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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礼仪的困惑
我们的一位伦敦律师界的朋友,身上保留了很深的英国人那种保守的气质。坐在卡维隆的“世纪末咖啡馆”里,他注视着窗外的人们那种他称之为“青蛙般滑稽的动作”。这天是赶集的日子,人行道上人潮汹涌,大家推来挤去,一团混乱。
“你看那边,”一辆汽车在马路中央骤然停了下来,驾车人下车来拥抱路上的老相识。“他们总是彼此伤害。看到没有?男人跟男人亲吻。多不卫生呀。”律师朋友对着啤酒喷气 。他严谨有度的礼仪观被这越轨的行为激怒了。在可敬的盎格鲁萨克森民族看来,这种行为真是太怪异了。
普罗旺斯人喜欢身体的接触,我也花了好几个月才得以适应。和一般在英国长大的人一样,我学会了很多社交礼仪规范。我学会与人保持距离,朋友见面时以点头代替握手,亲吻女士们如蜻蜓点水,公开场合不对狗表示亲热等等。初到普罗旺斯,对方犹如机场保安一般彻底的搜身式欢迎仪式,让人真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我不但甘之如饴,而且对这项社交礼仪的诸多细节备感兴趣。肢体语言,实为普罗旺斯人际接触的要素。
两个男人相会,握个手是最起码的。即使手上拿了东西,也要腾出一根小手指头握一握。手里若是有点儿湿或有点儿脏,那么就要出前臂或手肘来进行这个仪式了。骑在脚踏车上或开着车,并不构成你不与人作身体接触的理由。所以,你常会在拥挤的大街上看到一幅幅危险的场景:一双双的手从车窗内伸出来,互相摸索搜寻。这还只是初步的、最起码的动作。要是比较熟悉、亲密的人见了面,需要比这更为强烈的表示。
正如我们的律师朋友所见,男人之间会互相亲吻。此外,他们还做出紧捏对方的肩膀,猛拍对方的背,拳打对方的小腹,紧拧对方的脸颊等一系列动作。碰到一个久未相遇的普罗旺斯老友,分手时你绝对可能已经被折磨得混身青一块紫一块了。
女士相遇时受到身体损伤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但是不熟悉礼节的人弄不清正确的亲吻次数,也可能会铸下社交大错。我初学此道时,遇见女士总是先亲一面。退后,观察对方是否迎上另一面脸颊。后来有人告诉我,伪君子才只亲一面呢,不然就是生性孤僻的可怜虫。在这之后,我根据自己的亲身观察,总结出一套正确的程序:亲三下,左-右-左。我在巴黎来的朋友脸上尝试了这种礼术。又错了。她说:亲三下,是普罗旺斯人的粗鲁习俗,文明人亲两下就够了。下次我见到邻居太太,亲了她两下。“不对,”她说:“应该是三下。”
现在,我每见到女士则密切注意她的头部动作。亲两下之后,若头部停止摆动,我就知趣而止。而我的头总是随时保持机动,以备对方又偏过头去时,可继续亲第三下。
我妻对此同感困扰。她是受礼的一方,有责任估计扭头的正确次数,或究竟需不需要扭头。一天早晨她在街上听见一声大吼,转过头去,看见泥水匠雷蒙向她走来。他忽然停步,双手极尽夸张地在裤管上猛擦。我妻料想这必是要握手的准备,于是伸出手去。结果雷蒙拨开它,却在她脸上热烈地亲了三下。所以,你永远也猜不准对方会给予你什么样的礼节。
见面礼结束后,谈话便可以开始了。菜篮子啦,大包小包的东西啦,都得暂时放下来,如果是狗,就拴在咖啡桌脚,如果是自行车和工具,则需要让它们倚着最近的墙站着。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一场认真而愉快的谈话一定需要双手并用,以表达语言的准确性。手势可以作逗号,作句号,作感叹号,甚至单纯用来装饰词语。因为如果言谈仅是动动嘴皮子,是不能让普罗旺斯人满意的。双手于是加入,无声地交换着意见。连肩膀都富于表情。普罗旺斯人的谈话内容,你从远处便可根据表情动作,略知一二。
还有一种无声的语言,是以摆手作为开始的。这是我们是从家里的建筑工人那里学来的。他们只是在谈到时间或价格时,才用这种语言来表示否定。但这个手势的实际用途无限宽广,既可以用来形容你的健康状况,也可以用来形容你与岳母相处和谐与否,你的事业进展,你对一家餐厅的评价,或你对今年甜瓜收成的预测。讨论不怎么重要的事情时,手只是随便摇摇,辅之以眉毛轻巧地上扬。谈到比较严肃的事情——如政治,某人的肝脏顽疾,本地赛车手在今年巡回赛中获奖的概率时,手摇的幅度就增大了。手缓缓地摆动,上半身随之轻轻摇晃,严肃的表情则集中于脸部。
警告或争论时,使用的工具是食指,用法有三种:一动不动地直指对方的鼻尖,表示提醒对方小心;像节拍器一般在对方面孔下方迅速摇晃,则是提醒对方刚才所言完全错误;接下来他会陈述正确的理论,这时食指会由左右摇晃一变而为向前戳刺。若那不开窍的一方是男性,这一指便戳上他的胸肌并在那里敲打数下;若对方不巧是女性,指尖便在胸前数公分处打住。
谈话需要突然结束时,需要两个人的两只手来表现:一人左手手指伸直,从腰部向上迎击对方下落的右掌――这是一个传统和极端粗俗的上肢动作的限制版。在炎炎夏日出现交通堵塞时,你经常能够看到那种未经限制的版本。互相争吵的司机会特意从窄小的汽车里跳出来,使身体能够发挥出最大的自由来完成那个左臂向上挥斩、又被右手突然按住上臂停止的经典动作。
在谈话结束时,有一个表示注意保持联络的动作。中间三指蜷入掌心,手掌直立,大拇指和小指作电话状,举至耳旁。道别前,再握一次手。然后各自收拾自己的包裹、狗、脚踏车等。往前走不到100公尺,遇到另一个熟人,一切又要重新来过。难怪有氧运动在普罗旺斯流行不起来,聊上10分钟的天,运动量就足够了。
邻城风光
邻近市镇与村落的娱乐活动,我们参与的不多。每天找上门来的事就够我们发挥冒险和探索精神了,使得普罗旺斯有名的景致反遭忽略——至少我们在伦敦的朋友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以“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恼人态度,不时提醒我们,我们的住处距离尼姆、亚耳和亚维依多么的近,去野生动物保护区看火鹤或去马赛港喝海鲜汤是多么的方便。当我们坦白说一向只在家里附近打转时,他们都露出惊讶而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们从不相信我们说的理由,如没时间去别处,不想参观名胜古迹,无意当观光客等等。不过有一个地方例外, 有一个地方我们百去不厌——那就是埃克斯。
我们去埃克斯总是走山路。迂回曲折的山道通不过卡车,也不适合有急事待办需要赶路的人。路上除了一间孤伶伶的农舍,养着脏兮兮的一群山羊之外,满目所见便是陡峭的山崖、灰色的岩石与低矮的橡树丛,在明亮异常的光线下,显得线条特别清晰,光影特别分明。沿着卢贝隆山南侧的山道来到山脚下,即可穿越法国第七号国道线了。这条道路是业余汽车大奖赛车手们每天拼搏的战场,也不知道已经剥夺了多少车手终身驾车的权力。想到这一点,我们在等待汽车空隙穿越的时候,心里总是紧巴巴的。
沿着通往埃克斯的大路走到尽头,就到了全法国最漂亮的大街――米拉波林荫大道(CoursMirbeau)。这里四季节风景秀丽,但以春秋之间为最佳。每逢此时,街边的悬铃树都会形成一条500公尺长的绿色隧道,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间洒落下来,使盛夏的骄阳变得温柔可爱。四座喷泉排列在整条大道的中央地段,马路的宽度恰如达芬奇的美学理论,“道路的宽度要与两边房屋的高度相仿。”空间、树木与建筑的搭配是如此的完美,几乎令人忘记了道路上汽车的存在。
许多年下来,埃克斯的工作和嬉游活动间逐渐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线。大街上树影摇曳的一边恰如其分地排练着银行、保险公司、房产中介事物所和律师楼等,而阳光照耀的一面则是咖啡馆的所在。
我喜欢光顾过的每一家法国咖啡馆。即便对小乡村里、苍蝇比顾客还多的破烂小馆子的感情,也是如此。我特别钟爱散落在米拉波大道上的咖啡馆,其中又以“两个男孩” (Deux Garcons)咖啡馆更令人留恋。这家小店的主人宁愿将赚到的钱全部藏在褥子底下,也不愿意拿出哪怕一分一毫对店堂进行整修。而正因为如此,也就使这家小店不像其他竞争对手那样,弄得到处都是塑胶制品和稀奇古怪的灯具。其内部看起来好像还是50年以前的样子。
天花板很高,几十年来的成千上万支烟熏火燎使它变成了淡褐色。吧台是磨得发亮的铜色,桌椅则显得古香古色,不知承受过多少臂部和手肘的践踏。服务生恰到好处地穿着围裙和平底鞋招呼客人。这里,室内阴暗而清凉,适合静坐思考,再喝上一杯。此外,店里还有个露台,有时,有些精彩的节目会在那里演出。
埃克斯是座大学城。漂亮的女生显然喜欢在课余时到“两个男孩”的露台上去坐坐,那里到处是她们的倩影。我认为,她们来此更多的是为了受教育,而不是为了寻开心。她们一定是在修一门“咖啡馆礼仪”的课程,该课程大约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抵达
越引人注目越好。最好是坐在一辆颜色鲜艳的川崎750摩托车的后座上。摩托骑士要从头到脚一水儿的黑色皮装,留着三天没刮的胡子。下车后还要站在人行道上挥别,目送他噼噼噗噗地驶下大道,去寻访他们的理发师。不过,这是奥佛涅(Auvergne)地方来的小女生玩的把戏。城里深沉的女学生可没空玩这一套,她们的心思集中在下一步骤。
第二部分:进场。
在认出馆内坐着熟人之前,太阳镜可不能取下来。但也不能表现出是在找人的样子。必须让人以为你走进咖啡馆,只是为了打电话给某个贵族身份的意大利籍追求者,而恰巧看见有朋友在座。太阳镜这时候才可以取下来,而后才在朋友的再三劝说下,一甩披肩长发,款款落座。
第三部分:亲吻仪式
亲吻在座的每一个人,至少两次,通常三次,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可以多达四次。被亲吻的人要保持端坐不动,以便让新来者弯下腰来,—一啄食,同时借此机会甩弄骄人的长发,在不经意间挡住侍应生的去路,巧妙地让他们知道这里多了一位客人。
第四部分:餐桌礼仪
落座之后,应该把太阳镜推到头顶,以便仔细观察映照在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这倒不是因为自恋,而是检查自己的面部表现是否得当,诸如,点烟的姿势,用吸管喝薄荷茶的样子,或捏起一块方糖的优雅动作等等。如果这些表现都符合规矩,眼镜便可微微向下调整,让它滑落在鼻尖,这样会使她看起来更加俏皮可爱。这时候,注意力才会转移到在座的其他人身上。
这样的课程从早上十点钟左右,反复进行到晚上七八点,我百看不腻。我原以为,在热烈从事社交研究之余,一定有些空挡让她们做些学术工作吧。可是,我从来看不到咖啡桌上摆过任何一本教科书,也不曾听见有谁谈起高等微积分或政治学什么的使整个咖啡馆的气氛失色。学生们全心专注于仪表风姿,而整条米拉波大道也因此被点缀得生机盎然。
花上大半天的时间一家接一家地“泡”咖啡馆,倒是永远不会让人厌烦。但既然我们前来埃克斯的次数并不多,早上我们便尽量挤出一点时间,去意大利路酒贩那里取一瓶烧酒,去马赛路向保罗先生买一些乳酪,去看看精品店的橱窗内新到了什么货色,再去花市凑凑热闹,去美丽的喷泉边沉思默想一会儿,然后在中午以前赶到老顾餐厅(Chez Gu),以免无座之忧。
埃克斯尽管有很多比老顾的饭馆大、装潢漂亮、口味又好的餐厅,可自从我们在一个雨天钻进老顾饭馆后,便成为他的忠实顾客。老顾亲自招呼客人,亲切殷勤又多话,嘴上的山羊胡子是我所见过的最宽、最浓、最意气风发的胡须类毛发。它不断顽固不化、百折不挠地向老顾的眉毛挺进靠拢。老顾的儿子负责点菜,厨房里则只听见一位可能是老顾夫人的女人扯着宏亮的嗓门在指挥一切。客人主要是当地的生意人,阿格尼斯学校的女生们和拎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牵着短腿爱犬的精明的当地女子。偶尔也会出现一些鬼鬼祟祟、想必从事什么不法勾当的男女,放着桌上的美味佳肴不吃,在那里窃窃私语。酒是以陶罐装的,包括三道菜的丰盛一餐只须80法郎,所有的座位在中午十二点半以前一定客满。
每次来这里,我们都想迅速简单地打发掉一餐。但在喝了第一罐酒之后,往往便会忘乎所以,互相劝慰说这是假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赶回去,也没有急切的商务约会等着去赴,何不尽情享受一番呢。明知身边的这些人饭后都要回到他们各自的工作岗位,而我们却可以再叙上一杯咖啡,考虑接下来要做什么,这让我们心中窃喜。
埃克斯还有很多好看的地方,可是一顿饱餐使我们懒于活动,胃里的乳酪如果再经历一下午的闷热,恐怕也会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展开报复。不如看看城外的一个葡萄园吧,那是我一直想去探访的地方。不然,就去我们进城时注意到的一个令我们产生好奇的地方,那里像是一个中古时代的垃圾场,散放着许多巨大的古物和残破雕像。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我们一直想要的古董和石制花园长椅,说不定人家为了处理废品,还情愿倒掏腰包让我们把它搬走哩。
满是宝贝的“废料场”
在七号国道旁,有个叫做“废料场”的地方,宽大得像一座巨大的墓地。在这个极力防范盗贼、防盗器材销量居欧洲第一的国家,这里不同寻常地完全对外开放,没有围栏,没有警告标示,没有一条拴着的凶恶狼狗,也没有标识主人名号的牌子。我们停车时心里想,做生意的对外不设防,这需要怎样的一种信赖精神啊。但很快,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主人会如此放心――所有展示品都重达五吨以上,要有十个人外加一付液压绞盘,才搬得动。另外,还需要一辆重型卡车才运得走。
如果谁有心建造一座仿凡尔赛宫的大庭院的话,在这儿一个下午就能买齐所有需要用的物件。想要一只由整块大理石凿成的浴缸?那边的角落里就有一个,活塞孔内已经长出荆棘来了。需要一座通往门厅的楼梯?那儿有三座,长度各不相同,旧石头被磨成优雅的弧度,每一层阶梯都有一张餐桌大小;宛如巨蛇的铁栏杆躺在旁边,有的柱头还雕成凤梨状;现成做好的整个阳台,飞檐上小天使足有肥硕的成人那么大,仿佛得了腮腺炎似的嚷着嘴;陶土做的双耳瓶,喝醉酒似的东倒西歪;磨坊轮盘、廊柱、顶梁,还有底座,这里的石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唯独就是没有庭院用的长椅。
“您好。”一个年轻人从一座大雕像后面走出来,问我们想要什么。长椅?他把食指蜷成钩形放挂在鼻梁上思索着,然后抱歉地摇摇头。他这里没有长椅,倒有一座精致的18世纪露台,巨石刻制的。如果我们的花园够大的话,他还有漂亮的仿罗马式凯旋门,10公尺高,两辆古战车可以并列通过。他说这种东西很少见。一时间,我们脑海中浮现出福斯坦草帽上环绕着一支橄榄树叶编成的花环,每天早晨驾着拖拉机机穿过凯旋门前往葡萄园的景象,不禁悠然神往。还是妻子率先冷静下来,告诉我这250吨重的东西不合实用。我们抱歉地告别那个小伙子,向他保证,如果有朝一日我们想买一座城堡的时候,一定会来找他。
英国来访的泰德与苏珊
回到家,录音电话眨着红色的小眼睛迎接我们回来,表示有人对它说过话。共有三条留言。
首先是一个法国人的声音,我听不出他是谁。他疑虑重重地独自诉说着,似乎不肯相信他是在和机器讲话。我们在录音电话中要求来电者留下联络电话,这让他觉得好笑极了。我已经在跟你讲话了,为什么还要告诉你我的电话号码?他在答录机中等待着口答,沉重的呼 吸声清晰可闻。“谁在听电话?怎么不回答?”沉重的呼吸声持续着。“喂?喂?妈的。喂?”答录机设定的录音长度到了,他的咆哮声突然中断。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他的音讯。
接着是狄第埃的留言,轻快而条理分明地通知我们:他准备率领其他工人,恢复在我家的工作,接着敲打楼下的两间屋子。“正常情况下”,他们明天一定会来,不然就是后天,还有,我们想不想多养几只小狗?母狗潘妮在古德村遭遇了激情,怀孕了。
然后是一个英国人的声音,我们记得在伦敦见过他,只记得他是个好说笑的乐天派,其他就一无所知了。不过这一点马上就要改变了,因为他和妻子很快就要来拜访。他没说何时来,也没留下电话号码。也许,他们是那种云游四海的英国游人,会在某一天中午时分突然出现,来与我们共进午餐。我们已过了一个月清静无为的日子,家中既少访客,也无工人,可以接受有人来家做客小住。
他们在夕阳即将落幕时分抵达,正赶上我们正在庭院中准备晚餐。他们是泰德和苏珊,满含歉意,又兴致勃勃。普罗旺斯让他们兴奋,拉大嗓门大谈这个初次游历的地方,我们的房子,狗,我们自己,一切的一切,在他们眼中也都非常好。见面才几分钟,他们便说了好几遍“棒极了”。他们的愉悦让人心情轻松,他们说话像演对口相声,一搭一档全无间隙,完全不需要也不容我们插嘴。
“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巧?我们是典型的不速之客,对不对?”
“绝对是的。你们一定最讨厌这样的客人了。要是能喝上一杯的话就妙透了。”
“亲爱的,你看那游泳池,多漂亮啊?”
“你们知道吗,梅纳村的小邮局有一张小地图,专门指示到你家的路?他们叫你们‘那家英国人’。地图就放在他们的柜台底下。”
“我们本来早就该到了的,只是我们在村子里撞倒了一个可爱的老头……”
“……嗯,其实是他的车子……”
“是啊,是他的车子,可是他真客气,亲爱的,是不是?而且其实也没有真的撞到,擦了一下而已。”
“所以请他到咖啡馆去,喝了一杯酒。”
“喝了好多杯呐,是不是啊,亲爱的?”
“还请了他的几位滑稽的朋友。”
“总之,我们现在来啦。我得说,这里实在棒极了。”
“我们就这样闯了来,也真亏得你们高人雅量不见怪。”
他们停下来喝口酒,喘喘气,在院子里四处走走,不时由鼻孔中发出赞叹之声。我那特别细心留意别人是否吃饱的妻子,注意到泰德的眼光停留在我们尚未开动的晚餐上。于是她询问他们,愿不愿与我们同桌共食。
“只要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就好。一片面包,一块乳酪,就可以了。也许再来一杯酒。”
泰德与苏珊坐下来,继续谈话。我们搬出香肠、乳酪、沙拉,还有一些蔬菜烘蛋,淋上新鲜热番茄酱。他们吃得如此欢天喜地,让我不由得怀疑他们上一顿是多久以前吃的,下一顿又打算到什么时候开始。
“你们在这儿准备住在哪儿?”
泰德斟满酒杯。“呃,我们还没预订旅馆呢。我们这些人总是这样,全无计划。”
接着,他们表示想找一间小客房,只要干净,简单,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就好。因为,假如我们还能忍受的话,他们盼望第二天再来瞻仰一下我们的房子。一定有好几家小旅馆,我们可以推荐给他们的。
是有几家这样的旅馆,可是现在十点都过了,普罗旺斯人差不多该上床了。这时候去敲打人家关好的窗,锁上的门,惊醒旅馆看门的狗,得算不识时务了。我们于是提议,泰德和苏珊最好在我家过夜,明早再去寻个旅馆。他们彼此互望了一眼,争相开始表示感激之情,这种感激之声一直持续到他们的行李都给搬上二楼客房。他们从客房窗口道了最后一声晚安,但直到我们准备就寝时仍听到他们唧唧啾啾在房中说个不停。他们真像两个兴奋的孩子,我们想,留他们住几天一定会很有趣的。
三点刚过,狗吠声吵醒我们。是客房传出的怪声吸引了它们的注意。那是一种呻吟声加上厕所的冲水声,似乎有人病得很重。
我一向不知道别人生病时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呢,生病时宁可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总记得多年以前,一位长辈告诉过我:“不要当着人呕吐,好孩子。没有人想知道你吃过些什么。”可是这个世界上的确也有些人生病时喜欢有人陪伴在旁,给予同情的安慰。
呻吟声持续不断。我跑上楼去,询问需不需要帮忙。泰德忧愁的脸出现在门口。是苏珊吃坏了肚子。她的肠胃很敏感,又玩得太累了。没什么好办法,只有等她自己的肠胃自行调理疏通了。这时候苏珊又大声呕起来。我们只好回去睡觉。
狄第埃如约前来,七点钟刚过,倾倒砂石的巨响便在门外响起。工人们拿着大锤和铁钉乒乒乓乓乱敲。狄第埃的助手把一包包的水泥抛入搅拌器,让它开始转动,这又产生了一阵持续的轰鸣声。我们的病患者苏珊摸索着缓缓走下楼梯,眉头在嘈杂声和明亮的阳光中紧蹩着,但她却坚持说她可以吃早餐。事实证明她错了,没多久,她便不得不匆匆离席冲进卫生间。这是一个无风、无云、天空晴朗澄蓝的美丽早晨。我们却四处奔波着找愿意出诊的医生,又到药房去买退烧药。
在以后的四五天里,我们渐渐与药剂师混熟了。倒霉的苏珊仍在与肠胃作战。大蒜使她的胆汁分泌异常,本地出产特别浓厚的牛奶让她的大肠骚动不已。橄榄油、奶油、水、酒,她全不适应,在太阳底下待20分钟就能晒出水泡。她对南方过敏。
这情况并不罕见。依北方人的体质,每当受到普罗旺斯的震撼――每样事物都会让人感到血脉贲张;气温高可超过摄氏37℃,低又低到将近零下30℃;雨下起来狂放不羁,能把路基都给冲走,高速公路也不得不关闭;西北季风最是残暴不仁,冬天严寒刺骨,夏天干热炙人;而食物则口味浓烈,习惯清淡饮食的肠胃根本无法消受;酒的后劲大,易入口、但酒精含量高,不象趁年老窖那么精雕细琢。食物与气候和英国大不相同,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普罗旺斯没有温和的东西,别人也可能和苏珊一样被击倒。她和泰德终于抵挡不住重重打击,动身前往比较温和的环境去休养了。
尽享普罗旺斯
经过这个插曲,我们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我们有山羊般的体质,皮肤又经得起风吹日晒。我们的作息方式也已经随着气候而改变,会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户外。早上穿衣打扮30秒就够了,早餐吃新鲜无花果和甜瓜,清扫之类的琐事尽量趁阳光还未炙热以前完成。到每天十点钟左右,游泳池边的石板便已经发烫,而同时,池水却还冷得让人入水时冻得直打哆嗦。不知不觉间,我们还养成了地中海人睡午觉的好习惯。
穿袜子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回忆。手表躺在抽屉里也很久了,我发觉,凭着庭院中树影的位置,我大致可以估算出时间。但至于今日何日,我就不大记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感觉快要变成安分守己、无欲无求的院中蔬菜了。与现实世界的偶然接触,仅仅限于在电话中与远方办公室里的人交谈。他们总是羡慕地问起天气如何,我的回答则让他们郁郁不乐。他们宽慰自己的方法是警告我会得皮肤癌,又说太阳晒多了头脑会迟钝。我并不与他们争执,他们也许说得很对。只不过,变笨也好,增添皱纹也好,可能得癌症也罢,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快乐幸福。
工人们做工时把衣服放下到腰际,和我们一样享受着夏日的好天气。他们对热浪的最大让步,是午间休息的时间拉长了些。我们的狗分秒不差地监控着,一听到食篮打开,盘碟刀叉摆放的声音,立即拼命地奔过庭院,占据餐桌边的有利位置,这是从前只有我夫妻二人进餐时,它们从来没有的表现。它们耐心守候着,带着谦卑的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人们吃下的每一口。这一招百试不爽。午餐终了,他们也便潜回花丛下的隐密处所,偷偷嚼着平时只有我们才吃得到的干酪什么的美食。狄第埃解释说,那是不小心掉下桌的。
房屋改建工作据说是完全依照进度进行的——也就是说,从工人们复工那天算起,到我们可以搬进去住为止,每个房间的整修需要三个月。如此计算的话,曼尼古希答应给我们装的暖气机,到了八月间怎么说也该装好了。若是在其他在天气没这么好的地方,所有的等待都可能让人气闷烦躁。在这里却不会。阳光是极好的镇静剂,漫漫岁月几乎是无知无觉中便欢快地流逝了。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其他任何事物都无需牵挂。我们听说,一直到十月底,大概都会是这样的好天气。我们还听说,七月和八月间普罗旺斯人多嘈杂,许多聪明的本地人都躲避到相对安静宽敞的地方,比如说,到巴黎去了。我们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七月
地面在酷暑下开始出现龟裂,草木也放弃了继续生长的尝试。漫漫长日,往往只听见屋外的蝉鸣和花间蜜蜂的低吟,此外便是泳池中水花四溅的声音。这是一个适合遁入泳池,攀上吊床,或读一本轻松读物的下午。此刻,连时光的流动,似乎都是轻缓慵懒的。
疯狂的蔚蓝海岸
我有位朋友在距圣特鲁培(Saint-Tropez,蔚蓝海岸边的一座小城)仅几公里远的雷马村租了一座房子。我们想见个面,却谁也不愿意顶着烈日开车上路,与脾气暴躁的众多法国司机争抢。争议的结果还是我先退让了,于是说好到他那儿去吃午餐。
开车行驶了不到半个小时,我便感觉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旅行拖车的国度。大大小小各式旅行车成群结队地向着海滨的方向进发,窗上贴满了橙色、褐色的公路缴费收据,证明他 们来自遥远的地方。在高速公路旁的休息区,旅行车们集结成一团,阳光下,车顶上散发出热腾腾的蒸气。车主们置身后广阔的乡野于不顾,却紧靠着公路支起餐桌和凉椅,呼吸着柴油机散发出的污浊空气,将来往穿梭的卡车尽收眼底。
我从高速公路转到通往圣马克西姆(Sainte-Maxime,圣特鲁培附近的小城)的公路,发现前方排列着更多旅行商队,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缓缓地向前蠕动。这让我不得不打消了早点吃到午餐的念头。最后这五公里走了一个半小时,总算是见到了蔚蓝的海岸!
这里曾经非常美丽。而现在,只剩少数几个极其昂贵的地点仍然保持着从前的风采。但即使是这些地方,若是比起卢贝隆山区的宁静空旷来,也显得像个杂乱的疯人院。过度的建筑、过度的人潮和过度的消费完全破坏了这里原有的景致――四处可见新搭建的别墅、露天烧烤牛排的大排档、比萨饼小店铺及号称本地原产纪念品的小摊位,充气橡皮艇随意放置在海滩上,另外还有各色滑水课程、夜总会、碰碰车游戏场……,加上到处张贴的宣传海报,使这里更像个什么都有得卖的超级杂货市场。
靠着这条蔚蓝海岸线维生的人们,生意有着强烈的季节性。他们急着在秋季来临前大捞一把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做法着实令人愤慨。服务生不耐烦地伸手讨小费,商店营业员则紧跟在你身后催你尽快做出决定。等你拿出200法郎的大钞,他们又拒不肯收,说怕是假币。一种不怀好意的贪婪心态弥漫在空气中,像酒香与大蒜味一般强烈可闻。陌生人自动被当地人归类为观光客,一举一动都受到极不友善的眼光监视,也许只是看在钱的份上,当地人才暂时做到勉强的忍耐。从地图上看,这里仍然属于普罗旺斯地区的版图,但却绝不是我所熟知的普罗旺斯。
朋友住在雷马村外的松林里,房子坐落在一条长长的私人车道的末端,与三公里外海滩上的那片疯狂地带完全隔绝。对于我花了四个多钟头来完成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丝毫不感惊讶。他告诉我们,如果想去圣特鲁培镇上吃顿晚餐,最好是在早上七点半以前就到那里等候,才能保证找得到停车位,因为到海边去的那段路程实在足以令人垂头丧气。谁要想从这里跑到尼斯机场赶飞机,惟一能够保证准时到达的方法就是搭乘直升飞机。
当晚,在迎着川流不息的旅行车流回家的途中,我不禁纳闷:蔚蓝海岸的夏天到底有什么特殊的魅力,能够年复一年地吸引那么多游客光顾呢?从马赛到蒙特卡罗,整条道路陷入瘫痪,而海滩上则白花花的一片,密密麻麻地摊满了各式各样的肥臀丰腰,绵延长达数公里。出于一点点私心,我暗自庆幸这些人选择了那片污浊的海滩来消磨假日,而不是来到卢贝隆山区这广袤的乡间,跟我抢夺与那些亲切和气的当地人共处的美好时光。
恐怖的捕兽器
当然,不是所有的当地人都那么和气友善。这不,第二天早晨我就遇到了那么一位。我看到马索时,他正在他家附近那块小空地上大发雷霆,两只脚疯狂地在地上踢踏,一面痛苦地咬着他的山羊胡子。
“你看到没有?这帮坏蛋!他们半夜里像贼一样溜过来,一大清早又悄悄溜走了,把垃圾丢得到处都是。”他指着地上两个沙丁鱼罐头和一只空酒瓶,义愤填膺地说道。
从酒的品牌看来,不速之客无疑是他的宿敌――德国露营者。闯入了国家公园内马索的私人领地,已经够无耻的了;更有甚者,这些露营客竟然蔑视马索精心设置的防卫系统,把他堆做界标的石头推倒在一边;连那块发出“腹蛇出没”警告的牌子也不翼而飞了。这简直是对马索智力与尊严的公然挑衅,也难怪他会火冒三丈了。
马索脱下丛林帽,一边抓挠光秃的后脑勺,一边思忖着该如何制止这种无法无天的罪行。不一会儿,好像有主意了。他站在路径一侧,踞起脚尖,朝自己家的方向张望;又走到路径的另一侧,重复同样的动作,嘴里念念有词。
“可能管用,”他嘀咕着:“但是得把这些树砍掉。”
马索的主意并不复杂。在他的房子和那块空地之间,有一小片树林。他想把树林里的树砍掉一部分。这样的话,如果晚上有车上山,他就能看得见车灯,然后从他的卧室窗口放上几枪,打退敌人的偷袭。但是,问题又来了。这片树林极有价值,同时也为他有意卖掉的那所房子无形中增添了不少魅力。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人来谈买房的事,但马索坚信,这只是时间问题,总会有伯乐式的人物会发现买下这所房子是多么的合算。综合各方面的考虑,树林还是保留下来的好。
马索重新陷入了沉思。忽然,他眼睛一亮,为什么不用地雷捕兽器呢!看得出来,他喜欢这个主意。我听人说起过地雷捕兽器。那是一种可怕的暗器,踩踏上去便会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威力可以与小型地雷媲美。想到德国露营客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栗。但马索显然对自己能够创造出这个构想感到十分得意,他绕着空地踱着步,估算着每隔三四公尺埋它一个,嘴里兴奋地发出地雷爆炸那一瞬间的“砰!”“砰!”声。
我试探性地表示,本人相信他只是说着玩的,再者,不管怎么样,地雷捕兽器并不合法。听了我的话,马索停止了嘴里的爆破作业,改用一只手指轻轻敲打着一侧的鼻子,显出一副老奸巨滑的样子。
“你说的也许对,”他说:“但法律并不禁止安放‘埋有地雷’的警告牌呀。”他咧嘴笑了,双手高举过头顶,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砰!”
我暗想,二十年前,蔚蓝海岸倒是需要你舍命保护的。可那时候,你在哪儿呢?
夏日风流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才激发出马索叛逆的本性。最近,每天早上十点钟左右,气温就升高至30℃以上。正午时分,天空已由蔚蓝转为炽烈的赤白色。未经任何思考,我们便随气温调整了作息时间。每天一大清早,我们便爬起来,把费劲儿的事都趁着还凉爽的时候做完。正午到下午四点之间,我们绝不从事任何体力活动,而是像狗儿一样寻找能够避开阳光的阴凉处。地面在酷暑下开始出现龟裂,草木也放弃了继续生长的尝试。漫漫长日,往往只听见屋外的蝉鸣和花间蜜蜂的低吟,此外便是泳池中水花四溅的声音。
溜狗的时间也已调整到早晨六至七点。他们现在有了一种新鲜玩法儿,比追兔子、松鼠更有实际意义上的收获。事情是这样的,它们在散步的路上遇见了的一个蓝色尼龙袋,开始以为那是个什么大型动物,所以,保持在安全距离以外,绕着它打转,以不间断的吠叫震慑对手。叫声终于惊醒了那东西,先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从它的一端探出,稍顷,又伸出一只拿着饼干的手。从那时起,我的狗儿们只要在树林里发现睡袋,就像看到了丰盛的饭局。实在难以想像,那些可怜的露营客一觉醒来,看到近在咫尺的不是家人,而是两张毛茸茸的面孔,心里会作何感想。好在他们一旦心情平复,倒还表现得十分友善。
奇怪的是,马索只说对了一半。露营客大多的确是德国人,但他们并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乱丢垃圾的人。每天清晨,在缓缓步入酷暑的骄阳之前,德国人总会将所有东西都装进巨大的登山背包一起带走。根据我对卢贝隆山区垃圾问题的微薄了解,法国人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只不过没有一个法国人愿意承认这一点罢了。他们总是将生活中的大多数麻烦归结为外国人的不检点行为,而在夏天,类似的怨言更是甚嚣尘上。
根据他们的指控,比利时人开车时总是肆无忌惮地走在路的中央,害得那些以‘小心谨慎’而驰名四方的法国司机都给挤到水沟里去了。至于瑞士人和少数不露营的德国人,他们的罪名是:霸占旅馆和餐厅,还哄抬房地产价格。再看那些可怜的英国人,唉,他们的消化器官是出了名的脆弱,总是莫名其妙地对着水沟和水槽呕吐,极大地污染了我们法国美丽的自然环境。一位法国朋友更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英国人生来就具备得痢疾拉肚子的天赋。或早或晚,他们这方面的才华总会脱颖而出。”
以上对各国人士的指责多少有些事实佐证,才能得以广泛流传。我在亚维隆生意最好的一家咖啡馆里便亲眼目睹了这么一段插曲,证实了法国人对英国人肠胃的深切理解名不虚传。
马桶风波
那是一对英国夫妻,带着年幼的儿子在悠闲自在地喝着咖啡。这时,儿子提出要上厕所。父亲闻言,眼光顿时从手上那份两天前的《每日电讯报》上警惕地抬了起来。
“你最好先去看看卫生间的情况,”他对孩子的妈妈说道:“还记得在加来(Calais,法国北部港口城市)的那次吗?”
母亲叹一口气,迈着义不容辞的坚定步伐向咖啡馆后面的阴暗角落走去。很快,她便脚步零乱地再次出现了,脸上的表情像刚吞了一整个酸涩的柠檬。
“简直太恶心了。罗杰千万不能去。”
听了这话,小罗杰反而立即对那个禁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非去不可,”他甩出了王牌:“我要上大号。一定要去。”
“那里面连一个马桶座都没有,只有一个洞。” 母亲的面部表情依然是那么紧张。
“我不管,我要去。” 孩子保持着胜者的姿态。
“那你带他去好了,”当妈的说道:“我可不想再去那个鬼地方了。”
父亲不得已,只好磨磨蹭蹭地折起报纸站起来。只有小罗杰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跑在前面,拼命拖拉着他爸爸的手。
“你最好把报纸也带去,”当妈的说。
“我回来再看。”父亲不解其意。
“那里没有纸。”她咬牙切齿地轻声说道。
“啊。这样啊,那我得想办法把连字游戏给留下来。” 父亲见怪不怪地说道,显然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经验。
几分钟过去了。正当我考虑要不要开口问问那位母亲,在加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的时候,咖啡馆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哇!”
罗杰逃难似地首先蹿了出来,后面跟着他面色灰白的父亲,手里捏着残余的报纸。小家伙声嘶力竭地讲述着他的遭遇,引得全咖啡馆的人都停止了谈话。他的监护人无奈地望着妻子,耸耸肩。不过是上一次厕所,英国人就有本事搞得轰轰烈烈。
让罗杰一家如此惊惶失措的设备,是一套“土耳其式马桶”。那是一个浅浅的陶瓷盆,中间部分有一个孔洞,瓷盆的两边各有一个踏脚板。据说这是一位土耳其清洁工程师为了尽量让人感到方便而特意设计的。法国人在此基础上又加以改良,配备了高压冲水装置。用这种装置喷射而出的水流往往具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如厕者稍不留神,双脚便会被水冲湿。前人总结出两种避免水漫脚面的方法:第一,退到门口没有水渍的地方再伸手拉冲水杆,但这需要一只修长的手臂,同时还要注意必须保持身体平衡;第二种方法是,干脆根本不冲水。而使用第二种方法的人,不幸甚为普遍。除了‘土耳其式马桶’外,有些厕所还安装了自动节电装置,从而使问题变得更为严重。这种装置的电灯开关设在厕所门外,电子计时器会在如厕者进入38秒后自动关闭电灯,使屋里陷入一片黑暗。此举一石二鸟,既可节省宝贵的电力,又可防止有人占着茅坑不拉屎。如此绝妙的计策,世界上恐怕只有法国人才能想得出来。
白色马桶
更令人惊讶的是,时至今日,仍然有人大批量地生产制造着“土耳其式马桶”。纵然是最摩登时髦的咖啡馆,后面也极有可能隐藏着这样一个恐怖地带。没想到,当我在电话里向曼尼古希先生提起我的这一发现时,他居然跳起来为法国卫生设备奋起辩护。他坚持声称,高级的法国马桶,其制作之精致完美,能让美国人也叹为观止。他提议我们见个面,讨论一下在我们家装两个什么样的马桶,他手上有些样品,保证我们看得眼花缘乱。
曼尼古希带了一箱子的产品目录来,统统倾倒在院中的大桌上,同时发表了另一篇令人困惑的有关直立式和水平式排泄法的见解。正如曼尼古希所说,马桶的花样繁多,可是式样和色彩都过于大胆新潮——不是酒红色就是杏黄色,上面还镌刻着短粗的花纹。可我们的要求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是朴素的白色那种就好。
“那太简单了,”他说。现代法国卫生设备正经历着一场大革命,设计师们纷纷采用新式样、新色彩,而不再使用传统的白色。不过,曼尼古希告诉我们不用担心,他最近才看到一款,可能正是我们想要的。说着,他开始翻找他的目录册。
“这不是吗,”他指花团锦簇中的一点白色,说道:“就是它。”“哇塞!精品马桶啊!”他把目录照片推向我们。照片上的马桶亭亭玉立,娇小动人,犹如罗马时代的宫中花瓶。照片的下方赫然标示着出品人的大名:皮尔·卡丹。
“看到没有?”曼尼古希赞叹着说道:“这可是皮尔·卡丹设计的呢。” 确实如此,除了有卡丹的签名之外,它完美无缺。我们毫不犹豫地订购了两个。
一周后,曼尼古希打电话来,忧伤地告诉我们,卡丹公司不再制造我们想要的那种马桶了。
这真是劫数啊,”他遗憾地叹息道:“不过,别担心,我会继续帮你们留意的。”
又过了十天,曼尼古希再次登门时已经完全是一幅胜利者的姿态。走上台阶时,他高举着另一份新的产品目录册挥舞着。
“一样高级!”他喊道:“一样高级!”
皮尔·卡丹也许已经离开了浴室,但另一位英勇的设计大师库勒耶(Courreges)接替了他的位置。库勒耶的一款设计与卡丹极为相似,而且相当自制地没有在上面签名,使马桶得以保持清白。我们向曼尼古希道贺,他也当仁不让地奖励了自己一杯可口可乐,仰起头,一饮而尽。
“今天搞掂马桶,明天我们就开始装中央供暖系统。” 曼尼古希的兴致很高,在摄氏33℃的阳光下,开始向我们诉说暖气机开动起来屋里将是多么的暖和,顺便也提到了他的整修计划。根据他的计划,几个房间的墙壁要凿洞,届时一定会尘土飞扬,电钻的噪音无疑将掩盖住蜜蜂的嗡嗡声和知了的鸣叫声。按曼尼古希的话说,工程进行期间只有一样好处:两三周内都不会有客人,这是毫无疑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