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云突变崇祯殉国,危亡紧迫斗室密谋 密谋拥潞
在吕、雷二人对答的当儿,钱谦益静静地坐在一旁,始终没有插口。
半个月前,他还在家乡常熟,是接到知交好友吕大器的密信,让他火速前来共襄大计之后,才匆匆赶到南京的。虽然近两年来,他一直暗中认定:除非发生一场足以改变整个朝廷格局的大乱子,否则自己今生恐怕很难再有出头的希望。但是,读了密信,钱谦益仍旧被其中所透露的噩耗骇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老半天呆坐着,像丢了魂魄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末了,还是他的那位聪明果决的如夫人柳如是竭力撺掇,主张不管如何,也该先上留都看看情形再说,他才连夜乘船赶来了。由于吕大器的援引,他很快就卷入到拥立新皇帝的密谋之中。无疑,钱谦益自有他的老辣不凡之处。正当多数人都觉得,福王的继承资格似乎是无可争议的时候,是他首先洞察到事情的要害,提出改而拥立潞王;并以透辟的分析,促使吕大器、姜曰广、张慎言等人接受了他的主张。对此,钱谦益一直颇为得意,觉得十五年的赋闲生活,并没有消磨掉自己的才略和胆识,在衮衮同僚中,自己依然是出类拔萃的。“好吧,既然你们肯遵信我,我也拿出真本事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就是!”正是这种复苏的豪情,使他暂且把复官的考虑放在一边,开始一心一意为拥立潞王而策划奔走。当然,他又是富于阅历,老谋深算的。刚才他不动声色,是为着把主意琢磨得更周全、更稳妥一些。现在,他终于抬起头来。
“设若硁守‘立君以亲’的祖宗家法,”他慢吞吞地说,“那么桂藩与潞藩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二人俱无越福藩而代之理。高公此议虽新,恐亦徒滋纷扰,而不能杜塞拥‘福’者哓哓之口!”
实情确是这样,那些坚守“祖宗家法”的卫道之士,是要求不折不扣地按老规章办事,绝不会因为桂王比潞王亲了一层就肯罢休;相反,还有可能因为拥“潞”派的退却而受到鼓舞,闹得更凶。吕大器无疑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他烦恼地挥了一下手:
“欲以拥‘桂’来谋妥协,自然是一厢情愿之想!唯是福藩得至近至亲之利,眼下拥戴他的人不少。便是史大司马也未敢轻下决断,却怎生是好?”
钱谦益目光尖利地瞧了瞧主人。他自然知道,在“少不越长,疏不越亲”的伦常准则经过长期的灌输、实行,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凛不可犯的“天条”之后,要加以改变是极其困难的,更何况如今情势紧迫,已经根本没有时间去慢慢说服。所以,钱谦益才想到,必须采取非常的手段,来剥夺福王的候选人资格,至少,也要使他陷入极其被动的狼狈境地,这样才能促使舆论变得有利于潞王。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钱谦益也有了初步的设想。不过,由于事情非比寻常,在正式端出来之前,他打算再摸一摸吕大器的决心和胆量。
“依弟之见,事到如今,已是有进无退。”他故作沉吟地说,“列位明公只需心坚力定,绝不退让,又何愁拥潞之议不行!”
吕大器摇摇头,苦笑一声:“老兄,莫非你这些年优游林下,便忘却此间是怎样的情形?须知此间名为‘留都’,其实无非是个大养济院。这六部四院衙门里,能办事的,打破锣儿也找不出几个;起哄挑眼的,吆喝一声就能凑起一大帮。芝麻点小事,也会给你闹个满城风雨,众议沸腾。若是京师,还有皇上管着,在留都就只好敬鬼神而远之!以往熊坛老任本兵,一味柔仁为事,遂至益发放纵。史公自去岁接任,专全力于整饬军旅,以备非常之变;对此辈亦只得恭谦礼让,委曲求安。即以此番拥立而观,史、姜诸公不过微露潞藩可立之意,即时责让交至,汹汹崩屋!更别说还有那等勋臣贵戚、豪帅大珰,缄口侧目,窥伺于旁,其意难测——老兄,你以为这局残棋是好下的么!”
吕大器以一个心烦的手势,结束了诉苦。钱谦益点着头,捋着胡子,始终装作用心倾听的样子。其实,这些情形他又何尝不清楚?不过,他正是要让对方充分意识到事情的难办,按照正常的做法根本行不通,这样,自己接下来所提出的那条计策,才会更易于为对方接受。
“那么,史公之意?”他又问。
“史公嘛,看来也十分踌躇。今日他说,若再想不出一统众议的善策,只好退而求其次,勉从推戴桂藩之议了。”
“啊,不知史公所谓‘善策’者,何所指而云然?”听说史可法也有转向拥立桂王的意思,钱谦益倒有点紧张起来,连忙追问。
吕大器摇摇头:“这个,史公倒不曾细说。”
停顿了一下之后,这位在其前半辈子的政治生涯中,曾经以勇气和胆略让凶悍的敌人和暴躁的皇帝同样震惊过的小个子大臣,双眉紧皱,咬着牙说:“哼,时至今日,还管他什么善策不善策,只须能把潞藩赶快推戴上去,我瞧都成!”
“什么?”钱谦益侧着耳朵问,担心自己没有听清。
“我说,但能把潞藩推戴上去,什么办法都成!”吕大器提高了嗓音。
“好!”钱谦益正是要等这一句话。他轻轻一拍桌子,随即又举起手朝吕大器虚按了一按,仿佛要凭借这个手势,把承诺坐实到对方身上似的,“既然俨老这等说了,那么,弟倒有个计较在此——”
“噢?”吕大器和雷祚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
钱谦益先不往下说。他把右手的中指伸进杯子里,蘸了一点茶水,在棋枰上写出了一个“亲”字,接着又写出一个“贤”字,然后抬起眼睛,看见吕、雷二人都现出疑惑的神色,才不慌不忙地指着棋枰说:
“福藩所恃者,既然是一个‘亲’字,那么,我辈何不揭出一个‘贤’字来破他!”
“‘贤’字?”雷祚仍旧不懂。
“嗯!论宗支,福藩在诸王之中虽属最亲最长,但到底并非太子。况且先帝又绝无遗命。设若他尚称贤明,立之固无不可;若他不贤不明,亦无非立不可之理!”
说到这里,钱谦益顿住了。他意味深长地瞧着两位同盟者,相信他们能领会自己的言下之意。果然,吕大器抿紧嘴唇,捋着胡子,似乎陷入了思索;但是雷祚却有点急于知道下文:
“那么福藩……”
钱谦益微微一笑,故意拖延着不作声。
“愿闻其详!”吕大器从紧抿的嘴唇里挤出一句,随即坐回椅子上。
钱谦益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异样地闪动起来。他前倾着身子,用压低了的、恶狠狠的声调说:“福藩的劣迹不少——他不孝父母,虐待属官,不肯读书,而且贪婪好货,沉迷酒色。哼,既然有此多种劣迹,又怎能立他为君!”
这几句话所披露的机锋是如此凌厉,就像利剑猝然出鞘,刺得满室的空气“嗤嗤”作响。吕雷二人显然给吓住了,变得一片沉默,吕大器固然没有吭声,雷祚也失去了追问的勇气,只是惊诧地微微仰起胡须虬结的脸,一双大眼睛从浓眉下直愣愣地望着窗棂纸上的斑驳树影。
瞧着这种情形,钱谦益有一点迷惑,也有一点紧张。因为他刚才的那一套说法,拆穿了,就是主张通过罗织罪名,制造流言,来搞垮对手。他们三个人都很清楚,刚才列举的那些“劣迹”,其实并无充分根据。不错,福王此人平庸怯懦、没有才干是事实;行为不尽检点、犯点过失也不能说没有。譬如:传说他曾“偷”拿过老福王的一件什么宝物,说他这次逃难南来,把他母亲给逃丢了等等,但那其实都是一些说不清的事儿。若是吹毛求疵起来,他们那位“潞佛子”又何尝不能开出一张单子?不过,既然拥立谁来当皇帝,将直接关系着新朝廷的命运和大明中兴的前途,同时也关系到东林派本身的利害安危,那么钱谦益就认为,别说是仅仅让福王受点子委屈,背上个不好的名声,就算更加伤天害理的勾当,也只有硬着头皮去干!这也可以说是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的一条通则。不过,一贯以正人君子自命的吕大器和雷祚,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钱谦益却有点儿拿不准……
“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吕大器终于一欠身站起来,硬邦邦地吐出一句,随即阴沉着脸,离开桌子,又开始在房间内踱起步来。
钱谦益吃了一惊!
“是啊,”雷祚呻吟似的附和说,“我辈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么?”
钱谦益的眼睛睁圆了。由于委屈和愤急,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如果不是看见吕大器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他就会立即争辩起来。
吕大器倒背着手,把嘴唇抿得更紧,相形之下,鼻子和下巴就显得更加突出。他一声不响地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吕大器站住了。
“牧老,”他偏过脸来,盯着重新产生了希望的钱谦益,冷冷地说,“你想清楚了不曾?这可是连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买卖!万一到头来这半壁江山依然落到福藩手里,只怕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钱谦益错愕了一下,脸色不由得变了。的确,这件事的潜在危险,尽管刚才他也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但是远没有对方此刻所指出的尖锐和彻底。他不由自主恐慌起来。但是到了这一步,也只有破釜沉舟了。于是,他极力镇定自己,试图说上几句有信心的话。然而,他的内心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至张了几次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