‘逸园’附近。尹惠茹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却偏偏赶上了那么个年代,1957年反右的时候,她爸就给打成了右派,尹惠茹从外语学院毕业后,也被赶到了安徽乡下改造。当地村支书的儿子看上了她,尹惠茹虽然百般不情愿,可也只能嫁过去,后来就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丈夫是个乡巴佬,尹惠茹和他哪有什么共同语言,简直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文革’后期,她想尽办法终于回到上海,在华海中学当上了英语教师。本来她是想把两个女儿都带回来的,可文忻和文悦姐妹禀性很不一样,姐姐文悦愿意跟着妈妈,妹妹文忻却不肯离开农村,结果尹惠茹就只带了文悦回来。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她还有个女儿留在乡下,不过很少有人了解她们原来是对双胞胎。1984年尹惠茹跳楼后,她的乡下老公才带着文忻上来,看到尹惠茹痴呆的样子,那乡下老公扭头就走了,从此再没出现过。让人意外的是,这次文忻倒留了下来,和姐姐文悦一起照顾妈妈。从那以后,这对双胞胎姐妹就一直住在‘双妹’的石库门里了。”
童晓听得频频点头,他殷勤地给童明海递了支烟,点上后又问:“那她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经营‘双妹1919’?又是怎么筹集到启动资金的呢?”
童明海抽了口烟:“九十年代初期,曾经有人给邱文悦介绍了个日本丈夫,说对方家里怎么怎么富裕,吹得天花乱坠的。你知道,那年头中国人特别羡慕外面的生活,邱文悦听信说辞就到日本去结婚了。过了几年逃回来,说上当受骗了,原来对方就是个北海道的农民,都已经年过60了,家里也很穷,邱文悦白白过去给那糟老头当了几年奴隶,什么都没得到。而邱文忻性格古怪,还要照顾痴呆的母亲,所以始终没有结过婚。那些年母女三人的生活来源就是出租楼下街面房的收入,这套房子倒是很早就落实政策还给了她们。1998年的时候,姐妹俩突然把租客赶走了,自己出资重新装修了底楼店面,开出了‘双妹1919’。至于启动资金嘛,呵呵,听说是有大老板赞助的。”
“大老板?哪个大老板赞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