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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怯怯的月芽儿拨不透流絮般的浮云,只洒下一点儿似有还无的月光;大狗熊不知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大堆湿柴火,把火堆弄得白烟滚滚,使整个打麦场和四周的林子全弥漫着一层凝重的白雾;白马受不惯烟熏,不时的刨动蹄子,不安的喷着鼻。石二矮虽然用手捂着嘴,却也止不住的闹咳呛。
“咳!咳!……我说,大狗熊。”
那个还朝刚冒起的火苗上加湿柴,声音闷闷的,显见也憋着一肚皮的闷气:“怎么着?矮鬼。”
“你它妈不单缺德,”石二矮子说了:“你它妈缺德还带冒烟!……日后你得当心点儿,人全说缺德鬼生儿子,生下来就没屁眼儿。”
“二哥,你就忍着点儿罢,”大狗熊会过意来说:“这是八爷他再三交待了的,他要我多备柴火,让它起湿烟,使四判官弄不清车阵里的虚实,然后……”
“还它妈什么然后不然后?!”石二矮子嘟着嘴说:“然后四判官领着一伙人猛扑,咱们两个笨蛋,就冤冤枉枉的做了替死鬼……甭认真,我这只是说笑话,我想八爷他也不至于这样笨法。”
“我可没心肠说笑话,”大狗熊挪挪身体,凑近来压低嗓子说:“我恁情伏到林子深处去,却不愿呆在这受烟熏,--这可不是像孙猴儿进了老君炉?”
“那就说正经的,”石二矮子说:“你以为八爷他拿的是什么主意?”
“他吗?我猜想他恐怕四判官趁黑偷袭,要咱们在这儿故布疑阵,他却领着人匿在黑里,等对方露了脸,判定虚实再开枪。”
“嗯,不错,主意倒是好主意,”石二矮子点头说:“可惜寒冬露宿,坐在这儿等人真不是滋味!……你瞧,寒霜多么重法儿?!”
俩人说话时,全是回脸朝外,背对着火堆,天黑后,浓霜无声无息的朝下落,没有人能以肉眼看得见落霜,但在感觉里,浓霜是一种蚀骨的潮湿的寒冷。今夜的霜落得真够浓,即使背靠着火堆,也只有背脊上暖了一小块,额上,袖上,全都冰寒一片,连袄面也都冻硬了。
无边的寂静铺展在打麦场的四周,上弦月穿云走,低低的斜悬在枯林的光秃的枝桠上,枯树林在月光中愈显深密,重重叠叠的枝柯的黑影,仿佛在烟雾那边浮动着,化成无数无数传说当中的巨大鬼魅,要朝人扑过来,把人撕裂吞噬掉一样。
石二矮子沉默下来,取出些干粮果儿吃着,一只手在匣枪的枪柄上贴着。天约摸快到起更时了,四周还是没有一丝动静;人就是这样的动得歇不得,一歇着,就骨软筋酥的想倒下头来困它一觉。昨夜在野铺碰上贼,打了一场混火,又忙着拖尸埋人,压根儿没睡得成,今晨上路,又推了一整天的盐车,原以为熬到南兴村,该好好儿补一觉的,这它妈可又得睁着两眼干熬了,……想睡,可不能睡,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辰?……这眼前凄惨的夜色可真有几分像自己常梦着的那种凄惨的梦境,总是那么黯淡的光景,像一口魔性的旱井,是谁把自己推落在井底,只让从井口落下来的一小块圆圆的天光映亮眼前的景象……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在黑里狼奔豕突的疾兜着圈子,这里那里,全是竖硬的石壁,干蛭吸着人的脚板,蛇虫在壁缝中吐舌,潮湿的水滴常滴在人的脸上,摸着时,又觉不是水滴,而是一滩滩含晕的扩大的血迹;那是怎样的地方?阴风习习的穿肠蚀骨,地下全铺着散碎的白骨,眼窝深陷的骷髅,有很多蒙昧不清的而又透明的景象,悬叠在虚空的黑暗里,官家渡,洋角镇,北徐州,万家楼……分不清是久远的或是眼前的,纸剪般的人的影像,在黑夜和红火里,雨雪和风暴中,蹦跳着,身不由主的旋转着,发出微弱的喊叫声,像蚊蚋的嗡鸣……不甘心就这样困死在井底的魇境里,偏又常落在魇境当中。
夜,就这样悄悄的流着……
第一响枪音是在三更左右响起的,枪子儿朝高走,划破冰寒冷寂的冬夜大气,拉长了尖亢的啸声,从大狗熊和石二矮子的头顶上横掠过去,紧跟着,从枯林深处迸出一些分不清方向的怪异的牛角声。角声把石二矮子从沉迷里弄醒了,他摇摇头,像一只蛤蟆似的伏在地上谛听着,想判明四判官那伙人的来路。
“又它妈是一场混火!你瞧罢。” 大狗熊没理会石二矮子的自言自语,枪声突然在一刹之间转密,像狂风扫着骤雨般的直朝车阵当中泼射过来。两人全是久经阵仗的老手,听着枪声,就知枪弹是直冲着自己泼来的了。照理说,枪口若朝着别的方向,枪音听在耳朵里是够惊人的,枪口若冲着人放,枪音听来反而不甚分明。
这一阵密雨般的枪击,已把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的耳朵震得迟钝了;一时觉不着枪声,单见枪弹击在盐包上,乱迸的盐屑像落雪似的盖住人的头和脸,白马一块玉在流弹飞迸里挣脱缰绳,嚄嚄叫的奔进一侧的林子里去了;两人贴伏在野火边的地上,叫乱枪盖得抬不起头来,也不知四判官来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支枪口瞄得车阵?就是想还击也无法还击,因为浓烟滚压着黯淡的林野,除了听见枪声,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
好在一阵枪击过后,有几条影子游扑过来,喊说:“伙计们,挺上来罢,这阵枪火,该把关八这窝毛人煮烂啦!”大狗熊没等发话的那人说完话,把匣枪担在手臂上发了一个三发点放,那人就滚跌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哀嚎;石二矮子不甘后人,探出匣枪,瞄着那些朦胧的游走的人形横泼出一整匣枪火,不但又放倒了两个,更把其余几个朝车阵边冲扑的家伙打成了缩头乌龟,翻身爬进林影里去了。
这时刻,枪声突又转来,而这阵枪却不再是冲着车阵施放的了。
月亮隐进云里,混乱的喊杀声腾扬在林子里,石二矮子一听就知起了变化。
“八爷准打的是掏心拳,--在林子里跟他们窝缠上了。”大狗熊说:“你听人声枪声这么乱法儿?!”
“黑打黑,人越少越占便宜,”石二矮子骂说:“它奶奶的,四判官决不至料到八爷会耍这一着儿--空城计!把咱哥俩放在这儿诱敌,却把弟兄们伏在林子里打他们的脊盖。我敢打赌,他们站不住脚,非退不可。”
正像两人所料的,关八爷领着的十来个人,真个在林子里跟土匪干开来了。夜色原本黯黑得可以,林子里更黑得怕人。那些土匪没料到关八爷会跟他们卷在一起打,子弹呼呼叫,谁也弄不清敌我,心里一惶乱,先自乱了阵脚,你兄我弟的喊叫着,想藉招呼壮胆,谁知不开腔还好,一开腔就亮了相,不是挨枪就是挨了黑刀。枯林那样密扎,人在里面要摸着走,六合帮里的汉子听过关八爷的交待,每人全抱定拚死的决心,踏踏实实的闷打。土匪可不成了,土匪自打万家楼吃瘪后,已经变成惊弓之鸟,这回趁夜偷袭邬家瓦房,原打算一举就把六合帮铲掉,谁知车阵是空的,等到发觉不妙,抽腿已经来不及了。
……………
在另一处地方,王大贵已经冒着冰寒泅过了大河,到南兴村南边去连络民军去了。混战仍在黑黑的枯林里持续着……
当关八爷和六合帮一伙弟兄在黑夜的枯林中和朱四判官混杀时,远远的淮河岸上的盐市也正面临着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