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六十六章
黎明被寒冷的北风刮成一圈圈青色的漩涡,从山上落到山脚下刘堡村的堡墙上,这个山西太行山地区的村庄便略抖一下精神,从睡梦中醒过来。说醒,又未全醒,村庄还在朦胧的灰暗中冷清地静默着。卢小龙领着知识青年天不明就挑着筐、拿着铁锹、锄头及镐头上山修梯田去了。两个月前,他们从北京出发打算去延安农村插队,步行到这里时,发现这个落后山村很需要他们,便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在刘堡扎下根来。
今天,轮到鲁敏敏与鲁继敏在家做饭,三十个人的知青集体,每天留两个人值日,这差不多是这个集体中最艰巨最光荣的工作了,特别是这几天,干活的地方离村里有七八里山路,干活的人早出晚归,中间不回来,全凭轮值的人将上午下午两顿饭做好,送到山上去。
到了村里,所有的活都要咬着牙去干,只要咬咬牙,也便都能干下来。
当鲁敏敏和姐姐鲁继敏一人担着一副水桶去井上担水时,寒冷的山风铁一样刮过来,刘堡村里高低起伏的土路冻得硬梆梆的,水桶在扁担前后的铁钩上晃荡着,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到了村中的一条主路上就更显空荡,路两边的土坯房瑟瑟缩缩地排列在那里。再远一些,就是一孔一孔土窑洞,东西南北各种朝向地摆着它们老实而又贫困的面孔。
山村还没完全醒来,一孔孔窑洞的木门还关着,有一两家早起的农民穿着黑棉袄迷迷糊糊地袖着手从窑洞的门缝里晃出来,仰头看看天,打个喷嚏,咳嗽两声,吐口痰,又转身进了窑洞,一会儿,端出铁尿盆来,趿拉着步子走进自家门口不远的土墙或者玉米杆篱笆墙围起来的茅房中。接着,便看到两三个早起的农民袖着手紧紧夹住自己的黑棉袄,低着头担着水桶晃着出了自家的院子,没睡醒一样一步步上着坡。那用了多年的扁担磨得灰溜溜锃亮,不用手扶,长在肩上一样,稳稳当当地担着两边的空桶,在半明半暗的村路上悠着。
他们的黑棉裤肥肥的,脚脖扎得紧紧的,有戴帽的,有不戴帽的,都在刺骨的寒风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去井上挑水。这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在路上就开始排队,谁也不超不赶。
鲁敏敏和鲁继敏却不守这个规矩,她们戴着棉手套,扶着扁担加快步子上着坡。因为走得快,前后的空桶晃荡得很厉害,扁担两头是铁链子连着铁钩,她们双手一前一后抓住钩链,这才多少稳住空桶,然后,有些匆匆地超过走在前面的农民。见到是她们在身边赶过,农民们并不以为怪,他们都知道知识青年灶上的情况,间或有人冲她们宽厚地打着招呼:“今天轮你俩做饭了?”
一个叫来旺的小伙子挺高挺壮地穿着一件小薄棉袄,袖着手挑着一副空桶在前面走,看到鲁敏敏挑着担子认认真真赶上坡来,转过一张被风吹得红而粗糙的长方脸,挺忠厚地说:“今天小心点,不要被辘辘打着。”鲁敏敏微微一笑,脸红了,一次在井上用辘辘绞水,往下放空桶时,她不小心被摇把打着了胳膊,疼倒在地,是来旺扶她起来,又帮她把水绞上来。来旺关切地问道:“今天要不要我帮你绞?”鲁敏敏说:“还是我自己多练练吧。”来旺显然早知道是这个回答,便让开点路,让姐妹俩赶到前面去。
井在村中一个不高不低的地方,井台是青石板砌成的,井口圆溜溜的,深邃不见底,井台上的辘辘上绕的粗绳有一搂多粗。井有十多丈深,绞一桶水,一般的男人也要一支烟的功夫,要是女人就说不准了。姐妹俩放下水桶,把扁担靠在一边的土墙上,将铁桶稀里哗啦系到辘辘绳上,绳头是一截粗铁链,铁链头上是一组挺奇怪的大铁环连环套,她们按照农民教给的办法穿来穿去,铁桶就系在了上面。然后,将桶放进井口,摇着辘辘将绳子放下去,看见辘辘上的绳子一圈一圈整整齐齐地顺序往下走着,鲁敏敏又大起胆子来松开摇把,两手合抱在辘辘上,辘辘就比较快地转动起来,两手合抱的磨擦力控制着旋转的速度。
这门技术也是大胆地反复练才掌握的,倘若控制不住,辘辘就会越转越快,最后就转飞了,不仅桶会直落入井底摔坏,辘辘绳也可能震断,那就成了全村吃水的一大事故了。眼看着辘辘越转越快了,下去的绳子越来越多,重量越来越大,她更加劲地用两手合抱住辘辘,增加着磨擦力,绳子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往下走着,最后两手合抱不住了,赶快用手抓住摇把,将最后几丈绳子耐心地一圈一圈摇下去。隔着十几丈深的高度,很难听见铁链带着水桶沉入水中的声响,更多地要靠手在辘辘把上的感觉,升一升,降一降,反复几次,摇起来觉得重量够了,知道水桶满了,便双手抓住摇把,踏着弓箭步,用全身的力量一圈一圈摇着,将水桶往上绞。
鲁敏敏看着比拇指还粗的绳子一圈一圈绕上圆溜溜的辘辘,绕满了一层,又一圈一圈往回绕第二层,她想起了小时候帮大人缠毛线。她一开始还绞得有劲,等绞了几十圈后,就已经气喘吁吁了。这时,鲁继敏就面对面抓住摇把,帮助她一起摇,水桶顿时便觉轻了,绞得也快了。这样又绞了几十圈,两个人都没劲了,看着辘辘上的绳子还剩最后一层几十圈,两人便一来一往慢慢地绞着。来旺早就到了井边,将桶排在后面,扁担也靠在了墙上,笑眯眯地袖手看着她们,他知道这些知识青年人人都不愿放弃锻炼的机会。
终于,水桶一点点绞出了井口,两个人又加最后一把劲,水桶晃着水光升出了井面,来旺顺手把水桶帮她们拎到井台上,姐妹俩就将那三个空桶拿过来,将第一桶水倒在一个空桶中,再将下过一次水的空桶再次沉入井口。鲁敏敏让鲁继敏躲开,一个人练着下放水桶,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过程,先摇着下放几圈,慢慢用两手合抱着辘辘,用快一些的速度往下放绳索。辘辘转得越来越快,鲁敏敏觉得自己脸上一片热汗,身后除了笑眯眯的来旺,又有好几个农民放下空桶等候着。神情稍一恍惚,辘辘在手中失了控制,转得飞了起来,这时想去抓摇把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飞快旋转的摇把足可以打断人的手臂。就在这一瞬间,来旺一下扑了上来,伸出两手合抱住辘辘,辘辘旋转的速度一下减缓了,来旺又迅速腾出手抓住摇把,这时,辘辘上的绳子几乎放空,还剩最后几圈。鲁敏敏紧张地涨红了脸,看见来旺的手掌被磨破了,虎口渗出了鲜血,她马上接过摇把说道:“我来吧,你快弄弄你的手。”来旺这才松手,看到自己手上的血,也看到染在冰冷铁摇把上的血已经结成薄薄的冰。
鲁敏敏将水桶沉入水中,几上几下试着打满,然后一圈一圈往上绞,同时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看着来旺。来旺顺手从旁边的篱笆墙上揪下一片干黄的玉米叶,轻轻摁着擦了擦手上的血。鲁敏敏说:“这太不卫生了。”然后对鲁继敏说:“二姐,我口袋里有手绢,你掏给他。”鲁敏敏扶住摇把站定,鲁继敏过来从她的裤兜里掏出一块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白手绢,递给来旺。来旺摇着头说:“这么干净的手绢,别糟蹋了。”他摁了摁手上的伤口,用嘴吹了吹说:“不要紧,过一两天就好了。”鲁敏敏说:“你用吧。”来旺依然摇着头,鲁敏敏绞了几圈水,对鲁继敏说:“二姐,你来帮我绞几圈。”鲁继敏在对面抓住摇把,鲁敏敏从她手中抽出手绢,对来旺说:“把你的手伸过来。”来旺看了看周围几个对他挤眉弄眼的汉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脸涨得更红了,把手伸了出来。鲁敏敏用手绢轻轻摁着擦了擦虎口处的伤口,然后把手绢打开,折成寸宽的长条,当做绷带,绕着手掌将伤口系住了,她说:“待会儿你到我们那儿去,给你上点药。”来旺冲周围的几个汉子调皮地挤了挤眼,对鲁敏敏不好意思地点着头。
鲁敏敏接过摇把,尽可能一个人将第二桶水绞上来,倒入第二个空桶中。第三桶、第四桶水就由鲁继敏来绞了。在这个山村里生活,每个知识青年都想锻炼出全套的劳动能力。
当第四桶水绞上来后,姐妹俩就将桶摘了下来,各自挑上水。七八个在井台边等候的农民们纷纷让开路,她们多少有些生疏地担着水一下一下颤着扁担往回走。
这一脉山东西走向,刘堡村傍着山脚,一多半是土窑洞,一小半是平房,她们住在村西头,从水井到驻地差不多有一里多路,路平一段坡一段,上坡下坡,弯来弯去。走着走着,路上的人多了一些,天也更亮了,房前房后、院内院外都有人和她们打招呼,山村的住家高高低低,她们不敢大抬头应答每一个招呼,而是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稍一闪失,水就会溅出来。到了一段挺宽的下坡,姐妹俩用手一前一后抓紧扁担钩链,小心翼翼地走着“之”字形缓缓而下,每当溅出一点水来,她们就会心疼不已。将一担水满满地挑回家中,是她们现在的第一愿望。迎面一辆牛车上来,她们立刻老老实实闪到一边,顺过扁担让大车过去,赶车的是个戴着毡帽、留着仁丹胡的矮个老头,露出比脸还白一些的牙来冲她们一笑,大车轧着高低不平的坡路颠响着走了。她们伸手掠一下头发,擦一下额头的汗水,又全神贯注地走着“之”字形一路下坡。再拐弯,经过一两个上坡下坡,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考验。
这是一道不宽却很深的土沟,上边架着一块窄窄的石板,便是桥了,往常空着手走也不觉得什么,现在挑着两桶水过就没把握了。姐妹俩放下担子,喘着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睛彼此问着,今天敢不敢挑过去?鲁继敏说:“还是用保险的方法吧。”说着,她将扁担架在一棵秃榆树上,拎起一桶水走过石板桥,又回过来拎起第二桶水,小心翼翼地过了石板桥,再回来取扁担,回头等着鲁敏敏。鲁敏敏想了想,下了一个决心,将一担水又挑了起来,鲁继敏在沟对面说:“敏敏,别冒险。”鲁敏敏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前面一直朝前走,她知道自己不能往沟底多看,那道沟很深很黑,蜿蜿蜒蜒延伸到下面的河滩里,化成一个峡谷,一片雾气在峡谷中游荡,像个居心叵测的魔窟,她差不多是闭着眼一样过了石板桥。鲁继敏打量了她一下,有些若有所失地在后面挑起担子。
两人又走过一段土路,再上一段陡陡的坡,便来到她们住的院子:齐胸高的土院墙,一扇朝东的篱笆院门。进了院子,迎面是一壁几丈高的土崖,挖着三孔朝东的土窑洞。窑洞像拱形的隧道,一丈来宽,一丈多高,两三丈深,用砖砌着门面,三分之一的宽度是门,三分之二的宽度是窗。这里过去是刘堡村的祠堂,后来成了刘堡大队的大队部,知识青年来了以后,就把这三孔窑洞分给了他们,两孔住着二十个男生,一孔住着十个女生。窑洞两侧各有一排南北朝向的土坯房,住着几户农民。右手靠着窑洞的一间小房,现在成了知识青年的灶房。姐妹俩和院里正在喂鸡的两个大娘打完招呼,便推开灶房门把水担了进去。
眼下的任务是赶紧做出上午饭,送到山上去。
大炉灶上坐着一大铁锅水,下面的煤火被压着,露着一孔不大的红火,鲁敏敏将两担水一桶一桶倒入水缸,鲁继敏拿起钢钎式的捅火棍将灶口的煤火捅开,又将下面灶眼捅上几下,漏掉烧尽的炉灰,将灶火弄旺,然后,用碗平平地一碗一碗按粮食定量挖出玉米面,在瓦盆里加水和起来。鲁敏敏便用碗按计划标准舀出小米下到大锅中,在铁锅上架上铁荜子,铺上浸湿的屉布,姐妹俩就一同上手,将和好的玉米面用一个小搪瓷杯一杯一杯量出来,捏成大小一样的窝头,卧在笼屉上,三十个窝头整整齐齐地卧满了笼屉,瓦盆里还剩一点零星的玉米面,便扫到碗中,同时将沉沉的铁蒸笼盖盖上。炉火更旺地扑上来,舔着锅底,一会儿,蒸笼四边就冒出了蒸气,她们用湿布将笼盖周边围了一圈,增加了密闭性,蒸气就冒得更直更猛了。姐妹俩接着就将咸菜疙瘩从菜瓮里捞出来,用水洗净,切成细条,放在一个瓦盆中,她们一边等火,一边将洗手洗菜的脏水轻轻泼到灶坑里,灶坑里的炉灰或冷或热,冒着灰气,渐渐就被扑湿,再拎进一只大筐,用铁锹将灶坑里的炉灰掏净,把灰倒到外面的土沟里。还要插空将院子打扫一下,那些没出工的婆姨们便笑着劝阻道:“天天扫,没多脏,留着我们扫就行了,你们忙你们的。”两个人笑笑,照例将院子扫个遍,然后,打开三孔窑洞的门。
窑洞里黑洞洞的,夜晚点油灯,白天就只能借着自然光,她们迅速将三孔窑洞大致收拾一下。窑洞三分之二的宽度是从窗户到洞底的大通炕,这是不能生炕火的实心土炕,上面铺着草席,草席上铺着每个知识青年的褥子,褥子上放着每个人的被子。按照知青集体的规定,早晨起床,每个人必须将自己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头整整齐齐地放在被子上,褥子拉得挺挺的,十个人的褥子连接着,不同颜色的褥单,到了炕沿处都叠成一条齐线,姐妹俩只不过是检查一下,将不整齐的地方稍加整理。窑洞三分之一的宽度是与门相连的走道,走道的里半截堆放着大家的箱子,外半截贴墙放着两张窄窄的破旧长条桌,上边有油灯、书籍、铅笔盒以及一些零星物品,靠门口摞着洗脸盆,一根铁丝从门一直拉到窑洞底部,上面悬挂着毛巾以及洗过的袜子和手绢。在窑洞两边的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
鲁敏敏收拾完靠着灶房的女知青窑洞,便来到中间这孔男知青窑洞。卢小龙的铺位就靠门口,看见他枕头上的枕巾稍有些歪斜,她跪上去将枕巾摆齐抚平,下地时又将被自己弄皱的褥子和褥单拉齐弄整。窑洞虽说是冬暖夏凉,然而大冬天不生一点火,还是显得十分阴冷,当她用手抚平着卢小龙的褥子及床单时,能够觉出它们的潮冷。看到卢小龙的褥子比相邻的褥子低,她掀起来与相邻的褥子比了一下,他的褥子薄得多,第二个铺位的褥子几乎有它的两倍厚。她想了想,又摁了其他几个人的褥子,都比卢小龙的厚。她抚平掀动这些褥单时留下的痕迹,回到卢小龙的铺位前,陷入瞬间遐想。她知道卢小龙是后妈,也知道他的生活从小没有人多管,现在,他这条薄薄的、捏在手中显得有些可怜的褥子让她生出很多想法。
鲁继敏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显然刚刚收拾完旁边那间男知青窑洞。鲁敏敏见她进来,便把手中的褥子放下了。再回过头,发现鲁继敏还在看她,她便转过目光,看着卢小龙铺位旁边的窗户,窗户贴着窗纸,被方方正正的小木格隔成棋盘一样,看到一处窗纸嘶嘶地响着,她用手背试了一下,透着一股寒风,便回过头对鲁继敏说道:“这儿漏风,等送了饭回来,咱们把它糊一下。”鲁继敏瞄了她一眼没说话,两人出了窑洞,关上门,鲁敏敏站在门前又看了看,说道:“门外应该挂一个厚门帘。”鲁继敏看了看另外两孔窑洞,说道:“都没挂,这儿朝东的,不要紧。”
窝头该熟了,她们回到灶房,里面蒸气弥漫。鲁敏敏个子高一些,便绷住劲,双手将铁笼罩平端而起,挪到一边,蒸气带着蒸窝头和熬小米稀饭的香气扑面而来,三十个金晃晃的玉米面窝头齐齐地挤在铁笼屉上。贴着锅边往锅里添一点凉水,升腾的蒸气一下弱了,鲁敏敏两手抓住笼屉两边的细绳,将一屉窝头平端到后面的大案台上。下面稀稀的小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她们将蒸窝头剩下的一点湿玉米面用水调稀,倒到小米粥中,盖上锅盖,让它再开一开。两人又将笼屉上的窝头一个一个挪动着,防止粘上屉布,然后,将一个控干的水桶铺上早就准备好的薄棉垫,再铺一层干屉布,就将一个个窝头码进桶里,要码齐、码稳,不要挤碎,上面用屉布棉垫捂好,再扣上一个碗。她们又将两个水桶里面擦干,垫上薄棉垫,在里面塞进两个小一号的水桶,便用大瓢将小米粥舀到两个小一号的桶中,随后盖上早已做好的圆木盖,再将棉垫包上。两人又一同上手,将舀空的大铁锅端到旁边的灶台上,在火上坐一个稍小一点的铁锅,里面加了一勺黑色的棉籽油。油一热,她们将几个切碎的红辣椒扔了进去,一股呛人的香辣味刺得鲁敏敏直捂鼻子,她把锅端下来,将刚才切好的咸萝卜条放进锅里,在辣椒油中拌匀,再将它装在一个瓦盆中,将瓦盆坐在又一个空水桶中,盖上木盖,又在上面放了三十个碗,三十把筷子,怕路上摇晃,又用几块布将它们塞实。最后,在上面又严严实实盖上一块叠好的屉布,这一层是为了遮尘土。
四个桶两副担子都准备好了,正要出发时,灶门一响,来旺靠在了门口,房门较矮,他略低着头,手里举着一条刚刚洗净的白手绢对鲁敏敏说:“手绢我洗了,你要是嫌不干净,再自己洗洗。”鲁敏敏立刻想起来了,说道:“来,我给你上点药。”鲁继敏稍有些着急地看了看厨房窗台上的闹钟,说道:“快点,抓紧点时间。”来旺伸出手说:“你看,好了,不用上药了。”他的虎口处靠食指这一面皮肉翻卷着,血不流了,伤口却还挺厉害,鲁敏敏说:“不上药哪行啊?”说着,她跑回自己住的窑洞,拿来一瓶红药水,打开瓶盖,用一根棉签蘸着红药水给来旺认真地抹起来。来旺伸着手一动不动,两人站在灶房外面,东边露头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两人的眼睛都盯着棉花签,那一瞬间,鲁敏敏觉得眼前的阳光十分明亮,她也感觉到了鲁继敏正站在发暗的灶房里往这儿望着。
姐妹俩挑着担子上山了,鲁继敏挑着两桶小米粥,鲁敏敏挑着窝头、咸菜和碗筷,这比担水又难多了,七八里远的山路一路上坡,要咬着牙坚持着才能走下来。村里人纷纷和姐妹俩亲热地打着招呼,这个山村的一半田地在山下的河滩里,一半田地在山上,日子稀稀松松,一年到头吃不饱也饿不死。村民们一到冬天从来都是歇着不干活,知识青年来了,风是风火是火,要大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垒堰、筑堤、修梯田,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也便支持着,派了不多的几个社员和他们一同上山干。村里人对知识青年这种干劲又佩服又嫌忌,知识青年这么干,挣走了他们的工分。这些学生们一到村里就和社员同工同酬,出工劳动记工分,一天下来最高工分是十分,到年终全凭一年的工分分粮、分红。
鲁敏敏对这些细微的社会关系并不知晓,她眼里的世界多少有点像直愣愣的图画,太阳按时摆在天空上,月亮照规矩或圆或缺,一路上从北京连走带坐车到达这里,自己在随着一群人走,随着卢小龙走,她很少说话,却能够听懂每个人的话,当道路两边的田野、树木及村庄几百里几百里地走过之后,她觉得自己更结实了,也更默默无闻了。她记得自己和卢小龙的故事,赣江的水总在眼前流淌着,吉安小城也总像一艘大船在眼前浮荡,赣江中的白鹭洲常常带着一抹葱绿浮现在记忆中,她和卢小龙坐在沙滩上,看着江水在傍晚的夕阳下闪闪发亮,有轮船驰过去,拖着烟也拖着波浪,赣江给她留下了夏天的记忆。又是一个夏天的赣江,船与船相互冲撞,长矛与长矛对刺,眼前一片金光,将她的人生前后分成两半。在刘堡村里,她还是和从北京一路长征过来时的感觉一样,总是在不停地走,现在就在往山上走。
她们终于走出了村子,踏上上山的路。这里有几孔窑洞,住着生产队的两个羊倌和两群羊。一个羊倌是个歪瘦脸的老头,大伙管他叫顺老头,还有一个羊倌是个中年鳏夫,一张腊黄的长条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大伙管他叫二成,两个人正袖手夹着羊鞭打开关羊的窑洞,各自吆喝着自己的羊出来,看到姐妹俩担着担子一路陡坡上来,便招呼道:“今天是你俩人送饭?”鲁继敏一边喘着气一边力不从心地回了个招呼。顺老头裹紧破蓝布棉袄,回头看着闹闹嚷嚷冲出窑洞的羊群,又回过头来声音浑浊粗哑地开玩笑道:“还是妹妹长得高,妹妹有劲。”鲁敏敏与鲁继敏都礼貌地笑一笑,她们沿着上坡的路已经走到了与顺老头一样的高度。顺老头又睁着一双浑浊的眯缝眼,抖了一下白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鲁敏敏说道:“妹妹像个小伙子,比姐姐壮多了。”姐妹俩勉强笑笑,她们正喘得厉害,一步一步吃力地挪着。当她们沿着坡路走出几步之后,后面那个叫二成的羊馆对顺老头说道:“那个妹妹脑子受了伤,有点傻。”顺老头耳朵不好,扯着嗓门问:“你说啥?”大概是二成又对着他耳朵重复了一遍,顺老头点点头。鲁继敏扭头看了鲁敏敏一眼,鲁敏敏似乎没有反应,继续一步一步踏着凹凸不平的陡坡向上走着。
没过多一会儿,听见后面呼噜呼噜的声音追上来,停住步子回头一看,是羊群汹涌地涌了上来,这段路不宽,两边是陡壁,姐妹俩喘着粗气贴边站住。羊群咩咩咩地叫着,浊水一样在她们脚边涌过,踏起一片尘土和羊骚气,顺老头腋窝里夹着羊鞭冲她们点点头,尾随着滚滚羊群上去了。姐妹俩等寒风将尘土吹净,就又咬着牙担着担子一步步向上挪着。
这一段陡坡叫十八弯,陡着弯来弯去,有三四里路,刘堡村山上的田大多要经过这条路上下,春耕时担粪上山,夏收时担麦下山,这是村里人多年练出来的功夫。知识青年头一天到村里,空着身爬上山看了一回,就把一多半人累得东倒西歪,现在,她们咬紧牙一步步向上攀登着。坡陡,她们只能将担子左右横过来,要不前面的水桶就会磕坡。她们低着头在坑凹不平的路上一步一步找着落脚的窝,双手左右抓住扁担钩链,一步一步晃荡着向上走。有的时候,两个落脚点相距远了一些,前脚怎样用劲似乎也不能将整个体重和担子蹬起来,想一步分成两步走,之间又没有合适的落脚点,这时,她们就只能身体尽量前倾,将全身重量压在前脚上,像蹬一个很高的台阶,拚出全身的劲往上一蹬,才勉勉强强上去,水桶摆荡得厉害,不小心磕在坡上,她们要立刻稳住自己和担子,以免连人带桶滚下山去。
遇到缓一点的拐弯处,她们就放下担子,呼哧呼哧喘一阵,汗像水一样从头上往下淌,脖子上的汗早已湿汪汪一片,身上的汗也早已将内衣湿透,人稍一站定,山上的寒风便将身上吹得一片湿凉。她们早就知道上山热,不敢戴棉帽,也不敢戴棉手套,只是戴了薄薄的线手套。看着下面越来越远的村庄,她们知道自己已经爬了相当的高度,把气喘匀,不敢多歇,就又拚上劲担起担子继续上坡。
这一段爬山最能体现农村干活的谚语:“不怕慢,就怕站。”站得多了,一个上午也爬不上山去,稍稍遇到缓一点的坡,她们便熬着劲一步一步向上不停地走着。有时觉得腿要抽筋了,便站住抖一抖小腿,不敢停顿,接着朝前走。十八弯一弯一弯走过去了,剩下最后几弯时,她们每一步都是憋着劲拚出来的。衣服全湿透了,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步接着一步上,熬出一步少一步。走到最后,也不再数还有几个弯了,不再抬头张望还剩多高距离了,像拖着担子往上爬一样,晕头晕脑地上着,仿佛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一步接一步无止境的爬坡了。
终于,十八弯爬完了,她们摇摇晃晃地走完最后几步,好像从死亡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一样,踏在平一点的地面上,两只脚落实之后,心脏在咚咚咚地剧烈跳动着,两腿一下变得像面条一样发软,风吹过来,担子晃荡着,人似乎要瘫倒。她们放下担子,好一会儿气才喘匀,面前一片豁朗,一层层梯田半平不平地摆在山间。往上看,是一段缓坡小路,远远地似乎还有一点红旗的影子,离卢小龙他们干活的地方不算太远了。山风吹过来,满头的汗水比笼屉里的窝头冒的白气还多。这里很能看清刘堡的全貌,山下的刘堡村迤迤逦逦地在山脚拉出很长的一条,一圈堡墙只围绕着山脚下很小的一块地方,据说那是几百年前就有的堡墙。从刘堡村上山来,是一条条萎靡不振的梯田。从刘堡村望下去,宽宽的河滩上铺着一块块平整的土地,这些土地也一层一层呈梯状落下去,只不过每一块的面积比山上的梯田大多了。落到远处,就看到一条干枯的河床,那里浮荡着被阳光照亮的烟雾。
鲁继敏对鲁敏敏说:“我看来旺对你挺好的。”鲁敏敏看着山下一言不发,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朦朦胧胧地发出一团光晕,鲁继敏就站在这团光晕的边缘模模糊糊地和自己说着话。鲁继敏又说:“来旺挺好的。”鲁敏敏依然没有什么反应。鲁继敏看了看她,说:“来旺真挺不错的。”鲁敏敏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咱们该走了。”两个人再担上担子,膝盖和小腿几乎都僵硬麻木了,好在这段坡路平缓多了,她们一步不停地一口气担到了目的地。一面红旗插在坡上,几十个知识青年和几个农民正抡着镐头锄头、挥着铁锹干活,几十副箩筐担着土块穿梭往来着,他们正在堵一块梯田被山水冲开的豁口。
见到饭来了,一片欢呼,卢小龙挥了一下手,那个大高个知识青年便大声宣布:“休息了,吃饭了。”大家纷纷撂下工具拍着手一哄而上。鲁敏敏先将窝头一人一个发到大家手中,有人接过去捏了捏,咬了一口,说道:“还温乎呢。”鲁敏敏一边发着,一边觉得有点兴奋和愉快。接着,鲁继敏把一个个大碗递到鲁敏敏手中,鲁敏敏用一把大勺盛着一碗碗小米粥,递到伸过来的手中,有人就着碗边喝了一口,就又嚷道:“小米粥也温乎着呢。”姐妹俩又将一瓦盆咸菜放在人群中间,几十双筷子便都欢欢喜喜地伸了过来。鲁敏敏和鲁继敏也一人盛了一碗小米粥,拿起个窝头,夹上两块咸菜,坐在一边吃起来。那几个农民也都各自怀揣着窝头,这时掏出来各吃各的,当知识青年匀出几个碗,给他们盛上小米粥送过去时,他们便一一摇手谢绝,然后,不算客气地伸手从咸菜盆里捏出几条咸菜,就着自己的干粮吃。
饭很快就吃完了,鲁敏敏开始收拾碗筷、挑子,喂过肚子的知识青年都说笑起来。卢小龙和一个梳着两个小刷子的女生坐在扁担上说话,这个女孩正是卢铁汉所在的农林牧业部已经死去的部长贾诚的女儿贾若曦,跟着卢小龙一起来农村插队的。鲁继敏蹲到卢小龙面前,说道:“你铺位旁的窗户纸有点漏风。”卢小龙说:“是吗?我没觉得。”鲁继敏说:“待会儿回去,我们给你糊上。”卢小龙说:“糊不糊都行,透点气,空气好。”
知识青年们借着饭后小憩玩耍起来,曾和卢小龙同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发起人之一的唐北生站了起来,挺着他那不高的个子,扬着那张额头横着皱纹、脸上有些疙疙瘩瘩的很显老成的面孔说道:“我担三百斤没问题。”有人在旁边起哄道:“你也甭吹牛担三百斤,你就担两个人吧。”唐北生拿过来两个箩筐,一根扁担,说道:“我就担两个人,你们谁上?”
一个矮个子的初中男生一下跳到一个箩筐里,说道:“我算一个。”大家马上起哄:“不要他,找俩重的。”那个初中生从筐里跳了出来,比所有人都高一头的“大个子”被大家起哄着蹲到一个箩筐里,唐北生嚷着:“再来一个。”大家左右张望着,有人目光落在了鲁敏敏身上,嚷道:“让鲁敏敏来。”众人便一起吵嚷:“鲁敏敏,上!”有一个挺机灵的初中女孩一下扑上去拉住鲁敏敏的手,说道:“你来压分量。”鲁敏敏垂着眼拿起扁担,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大家的话。又上来一个女生拉鲁敏敏,鲁敏敏面无表情地挣脱了手,担起扁担,用链钩去钩水桶,人们还在起着哄:“鲁敏敏上,压垮唐北生。”
卢小龙看了一眼默默挣脱的鲁敏敏,说了一句:“大伙别欺负鲁敏敏。”两个女生才松了手。鲁敏敏挑起担子,没有回头,走了。面对着山下雾气浮荡阳光明亮的河川,她眼里溢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