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马的语气》第三卷到大厂到底有多远
从书店出来,小丁就直奔招商市场旁的中巴车站。他是来看朋友的,但朋友让他厌倦了。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理由让他厌倦了。谁也不比谁更高明在哪里,但每人都在私下里认定,其实自己是最高明的。而除他们以外,没有几个人真正认为他们是高明的,这个世界也并不需要他们所谓的高明,认识到这一点的人都陆续从精神上离开了这个圈子。小丁至今还没有走。但那是迟早的事情,只要有一天他能够克制住那种唯美的感伤的情绪。过马路的时候,小丁被夹在方向相反的两股车流的中间。他笔直地站在那道白线上,他觉得他的理想和热情也分成两个方向呼啸着离他而去。现在,站在那道白线上的就只是随时都会漂走的一具空荡荡的植物一般的身体。他要回去,回到大厂去。
一辆白色的中巴车很慢地沿中山北路开着,抹了很重口红的售票员从侧面的车窗探出头来,用很重的当地口音叫着:大厂!大厂!车里还很空,小丁挑了前排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售票员当即就过来,让他买票。只要你掏了钱,就不怕你不在这辆车上呆下去,他懂这个道理。去大厂的中巴车很多,而这辆车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上路。它只是在市里不紧不慢地兜圈子,直到带足了客才会走。他看了一会儿售票员手腕上那只时隐时现的镀金的坤表。反正时间还早,小丁今天陪得起。他从黑色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本新买的书来看。《中国最新交通地图册》,测绘出版社,1992年版。他修长的食指顺着一条铁道线在地图上滑来滑去,指头的顶端喷着白色的蒸汽,还有嘹亮的汽笛声不绝于耳。小丁的旅行就这样开始了。
很多新鲜的地方,很多新鲜的面孔,那里的气候不同于这里,要寒冷一些,也要干燥一些。小丁觉得自己在旅行中感到了劳累,也变得苍老。当他合上书结束他的旅行的时候,小丁发现车窗外的行人和店铺都是倾斜的,中巴车正在吃力地爬坡。它已经上路了。另外,车里仿佛是一下子多了这许多人,连一个空位都没有。他身边的座位上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穿着一条干净的白色牛仔裤——洗得那么干净,好像已不适合出门穿。小丁这会儿觉出他的膝盖有点酸,想找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但终不能够。相对于他的身量,与前排那个座位之间的空间实在太窄,他的膝盖没法不被顶着。他想到刚才他应该坐在旁边那个座位上,也就是现在那个女孩呆的地方。那里的前一排没有座位,正对的是,发动机的凸起的大盖子。
在大厂的时候,他好像知道应该怎么做,因为每时每刻他都需要拒绝些什么,然后开始生活。而一出门,心里就乱了。朋友和被朋友渲染了的女人使他觉得他已忘记了生活。而他的生活又恰恰应该是在大厂的那副样子。他就该这副样子,才可能干些事情。小丁的朋友们大概都觉得他是一个狭隘偏执的人,因为他们认为他的生活是对生活的一个错误理解。小丁羡慕他那些与众不同的朋友们,每个人都让自己成了一面鲜明的旗帜。但是如果干不成事情,小丁知道,让人陶醉的一切(包括他们的友谊)都只能是一场空。这一次回到大厂以后,他想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他越来越不喜欢那种相互怜悯的气氛,那会使人委顿不堪。
车内有很多人吸烟。中巴车大都是私人承包的,车上允许吸烟,这是与公共汽车不同的地方。很多人就是冲这一点而不惜多花一倍钱来坐中巴车的。小丁也是一个烟鬼,但他习惯坐中巴车是为了图个方便,节省一点时间。和他朋友相比,在时间上,他是最贫穷的一个。其实他们这方面比他要更穷一些,只是他们不觉得而已。不觉得就不存在了吗?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他的香烟。在左边的裤兜里,但是要掏出来得费点气力。小丁向右面侧过身体,以便左手可以顺利地伸进去。他的肩膀压到了邻座的肩膀。她很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小丁连忙冲她笑了笑,表示歉意。她扎着两条辫子,额前的头发剪得齐齐的。应该说,她长得虽不够出众但很可爱。你看到一个女人觉得她可爱,并且她没有使得你急于去想像出她在床上是一副什么样子——告诉你,这才是可爱。
小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已经挤弯了的香烟。他开始在夹克的口袋里掏他的打火机。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打火机已经拿了出来,刚要点,他抬头注意到了那双愤怒的眼睛。她不停地用右手挥着飘到她面前的烟,眉头紧皱,那两道视线一刻也不从小丁的手上移开。但是小丁可是一个烟鬼,他希望她能够谅解。他看着那双眼睛,左手那根已经抹直的烟卷、右手的火机以及他的头——三个点慢慢地聚拢。她那双眼睛吃惊地越瞪越大,眼神也从愤怒转向无奈。算了,小丁冲她笑了笑,他放下了到嘴边的烟,就忍一忍吧。中巴车行驶在大桥的引桥上,到大厂还有很长一段路,他不敢保证能坚持着,一根烟也不吸,能熬多久就多久吧。
车里的烟越来越浓。烟鬼小丁也因此分外觉得他这个座位实在令人难受。那膝盖,那膝盖。他转脸再看那位女孩,被熏得两眼泪汪汪的,她可是上了贼船了。她总有想同小丁说话的意思,后者这么觉得。于是,他就多看了她一会儿,用鼓励的眼光。果然她终于开口了。
“我们换个座好吗?我想到窗口吸点新鲜空气。”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小丁乐意从命。在她迫不及待地开了窗,凑上去贪婪地呼吸的同时,小丁也终于伸展开他的双腿。他没有把他两腿、膝盖舒畅的感觉告诉她。所以,她在吸了一番新鲜空气以后觉得欠了小丁的人情。所以,她拉开她的两节的高高的旅行袋,请小丁吃桔子。
桔子皮松垮垮的,皮与肉之间有很大的间隙,扒开就很容易。这让小丁想到了什么?眼前这个女孩正好与他想到的相反。他没有急于掰下一瓣送到嘴里去,因为他被桔子正对他的那一面上纷繁的经脉吸引住了。那一条一条南来北往的线使他想到了他刚才旅行的一个地方。小丁重新拿出那本地图册来,他找到了那一页,对,就是这个地方。他把剥了皮的桔子又旋转了一个角度,那是另一个地方,像是小丁老家那一带。
“但是,大厂在哪儿? ”那个女孩一直看着他呢。
“大厂在我嘴里。”小丁放了一瓣到嘴里。这桔子很甜,甚至有一股酒味,那都是放得时间太长的缘故。
“你也是第一次去大厂吗? ”她把窗关上了一些,因为外面风很大。但没关死,还留了一条宽宽的缝。
“谁? ”
“你呀。”
“不是。我在大厂已经呆了很多年了。”小丁自己就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一样。大厂那地方他一点也不喜欢。刮南风的时候,各种工业废气就一起往他房间里钻。而且上了那里的街,就让你有点提心吊胆。你越是不想惹麻烦,麻烦就越是冲你过来。那里的年轻人认为敢捅你一刀是件光荣的事情。小丁想到自己正在干的事业,才有了在那里呆下去的耐心。人如果想干些事情就最好不要怨天尤人,到处转悠。这是他想对朋友们说的。但他们不这样想,他们强调生活。
“那,你老翻地图干吗? ”有一滴桔汁顺着她嘴角就要流下,她动作很快,抢先抹掉了它。
“这是我的旅行方式。有了地图,我就能去很多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我到过纽约,去过巴黎,它们没费我多少时间。”小丁注意到对方在笑他,作为第一次谈话,他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我是说旅行,不是生活。生活只需要那么大一个地方就可以了,你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难道你会不想生活在巴黎? ”她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好地方谁都想去。但是,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你如果应该在那儿,你出生的时候,就会把你安排在那儿,或者一个可以很方便去那儿的地方。如果不是,你最好不要想。”
桥面上的车一辆挨着一辆,很有秩序。小丁越过那个女孩的头从车窗可以看到桥下的江面和江面上的一艘客轮。过了桥就到江北了。有了桥和船,江北和江南就没什么区别了。他想接着说点什么。但是在这辆开往大厂的中巴车上发生的一场关于巴黎的谈话使谈话双方很快就没了兴趣。她把脸冲着窗外,很仔细地看着这座不断伸展的桥梁。小丁也枕着靠背渐渐地打起瞌睡来。他的手里还拿着那只吃了一半的桔子,他觉得这辆中巴车正沿着桔子上的某条白线在前进着。车快开到北堡的时候,他听到她说了一句,说完话她才把头转过来对着小丁。
“到大厂还有多远? ”
小丁这会儿不想说话,他假装没听见。不过,她如果继续把脸冲着他,小丁还是会回答她的问题的。中巴车减速靠边了,看这样子是有人要上车。车门打开的同时,车还在缓慢地行驶。桥上不允许停车带客。那个售票员从车窗伸出上半身招呼着,快,快。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首先跳上车来。在她的帮助下,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上了车,最后是一位穿着入时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这一三口之家动作像通过封锁线那样迅速。小丁很想看到那位少妇的脸,她一上车就背对着他站着。从她的背影判断,她该长得很好看才对。售票员对他们说,发动机那可以坐两个人。为了多带客,发动机的盖子上架有一块木板。那个男人有些迟疑地向那边移过去,一脚正踩在小丁的脚上。我的脚!他叫了一句。但是那个男人并不急于把脚移开。我的脚!他又叫了一句。
在那个少妇的搀扶下,那个男人终于面对着小丁坐到了那块木板上。他刚一坐下就要往后仰倒。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女儿,连忙把他扶正。那个可能很好看的少妇买完票还是那样站着。小丁似乎有点遗憾,他狠狠地瞪着那个小个子男人,不仅是因为他踩了他的脚,可能还有一些愤愤不平的成分:这么个委琐的家伙竟然会有一个有这么一个背影的老婆。而他此刻正怡然自得地对小丁笑呢。他的笑里还有些胆怯。小丁人高马大,再一瞪眼确实像一个厉害的角色。他很想把座位让给那个少妇。他便对着那个好看的背影这么说了,说完以后小丁担心她没有听见,准备站起来再说一遍。
“不要坐。”是一口纯正的大厂口音,语气很生硬。她就是不回头。
他还在冲小丁笑。可能暂时不会有机会看到那张脸,小丁便又昏沉起来。他把头重新放到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到大厂,到底还有多远? ”
她还在等着小丁的回答。他不懂她这么急于知道干吗。小丁看了看窗外。他还真说不出到底有多远,虽然他已来来去去多少趟啦。如果告诉她还有很远,等到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并不远;如果告诉她很近,她一定会觉得怎么还不到啊。这是他自己每次来去时的感觉,大厂就是这么远,就是这么一个距离。小丁不知道怎么说最好,便敷衍了一句:
“大概还有半小时,或者四十分钟。”
她对小丁的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她听出那味了,只是那味让她不满。她又从包里掏出一只桔子来吃,这次没有给小丁一只。她那副生气的样子真像是生气,一点不掩饰。这一点让小丁看了舒服。
反正没说错,大厂确实就是那么远。
小丁现在可以算是半个大厂人了。对这个身份他并不特别反感。他有一个在大厂长大又在大厂工作的女友。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标准的普通话。尽管大厂话她可以说得很道地,他们并肩散步的背景也是大厂的夜晚,但她就是从来不说大厂话。她对大厂的厌恶出人意料的深刻。现在她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做得对。但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到他身上就不一定是对的。关键是,你是怎么打算的。小丁总觉得,他和大厂的缘分还没有完,应该在大厂完成的事情他还没有完成。该离开的时候自然就会让你离开。但是你不管在哪儿,都没有理由不尽力地去干,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最好听天由命。
他们在感情最好的那段时间,喜欢一起买菜、做饭。那会儿,小丁刚到大厂不久。在农贸市场,他们弯腰挑拣着刚上市的龙虾。他一直记得那一幕。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人从他们中间跳了过去,翻过卖活鱼的水池,没命地奔跑。在小丁愣神的时候,又一个人从相同的位置跳了过去,带来一阵疾风。等他跑出一段,小丁才注意到他右手提着的那把明晃晃的斧头。他的女友和旁边的人一样没有丝毫的紧张和不安,她继续挑着龙虾,一边和摊主讲着价钱。
她是一个大厂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小丁当时这么觉得。但是现在,他认为他自己也可以和她一样处惊不乱。时间会不紧不慢地塑造你,把你塑成你注定的那副德性。这其实是一件和你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中巴车在一个叫泰山村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坐在后排的旅客扛着一个大纸盒子下了车。那个戴眼镜的小女孩连忙叫,妈,快到后面,有座。小丁也希望她能到后面坐下,那样他一回头就可以看到那张应该很好看的脸了。但是她说她不坐。她还是在原地站着,没办法。她一定为自己的体型感到骄傲。这时从下面又拥上来好几个人,他们绕过她到车后面去了,最先上来的那个得到了一个位置,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小丁从她的肘弯里看到她的丈夫想侧过身体脱去他的夹克,他女儿制止了他。你会受凉的,不能脱。但是他还是想脱,在女儿的双臂中摇着身体。小丁被他那副撒娇一般的表情给逗笑了。
车重新开起来的时候,车里也重新安静下来。小丁转脸看看他的邻座。她还在吃桔子。那只高高的旅行袋里可能都是桔子,他想。她摆出一副不想搭理小丁的姿态。后者这会儿想起手里那半个桔子,便也掰下一瓣来吃。
“到大厂去干吗? ”小丁想说几句话。她生气的那股认真劲使他想到他的女友。她们都很可爱。他感到了一种他熟悉的让他紧张的氛围。
“玩。”
收费站前二十米有一道隆起的水泥路障。但是,司机并没有减速。整个车“咯噔”一下,顿时就有人骂开了。那个美丽的背影一下被弹起好高,落下时缓慢飘逸。小丁集中注意力盯着,因为他认为她这时可能会转过脸来。很遗憾,没有。他有些失望,把脸重新转向车窗,却发现他同座脸上的表情要比他沮丧十倍。他顺着她的目光一路看下去——一瓣桔子落在她的脚边。
“现在好像不是学校放假时间。”
“不放假就不能出来玩啦? ”她的语气中有一点可以接受的矜持。果然她是一个学生。像她这样,就是毕业了,还会是个学生的样子。但是,会有那么一天,她会把那可爱的学生的壳给蜕掉的。不想蜕也不行。
“但是,大厂有什么好玩的,全是工厂和在工厂上班的人。”
“哪儿都好玩,关键在于你会不会玩了。我跑过那么多地方,无论是大地方,还是小地方,我都能觉出它们的新奇来。关键在你啦。”她的话似乎有些针对性,另外她的语气对她而言显得不合适。小丁吐出两颗籽来。
“这是最古老的方法,用双脚去了解这个世界。”
“难道还有更有效的方法吗? ”虽然她说得越来越顶真,但是在谈话中,她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那架势是要和小丁谈下去。
“应该有,应该有吧。”
“地图?在地图上,大厂和巴黎看起来是差不多。”她从开着的半扇窗,把一叠海星一般的桔子皮扔了出去。
“大厂和巴黎本来就差不多,都是那么一个活人的地方。”
“不能这么说吧。”她似乎是居高临下、蛮有把握地笑着,“比如,你在大厂说不定会一辈子没出息,但是在巴黎,你可能会成为一个人物呢。你能说,这两个地方一样吗? ”
“我倒是认为,一个人如果在大厂干不成事情,在巴黎他也就那样了。”
小丁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与烦噪。谈到巴黎,这场谈话又变得难以为继。中巴车还行驶在没有差别的公路上——路两边是一样的树,再外面是起伏的丘陵和农田,倒是车窗外的光线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傍晚时分了。这辆车好像并不是行驶在南北走向的公路上,而是行驶在时间的隧道里,不是驶向大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而是驶向时间没有尽头的尽头。
小丁的脸对着那个漂亮的背影。她是压根儿不准备转身了。她的穿着虽然入时,但是并不好,尤其是那条黑色的踩脚裤。他在想像她这副身材应该怎么穿才最恰当。这个问题不该由他小丁来动脑筋。应该为这个问题动脑筋的那个人这会儿已经靠着他瘦瘦的女儿睡着了。做父亲原来也有这么省事的做法。司机转过身来,和售票员商量着什么,好像是在说加油的事情。他就那么轻松地把身子整个转过来,让车自己奔跑,小丁确实不安起来。这一趟跑不下来吗?能跑下来,但是回来就难说了。他们的谈话让小丁想起了一句话。但是这会儿,他懒得想起什么。
“不过,这一次,我来大厂倒真的不是去玩的。”她又扒开来了一只桔子,问小丁吃吗?他冲她扬扬了手中剩下的三四瓣桔子。她一个人闷着觉得无聊,是想和他缓和一下气氛。
“那是去干吗?吃桔子? ”
“去看一个——朋友。”她的辫子梢很蓬松,毛茸茸的,让小丁想到一种可爱的小动物。另一只在哪儿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从座位上坐直起来。
“你知道什么?真是的。”
“你是来看你的男朋友的,对吗? ”
她未置可否。但是拿着一瓣桔子的右手在半空停了下来。
“另外,你的男朋友在钢铁厂工作,是吗? ”
“你怎么知道! ”
接连猜对了两条,小丁有些得意。他一得意就想吸烟。但是他终于克制住了。小丁这会儿很想说话,但是她却变得不想说。一个被一下子揭穿了谜底的孩子,总会有点手足无措的。但是她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
“你这次去应该劝劝你的男朋友,让他趁早离开那个地方。”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小丁这会儿想说话。
“为什么? ”
“那地方空气不好,而且风气也不好。你们以后可能要结婚吧,还会有孩子,就应该把家建在一个好一些的地方,空气新鲜,人也……”
“你不是说在哪儿都一样吗? ”
“如果仅仅是为了生活,那就是另一回事情。”
不但是她,连小丁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有点发懵。不应该和一个可爱的女孩进行这样的谈话,这是一个失误。谈点别的吧,但是她此刻又把脸冲着车窗外了。
“你说半小时的,怎么还没到? ”
“快了。”
离开得越远,不过意味着回来的路越长。这就是小丁刚才没能想起的那句话。像一句名言,是吗?但是所谓的名言让他厌烦透了。他把目光从那句平板的名言上移开,再次看着那个好看的背影。那才是一个有趣得多的事物。看着,看着,小丁竟然渐渐地担心起来。他怕她真的转过脸来。他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因为她夹克衫背部的散发着香水味的图案使他眼花。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当他把视线挪开一个很小的角度,却意外地发现对面那个戴眼镜的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呢。她可能已经盯了一会儿了。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小丁很善意地看着她,想让她放松下来。你瞧她多有本事,耸起肩来抵住她熟睡的父亲,还一边密切关注着她母亲的安全。真有她的。看那样子,她至多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吧。不过,大厂的孩子要懂事得早些。为了让她放心,小丁索性闭眼仰面睡起觉来。
没一会儿,中巴车就又停了。小丁不用睁眼就知道,车停在丁解附近的一个加油站里。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车后面又有人骂,说他们要赶回去吃晚饭。那个售票员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扯开嗓门对骂起来,没一会儿,后面就安静下来。但是小丁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睡意也给骂没了。他看到他的同座饶有兴味的样子,一会儿绕过小丁的头看看售票员,一会儿又看看车后。她是一个外地人。
“到了大厂以后,到钢铁厂怎么走? ”
“钢铁厂烟囱冒出来的烟有点发红——化肥厂的烟发黄,而电厂的烟发黑——很好找是吗? ”
那个熟睡的父亲醒来了,揉了揉眼睛,向车窗外探头探脑的。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女儿拍拍他的肩,说,在加油,在加油。他还是把脸凑到车窗前,他大概在看加油计量仪上变换的数码。小丁也在看,但是外面光线很暗了,看不清楚。
司机动作很利索地回到了驾驶座,重重地带上了车门。他一边和外面加油站的人打招呼,一边就把车开出了加油站。车开起来以后,那个三十岁的父亲(或者丈夫)上身又开始晃荡。他轻轻地问了一句,“加了多少? ”但看不出他是在问谁。他女儿一推眼镜,又拍了拍他。
“加多少,关你什么事。”
到了外面的公路,中巴车就开始加速。从丁解到大厂大概也就十五分钟的事情。今天晚上做些什么?小丁在想,该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才对。只要在干,小丁心里就能平静下来,就能宽容乐观地看待这个世界。但是,今天晚上肯定什么也干不好,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是这样,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自己。
只要一进入良好的工作状态,他就会知道,他正在干的一切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其他都不再重要了。
那个男人忽然从他女儿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一下子站起来,他不能站得很稳当,右手摸索着抓住了旁边座位的靠背。只听到他歇斯底里地冲着司机那边大叫一声:
“加了多少? ”
戴眼镜的小女孩慌忙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拦腰抱住他,嘴里一个劲地说,别这样,爸爸。小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实际上全车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他的女儿。他抓住她的双臂一搡,她便被搡开到一边去了。那个男人跌跌爬爬地翻到驾驶座那儿,一把抓住司机的领口。后者急忙在慌乱中将车刹住。一辆卡车从右面绕过来停在平行的位置,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骂够了以后,他就把卡车开走了。那个满眼血丝的男人在这过程中自始至终偏着头听着。卡车一开走,他又狠狠地扯了扯司机的领口。
“你敢小瞧老子!你大概不认识我吧! ”
开口很冲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这是小丁在大厂生活多年的经验。司机大概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用那双戴着一副白纱手套的手捏着那个男人骨节毕露的手腕,猛地向上一推。后者便仰面跌倒在小丁的脚边,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座位下边的钢管上。司机从驾驶座那儿翻过来,正准备扑过去的时候,戴眼镜的小女孩拦腰把他抱住了。
“对不起,叔叔,对不起,我爸今天喝多了! ”
小丁看到她急得快哭了下来。车里有很多人说,算了,算了。那个售票员也劝她的搭档,做生意要紧。司机这才骂骂咧咧地回到驾驶座上去。他整理整理衣服,准备把车发动起来。这时,只听到后边一阵惊呼:刀!刀!最高最尖的那一声来自小丁的邻座。
司机还没回过头来,一把弹簧跳刀已深深地扎进他身后的靠背。那个男人把刀拔出来,倒显得很不利索,几经反复但终于还是拔出来了。如果他想紧接着再刺一刀,应该能够刺个正着。因为,小丁看到司机此刻脸色苍白,呆如木鸡。但是那个男人却没有那么做,他已经气喘吁吁,那把刀在司机面前晃来晃去的。
“加了多少,你说! ”
戴眼镜的小女孩大哭起来,不顾一切地过来,抱着他的腰向后推。车上的人纷纷叫着,让他下去!让他下去!售票员打开了车门。那个男人竭力挣扎,还是不断后退。她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无比吃力地把他推向车门,没人过去帮她一把,因为他挥舞着那把刀。小丁也不想过去。到车门那时,售票员瞅准了一个机会,从侧面猛推了一把。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终于下去了。
但是,他一到地面上就摆脱了他的女儿,拿着刀又跳上了车门,嘴里大喊着:谁敢走!小丁看到了那双充血的眼睛。他的左手在流血。真不知道是怎么搞出来的。不过瞧那眼神!这会儿谁惹他,会不会挨一刀就很难说了。整个中巴车顿时安静下来。
那个一直站在那儿的穿着黑色踩脚裤的少妇,抬起右脚正踹在他的小腹上。那个男人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滚下了车,仰面倒在地上。随即她也跳下了车。小丁完全反应不过来。那个售票员急忙关上车门,招呼司机,快开车!车开起来的时候,还可以听到外面那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叫喊:
“妈的,加了多少?! ”
车里发出一阵笑声。除了小丁,还有一个人没笑,那就是他的邻座。她频率很快地往嘴里一个劲地填着桔子。再这样吃下去,她整个人都会变成一只桔子的,当然不是结在本地树上的那种,她不会适应本地的气候。小丁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座位上跳起来,迫不及待地伏到右边的车窗上往后看,但是,在已经黑了一半的天色下,他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回到座位上时,小丁发现,她的邻座在冲他笑呢,脸上有几分讥讽的意思。难道她会知道他想看什么?小丁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再次把头枕到靠背上,他觉得他确实已经到大厂了。
其实小丁也并不认为,大厂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它也就是那么一块巴掌大的可以在地图上随便挪动或者隐去的地方。如果会有一些意味,那也只是以后的事情。问题是,现在小丁正好在那儿生活而已。
“已经到大厂了。”小丁想最后表示一下他的友善。
他却意外地发现,她一反常态地皱着眉,一副厌恶他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就要见到她男朋友的缘故。对小丁的厌恶,也就是对另一个人的爱了。
还呆在大厂,还是那个简陋的生活,还是要和那样的女人们打交道,看起来是像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但是,那也会成为一件好事情的——只要你具有应该具有的耐心。
小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他发现了她厌恶的根源——不知不觉中,小丁已经点上了一支烟,并已抽了一半。他满怀歉意地看了看旁边那张鼻尖亮亮的而轮廓渐渐模糊的脸。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把那半支烟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