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十二章
面对要冲上楼抄家的北清中学红卫兵,挡在楼梯口的沈丽脱口说了一句:“我认识卢小龙。”一伙人愣了一下,看着沈丽袅袅婷婷地站在楼梯上,朱立红觉得受到了居高临下的污辱,也觉出了自己及身后一群人被压抑的冲动。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像被吹起来的气球一样胀得粗粗大大,体积可以占满整个客厅,虽然她的身体没有那个高度,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宽度及厚度。在瞬间的迟疑之后,朱立红也脱口说了一句:“认识他有什么用?革命造反六亲不认。”说着,就要往楼上冲。
沈丽站在比地面高两三级的楼梯上挡住去路,朱立红使劲踏响着脚下的木楼梯,威胁地举起皮带,做出要抽打的样子。沈昊从客厅的沙发里高高大大地立起来,吊起高额头下那双硕大的眼睛,声音宏亮地嚷道:“《十六条》讲了,要文斗,不要武斗。”朱立红冷蔑地看了一眼这个“国民党军官”,心说,你还知道《十六条》?她收起手中的皮带,将沈丽挤到一边,一群人呼呼噜噜冲上二楼。
二楼是沈丽的琴房和沈昊的书房,一间一间房门被冲开后,看见雍容华贵的陈设,开着盖的钢琴和贴墙而立的一个又一个装满书的高高的书柜。朱立红用手中的皮带指挥道:“先把书架上的书全部拿下来检查一遍,是四旧的全部销毁。”跟朱立红一块儿来的,还有北清中学红卫兵总部成员之一宋发,这个贫下中农子弟一见满屋古色古香的雕花家具就说了一句:“这真是资产阶级。”他伸出手掌将一排钢琴键摁得叮当乱响,说道:“这算不算四旧?”朱立红瞟了一眼这个留着寸头的贫农子弟,在对敌斗争的同仇敌忾中生出一丝对他的轻蔑。她举起武装带随便抽了几下琴键,钢琴发出一阵零乱怪诞的声响,说:“这个可以不算。”又说:“上面还有三楼,留几个人在这里抄,我们上去。”她和宋发雄赳赳地将木楼梯踏得一片声响,冲上三楼。
沈丽已经上了三楼,并把所有的房门都关上了。朱立红命令道:“把门打开。”沈丽说:“这是我们的卧室,外人不能随便进。”朱立红双手叉腰说道:“我们才懒得欣赏你的卧室,我们是要破四旧。”沈丽说:“四旧我们自己可以破。”朱立红说:“红卫兵有权帮助你们破。”
宋发抬起黑黑的眼睛锐利地瞄了沈丽一眼,闪开沈丽的目光,对朱立红说道:“不和她争论,我们进去抄就是了。”说着,就与朱立红带着一群人挤开沈丽,将她身后的房门撞开了。
这是沈丽的卧室。窗外的槐树滤进来幽静的阳光,房间里洋溢着一股幽静雅致的气息。
深棕色的地板,墙壁,家具,宽大的雕花弹簧床迎面摆放,床边放着深棕色的床头柜。左面靠墙立着几个大衣柜,右面靠窗放着写字台。写字台旁边是一个低柜。再过来,右后方的墙角,是一个斜对着床的梳妆台。右前方的墙角处还有一个小一点的梳妆台,台上的镜框里是沈丽的照片。迎面木板墙上,挂着一个很大的镜框,是沈丽穿着泳装坐在海滩上的照片。这张几乎像真人一样大的照片,喜盈盈地看着冲进来的每一个人。
朱立红感到了环境对自己的压力,同时也感到了自己对环境的冲击力和破坏力。她再次觉得自己的身体成倍膨胀,粗大无比。她手中拿着皮带,叉腰而立,显出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派。她冷冷地盯着沈丽那张泳装照,用皮带一指:“这就是奇装异服,这就是四旧!”
冲进来的红卫兵中,有几个是宋发同班的贫下中农子弟,他们显然被这种奢侈的资产阶级生活惊呆了,迈进门时有些怯巴巴的,当他们的脚在光滑的木板地上踏出声响时,似乎有种怕把脚底下的地板踏坏、踏脏的畏缩。一个面孔黝黑的男生环视着房间里的摆设,懵懵懂懂地张着嘴,人都似乎矮了一截。
倒是宋发沉得住气,他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眯得很锋利,表情有点阴森,他用力踏着脚下的地板说道:“这就是资产阶级。”同时扭过头,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带来的几个贫下中农子弟,冲他们一挥手,命令道:“呆着干什么,快抄!”十来个人冲向衣柜,梳妆台,写字台,床头柜,还有衣柜旁边的一个小书柜,拉抽屉,开柜门,倒海翻江。朱立红抡起铜头皮带,向沈丽的大镜框抽去,玻璃一下出现爆破似的裂纹。
宋发掀起弹簧床上的褥子看了看,他为自己刚才进门时受到的压迫感到耻辱,也为此刻的报复而冲动,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放开。他不敢正视沈丽冷冷的目光,又一次感到受压迫的屈辱,内心涌起新的报复的冲动。他喊了一声“他妈的”,就一下踏到床上,践踏起柔软的弹簧床,并在上面走来走去。沈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沈丽一眼,便躲开目光,双手叉腰站立在弹簧床上指挥红卫兵将每个抽屉都拉出来,进行彻底的翻查。
看到自己带来的贫下中农子弟在拉抽屉时动作有点小心谨慎,远不像干部子弟那么干脆利索,他冲他们嚷道:“怕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怎么缩手缩脚的?”
他特别冲那个厚嘴唇的红卫兵嚷道:“王小武,你是怎么搞的?”王小武正在翻来覆去试着把一个拉下来的抽屉装进写字台里,这时不知所措地仰起脸来,看着高高在上的宋发。宋发向他招了招手:“你上来。”王小武走到床边,有些不解其意。宋发目光犀利地盯着他:“让你上来!”王小武看着床上漂亮的软席,踌躇着没有抬腿。宋发两脚开立在床上颠了颠,说道:“让你上来知道不知道?没骨头啦,这点勇气都没有!”王小武抬起一条腿,放到了床上,似乎这是一个经不住踩的地方。宋发不耐烦地伸出手一下把他拽了上来。沈丽冷冷地看着这个场面。
王小武看了沈丽一眼,避开她的目光,很别扭地站在宋发身旁。宋发背着手严厉地训斥道:“这就是革命!”说着,他用力一左一右在弹簧床踏起步子来,又用力颠了颠,对王小武说:“跟我学。”王小武吃力地在弹簧床上一左一右踩着。因为畏缩,也因为弹簧床上找不到平衡的感觉,当他转圈踩来踩去,并躲避着沈丽的目光时,一脚踏到床边,很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这时,有人喊了一句:“还有那两个老东西的卧室呢,我们去几个人到那里抄!”几个人正要冲出房门,一下子站住了:卢小龙出现在门口,后面站着华军。卢小龙一眼看见朱立红,他问:“是你带来的?”朱立红说:“是,我们刚开始抄。”朱立红回头看了看沈丽说:“她说她认识你。”
卢小龙这才看见了沈丽,一时感到十分惊讶。妹妹一直说帮他寻找到她,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他低声问朱立红:“这不是沈昊家吗?”朱立红说:“是呀,她就是沈昊的女儿,她说她认识你。”卢小龙明白了。沈昊是国共斗争史上有一定名气的人,这他早就知道。想不到的是,在日月坛公园遇到的漂亮女孩就是这位国民党军阀的女儿。他这才想起来,刚刚从一楼上来时,坐在客厅里的沈昊为何如此面熟,那天在日月坛公园喷水池边遇到的老先生正是他。看来自己今天及时赶到这里确实十分必要。刚才,他一回到北清中学,华军就向他汇报了朱立红这两天领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所做所为。讲到朱立红领着红卫兵来抄西苑时,华军以一个对卢小龙最忠心耿耿的助手的角色说道:“抄西苑,抄民主党派人士,合适不合适?出了问题,都是你的责任。”他当即就决定骑车赶过来。
他对沈丽点点头,又对朱立红说道:“我们确实认识。”朱立红照例用那全场都能听到的广大嗓门说道:“你们认识,也不妨碍我们破四旧吧?”卢小龙笑了笑,他在寻找自己的思路。屋里的红卫兵已经停下了翻腾的手脚,注意着卢小龙的态度。沈丽此刻也毫无表情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对朱立红笑了笑,说道:“民主党派的家,我们暂时不要抄,怕不符合政策。”朱立红双手叉腰大声说道:“破四旧是大方向,‘8·18’大会上林副主席都讲了,《人民日报》也发社论了。”卢小龙有些拘谨地笑着:“破四旧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呀,外国大使馆里你可以去吗?”他用商量的口气说道:“你还是先带大家回去吧。”
朱立红脸扭到一边,垂着眼说道:“沈昊是大军阀,有什么不可以抄的?”卢小龙说:“沈昊后来投诚了革命。”朱立红说:“投诚革命怎么了,彭真都打倒了。”卢小龙说:“沈昊在历史上还帮助过毛主席。”朱立红“哼”了一声:“谁能证明?”“文史资料上都能看到。”
卢小龙一直用哄慰的、和善的、拘谨的微笑说着话。朱立红则怒气难平地说了一句:“我没听毛主席说过。”
沈丽看了他们一眼,走出房门,听见她推开另一间房门的声音,很快,她拿了一个镜框过来,将它立在了梳妆台上。这是沈丽和沈昊一左一右站在毛主席身边的合影,照片的下面是一行小字:“一九六六年七月于武汉”。朱立红一下泄气了。宋发尽量不发出声响地从床上下来了,乱糟糟的屋子有了一瞬的安静。
卢小龙看了看屋里的情景,用思索的、商量的语调对朱立红说:“撤吧。”朱立红又不甘心地问:“别人家呢?”卢小龙依然用若有所思的声音说道:“都撤吧,就这么定了。”朱立红知道,卢小龙从不大声争论。但当他每次这样似乎是思索地、商量地说出意见时,其实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决定。她挥了挥手说:“撤!”卢小龙依然垂着眼站在那里,声音不高地说了一句:“收拾一下再走,尽量恢复原状。”红卫兵们纷纷把衣柜门关上,把抽屉推上。
王小武还去把踩裂的软席拉一拉。
一群人踏响着木楼梯,滚滚而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沈丽和卢小龙,华军等在门口。卢小龙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对沈丽说:“没想到今天在这儿遇见你。”沈丽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袖子一直到肘部,下摆长及脚面,她两只手握在身前,看着满屋的狼藉说道:“看你这个学生领袖的队伍。”卢小龙歉意地说:“真对不起,你自己还得再收拾一下。”沈丽说:“我不收拾谁收拾?”卢小龙说:“要不,我帮你收拾也行。”沈丽说:“不用。”卢小龙说:“我刚听到消息就来了,还是晚了。”沈丽说:“还好,还没有糟蹋父母的卧室。”她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华军,卢小龙回过头对华军说:“你到各楼看一下,叫咱们的人先走吧。”
华军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沈丽,满脸疑惑地下楼了。
卢小龙顿时感觉轻松了一些,他说:“没想到沈昊是你的父亲,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巧合地遇见你。这下我们算真正地认识了。”沈丽穿着拖鞋在屋里走了两步,站住说道:“非常荣幸。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卢小龙咧开大嘴笑了:“哪儿的话。我在批判大会上看到你了,我妹妹说你挺关心我。”沈丽轻轻踢了踢掉在地上的硬币,说:“我不过是好奇。”卢小龙凝视着眼前,半笑不笑地说道:“我还托我妹妹打听你呢。”“打听我?怎么打听?”沈丽抬起眼。卢小龙说:“我妹妹说,她有个同学的母亲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可以通过她找到你。”“找我干什么?”沈丽打量着卢小龙。卢小龙始终没有摆脱拘谨,他说:“我让她打听的。”
沈丽看着这个有些拘谨的男孩子,想到毛主席对他的评价,觉得有趣地笑了:这个卢小龙相貌也太平常了,个子大约和她一样高,站在那里还显得有些窝窝囊囊,这个窝窝囊囊的人能够让红卫兵听他的指挥,真有点不可思议。她在屋里走了两步,指着墙上的镜框说:“你看,把我的镜框都打碎了。”
卢小龙这才摆脱了面对面说话的拘谨,走到镜框前面。照片中的沈丽身着泳装站在沙滩上迎着风欢笑着,他由衷地赞叹道:“这照片真漂亮。”沈丽“哼”了一声:“照片漂亮,人呢?”卢小龙转头看了看沈丽,又看着照片说道:“人我不好意思正眼看。”沈丽问:“为什么?”她的声音显出了熟识与亲热。卢小龙说:“因为人更漂亮。”
沈丽笑了,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感谢红卫兵今天的行动了,这让她读到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卢小龙此刻则真心地感谢文化大革命,正是这场大革命,开始给他带来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