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妹和大胜一边安抚着车内旅客们的焦躁情绪,一边焦躁地等着于果来解救自己于水火中。
“于果怎么还不来啊?”三妹站在车旁,一直看向来车的方向。
“别急,别急,从城里到这儿,正常情况怎么也得两个小时,现在还是进出城的高峰时间……”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我刚才在电话里问他什么时候能到?他说他方便的时候……你说这是帮人的态度吗?”
“你不了解果儿,他这个人,别的不说,但是对朋友,那是绝对没得说,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古惑仔看过吗?他就是陈浩南,我就是山鸡。”
“……山鸡?听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我再上去安抚一下,你等着果儿……千万注意态度,大局为重,果这人我了解,吃软不吃硬,你要把他惹急了咱们今晚全都得住荒郊野外。”
“怎么叫软啊?”
“小宠物似的四十五度角仰望,可怜巴巴中略带崇拜感……你自己揣摩吧,实在想不出来就学珊珊!”
“打死我也学不来啊!”大胜的解释让三妹更加郁闷,无奈地继续看车来的方向。
于果一只胳膊打着石膏,另一只胳膊转着方向盘,疯狂飙车,终于在三妹和大胜的殷殷期盼中赶到大巴车抛锚的地方。
李三妹迫不及待迎了上去,看见于果打着石膏的手,把原本要埋怨的话咽了下去:“你手都这样了,还能修吗?”
于果从后座上拎工具袋:“先看看车吧。”
于果检查着发动机,一阵鼓弄之后直起身,对上三妹期待的眼神:“你这个车太老了,我手头没有型号匹配的皮带。像这样的皮带得从大的汽配城调,还是有货的情况下。”
“那就快调吧!”
“大姐,汽配城五点下班,现在都六点半了。”
李三妹更着急,好不容易等到的救命的人也没有办法,难道真的要露宿荒郊野外?那以后旅行社还怎么继续接团呢?“那怎么办啊,我这一车人呢。”
“我有一个建议,你要听吗?”
“说!”
“你们从旅行社调一辆大巴,把游客先都接回去,我给车厂的小兄弟打个电话,托人家帮个忙,连夜去找配件,然后给送过来,我给你装上,保证你明天一早开回城里,你看行吗?”
另一辆大巴车停在了李三妹的大巴车旁边,大胜搀扶着年纪大的游客,指挥着其他人换车。三妹绕着车找了一圈,发现于果正好打完电话。“怎么样啊,你的小弟那边有回信了么?”
“找了半天总算在顺义那边找到了,我兄弟现在过去取货,然后再杀过来,怎么也得五六个小时。”
“那……那麻烦人家了,车马费我来出。”
于果豪爽地一挥手:“不差那点钱,都是面子。”
李三妹勉强笑了一下:“那就谢你吧,等车修好了我请你吃饭。”
谁知道于果却不领情:“我是给大胜面子,要谢你谢他。”
终于把乘客们都在新来的大巴车上安排好,大胜跟车往回返,留下三妹和于果一起等修车的皮带。
“果儿,我们李总就交给你了,万一荒山野岭的出没一两只豺狼虎豹,果儿,可就全靠你英雄救美了……”
“别贫了,赶紧回吧。对了,今晚可能夏天还得先放在你和小艾那儿……”
“小艾来电话了,你们家老爷子早就把他接走了。”
于果眨眨眼:“……那行吧。”
于果蹲在地上收拾着工具,抬头一看,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找出个手电筒,递给三妹:“天就快黑了,车上灯少开,别把电耗光了,手电也悠着用,一会还得修车呢……万一……”
于果说着说着突然坏笑一下:“万一我对你图谋不轨,你可以用这个防身。”
三妹很认真地听着于果的玩笑,很是紧张。手机突然响起来,掏出来一看,是泰勒。“喂?我,泰勒,回来了吗?我想接你一块去吃饭。”泰勒看着副驾上整理成册的标着“SUMMER”字样的文件。
“没有,别提了,我们在离最后一个景点还有一百多公里的地方遇险了,皮带断了,又没有匹配的型号,只能等人来送零件。没有办法,我们只好调了一辆大巴来把客人都接走了。”
“那你呢,你在哪儿?”
“我留下来等呢,我不放心把车留在这儿。”
“胡闹,你一个人吗?你一个女孩儿怎么能一个人留在国道上,天马上就黑了!”
“我不是一个人……”三妹犹豫着说,“还有……修车的师傅……你也认识的……”
“谁?”泰勒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于果……”
泰勒猛地一打方向盘,车调了180度,飞驰而去。
天色渐黑,于果和李三妹百无聊赖地坐在路边等着。于果又一次拨电话:“喂?屁股,零件拿到了吗……好吧,别急,路上注意安全。”挂断电话,于果转向三妹安慰道:“刚刚调到货,他现在出发去取。”
可是李三妹没有开心,反而更加着急地看表。于果站起来,坐到三妹的对面,三妹警觉地看着他。
“你看咱俩等着也是等着,这又没信号,手机也上不了网……如果咱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干耗着,是不是太无聊了?”
三妹清清嗓子,尽量表现得正常些:“我觉得还好。”
于果又向前挪了一点。三妹攥紧了手电筒:“你想干吗?”
“你……会玩升级吗?”
“不会。”
“敲三家呢?”
“不会。”
“加勒比?干瞪眼?”
“都不会。”
于果气馁:“你要是连砸金花拉耗子都不会我就只能鄙视你了。”
“那你鄙视我吧,我真的不会。”
于果瞪着眼看着李三妹,无奈地转了一圈,又站在了李三妹面前:“那我教你行吗?”
三妹略囧,你是有多无聊。
一束汽车前灯照亮了地面,李三妹和于果席地而坐在玩扑克。正玩得开心,远处一束车灯射来。于果看到车在减速,一把把李三妹拉了过来,挡在了她的面前:“你先上车,安全第一。”
三妹赶紧上了大巴车,却看到下车的是泰勒。
和泰勒一起坐在车上,泰勒把一包东西递给了三妹:“我在沿路的便利店买的驱蚊液,山里蚊子多。”
三妹开心地接过来就开始涂抹:“太及时了,这儿的蚊子太厉害,这么一会儿就咬了我好几个包。”
“还有茶鸡蛋和面包香肠,来一个鸡蛋?”
“闻着就香,我真得来一个。”
泰勒给三妹剥鸡蛋:“一会儿我想接你回去,明天我会安排人替你来接车,好吗?”
咬了口面包,三妹皱着眉说:“这个真的不太好,一是车留在这儿我不放心,二是,我走了让他怎么办?”三妹指了指窗外,只见大巴车的灯光里,于果正一个人与蚊子搏斗。泰勒从三妹手中拿过驱蚊液和零食要下车,三妹不放心地拉住他:“你俩不会打起来吧?”“我像那种找茬打架的人吗?”“你不是,有人是啊……不过他今天真心是来帮忙的,胳膊还吊着石膏,又主动留下来,还挺仗义的……”“明白,你放心,回车坐着,打开空调,夜里山里冷,别冻着。”泰勒转身向大巴走去。
于果坐在大巴上,将驱蚊液和零食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不客气地开始抹驱蚊液。泰勒选择了他对面的座位坐下,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于果。
“我不习惯被一个男的直勾勾地看着,有话说话。”
“你的手受伤了吗?”
“这个你管不着。”
“我大学同学现在是协和医院的骨科专家,要不要去找他看下?”
于果大剌剌地找了个面包出来,咬了一口:“皮外伤,死不了。”
“于果……”泰勒又开口要说什么却被于果打断。“不叫我于先生了吗?不太礼貌吧?”
“你是夏天的爸爸,我是夏天的舅舅,直接叫你名字好像更自在。”
于果皱眉:“你突然跟我来这个……我真的不太……自在,要不你还是恢复以前那个状态吧,就是那个特装特拿着特道貌岸然一不留神才险恶一下那种嘴脸,你这样我心慌。”
泰勒无所谓地笑笑:“OK,你损我我不在乎,我其实最近也想了挺多,尤其是在失去夏天的这些日子,你能想象我的心情吗?”
“不能。”
“我在想,我应该把钱给你。我从小到大都在美国,我信奉一切事情都可以依照法律条文来解决。大到上亿的经济合同,小到我的狗把大便拉在了邻居家的花园里。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事儿都有一个理,只要按照这个理办事儿,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但我可能错了,感情这种东西很不讲理。尤其回国以后,见朋友,吃饭喝酒,看他们说话办事儿,我发现中国人做很多事时是不讲理的,他们更爱谈感情谈面子。我前几天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发现大家都带着红包,但是互相不通气,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多少,可是谁也不敢比别人放的少,那就是面子。后来我问了一下,一般同事包200,关系好一点的放600,领导放999,发小放3666和6666的都有,直系亲属放9999,反正关系越近红包就越厚,红包越厚就越有面子……”
“泰先生,我没太懂,我可以理解为你没事闲得在跟我聊天吗?”于果再次打断泰勒。
“我忽略了中国人的情感方式,是我的问题。在处理夏天的事儿上,我挫伤了你的自尊心,很抱歉,希望你谅解。之前答应你的钱,我也会如数附上。不是买卖,是给你面子。”
于果轻松了些:“你看你这不是挺懂事儿吗?你要是早这个态度,会这样吗?现在夏天不是已经跟着你在美国吃炸鸡了吗?”
“不怕晚,我们可以重新来过。”泰勒掏出了一个红包,相当厚,放在了零食旁边。“这个红包在我身上揣了好几天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今天刚好在这儿碰到你……请你收下,这不是我付给你照顾夏天的酬劳,这是夏天的舅舅给夏天爸爸的见面礼。”
于果抓着面包看着那个厚厚的红包,一时不知道该拿还是不拿。“没条件?”
“没有任何条件,只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你重新考虑跟我签署那份放弃监护权的协议,并且我保证你的付出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于果沉默。
“我保证那不是一个小数目。”
于果没有答话,还是沉默。
“我想你也想让夏天生活得无忧无虑。你……会考虑吧?”
“你说完了吗?那该我说了,我不用考虑。我从来没打算让他留在我身边,我……不适合做他的爸爸,他跟你走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之前那样做纯属对你不满,如果你真的想要跟我签合同……”
“我真心实意的。”
“那我们就谈谈价钱吧。”
大巴车内光线很暗,泰勒的侧脸隐在阴影里,于果没有注意到泰勒脸上一闪而过的鄙视的表情。
“好。你要多少?”
于果要张口的瞬间却又犹豫了:“我得想想。”
“没问题,你想好了随时电话我,如果数目没有太大出入,我们就签合同,并保证三天之内付款给你。另外,还有一件事儿。”
“什么?”
“既然要走法律程序,我们还是把手续都备齐一次性解决比较好,我还要麻烦你带夏天去做一次DNA的鉴定。”
“这个就不必了吧……爸爸都叫这么多天了。”于果掏掏耳朵,心想美国人真是麻烦。
“还是公事公办比较好,我们来一次中国也不容易。当然,您也可以把因为做这个鉴定所造成的误工费、车马费都核算进去,我们一起结算。你看这样好吗?”
“我发现你这个人明白起来挺明白的啊,那以前干吗不好好做人呢?”
泰勒笑着站起身,伸出手:“那就……重新做人,合作愉快!”
于果也伸出了手,握住泰勒的手:“看你诚意吧。”一直关注着大巴车上两人举动的三妹看到他们站了起来,以为两人要互殴,紧张地赶紧冲到大巴车下,刚巧看到于果和泰勒两人握手的样子。车门打开,泰勒神情自若地走了下来,三妹迎了上去:“你们俩怎么谈那么久?”
“谈得挺好就多聊了几句。”
“什么叫挺好?”
“就是一切都按照我的设想在进行。”
“刚才看见你们都站起来,还以为你俩要打架呢。”三妹一直紧张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要是我们俩真动手,你会向着谁?”
“当然是你,他那种人一定不占理。”
泰勒笑着揽住了三妹的肩膀:“夏天就要跟我回国了,真想把你也一起带走。”
三妹一愣,站住不走了:“你……要带夏天回国了?”
“是,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
三妹不说话了,满脸的悲伤。泰勒看着三妹就要哭出来的表情,把她揽进了怀里:“傻丫头,真想把你也一起带走啊……”
车外一片即将离别的忧伤与温馨,大巴车内一片轻松,于果靠在靠背上背对着泰勒和三妹,特别认真地点着红包里的钞票。
黑夜的国道上,屁哥驾着摩托飞驰而来,停在了大巴士边上。于果跳下车,先看到了抱在一起的泰勒和三妹。被人撞见的三妹脸一红,谁知于果态度特好地示意:“你们忙!你们忙!零件来了,我这就上手修,你们忙!”
屁哥将零件交给于果:“果爷,得辛苦您自己修了。我这就得往回返,大家都在厂里加班呢。”
“这么晚还加班?”
“就是您那迈巴赫,大飞哥炸了一下午,从你走后一直骂人,后来骂得没劲儿了喝了两碗高乐高才有劲接着骂。”
“真不好意思,拖累你们了,那……你赶紧回吧。”
屁哥重新跨上摩托:“果爷,你小心点,大飞哥说这次非开了你不可。”
“嗯,我知道了,果爷欠你一个大人情,明儿请你吃烤鸭。”
屁哥驾驶着摩托开走了,于果一人只有一只手,只好冲着三妹和泰勒求援:“我手使不上劲,能过来搭把手吗?”三妹赶紧推开泰勒。
于果回到修理厂,走到楼梯口正要上楼,突然发现夏天坐在楼梯上,旁边放着两个大包,像只可怜的小狗。
夏天看到于果回来,扑过来抱住于果:“爸!你回来了。”
“你坐儿这干吗?大晚上的,怎么不进屋啊。”
“进不去了。大飞叔叔说,从今天开始你不能住这儿了。”
“扯淡!我在这工作,在这干活,这是我宿舍,当时说好的。”于果拿出钥匙开门,发现锁已经被换了,“我真不高兴了,我一不高兴就爱生气,一生气就爱踢东西……”于果飞起一脚,一只水桶凌空飞起,滚下了楼梯,夏天反应超快,像条小狗一样跑出去,把桶给捡了回来,放在了于果的脚边。
“干嘛?我不许生气吗?我生气不能踢东西吗?”
夏天拼命摇头。于果又飞起一脚,把水桶踢了下去。夏天又像小狗一样跑下去,很快又把水桶捡回来,放好。于果又气又无奈:“我还踢你还捡吗?”夏天点头。于果又一次扬起脚,夏天做了一个准备跑的动作。于果好笑地收回了脚:“我还就不踢了!下楼!”
不踢水桶改踹大门的于果冲着门里大喊:“蔡鹏飞!你出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种事儿一背着人干就特别无耻知道吗?有种你现在出来当面fire我!”
屁哥被于果弄出的声音惊着,从车间里跑了出来:“果爷!果爷!小点声,都睡了!”屁哥将于果从楼梯上拽了下来:“你这么吵也没用,他没在啊!他说骂你骂困了回家睡觉去了。”于果掏出手机要打电话,屁哥赶紧拦住他。于果推开屁哥:“别拦着我知道么,他跟我玩换锁,换锁啊!扫地出门用这么卑鄙下流的手段吗?”
“大飞哥正在气头上呢,你还不知道他,一沾枕头杀父之仇都能睡忘了。明儿再说吧,明天晚上人家来提那辆迈巴赫,他还是得服软找你。”
“明天服软管个屁用,我们爷儿俩今晚上哪去啊?总不能大马路上睡一晚上吧!”于果指着夏天和旁边的一堆行李。谁知道夏天听到要在大马路上睡觉,眼睛瞬间变得闪亮亮:“我们要睡马路么?”
“别起哄!”
“果爷,带着夏天跟我挤挤,凑合一宿。”
“就你那一尺来宽的婴儿床吗?还不如睡马路呢!”
相较于大人们的郁闷,夏天却是一直在旁跳着脚蹦,一边蹦一边喊着:“睡马路!睡马路!睡马路!睡马路!”
于果无奈地叹了口气,拎起那两包行李,又拎上太过亢奋的夏天钻进了车库。夏天一脸的失望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我们今天不睡马路么?”于果只觉得满头黑线:“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啊?都什么价值观啊?”于果将两张工作台清干净,推到一起拼成一张“床”,随手扯了块帆布铺上,将两个包扔上去当枕头。夏天望着角落里被帆布盖着的汽车,时不时的看看于果。
“又琢磨什么坏事呢?睡觉!”
于果倒头在工作台拼成的床上躺下,夏天也爬上来,歪在于果身边。于果在荒郊野外喂了半天蚊子,又独臂修好好了大巴车,已是又困又累,只想赶紧睡觉。
但是困得要死的明显只有他一人,旁边的夏天精力充沛地动来动去,一点要睡觉的意思都没有。不甘于寂寞的夏天终于开口了:“爸爸……”
“睡觉时不许说话。”安静了一小会儿。于果慢慢进入了准睡觉状态。
“爸爸……”
被吵醒,于果心情很糟糕:“你有完没完啊,干嘛啊?”
“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又来了!”
“真的是一个秘密……”
“那天路上的话我算白说是不是?”
夏天很乖地摇摇头:“没有。”
“你爸我是超级英雄吗?”
夏天再次摇头。
“那你爸是什么?”
“汽车修理工。”
“现在连汽车修理工都有可能不是了。”于果叹了口气,双手叠着枕在脑袋下面。
“那你现在是什么?”
“待业青年。”
夏天自豪地重复了一遍:“我爸是待业青年!”
于果满意地摸摸夏天的脑袋:“那你爸有钱吗?”
“没有。我爸是穷人。”
“特穷的穷人!”于果强调。
“特穷。”
于果更加满意了:“你爸容易吗?”
“容易。”
“扯淡!不容易,你爸特不容易。连条狗都不如,狗还有睡觉地方呢……其实你爸要是想找睡觉地方还是有的,就是现在带着你杀过去,你珊珊阿姨八成又得跟你爸闹掰。你爸容易吗?”
“不容易!”
“要是用词形容一下你爸的现在那就是……就是……”
夏天接着于果的话机关枪似的说了一连串成语:“人生失败,一败涂地,荼毒生灵,生不如死,死去活来,来日方长……”
“打住,你这怎么听着像形容梅超风呢?”
夏天不死心地继续刚才的问题:“爸爸,现在你能听我说秘密了吗?”
“说吧!”
夏天突然从工作台上跳了下去,走到角落里一把掀开了帆布,露出了那辆车的龙骨。于果被惊得一激灵爬起来,也跳下工作台,急忙跑过去将帆布盖上。“这个不能动!这个吧,还真是我的秘密。”
“你的?”
于果点点头:“千真万确,大到发动机,小到每一颗螺丝都是我的。”
夏天抓着帆布一角央求道:“爸爸,让我再看看吧,就让我再看一眼好不好,就一眼……”
于果不情愿地掀开帆布,只一下马上就盖上了。夏天不愿意:“还没看清楚呢!”
“真烦……看吧!”于果将帆布一把掀开,扔到一旁。
“爸爸,我能上去玩会么?”还没有等到于果的回答,夏天已经兴奋地跳上了汽车。“你轻点,我还没全焊好呢!”这小鬼别把它再给折腾散了。
“爸爸,这辆车很厉害吧?它是不是比所有的车跑得都快呢?”
于果只能含含糊糊应了几声。
“太厉害了,看它的样子就知道,你看它轮子那么大,还是凹进去的……”
“你懂什么呀,这叫负值轮毂。”
“什么叫负值轮毂?”
“负值轮毂的受力面在中心线以内,加宽了车轮之间的间距,会让车辆有更好的稳定性,在弯道里可以提供更大的支撑……我跟你说这些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夏天抗议于果小瞧自己,“AE86,A31,MK2,MSR……真正厉害的跑车都是后驱的,我一看这辆车的发动机在后面,就知道它一定很厉害。”
吃惊于夏天关于车的小知识,于果一把将夏天抱下车,两父子站在车旁。“还真懂点啊你。你过来看看这个,这发动机怎么样?”夏天爬上看了看发动机:“2400CC的,是不是小了一点?”不赞同夏天说法的于果摇摇头:“别看它是2.4的,注意看后面的后缀……TSI发动机,比传统4.0的扭矩都大。而且同样的发动机,知道怎么能把它们的最大潜力开发出来么?”夏天摇摇头。
于果从发动机里拔出一根点火线圈:“ANTANO顶级点火线圈,最大限度提升发动机的潜能,可以让你的发动机暴躁得像一匹野马!”带着夏天绕到了车的另一侧:“一辆车所有的性能都要依靠车载电脑统一协调,由电脑分配到各处的马力,所以电脑的调试也是相当重要的,同样的车不同的电脑参数,车辆的性能也会相差很大的……”
夏天听得眼睛都直了。“爸爸,我能告诉吉尔斯和华生吗,他们一定会发血誓来捍卫这个秘密。他们是我在美国的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虽然开心于夏天要将自己越洋介绍到美国去,但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一直都这样失败,略有些泄气:“就不好跟美国人民臭显摆了吧,你爸还没做好呢……谁让你爸就是一个人生失败、一败涂地、荼毒生灵、生不如死、死去活来、来日方长……的穷光蛋呢,要想配备上那个车载电脑,还真是得来日方长了……”
“为什么呢?那个车载电脑要很多钱么?”
“多少钱?哈!说出来吓死你……就是把你卖了差不多的钱!”于果一把抄起夏天,把夏天扛在了肩膀上,关了灯。“熄灯!睡觉!”
大胜摸到床头,坐在了小艾身边,倒上酒,喜滋滋地说道:“累啦?喝一口红酒,睡得更舒服……亲爱的?”
大胜板过小艾的身子看到小艾满脸泪痕,愣住了。
“你……你怎么哭了呢?是因为我么?我……我有点非分之想也是正常的,我这么血气方刚一青年……你别哭啊,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个淫魔,坚决没有下次了……我现在就出去把自己自裁了行吗?”
小艾拉住大胜,眼泪刹不住车的不停的流下来:“我想我爸我妈了。咱们拿着东西出来的时候我妈都哭了。你说我走了,他们得有多孤单啊。”
车库的临时床铺上,于果慢慢在黑暗中起身,摸出一把手电筒对着车的方向扭亮,灯光影子里照出一个模糊的车的构架。
“爸爸……”旁边的黑暗里又坐起来一个人。
“跟我装睡?”
“是你先装睡的。”
两人都不说话了,在手电筒的光里看着那辆车。父子俩在黑暗中一模一样沉思的表情。
“爸爸,卖了我是真的就能买那个电脑吗?”
“逗你呢。”
“……”夏天沉默了一会儿,“爸爸,等我以后工作了,赚了钱,我给你买那电脑,真的。”
“你赚的钱得留着你自己娶媳妇,我不要。”拍拍夏天瘦小的肩膀,于果果断地关了手电筒,“睡觉!这次是真睡!明天带你去执行任务去!”夏天听到于果这么说,也立马躺好,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白天,夏天昂着头看看医院大门又看看拉着自己的于果,很是疑惑。“爸爸,我们为什么要来医院啊?你哪里不舒服么?”
“咱们是来验血的……为什么要验血?就是看看你的血和我的血是不是一种血。”
“爸爸你说的是验DNA吧?”
“知道你还问,显得我特肤浅似的。”
于果和夏天一起抬头看墙壁上挂的各种宣传画。夏天更加不明白了:“我是你儿子,为什么还要验DNA呢?”
“……这不是我要验的,是你舅舅逼咱们验的,懂了吗?”
“哦……”夏天拖长声音,显得很不开心,“我明白了。舅舅一直都不希望我回来找你,和你在一起。他想用这个证明你不是我爸爸。可是等结果一出来他就没办法了,我就是你儿子,以后舅舅再也没有办法拆散咱俩了。”
没想到还真小看这小子了。想了想,于果试探性地问:“万一……你真不是我儿子呢?”
夏天看着于果,眼圈红了。于果赶紧安抚:“别哭啊,不带这样的,动不动就要哭,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要有浩然正气!你看爸爸我,什么时候哭过?”
“那天回家路上你就哭了。”
给夏天擦泪的手顿住了,清了清嗓子,于果显得很不好意思:“那是情到深处,记住了,男子汉大丈夫只有情到深处,才能哭。像什么打针吃药这种小事儿都不能哭,一会咱们进去抽血,你也不能哭,要勇敢知道吗?”
走出医院的鉴定中心,父子俩手上都有一个小棉花团。拇指压着食指上的针眼,于果的手呈兰花指状地擦了擦眼泪。
夏天拉拉于果的衣角:“爸爸,你在哭么?”
“你才哭呢!我……我这是眼睛被迷了。”
“我知道,妈妈总说电视剧里都会用这个桥段。”
“……”
电话响,于果看了眼来电显示,做出一个手势示意夏天不要说话,然后接通了电话:“喂,谁啊?”
电话那端明显沉寂了一会儿,然后珊珊略带哭腔地说:“这才几天啊,你已经把我给忘啦?”
于果赶忙哄她:“怎么会,我这两天特别忙,真的,忙得我有点晕。这不刚拿出电话来想给你发个短信,你电话就打过来了。”
“真的?”
“比真金还真!”
“蜀黍……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亲爱的,来,啵一个。”于果对着电话发出一个很响的声音,因为太过全情投入,忘记了夏天就杵在一旁。
“蜀黍,对不起,我知道我那天有点过分……我后来开回去接你们了,可是你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你都这样诚恳地道歉了,我就原谅你吧,中午请你吃披萨。”
“蜀黍,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游乐场的。”
“游乐场么?”于果看看夏天,想了想,“好啊,今天有时间,我们去游乐场吧。”
珊珊黑着脸看看于果,又看看拉着于果的夏天。
“蜀黍,我本来还期待二人世界的说。”
“两个人多没意思啊。”于果一手拉着夏天一手牵起珊珊,“今天我们就把游乐园玩一个遍吧!”
过山车、激流勇进、鬼屋、太空梭,一连几个项目玩下来,夏天不但不累,反而更加精神了。吵闹着还要去坐另一个更大更高、速度更快的过山车。
于果惨白着脸瘫在休息区的板凳上,一口气干了半瓶矿泉水才缓了过来。
珊珊百无聊赖地坐在于果对面。“夏天,姐姐跟你换个座位好不好?”
夏天抬头瞥了她一眼,压根不理她,继续低头看游乐园的地图,和于果商量下一个去玩什么项目。
“以前都是我坐那个座位的!”
夏天对她做了个鬼脸。珊珊生气地向于果告状:“于果!”
听到声音于果猛地抬头,就跟刚见到珊珊似的:“什么?”
“你管不管他啊,他嘲笑我。”
“是吗?你对珊珊阿姨做什么了?”
“是姐姐!姐姐!”
夏天重新做了一遍鬼脸给于果看。
“这也没什么啊。”
选择无视夏天得意吐舌头的样子,珊珊又转向于果:“刚才我跟你说了那么半天,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于果拿着宣传册做扇子摇着冷风,有气无力地应着:“不好意思,没太听全。”
“你都想什么呢?”珊珊撕着手里的纸巾,这算哪门子的约会啊。
“我想起刚才在医院遇到的一个男的,给人家做了八年爸爸,然后一验DNA,发现根本不是他儿子,哭得那叫一个惨,用了我半包纸巾。太悲剧了。”
“这也不算悲剧啊,总比一辈子都被瞒着不知道真相强吧?”
“你说是不是人跟人待在一块儿,不管刚开始怎么样,只要时间长了都会动感情?比如说咱俩?”
“咱俩不是一见钟情吗?”
于果眨眨眼睛,想到夏天还在旁边,换了个话题,“儿子,你想不想吃那边那个棉花糖?”
夏天看着休息区对面的棉花糖摊位,只见小贩舀了些砂糖到棉花糖机里,拿起一根小木棍在机器里转动着,不一会儿,就见小木棍上缠上了一团像是棉花一样的糖丝。
“想。”咽着口水点点头,夏天满眼的期待。
支开夏天,等夏天跑远听不到自己和珊珊的对话了,于果才特别认真地转向珊珊:“是这样啊,珊,你替我分析分析,我之前知道有夏天这个孩子的时候吧,就觉得晴天一霹雳,一下子把我的世界给劈开了,我就好像看清楚我那个世界了,我那世界里有朋友,有家人,有同事,有你……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我的世界里是没有这道雷的,你懂吗?夏天就是那个雷,他来自外宇宙空间……我就觉得这个雷吧,下雨的时候才有,只要雨过天晴,他就不在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嗯……然后呢?”珊珊叼着吸管明显很茫然。
“但他没一下子就走,他就劈劈劈,他劈时我的世界就亮下,他不劈时,我的世界就又都黑了,有时黑有时亮,亮时我就想起他,黑下来时我又忘了他……总之他跟我没关系,他早晚是要跟着雨离开我的。但是呢,泰勒突然提到要验DNA……你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之前完全不知道有这个儿子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验DNA吗,珊?”
“为什么呢?”尽量提起精神听着,珊珊随意问道。
“我好像就打心里不觉得我是个爸爸……爸爸……你知道这词离我多远吗?其实我很羡慕那个在医院里养了人家八年儿子的某某人他爸,起码他知道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我不知道有个女人为我怀孕了,我没见过他出生,我没看见他一厘米一厘米地长大,我没给他换过尿不湿也没给他喂过婴儿食品,我不知道他第一颗牙什么时候掉的,也不知道他小时候生过几次病,我没陪他去看过电影给他开过家长会跟他一起踢过球更没动手打过他……我怎么可能是他爸爸呢?但我今天去做DNA……你知道后来抽完血我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那个鉴定师把我那管血和夏天那管血放在了一起,装在了一个密闭的真空大容器里,那两管血就在那个大玻璃瓶里并排放着,一大一小……你知道我突然有什么感觉吗?我突然特别想哭,真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哭……”
于果还没说完,被珊珊的动作打断了,他奇怪地看着珊珊递过来一张纸巾。“我说我当时特别想哭,我没说我现在想哭。”
“没有啊,你现在就在哭。”
接过纸巾于果凝了凝神,擦掉了眼泪,看着不远处的夏天正挥舞着两只特别大的棉花糖,召唤自己。
于果赶紧揉了揉脸,挤出一副笑容,跳起来:“好小子!有良心,没忘记他还有个爸爸!”
珊珊拉住于果:“诶,你说了半天乱七八糟我根本听不懂的话,那我的大事儿呢!”
“我没意见,随你便吧!”
“随什么便啊!于果,你不要后悔!”珊珊怨恨地看着已经冲过去和夏天分享棉花糖的于果,一把抓起包包气冲冲地走了。
不远处,泰勒和三妹目睹了事件发展全过程。“平日看于果和珊珊很是亲密,每次在一起都是搂在一起好像连体婴似的。今天倒是一反常态哦,你说是不是因为夏天的关系啊。你有没有觉得于果与以前相比比较像个爸爸了?”三妹喝着冷饮,看着亲密无间的两父子,等了一会儿没收到回答,转头一看,就发现泰勒正阴郁地盯着于果和夏天的方向,从没见过泰勒这种情绪,三妹一时间觉得有些怕他。
于果和夏天回到休息区,发现珊珊已经不见了。
“她是被我气走的么?”
“是被我。”
“那你要打电话给她么?”
于果拿起电话又放下:“女人吧,不能太惯着。”
“舅舅!”
“什么舅舅?”顺着夏天的小手指的方向,发现泰勒和三妹就在不远处。
“爸爸,爸爸,我们也去坐那个好不好,好不好?”夏天拉着于果跑到舅舅身边,很是兴奋地大声喊。
泰勒看了看于果,没有说话。三妹看了看阴着脸的泰勒,也没说话。哎,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来一次二人世界,这下,泡汤鸟。
于果抬头遥望了下被架的高高的轨道,耳边还传来遥远的天际传来的惊呼声。咽了口吐沫,于果有些晕。“……好高……”
“爸爸……”夏天可怜兮兮地摇摇于果的手臂。
排在泰勒和三妹后面的游客以为于果和夏天要插队,不高兴地指责他们:“喂,要坐就到队伍后面去,不要插队啊!”
“谁说我们要坐了,你吼什么!”对于果来说,这种时候当然是吼回去。
“爸爸,我们不坐么?”
“今天已经玩了好几个,你让我休息会儿好不好,再玩儿下去,我就要吐了。”
三妹不忍心看夏天那么失望:“夏天,不如我们换,反正我也已经玩儿得很累了,正好休息一下。”夏天欢呼一声冲上去。
重新买了两杯冷饮,于果和三妹坐在休息区聊天。
“没想到你也会来游乐园这种小女生喜欢的地方啊。”
“什么,我很不像个女人么?”
感觉到三妹又有炸毛倾向,于果赶紧闭嘴:“行行行,当我没问啊!”“不过……你们旅行社不用带团的么?你怎么会有时间出来玩儿?”
叹了口气,三妹无奈了:“别提了,那天的旅行团是朋友帮忙介绍的,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生意了。我和大胜每天待在办公室里也收不到一个电话或者咨询。碰巧今天泰勒无事,大胜就放了我假,让我出来喽。”
“什么,没活儿?是不是宣传力度不够啊?”
“大胜也这样说,但是我们哪儿有钱宣传啊,我俩那老底光保险滞纳金、租房和装修这三项就几乎全都出去了。”
“我说宣传你脑子里转的一定是那些生烧钱但基本都打了水漂的灯箱、平面、电台、广场LED这些吧?”
“那你说还有什么又不用花钱又能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高招?”
“网络啊!你们得建个公司的主页先!”
“那也得花钱请人给我们制作啊。”
于果不再说话,叼起吸管,还抚弄了一下本不存在的刘海。
“你?”
“不相信啊。不相信我可以不用我。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么积极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大胜,我兄弟!”
“谢你!我也不觉得自己能让你这么积极!”
两人对视一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