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父亲的来访总是让我猝不及防。

听到那重重的敲门声,我就知道是谁来了,所以叫王晴赶快穿衣服。

而后者企图拉住我,让我不要出声,就像往常应付这种情况一样。

那个敲门的人敲上一会儿觉得没趣,就会自己走开的。

我把藤椅上的连衣裙扔给王晴,示意她快一点。

磨蹭是没有用的,我了解门外的那个人,为了我的木门不至于今天就被砸坏,我开始隔着门和外面的那个人说话,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家里怎么样,是出差路过这里吗,那么,什么时候走?他又狠狠地砸了一下门,他说,让老子进来再说。

王晴终于收拾停当,她还想把凌乱的床铺稍微整理一下,但是我已经把门打开了。

父亲一头冲了进来,像一只警犬迅速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东闻西嗅,目光最后自然落在了王晴的身上。

后者有些不安地站在床边,头发蓬乱,面色红润,看起来有几分姿色,不算丢我的脸。

父亲没有理睬我的招呼,上前一步,对她说,小姐贵姓?父亲的口音,南腔北调,只有母亲可以一字不纳地听懂,因为她并不依据父亲说的话来听,而是看他脸上的表情。

王晴说,什么?她有了一点好奇,于是身上那种本地女人的土腥味就溢出来了,我不愿意让父亲看出刚才和他儿子睡觉的那个女人是个十足的烂货,是个离过婚的老女人。

那样他就会低估他的儿子。

我对父亲说,她叫什么名字关你什么屁事?一边示意王晴先走开。

王晴拿上她的小皮包,冲我父亲一笑就走了,临走时要我给她打电话。

当时我就担心她会笑,你不知道,她一笑,眼角全是皱纹。

这个过程中,王晴的右手一直紧握看,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其实,我想父亲早一眼看出了,那里面不是乳罩,就是来不及穿上的白色内裤。

父亲过去把窗帘拉开,把门也完全打开,然后在床上坐下,掏出烟来抽。

这会儿,我才注意到,父亲竟然是空手来的,连件行李都没有带。

我这时也懒得先说话,我还沉浸在性生活刚进行了一半的心情中。

我并不沮丧,相反,我有一种从没体会到的缓慢上升的感觉。

父亲坐不住,又起身在我屋里乱翻,碰到信件就毫不犹豫地拆开来看,一边对我唠叨,你看,今天天气多好,我跟你讲了多少遍了,你要多进行一些户外运动,到有阳光,有水,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去。

但是爸爸,有些事情就只能在房间里进行,多么遗憾,我做梦都想能有一天到个阳光充足的草坪上去干这件事情,像两只快乐的牲口。

你没有给我的血液中注入过这种勇气,你忘掉这么做了,就像爷爷也不曾把这种勇气传给你一样。

两个人商量以后决定,先去找弟弟,然后再找个地方吃午饭,父亲的意思是吃饭无所谓,弄碗面条就可以了。

但是到了我这,说什么我也不该让你吃面条。

我的弟弟还在读大学,四年级,专业是数理统计。

我也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因为他想退学的事,我们吵了一架,他的手指细长而富有魔力,他的理想是做一个流行音乐家。

实际上我是受了父亲的指使才去教训他的,我本人在此之前一直很赞成他那种一意孤行的做法。

父亲知道,只有我的意见能够影响弟弟,而且他也知道,他是有能力说服我的,多年来,他已经摸索出了一整套对付我这个长子的行之有效的办法。

弟弟最终接受了我的意见,答应把大学读完以后再说,但是他对我出尔反尔的做法表示了他的失望。

他表示失望的方式就是毫不留情地攻击我的作品,他对我说,一个生活平庸的人是写不出好作品的,狭隘的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看不到这个世界。

但是弟弟,拒绝平庸不等于说,把全家人都动员起来,跟在你的后面为你擦屁股。

从小到大,我无怨无悔地尽我所能为你擦屁股,并且为之无限自豪。

但是,现在你已长大成人,你不应该再这样下去,随你怎么做,但是你要向我保证,从今以后,你必须自己为自己擦一回屁股了。

我的母亲想到她两个不在身边的儿子,偏头痛就发作,他们可能正流落街头,嗷嗷待哺,这个日子是没法过了。

“你不会和刚才那个女人结婚吧?”

在十字路口的公厕里,父亲忽然转过脸来,非常严肃地问道。

“──不会。”

“你到现在不结婚,也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吧?”

“不是,不是。”

“那就好。”

父亲不等把裤子系好就往外跑,他总是这样。

刚来到外面时,我确实不太适应九月明媚的阳光。

我像是一步从黑夜来到白昼的。

必须声明,我并不是出于个人偏爱而把这大好时光消磨在床上的,而是出于不得已。

如果你想和那个叫王晴的女人睡觉,那你就只能在白天里干。

晚上她没时间,她也许已经答应让另一个男人来干她。

他肯定是比我重要的一个或几个男人,所以黄金时间要为他们留着。

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作出一些让步,我的性欲需要满足,而这方面,我的境况从来没有富裕到不用为之费脑筋的地步。

在大学的时候,我还能过上较为稳定的性生活,一个星期一到两次,我的女朋友是个活跃的学生会干部,她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大学生俱乐部旁边的那个堆放文体用具的房间。

那是一段让人留恋的时光,我们刚做完一次回到各自的宿舍,我“性”这个病就又犯了,我不得不再次找上门去,把我瘦小的女朋友又拖出来,逼她把那间房子再给我打开。

但是出校门以后,我就坠落到了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中。

主要是因为没时间,为了生活,我必须在一家工厂过一种日夜颠倒的日子,每周工作七十小时。

没想到这样不但没有治服我脑袋里那个该死的性,反而使它更加猖狂了。

我双眼通红,碰见一个女人就立刻动手把她往床上搬,如果一时搬不成,我调头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因为我时间有限,我必须充份利用做一些实在的事情。

这是一种病,每天服上一副泄药,才能使病情好转那么一些。

我服的泄药就是写作,没完没了地写作。

当画满几十页稿纸以后,我的目光就柔和多了,这会儿,我就可思考一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之类的问题,真知灼见,字字珠玑。

我就是这样一个病人,无可救药,想治好我病的人,都可以来试试。

弟弟已经不在他的宿舍住了,在外面和几个朋友合租了一间房,天啦,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当时刚下上午第四堂课,学生宿舍走廊里到处都是饭盆的声响。

他们饿得要命,以为敲敲饭盆就可以驱走性压抑的阴影。

我抓住一个瘦高个,想让他告诉我弟弟的新住处。

但是他说不知道。

父亲仍然在宿舍里乱翻,好像要从那大堆破烂中翻出一个愁云满面的弟弟来。

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走吧。

父亲说,不,我们就在这等一下,总有个人会知道他的住处的。

果然,一个戴眼镜的家伙说他去过,他放下饭盆,为我们画了一张草图。

我们找到了那个地方,在市体育馆后面,是一间看起来很肮脏的平房。

但是弟弟还是不在,我趴在窗口可以看到房间里放着电吉他、电倍司和散乱的几面嗵嗵鼓。

没有床,只有铺在地上的几条席子,和席子上的几条毯子。

父亲也趴上去看了看,回头说,他们就这样睡觉吗?我听出父亲的语气中有责怪我的意思。

是啊,我这个哥是怎么做的,自己不但有床,而且床上时不时地还有一个热乎乎的女人。

看来,只能由我一个人陪父亲共进午餐了。

附近就有一家小酒馆,我们站在门口还在犹豫,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姐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父亲拉了进去。

父亲坐在我的对面的火车座上,我仔细看了看他,头发又掉了不少,前额像一块光秃秃的礁石从时间的河流里浮现出来。

但是,虽然年过半百,他身体却仍然像年轻人一样硬朗。

额上有一块伤疤,这是近几年我们对父亲的一大发现。

几十年来我们都没有注意到。

父亲说过,他小时候在老家那阵子就是个厉害的角色,可以攀着树枝从一棵树蹿到另一棵树上去,就像猴子一样敏捷。

但是这块伤疤是怎么落下的,他始终没有讲清楚我对那个服务员小姐说,找他,他是老板,我是跟班的。

父亲确实像个见过世面的乡镇企业的经理,应付起那个可笑的小女人的调情来,显得非常自如。

他没有被她的撒娇搅昏头,这从他点的菜上可以看出来。

我们只要了一瓶啤酒,喝完以后,又要一瓶。

父亲的脸色明亮起来,脸上变得一条皱纹都没有了,他的秃顶就变成了一种不错的发型。

那个小姐像个鸡那样倚在柜台上,往我们这边笑呢,作出一副媚态,严重地影响了我的食欲。

对这种女人而言,我想我的父亲是更有吸引力的。

“她在冲你笑呢。”

我对父亲说。

父亲回头看了看,喝了一口啤酒,又再次回头看了看。

“她看起来岁数很小,”父亲说,“跟你妹妹差不多大。”

“唉,你不要打这样的比方,干嘛要打这样的比方呢?”

“为什么?她确实和晓晴差不多大,不是吗?”

“是的,但是你不要打这样的比方。”

“为什么?”

父亲跟我较起真来。

“因为,你这样打比方,你就不敢对她下手啦。”

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父亲差点被啤酒呛住。

我说爸爸,如果我想和一个老女人睡觉,只要我有这样的想法,我就决不会把她们比作像妈妈那么大,或者像奶奶那么大,那样我就萎掉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想和你女儿一样大的女人睡觉吗?她们正年轻,像刚刚绽放的花蕾,你对她们美丽新鲜的身体已经没有印象了,丰满的葡萄总是不断地上市,品种很多,贵的也有,便宜的也有,等到了冬天没有新鲜葡萄卖的时候,我们再吃我们的葡萄乾吧。

生活就是这样,新鲜的葡萄从来都是有的,只是到后来,你买不起了,或者被禁止去自由市场了。

但是你总有办法可想的,是吗?你应该试试,如果你有机会的话。

我们这笑,那个和我妹一样大的小姐可逮着机会了,她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往我父亲旁边一坐,一脸的白粉淹没了她几丝做作的天真。

裙子的领口开得够低的,但是再低也没用,因为她没有长乳房,发育的时候,忘掉长了,现在才想起已经错过了机会。

面对这样的女人,我的心情总是很低落,我想为这个同胞姐妹的不幸大哭一场。

“你们肯定在说我的坏话,我听到了!”

父亲连忙说没有,没有,一边往墙那边挪了挪屁股,因为她差不多要坐到父亲的腿上了。

我从邻桌又拿过一只杯子,为她倒了大半杯啤酒。

“我们老板刚才还在夸你呢。

你应该陪我们老板喝一杯。”

“是吗?”

她也不谦让,拿起杯子碰了一下父亲的杯子。

父亲这会儿有了一点拘谨。

从他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父亲还没有把她看成一个可以与之性交的女人,他大概把她当作妹妹带回家的一个同学了。

“那还有假?我们老板说小姐长得挺漂亮,准备请小姐晚上出去跳舞。”

“是吗?”

她看看我,又看看父亲。

“你是哪儿的人啊?”

父亲忽然问到。

“──安徽。”

“安徽我很熟的,安徽什么地方?”

“干嘛,我是巢湖的。”

“巢湖我去过,你家在巢湖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父亲想干嘛,他的话题我觉得是无谓的、盲目的。

于是我打断了父亲的话。

“怎么样,晚上有空吗?我替我们老板来接你。”

“干嘛?”

“干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接你出去玩啊。”

“好啊,去曼哈顿,或者去……”“不,不,我们老板今天不想跳舞,可以干点别的嘛。”

“那干什么呢?”

“我们老板乘明早的飞机要走,今晚你就好好陪陪他嘛。”

“去,我就知道,你们想叫我干坏事。”

“那是好事,怎么能叫坏事呢?”

“玩玩可以,我从来没干过坏事的。”

“我就不信,你就从来没干过?一次也没干过?”

“没干过。

真的。

天天晚上有人约我出去,但我从来不跟他们干坏事。”

“了不起,了不起。”

我转脸对父亲说,“老板你看,我真想要这位小姐做我的老婆了,老板你看呢?省得你老说我不结婚。”

“那可不行,”父亲说,“结婚以后,她也不跟你干坏事,你不完蛋了?”

“你们说什么呀!”

那位小姐一副委屈得要命的样子。

“到底干不干啊?我再问你一遍。”

“我真的不干。

不过,我可以给你介绍我的朋友,我有很多朋友,都很漂亮,她们会于的。”

“真的吗?她们不会像你这样不上路子吧?”

“噢,不跟你干坏事就叫不上路子啦?你这个人真是。”

“怎么,不服气?不服气,就干一次试试啊。”

“你激我也没用,坏事我肯定不干。”

“你以后会干的,我们一年以后再来找你,好吧?”

显然,父亲的午餐吃得比以往少,但是看得出来,情绪还是不错的。

出门的时候父亲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刚才那个没有乳房的小女人确实不是鸡。

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肯定?他说,她有点像晓晴,还是个孩子。

像晓晴就怎么样呢?你的女儿就不可能成长为一个像样的妓女了吗?这个职业比我们的传统还要古老。

关于妓女是不是女人天生的职业这个问题。

我和父亲发生了争论。

其实他是同意我的观点的,只是我们需要争论,有些问题我们需要自己和自己争论一番。

父亲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我们又再次来到了弟弟租的那间平房前。

他还是没有回来。

父亲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我,弟弟交女朋友了吗?我说不知道,至少我没见过。

那么大的人都没想过去搞一搞女人,只知道整天抱着他的琴,我想弟弟的生活是出了问题了。

父亲伏在窗台上写了一张便条,插在了门缝里。

他叫弟弟回来以后去我那一趟。

父亲最后同意,这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由我来替他安排。

明天一早,他要赶回去,他是到附近一个城市开会的,顺便来看看我们。

他总是这样临时决定了就冲过来,有时一个孩子也碰不到,在大街上转两圈买了一双袜子就回去了。

现在想起来,父亲是个性欲旺盛的人,只是有点生不逢时。

他们那会儿的性欲不叫性欲,而叫理想或者追求。

父亲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到操场或者公路上跑上一万米,这个习惯现在他老人家大概已经戒掉,因为不再需要。

所以,我也知道那几毫升凝固汽油要省着点用,不能时刻都开足马力。

和这个世界一样,能源问题是你今天以及明天的主要问题。

我也在我的门上留了个条,告诉弟弟我们去外面转转,他如果来了就在房间里等一下。

他有我房间的钥匙。

但是父亲还是说,我们是不是就在房间里呆着,不要让他久等。

我说没必要这样,直觉告诉我他下午不会来,要是平常他倒是可能找来的,但是他如果知道是你来了,他反而不会过来了。

所以,我们不应该白白地把整整一下午的美好时光浪费掉。

父亲提出他要洗个脸再出门,他好像有点疲惫,但是我的房间里连瓶热水都没有。

我说这样吧,我带你去楼下的一家小发廊,我请你洗面,顺便再请那个温州来的妹子帮你把头发染染。

当然出门前我没忘了把压在席子下的钱统统揣上。

那是我所有的积蓄,我要把它们花完,一个子也不剩,那是一件快活无比的事情。

可惜我从来没有过很多的钱可供我挥霍,我真不走运。

但是我相信自己会有那么一天变得大名鼎鼎,然后一开门就有大把大把的支票劈头盖脸地冲我砸过来,躲也躲不掉。

那种叫做美元的东西,有着一张多么可亲的脸,满是让人神往的异国情凋。

一张美元支票在半空中又化为更多的人民币支票,就像魔术一般,往下飘呀飘呀,我双手张开眼望蓝天,满怀感激地领受着这缤纷的幸福之雨。

我不会因此感到苦恼的,给我一个机会,我就做一次给你看看,我就是想做一次让你激动不已的永不锈蚀的花钱机器。

最后,正如我朋友预言的那样,晚年的我必将在贫穷和孤独中死去。

这样的结局很合我的胃口,那会儿即使我还想嗅一嗅小姑娘的芳香,也没有足够的汽油把我再发动起来。

不行了,有没有钱也就无所谓了。

父亲站在发廊的镜子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

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新形像十分满意,虽然那头等发此刻更像是假发。

年轻时的父亲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很为自己陶醉,尤其擅长打篮球,当然是打中场,后来,不管在家里,或者在单位,他都擅长打中场,如果没有中场的位置给他,他会很难过的。

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是校男篮的主力兼女篮教练,经常带着十几个充满青春朝气的女队员去兄弟院校比赛。

他让我看那些发了黄的黑白照片,想使我更加尊敬他,结果只是让我发了疯地嫉妒。

我第一次勃起以后就不只一次地追问过我的父亲,他有没有和其中哪个搞过,你必须和我说实话。

如果他说他和她们都搞过,我会兴奋地跳起来的。

但是父亲的回答很平淡,他说确实没有,那会儿不兴这个。

现在父亲转过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好像他又要带着他的篮球队南征北战了。

我说等等,钱还没付呢。

我给了那个矮矮的一身发胶味的女人一张一百面值的钞票,让她帮我破开。

每当这种时候,我耳朵里好像都可以听到一声悦耳的金属碰击声,就像轻轻地击打了一下音叉,一张钞票变成了若干张小钞票。

当然我也可以让她不用找了,只要拜托她把我的父亲领到那个门帘后面去,给他相当价值的货就可以了。

但是这个温州来的小姐除了她的年龄其他方面实在丑得要命,我怕我的父亲硬不起来。

另外,不出意外的话,她的身体肯定是有毒的。

所以,我不应该那样做,我觉得那样做对不住自己和父亲多年的友谊。

在这里我得承认,其实我本人搞过比她更丑的女人,这没什么,我并不为此感到耻辱。

但是当我想像我的父亲或者我的好朋友和这样一个女人在那里磨来蹭去的情景时,我就会压抑不住我的愤怒。

我爱我的父亲。

当我们行走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我发现很多过往的行人都要对父亲多看两眼,不是看他的脸,而是看他的头发。

他走得很快,在人群中穿行,常常把我远远地落在后面。

我喜欢看他的背影,像一个冲劲十足的年轻人双手插在裤兜里。

有时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一头黑发随着人流一浮一沉,像一面旗帜。

但是,那毕竟是一头他妈的“一洗黑”染过的黑发,想到这一点,我禁不住鼻子一酸。

我的儿子将在我的身后,看着我的背影,我孙子将在我儿子的身后,看着我儿子的背影,当然我孙子的背影还要留给他的后来者。

我们连成一线,就成了我在老家见过的那种拉网,各个时代的女人们就像色彩斑斓的热带鱼那样穿梭其中,有时我们有所收获,有时什么也捞不到,我们说不出其中的幸福,也道不出其中的悲哀,就是这样。

我说过,我不幸染上了“性”这种病,据说还是遗传性的,但是接触也能传染,发作时我口干舌燥,胡言乱语。

在这方面,我多么羡慕我的父亲,他不会没有这种病,但是从容得很,病情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在他身上就像一次感冒那样不起眼。

当然──可以这么说吗?──这也正是为什么这种病到了我身上却变得如此严重的根本原因。

我紧追了几步,赶上了父亲。

我对他说,看你走得这么快,好像你已经打算好了去哪了似的。

父亲说,没有,去哪不是说由你决定吗?“既然没决定去哪,你在前面为什么走那么快?”

“走走嘛,随便走走也很愉快的。

你说吧,去哪?”

我也不知道去哪好。

我拉看父亲来到街边的饮料点,买了两杯纸杯可乐。

父亲的脸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健康,阳光从毛孔里射出来。

他好像有点出汗,头发粘在一起,自然就不像刚才那么飘逸了,我担心他的颜头会流下一小道黑水来,答应我,千万别这样。

母亲有没有叫你代买什么东西?我问他。

父亲说,没有,你母亲还不知道我到了你这。

那么说,你和我一样,是完全自由的啦?那当然,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们应该干些什么呢?那还用说,我们应该去干一件男人干的事情。

但是这是下午,太阳还这么高?真是,太阳这么高又怎么样!只要我掏出两枚硬币一扔,只听到清脆的两响,黑夜就为我们提前到来了。

我和父亲捧着各自的可乐,蹲在人行道一侧的台阶上。

我们只是不时地抬头看看对方,但是潜在的对话一直没有中断过。

我想,我应该了解父亲需要的是什么。

对此,做儿子的有不该推卸的责任。

如果是我将来有一天得了个闲,摆脱了上老下小,摆脱了名誉地位,一头蹿出来,去找我的儿子,我就希望看到我的儿子能有些出息,能为他辛劳的父亲找点难得的乐子来,而不是像个白痴那样只知道一脸虔诚而又空洞地尊敬、尊敬。

听我说,儿子,尊敬这玩艺太不实惠了。

我们都要向钱学习,向浪漫的美元学习,向坚挺的日元学习,向心平气和的瑞士法郎学习,学习它们那种绝不虚伪的实实在在的品质。

没想到那只可乐纸杯,给我们带来了小小的麻烦。

父亲边走边和我很投入地谈着海湾局势。

战争或者谈论战争从来就是可以用来缓解一些性欲问题的。

他的左手不停地挥动着,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右手已经把捏瘪了的纸杯扔在了真维斯服装专卖店的门口。

平时他是决不会这样的,我保证,是因为日趋紧张的海湾局势造成了这一点。

另外,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缘故,父亲每次和我在一起总是有那么一点失态。

那位套着红袖章的中年妇女用当地土话大喊着,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臂。

当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父亲的脸竟然一下子红了。

他连声说对不起,然后很快地跑过去,捡起纸杯把它扔到了草绿色的果壳箱里。

但是这么做,在那位一脸横肉的中年妇女看来仍然是不够的,所以她还是唰地撕下了一张罚款单,不多,也就两块钱。

父亲愣住了,三个人面面相对地站在那里。

街上的人流到了我们这就遭遇到了一小块意外的暗礁,有些人开始注意我们了。

这种事总是让我头疼,我从来没有周旋的耐心,即使我口袋里只有两块钱,这会儿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她,给她,以免口舌之累。

父亲脸上的红退了,他变得非常冷静,伸手按住了我掏钱的手。

这下你就听吧,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论战开了,直到我们的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我觉得极不自然,我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死要面子,所以,我的右手禁不住又去掏钱。

父亲在侃侃而谈的同时,眼都不抬,就伸手过来,再次准确地按住了我的手。

我有点不高兴了,我想挣脱父亲的手把那该死的两块钱拉出来,但是父亲的手暗中加了一成力气。

我感觉到了父亲的坚决,于是也就算了。

作为儿子这种时候我能做的就是坚持站在父亲的身边,不管旁边围了多少人,不管别人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我们。

我不帮父亲说话,一句也不说,现在想起来我对自己很失望。

那个一脸横肉的中年妇女,起初是不近人情。

后来像骂街一样不讲道理,她执意想把那两块钱拿回家去。

父亲的解释相应的也变得有了一点意思,他说,那只纸杯是他准备带回去继续用的,多漂亮的纸杯啊,怎么会舍得扔掉?但是它不幸掉了,就像钱包掉了一样,掉钱包已经够倒霉的了.还要罚款吗?没听说过。

她反驳说,带回去用的东西?那你刚才为什么把它扔进垃圾箱里?父亲笑着说,它掉到了地上,粘上了脏东西,就是说,那已经不是我要带回去的那只纸杯啦,它已不是原来的那只纸杯啦,所以我把它扔了。

终于摆脱这件事的时候,我心情糟透了。

而父亲却显得有些意满自得,两块钱没有从我们的口袋里飞走,还在我们的口袋里享受我们亲人般的体温。

按时下的比价,两块钱也就是零点二五美元,即二十五美分。

我在父亲的身后走得很慢,不想追上去。

起初父亲没有觉察,走出五十米以后,才意识到。

他在原地站了下来,等我赶上。

“你觉得我丢了你的脸,是吗?”

“我有什么脸可以给你丢,真是,我没脸。

我在旁边一声不吭,你是不是觉得我丢了你的脸?”

“没有。”

“没有?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仗义?”

“也没有。”

“也没有?”

父亲和我都笑了。

我们恢复了行走,但是彼此仍然不说话。

在快到天桥的地方,有几个穿着苗族服装的女人上来向我们兜售银器。

大家都知道她们是骗子,但是她们的服装那么艳丽,那么新奇,于是大家就原谅了她们。

父亲仔细地从上到下研究了一下她们的服饰,并不看她们手中的银项链银手镯。

我掏钱买了一条银项链,我这个人经不住劝。

何况很便宜,就两块钱,我知道那是假货,但是它很漂亮,比真的还漂亮。

父亲把项链缠在手上反复看了看,然后说,确实不错。

他说再买一条吧。

我知道他是想带回去作为礼物,送给我的妹妹,就花两块钱就把她打发了。

她还在读中学,成绩不太好,因为人长得像这条银项链一样亮闪闪的。

“你看,两块钱就可以买到这么漂亮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

我问父亲。

“没什么,刚才要是把两块钱给了……”“两块钱买个耳根清静,不值吗?”

“值不值,我们不管。

如果那样做了,我总觉得对那两块钱不够尊重,你看呢?是两块钱,它就该得到两块钱的尊重。”

最后,我们来到了南方影城。

这里正在独家放映一部获了什么大奖的爱情片,所以大厅里有很多人,三点三十的一场就快要检票了。

票很好买,但是风骚的陪看小姐不太好找。

往常这里总是不难找到的,花上四十块钱,买两张包厢票,你不愁没人陪你看。

开始放映以后,场内灯全黑了下来,你就可以在角落里合着银幕上的节奏干自己的事情。

当然要想干得很深入,有些困难,但是你们可以坐在沙发里慢慢从容地商量一下,看完电影以后,另找个地方移师再战。

电影开场五分钟以后,我终于逮到了两只。

看起来不太理想,她们两个在大厅里结伴而行,穿着短短的黑裙子。

那四条腿瘦得连一点肉星儿都没有,就像两个过冬的树杈杈。

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就在那两个不起眼的树杈杈里,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两个构造合理的小鸟窝,鸟窝里每个月都会有一只温暖的小鸟蛋。

我们不该再苛求什么了,我们时间有限。

我买了两组包厢票,准备和父亲分头行动。

后者对这种方式,好像有那么一点陌生,但是我相信他那经过时间充份考验的适应能力。

进场时。

我在父亲的耳边说,票价是四十块钱。

按时下的比价,合五美元。

我只是想提醒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四十块钱,就该得到四十块钱的尊重。

这是怎样的一部爱情影片啊。

男主人公小林是个不走运的画家。

一幅画也卖不出去,最后连买油画颜料的钱都没有,更不用说请模特儿了。

为了糊口,他不得不到街头去为人画像。

这生意也不好做,因为小林总是画得不像,他的顾客对他说,这是我吗?然后拒绝付钱。

这时女主人公出现了,她叫小艾。

她在小林对面的那张方凳上款款地坐了下来。

小林有些紧张.因为陪小艾一起来的那个胖胖的男人就站在他的后边,像条恶狗一样监视着他的一笔一划。

当然这次。

小林画得糟透了,不断修改,致使那张美丽的脸变得有些黑。

那个男人先跳了起来,把那张像扔到了地上,而且好像还要揍小林一顿。

但是小艾过来了。

从地上捡起了那幅画,仔细地看了看,说,她喜欢。

小林于是意外地得到了双倍的报酬。

这就是小林小艾爱情故事的开端。

再下去,情节就有点让人难受了。

小艾原来是个流莺,靠和男人睡觉来生活。

她每个星期都要来小林的画摊,让小林给她画一次像,然后给小林一笔钱。

这笔钱可维持小林一个星期的开销,还能买上点颜料。

钱花完的时候,小艾就又来了,就是说小林每星期要画上一张小艾的肖像,每星期都要用那样的眼神端详一番小艾,于是爱便油然而生。

但是小艾从来都拒绝小林的非份之想,不让他接近自己。

小林当然很是苦恼,但是他毕竟可以继续画画了。

就这样,艺术家小林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他的画开始卖得不错了,成了个小名人,他本人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去谋求更大的发展。

于是他想找到小艾告诉她这一点,我估计他还想和小艾睡上一觉,以使他们的关系有个说法。

但是阴差阳错,他没能见到小艾。

他便在他的画摊那贴了一张给小艾的公开信,上面说他爱她,请她不要躲避他,并且留下了联系地址。

小林离开那个地方以后,一直在等着小艾的信,但是一直没有。

他就是在这种思恋中继续他的艺术生涯的,结果他成了一个名闻遐迩的大画家。

这种故事难免有一个庸俗的结尾,功成名就的小林回到了那个地方,在一个意外的场合见到了倍受男人摧残的婊子小艾。

后者年老色衰,拉不到什么客人了。

小林没有嫌弃她,把她带回旅馆,两个人终于睡了一回。

小艾身体满是让人潸然泪下的伤痕。

但是小艾始终否认她就是小艾,她对小林说,他编这套谎话来骗她,是不是想不付钱。

小林还想说什么,小艾大闹起来,引起很多人围观。

小艾大骂着,要他赶快付钱,小林没有办法,在众人的注视下痛不欲生地扔下了一沓钞票。

请注意,这里是慢镜头,一张张美丽的美元身体轻盈地旋转着,缓缓地飘啊,飘啊。

婊子小艾忙不迭地把钱捡了起来,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旅馆。

她已经有些年头没卖过这么好的价了。

免不了还有这样的镜头,小艾匆匆地转过几个街角,然后在黑暗的角落里靠着墙流下了亮亮的泪珠。

小林无限惆怅地踏上归途,他当然落下了心病,这对他以后的艺术生涯无疑也是很有帮助的。

这就是一个伟大的婊子成就一个艺术家的爱情故事,编剧是朱文。

这种故事一分钱两个,既批发也零售,你就慢慢享用吧。

我很想知道父亲那边的进展情况。

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电影院里光线只够你跌跌撞撞地找到上厕所的路。

我搂着的那个女孩──我得这么称呼,因为她告诉我她只有十七岁──跟我要一听可乐,我给了她一块口香糖。

我说,喝那么多水干嘛,上厕所不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吗?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小气巴拉的。

我说懂了,你要一听可乐其实并不是因为渴,是吗?你只是认为让我在这摸摸弄弄的,你有理由让我再花上妈的四块钱,也就是零点五美元。

对吗,没关系,一会儿散场的时候,我再给你四块钱现金就得了。

她把我的手从她的裙子里拉了出来,说你这个人真没劲,一点情调都没有。

情调?情调是什么东西?我因此认为,这个女孩还没有成长为一个地道的婊子,她还知道情调,可以去做一个女作家女诗人。

电影上的情调把她完全吸引住了,她像截木头那样听凭我的手在她身上寻找我的情调。

后来,我觉得乏味得很,便离了座,开始在黑暗中辨认父亲的方位。

转了一大圈也没能找到,因为坐在这种鸳鸯座里的人都抱成一团,隐隐地,你可以看到一些修长的腿在闪光,但是就是看不清脸。

在这祥的光线下,脸已经不重要了。

不得已,我又回到我的包厢,很后悔没记好父亲的包厢号,因为此刻我真想看看父亲的德行。

我重新坐了下来,侧过身体,刚想把手伸过去,却意外地发现那个女孩出神地盯着银幕,眼角挂着一颗晶亮的泪珠。

我迟疑了一会儿,把手又缩了回来。

你说这算什么事,我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失望,我竟然认为婊子的眼泪比她的另一种分泌物更应该得到男人的尊敬。

这就坏了,我没能克服这一点,剩下的时间就被我给浪费了。

当电影的情节稍微有一点欢乐色彩的时候,我问她,你的同伴多大岁数?她说,和她同岁。

你们不会还在上中学吧?她真诚实,她告诉我,她们确实是高中二年级学生。

这就有点意思了。

我的妹妹,也是高二的学生。

出于好奇,我接着问她,你们父母是不是过世得早?她很生气,骂了我一句,说你父母才死得早呢。

那你们是为了买新衣服的钱才出来干这一行的吗?我接二连三的问题显然已经让她有些不耐烦了,她皱着眉头,追问我,干哪一行?明摆着,这一行啊!你说说清楚,我们是干哪一行的?那还用说嘛,你们是婊子,我们是嫖客。

那还会有错吗?她不吭声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你这个人真没劲。

又过了一会儿,她提出要上厕所。

我说,你自己去好了。

她挎上她的小包笃笃笃地去了,但是再也没有回来。

我是一个人呆在空阔的包厢里把影片看完的。

散场以后,我随着人流往外去,我头昏脑胀,但心里仍然是那种性生活刚进行了一半的感觉。

那个老女人王晴现在不知道在谁的怀抱里。

我四处看了看,希望看到父亲和他那个婊子,希望他别像我这样倒霉。

我自己琢磨着,这四十块,我大概只捞回来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其中三十块,合三点七五美元泡了汤。

我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站了很久,始终不见父亲出现。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时间,父亲终于出现了,他站在对面的商场门口大声叫着我,手里挥动着一串烤羊肉。

现在他要到我这边来,必须从天桥上过来。

我仰着头就这么看着父亲一个人精神抖擞地拾级而上,然后在繁华的车流之上水平地滑行,再然后,他一步两个台阶地下来了。

看那架势,他应该是已经把我失去的三点七五美元多少捞回了一点才是。

我的父亲是个务实的人,从不做无谓的事情,也从来不搞情调,他总是让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但是,这一回我们亏惨了。

父亲没等到女主角小艾出场,就溜出了电影院,一个人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吃了五串烤羊肉、五串烤猪肉还有一碗牛肉粉丝、一串冰糖葫芦。

他再次成功地把性欲转化成了旺盛的食欲,这使我对他很是不满。

更让我不解的是,父亲和那个瘦瘦的小姑娘在一起没呆满十分钟,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那条银项链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你碰都没碰她,为什么还要送她东西?父亲的回答很含糊,颠来倒去,无非是强调她还很小,她还是个孩子。

父亲的意思是,如果,一个女人还很小,还没到谋生的年龄,她就有权利无偿地得到所有的东西。

这是一种虚伪的情感,我决定就此不放过,狠狠地攻击一番父亲,这种机会不常有。

我必须紧紧地抓住。

首先,我夺过父亲手上剩下的那串羊肉,愤愤不平地把它吞了下去。

然后,我就执意要父亲解释他是怎么尊重那条银项链怎么尊重那两块钱的。

起初他不以为意,乐呵呵的,随我怎么说。

但是后来他终于急眼了,脸一板,在马路斑马线的中央站了下来。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擦着他的臂弯呼啸着过去了。

“你听我说,其实只要静下心来,你就会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女人并不像我们渴望的那么多。

我们只需要很少的一些,这就够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

我至少清楚自己并不像你说的那样。”

“不,不。

你再想想。

你的需要也不更加特别,不要相信自己的渲染。

我承认,你比我年轻,身体比我棒,可能你比我需要的更多一些,但是也绝对不会多到你以为的那种地步,你再想一想。”

“我不和你争这个问题。

我不认为身体好的人就更需要性。

或者,我乾脆这么说,性与身体无关。

一个男人即使被阉割了,他也需要性。

性并不是简单的夫妻生活,也不是通奸乱伦,它要广阔得多,它是无时不在的,有时是个眼神,有时是一个动作。

一个不正视性的人,是一个不诚实的人。

我不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

父亲变得急躁起来,他用手无奈地指了指我,然后摇了摇头。

十字路口的交警这会儿冲我们这边吆喝起来,他要我们赶快离开。

我扶住父亲的肩膀在一辆加长的公共汽车驶过之后,迅速地穿过马路,来到路边站着。

在我们的身边立着一个呆头呆脑的分贝仪,它告诉我们这个城市的噪音到底有多大。

父亲显然被我的不信任所伤害了,低着头,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的苍老的神态流露出来。

我多么不愿意看到这样,我爱我的父亲。

多年以来,他无条件地容忍了我这么一个儿子,他已经够伟大的了。

我没有权利继续苛求我的朋友。

我拍拍父亲的肩膀,然后建议,算了,我们去看看弟弟,看他回来了没有。

但是父亲没挪地方。

“不能算了,你必须跟我说说清楚。

是我不诚实吗?我看,是性把你的脑袋烧糊涂了。

不是每一个男人看到随便一个女人都想到去搞,都想到该死的性。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看到女人就上去搞,那就叫诚实,不想上去,就叫不诚实,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我是觉得亏嘛,钱花出去了,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捞到。

可能这还涉及不到性,这就是生意嘛。

谁也不想做赔本的生意。

用你的话来说……”“你从小就喜欢滥用我的话。

比如,刚才那个女孩。

我看着她,自始至终,脑袋里就没想到什么性,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如果我为了不让你看我笑话,而强迫自己把那根性神经调动起来,你就觉得我真实了,是吗?”

“我反正不知道怎么想。

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我最关心的问题上。

我是想要你解释,你为什么要把那条银项链送给她,她是晓晴吗?她是我妹妹吗?”

“她坐在我旁边,主动过来,偎依着我,当时我确实觉得有那么一点温暖。

但是记住,这种温暖与你的性无关。

所以,我就把项链给了她。

我知道她这种温暖很廉价,但是那根项链也很廉价,不是吗?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我冲父亲笑了笑。

“好了,我们不谈了。

反正我今天算是看到了,你的勇气就像你的性欲那样都有着很显然的界限,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厉害。

不过,也不令人十分失望。”

“说得轻松,你先活到我这岁数再说。”

我们来到三十一路站牌下,准备乘车去弟弟那里。

父亲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很严肃地对我说,我跟你说,你这个人现在有问题。

什么问题?你给我记住,性是生活中的一件必要的事情,但不是一件特别的事情。

我对他说,这种话谁都会说,像一句空洞的名言。

问题是人们没法按照名言去生活。

我们知道性不是坏东西,也不是好东西,我们需要它,这是事实。

如果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正好商场里有卖,我们就去买,为什么不呢?从商场里买来的也是货真价实的,它放在我们的菜篮里,同其他菜一样,我们不要对它有更多的想法。

就像吃肉那样,你张开嘴把牲也吃下去吧,只要别噎着。

你要努力吃得体面一些,你要努力吃得心安理得,你要努力吃出经验来,你要努力保持住你良好的胃口。

吃肉的前前后后,你犯不着来一段抒倩,或者来一段反思,那么性也一样,吃吧。

父亲打断了我的夸夸其谈,他对我说,那好,就用你的话我再给你进一言,性这玩艺只能当菜吃,不能当饭吃。

不过也没关系,父亲继续说道,时间会有耐心慢慢地教育你,用不着我来为你操心。

弟弟还是不在,租来的那间平房里仍然是空荡荡的。

父亲写的条还插在门上,看来没人回来过。

但是父亲趴在窗上借着傍晚的光线看了半天以后,断定有人曾经回来过,因为他认为那条绿条纹的毯子被挪动过了。

父亲总是能看到一些你根本注意不到的细节,你没注意到就只能凭他说,所以你也没法知道他说的对不对。

因为总是找不到,所以弟弟变得更加重要起来。

父亲执意要在晚饭以前到弟弟学校里再去找一找。

我劝他算了,找到了,见面也不愉快,何必呢?下次等你时间充裕一点的时候,我们再来找他。

那晚上我们干什么?父亲问我。

我听出他的语气中似乎有某种隐秘的期待。

我说爸爸,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我肯定会不遗余力地为你找一点乐子来,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支撑着这个家很不容易。

我是长子,尤其能体谅到这一点。

但是你来得太仓促,而你的儿子目前还不是个拉皮条的,手里没有一串芳香的BP机号码。

我本人的境况你也看到了,不富裕,我只能尽力而为。

再加上你的趣味,又是那么不合时宜,所以作为一个厚道的朋友,我不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过上一个充实的夜晚,这种事只能走着瞧,你说呢?我们都有点举棋不定,在我们面前匆匆而过的是下班的车流,在这条车流中浮沉的是长统袜连裤袜以及那个被巧妙隐藏着的金光闪闪的性。

我意外地发现,她们都很出色,带着骄傲的神情,从父亲和我的荒凉的岛屿旁流了过去。

我们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这些女人为什么不停下来,她们都要滑到哪里去呢?我觉得我的双眼已经很累了,在我看来,那些流动不定的色块的光芒就像锋利的针一样。

父亲朝我转过脸来,我的天啦,他的眼角还有泪水,他是老砂眼,我是小砂眼。

所以,我们最好不要再在路边呆下去了,我们这就起步去找弟弟。

我猜想弟弟已经知道父亲来了,所以我对他可能出现在我们能找到的地方不抱什么希望。

我和弟弟谈过多次,我说父亲毕竟是我们的老哥们,他对你的干涉完全是出于一个长辈善意的考虑,你不应该计较。

父亲瞧不上你的音乐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应该说他基本上(虽然他不承认)是个五音不全的人。

他也瞧不上我的写作,他认为我的小说格调低下,我的诗歌没什么名堂,这有什么关系呢?每次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父亲就站了出来,这就足够了。

你不要成天为你自己感动,以为只有你绝不媚俗,要记住,你的绝不媚俗就是以父亲毫不掩饰的庸俗为代价的。

我们在那所综合性大学的教学区里转悠了半天,不见弟弟的踪影。

这座学府里至少有一万形形色色的学生,我们这样的盲目的寻找本身就是个错误。

我们在内容丰富的布告栏前盘桓了很长时间。

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就没再走进过哪座学府的门,父亲恐怕更是这样。

时过境迁,曾经熟悉的一段让我不胜厌倦的生活重新变得亲切起来。

父亲和我都行走在各自的回忆之中。

有四五个女生说说笑笑走在我们的前面,好像是低年级的,我和父亲不自觉地就跟在了后面,像两个花痴。

其中一个扎辫子的女生马上发现了我们,不时地回头看上我们一眼。

我注意到,她比刚才活跃许多,一举一动有了一点表演的色彩,她已经意识到此刻她拥有一老一少两个虔诚的观众。

妈的,现在想起来,学校真是个好去处。

如果你的口袋里没有沉甸甸的美元,又想搞到多一点的女人──就像我这种角色──你最好到学校里来。

这里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你会大有作为的。

就这样,我们亦步亦趋地跟在那四五个蹦蹦跳跳的小松鼠的后面,在学校里兜了一个大圈子,实际上我们已经忘记我们来这的目的了。

在体育馆门口,我们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这会儿在那进出的都是焕发着青春朝气的女生,有的已经换上了一身健美服,有的正准备换上。

她们的健康实在让我们自惭形秽。

我说爸爸,一不小心,我们已经跟踪追击到她们的老窝来了。

我递给父亲一支烟,我们就在一棵大树下继续站着,脸色严峻,我们似乎是想觅个机会将她们一网打尽。

没一会儿,哨子响了,一个穿着教练服的中年妇女拍拍手,姑娘们就在体育馆前的草坪上集合起来,叽叽喳喳的,全都穿着艳丽的健美服。

当然,更为艳丽的是健美服没能遮住的那些部份。

她们排成了一个方阵,然后双腿叉开,展开双臂,仰头望着天空,等待音乐开始。

那个幸福的教练员并不急于打开她的脚边的录音机,而是走到那个令人目眩的方阵中去,绕来绕去的,纠正着其中几位的造型。

被反复纠正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走在我们前面的扎辫子的姑娘。

我觉得她的造型是最出色的,但是她的教练却认为,她动作的幅度大了一点,展开得过于充份了一点,音乐还不开始,这短暂的宁静简直要让人窒息过去。

求求你啦,快扛开录音机吧。

音乐终于开始了,是合成器演奏的四二拍快节奏的乐曲。

整个方阵运动起来,说实话,她们跳得糟透了,她们至少要再上两星期课,才能跳得稍微好那么一些。

这种舞蹈只产生热量,不产生美感。

但是我们并不需要所谓的美感,是吗?我回头看看父亲,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看看,我们谁也没有理由沮丧,谁也不应该颓废,拿出勇气来,生活从来都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糟。

我很想走到那个方阵的正中间去,对着天空展开我的双臂,为可爱的姑娘们降一场激情的大雪,从没见过的大雪啊,雪片都是一百面额的美元,纷纷扬扬,为她们带来真正的刻骨的青春的快乐。

父亲用脚碾碎了他的烟头,用肩头撞了我一下,走,我们到弟弟的宿舍里去看看,说不定他会在那里。

我们走出一段距离以后,不约而同地又一起回头张了一眼,眼神中那意思似乎就是,算了,今天先放你们一马。

当爬上弟弟他们那层楼时,宿舍及走廊里的灯正好亮了起来,我们听到一阵欢呼。

他们在欢呼什么,我真搞不懂,希望他们自己能清楚。

我们都有点后悔,弟弟根本不会在这里,他早搬走了,我们知道。

我们是出于当时一阵莫名的慌乱而作出这个决定的。

但是既然已经来了,那也只好过去看看。

看得出来,弟弟的人缘很不好,他的同学对我们的再次来访并不欢迎,连那种伪装的欢迎的姿态都没有。

一个个借故走了出去,最后只留下父亲和我坐在弟弟的那张空铺上。

肯定有那么几个就呆在旁边的哪个宿舍里,他们在等待我们灰溜溜地离开以后,好过来把门一举锁上。

晚饭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就是说这伙呆子已经填饱了肚子要去自修室啃他们那些没用的书本。

上学的时候,我就对上晚自修的同学没有什么好感,现在还是这样。

弟弟和我一样不上晚自修,也很少上课,所以我很欣赏他。

我认为我们做学生都做出了一点难得的风度。

但是我可以一夜之间啃完-本《理论力学》,第二天顺利通过期终考试,弟弟却做不到这点。

好在他的另一项才能总是及时地帮助他。

我的弟弟非常英俊,除了英俊他还擅于作弊,瞒天过海,技艺高超得匪夷所思。

我再没见过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把萎琐卑劣的作弊提升到阳春白雪的艺术高度。

就冲这一点,我也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流行音乐家的,没问题。

现在有了我们这样的两个儿子,你就不得不对我尊敬的刚用过“一洗黑”的父亲刮目相看了。

他对我说,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是的,爸爸,你已经在不知所措的生活中饿了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