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画图籍的搜集功臣
版画图籍的搜集功臣
--悼郑振锋先生
郑振锋先生在我国新文化运动上的贡献很多:他是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
一,主编《小说月报》多年,早岁从事西洋文学介绍和翻译工作;中年出国,
开始注意到我国元明戏曲与俗文学的搜集与整理。在这期间,他发掘并且刊
行了不少明清珍本小说和剧本。"九一八","一二八"事变发生后,他鉴
于敌人摧残我国文化,掠夺文物之惨,惊心怵目,就注意到我国古文物的抢
救与保护工作,因此他的研究重心又侧重到考古学方面来了,他将我国流落
到域外的名画法书铜器陶瓷等艺术品,辑成图谱多种,借以唤起大家的注意。
抗战期间,他仍留在沦陷了的上海工作,隐名改姓,进行抢购流落到市上的
公私藏书,他在这几年的工作当中收获极大,为国家保存了不少文化财宝,
尤其是发现脉望馆旧藏的元明杂剧二百多种,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盛事,因
为这一批经过名家钞校的元明戏剧,许多年以来久已被藏书家认为已经佚
亡,现在竟由于他的努力,又被发现而且归之国家了。全国解放后,他更能
得展抱负,负责我国文物保护整理和考古研究工作,极有成绩。有不少行将
流落到外人手中的我国艺术财宝,都是由于他的努力,又得以重归祖国宝库。
郑振铎先生对我国古代木刻版画和书籍插图的搜集,也极努力。他曾影
印复制了好几种罕见的木版画谱,如《顾氏古今画谱》等,又与鲁迅先生合
力雇工,在北京复刻了《十竹斋笺谱》,又搜集北京当时流行的各种木版水
印信笺,辑成《北平笺谱》。这在提倡我国固有的木版艺术上,都是划时代
的盛举。今日北京荣宝斋木板复制画能够享誉中外,固然由于我国木版艺术
悠久的光荣传统,在国家的大力支持下得以发扬光大,但当年首先提倡之功,
实不得不归功于鲁迅先生和郑振铎先生。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中,实无人注意
及此,有之,也不过视作文房清玩。没有人肯将它们当作正经的东西,并且
认为对于我国新兴的版画艺术会有帮助的。振铎先生和鲁迅先生两人,怎样
函件往返磋商,集资刊印《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的经过,可以在收
在《鲁迅书简》中的鲁迅先生信上看得出,将来若是有机会能读到郑振铎先
生这一时期写给鲁迅先生的遗信,当可以使我们更明白他们筹划此举的苦心
孤诣的经过了。
郑振锋先生并不是一个有钱人。他除了用公家的钱为公家收购的藏书以
外,他私人对于珍本小说戏曲和版画图籍的收集,全是靠了自己教书卖文所
得,有时甚至出之借贷,或是卖出另一部分藏书来收购这一部分。这些经过,
我们只要一读他的《劫中得书记》,就可以明白的知道。而他这么节衣缩食,
甚至不惜借钱去买书的动机,除了由于自己的爱好之外,并不是"为藏书而
藏书",实在因为这是先民的宝贵文化遗产,在当时兵荒马乱之年,若不及
时抢救,不仅会流落到国外,甚或会永远湮没消灭了。
他的刊行版画图籍,也是采用一面向印刷者暂时赊欠,一面用预约方式
去进行的,如那几套域外所见的历代中国画,明器等等图籍,历史参考图谱,
以及最有名的《中国版画史图录》,都是采用这方式进行的。这些珍贵的图
录出版的时期,大都是在上海已沦陷在日本人手上,或是法币正在疯狂贬值
之际,使他在经营上受到了许多意外的困难和损失,但他仍在坚韧的努力之
下去继续进行。除了《中国版画史》未能全部出齐之外,其他各种图谱差不
多都能依期完成了。
郑振铎所印行的这些图录之中,我认为最值得重视的是中国版画史。虽
然他在这部历史的文字叙述方面并没有完成,但在图版的整理工作上,可说
已经大部分完成了。这是一件以前从未有人做过,一切全靠自己力量从千头
万缕之中去搜爬整理的工作,所以也最为难得。他的这部中国版画史,在文
字叙述和图版选录方面,规模都很大,一共要印成线装本六开二十四大册,
其中文字部分不是用铅字排印,而是全部用木版雕板来印刷的,图片则全是
用珂罗版和彩色套印的木板印成:文字占四册,包括唐宋元版画史,明初版
画史,徽派版画史,近代版画史四个部分,其余二十册全是图片,共选录了
我国历代版画一千七百余幅,包括各种书籍的插图,小说戏曲的绣像,民间
年画风俗画,以至信笺宗教祭祀用品等等。他自己在本书的《编例》上曾记:
"本书图录,所收者凡一千七百余幅,除自藏者外,殆集我
国藏书家之精华,凡公私书库所得之秘籍孤本,有见必录,随时
假印,隆情盛谊,永铭不忘。其间有已遭兵燹者,有已沦陷故都
者,有已深藏锢键不能复睹者,有已辗转数家,流落海外者,幸
存片羽,弥痛沉沦!"
图录中的彩印部分,尤其是这部版画史的精华,因为它全是用木板依照
原画复刻,再用水墨彩印,有的要套印十多次才完成的。这不仅使得当时行
将湮没的北京木板彩印艺术获得一线生机,而且也正是由于积极的提倡,为
今日有名的北京木板水印画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我们的木刻版画,今天正在摆脱西洋木刻的影响,努力向原有的民间木
刻版画去学习,郑振铎先生所编的这部《中国版画史》,给我们提供了一份
最丰富的参考资料。
郑先生搜集整理我国珍本图籍和保护文物的成就,本是多方面的。但我
一向是喜爱版画艺术的,觉得仅是从这一方面来说,对于这位突然离我们而
去的文化功臣,实在不胜悼惜之至!
一九五八、十一月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