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夫先生二三事
达夫先生的相貌很清癯,高高的颧骨,眼睛和嘴都很小,身材瘦长,看来很象个江浙的小商人,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有那么一肚子绝世才华的人。虽然曾经有过一张穿西装的照相,但是当我们见到他以后,就从不曾见他穿过西装,老是一件深灰色的长袍,毫不抢眼。这种穿衣服非常随便的态度,颇有点与鲁迅先生相似。
有一时期,他住在上海哈同路民厚南里一个人家的前楼上,小小的一张床,桌上和地上堆满了书。这简单的家具,大约还是向二房东借的,所以除了桌椅和一张床以外,四壁就空无所有。这时他好象正辞了北京大学的教席回来,身体不很好,在桌上的书堆里放着一罐一罐从公司里买回来的外国糖果,说是戒酒戒烟了,所以用糖果来替代。这就便宜了本来不抽烟的我,有机会揩油吃糖果了。后来隔了不久,他又继续抽起烟来,自然是戒不掉,但是另一开戒的原因,据说是吃糖果比抽香烟更贵,因此不如率性恢复抽烟吧。
这时达夫有一个对他非常崇拜的年青朋友,名叫健尔,是张闻天的弟弟,差不多每天同他在一起。达夫的小说里,屡次出现一个戴近视眼镜善感好哭的神经质的青年,这个人物写的便是健尔。这时张闻天在中华书局编辑所做事,也住在民厚南里,健尔就住在哥哥的家里,所以往来很方便。我那时也住在民厚南里叔父的家里,晚上在客堂里“打地铺”,白天背了画箱到美术学校去学画,下课回来后,便以“文学青年”的身分,成为达夫先生那一间前楼的座上客了。他是不在家里吃饭的,因此,我们这几个追随他左右的青年,照例总是跟了他去上馆子。他经常光顾的总是一些本地和徽帮的小饭馆,半斤老酒,最爱吃的一样菜是“白烂汙”。所谓“白烂汙”,乃是不用酱油的黄芽白丝煮肉丝。放了酱油的便称为“红烂汙”。我记得有一次到江湾去玩,在车站外面的一家小馆子里歇脚,他一坐下来就点了一样“白烂汙”,可见他对于这一样菜的爱好之深。
后来为了反对他追求王映霞,我和其他几个朋友都和他闹翻了。他在《日记九种》里曾说有几个青年应该铸成一排铁像跪在他的床前,我猜想其中有一个应该是我。这样一直过了好几年。年纪大了一点,才知道自己少不更事,便写了一封信向他道歉。这时他的“风雨茅庐”已经建好了,住在杭州,回了一封长信给我,说是大家不必再提那样的事吧。这封信后来被人家收在《现代作家书简》里,可惜我不仅早已失去了原信,就是连这一本书手边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