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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想过下一天的行程,中晌时该歇在卅里外的陆家沟,傍晚要过邬家瓦房西的邬家渡口,歇在南兴村,而这几处地方,全是西道上出名的险地,只要过了南兴村,朝南不到廿里,就该是民军的地面了。

二天绝早,六合帮的盐车就在关八爷的催促下上了道儿;旁的弟兄精神还好,惟有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家伙,因为前一夜拖尸埋人浪掷了不少精神,上路时迷迷盹盹的,一边推着车,一边打着盹;大狗熊有时还抬起头来,揉着满堆眼屎的眼角看看路,石二矮子却一直勾着脑袋做梦,只是顺着前面盐车车轴的声音,把自己的盐车跟着朝前推,推了大半个时辰,盐车没叫他推下路边的草沟,也算是宗奇事了。

石二矮子是那种人,乐只乐在表面上,沉淀的苦味全积在心窝下面的一块黑里;而那点儿带有几分神经质的诙谐,以及满不在乎得乐且乐的劲儿,也全是走腿子养成的。……长年累月的滚行在路上,路业已够长的了,苦日子却比路更长。几百斤重的盐车可是好推的?一开始,谁都不是天生的铜筋铁骨的力士,何况双肩压着的不单是盐包加给人的斤两……从单打单走腿子到沥血加盟入淮帮,从滴血的淮帮在官家渡那一火里活出来,改入如今的六合帮,使他学会了在粗野顽强的一群人活着,也活得粗野顽强。人不存心欺人压人,就该在这世上活下去,人活下去就得穿透苦难,穿透血海汪洋,去取得一碗饭分给妻儿。若谈道理,道理也就这么多了!可是这些年来,还没遇过什么人用嘴说道理的,那些人总拿枪口顶着人说话,道理全在黑洞洞的枪口里面,--也只有脑袋开花的人才配说懂字。就这么闭着两眼死活由它闯下去罢,同伙的弟兄全都是这样,世上哪还有伸冤救苦的人?!

如今,车轴尖锐的响声割破四野的岑寂,扩散到远处去,石二矮子两条腿木木的跟着车声走,有时刻自觉是醒着,有时又恍惚陷身在梦境里。几乎每一个走腿子的人,都巴望能梦见大湖口,那儿将是千里长途上暂时的终站,谁能活着望到湖口,谁的血汗就有了收获了。石二矮子也梦见那些;梦见烟波万顷的灰蓝色的大湖,无论阴晴,远处的湖波上全裹着晕蒙的水雾,梦见一座一座满生芦荻的沙渚,渚上的芦丛里,总潜伏着专载湖盐的枭船上差出的把风的汉子,当岸上的盐帮嘬嘴吹出悠长的胡哨时,他们就会应以低沉的角声,--那是召船的讯号。枭船总在夜暗时听着信号,从沙渚背后的水道中驶近岸边装盐,等到盐包装满就越湖驶到青弋和水阳江去,卖给皖南各地的买户。……在烟波浩渺的大湖心里,各帮各地的推盐的汉子可算是放下一条心了,湖心没设关卡,也极难发现缉私船,一伙人分散在盐包下面,或是成排的靠在盐车旁边,分成好几堆,整天整夜的聚赌。

“喝,这一路好荒辽!”谁那么叹着说了一句。

石二矮子皱皱眉毛,正在梦里赌得起劲,硬被这一声打断了,大惊小怪!可不是?走腿子十有八九翻山越野踩大荒,哪条路不荒辽?!

“打这儿起脚,一路全是大大小小的野泽子,”向老三的声音飘响着:“俗说野泽九十九,头是陆家沟,尾是邬家渡口,这段路拉直了走并不远,拐弯抹角绕着泽子打转,却要走上一整天。”

“我的儿,”雷一炮说:“在这种地方可不能遇上四判官,开起火来,连块伏身的地方全没有。”

盐车总是那样吱吱唷唷的吟出同一种单调的声音,使人软,使人困,使人有些无端的厌烦,声音把人掷在一种晃晃荡荡的空茫里,无边无际的朝前滚转着,在空茫里展布着的,不是什么灾难,不是长途上的风霜雨雪,饥寒和寂寞,不是喝喝的哄笑和感时的哀叹,也不是激烈的拚斗和厮杀!而只是交织的时空加给这群人的自然的命运,必须要面对着而且迎接着的命运!……管它娘的,朝前推着罢,说什么全是多余的了!就这样,石二矮子可又打起盹来了。

“石二,你的盐车是怎么推的?!”跟在石二矮子身后的王大贵发话了:“走路不看路眼儿,你可要推进野泽里去啦!”

石二矮子吐口吐沫揉揉眼,懵憧的:“这它娘推到哪儿来啦?我还只当在草铺上困觉的呢?!”

“前头就是陆家沟,”向老三说:“你可真会困觉,一觉困了卅来里路。”

“怪不得我肚皮有些饿的慌了,”石二矮子望望日影说:“天快傍午了。”

天实在到傍午时分了,透过冬天清朗的大气,很远就望得见陆家沟半遮在秃树枝桠那边的树舍屋顶;灰里带黄的屋顶平塌塌的闪着光,使一群久走荒路的人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陆家沟是个寒伧荒僻的小村落,座落在陆家沟的沟脊上,三面都是浅浅的广大的野泽,冬天缺雨水,泽里半涸了,变成许多相连相接的,结了薄冰的池塘,水涸的地方,显出一些潮湿的淤泥泽底,乱蓬蓬的竖立着一些水芦的干黑的枝桠,大部分全叫朔风扫断了,只能留给拣野柴的孩子拾收去烧火。泽子那边的村落龟伏着,茅屋土墙小窗眼,又低又矮又伧寒。

即使是这么样的一座小村落,望进石二矮子的眼,人也就精神起来;无论如何,这总是人住的、有烟有火的地方,午炊的烟柱也带着一股可亲的人味;盐车还没推到那儿,就好像看见许多张可亲的人脸飘浮在眼前了;何况这样的村落,颇有几分像是自己老窝老巢那座荒村……人要是不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什么玩意儿逼到江湖上来,谁愿离乡背井来?真它妈该啐它八百口吐沫!村子在眼前旋转着,一直旋进人的记忆深处来了,石二矮子想起自己的家,门口有棵弯拐的狗芽儿树,树皮叫拴牛绳子磨亮了,看在眼里光滑滑的,摸着更光;老黑牛总它妈爱啃树,把牛绳下面靠树根的那一节儿树皮啃光,白惨惨的,当它卧着晒太阳时,它就认着没树皮的地方擦痒;畜牲究竟是畜牲,不会知道那儿擦痒不得力,越擦越痒。

淮帮叫打散了那一年,一车盐白白飘掉了,一文钱没赚到手,反贴掉老本;回去后正逗着春荒,硬把牛给卖了,分点儿钱买了半笆斗粮食种,又匀点儿钱为女人买了两只没放腰的小猪,尽管卖了牛,那棵狗芽儿树也没能长大,等旁的树在软风里抽了芽,它却枯死掉了。“枯死门前树,主霉运上门!”谁它妈快嘴说了这种晦气话,霉运硬叫它说上门了!……小猪买来不久就得了春瘟,猪瘟人也瘟,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反而死在猪头里,--连吃瘟猪肉的命全没有。

尽管记忆里打着数不尽的疙瘩,想着就有些窝心,但那块黑里的老窝巢必竟是人梦魂的归处,有着一份潮湿的泪滴的温热;若再把记忆朝更久远的深黑的年月里去翻耕,人就会恍恍惚惚的溶化在里面……承平的日子里,荒村上听不见更锣更鼓,扁大的初升月把村舍树丛映得影廓朦胧,幼年的岁月是一幅幅褪色年画,灰黝黝的梦色里,已经掏不出怎样清晰的情境了,但那总是好的,春林里的野鸟啼泣,低沉伤感的迷离,远远近近相应相连,游丝般的捆着人心;野地上潮湿的土香,拌肥与成熟的庄稼混和的气味,平头扁额的女人露出一口整齐黄牙的笑容,麦场边瓜棚下原始的胡琴声,没有什么风能吹动心里留着的那些影像,只因它们已经过去了;人在长路上泼汗推车为什么呢?那些是永也回不来的了。

腿子靠在陆家沟村头上,这可怜的村子上连家卖铺也没有,向老三一提起六合帮和陆小菩萨来,村上人立刻就显得火热了。

“老大爷,我说,”关八爷向一个衔烟杆的老头儿说:“这儿近些日子还算平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