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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车队后面是盐市上独眼龙耍小驴的,这种外形很滑稽的小驴是以油纸彩纸和竹枝扎成的,正套在扮成老寡妇的独眼龙的腰上,扎匠心灵手巧,硬把那只纸驴扎活了,骗得过人们的眼,远看过去都争说那是真驴;那驴的两耳、头颈、尾巴和四蹄都装着灵活的机钮,独眼龙只消挺挺肚皮,翘翘屁股,它便煞有介事的刨动蹄子,悬空走动起来,配上一只敲响的木鱼,连蹄声全听得见了;小纸驴的头也点着,两耳和长尾也摇着,直比活驴还要活三分。
独眼龙耍小驴是盐市庙会上的一绝,他扮成一个又老又丑偏又风情撩荡的寡妇,脑后梳着个柿饼儿髻,脸上搽抹着胭脂粉,眉动眼开的摇着芭蕉扇儿,满嘴风凉话,颠倒淫冶,配上滑稽得离奇的动作,逗得人手捧肚子笑得直朝地下蹲。
两个扮成花子头形状,翻戴着羊皮帽子的汉子打着叉喇机儿,(竹制的响器,四川又称作“金钱棒儿”。)他们一边把一支竹筒心系满铜钱的响器在肩胛和膝头上不断敲打,敲迸出一串串有节奏的沙沙声,一面歪腔歪调的唱着:
“太太嗳,
不好了来……了不成啦,
五百银子红包没送到,把咱们
青天大老爷气得心口疼哟!
前堂上大拍惊堂木
明明有宽也不肯替他申,咱们
青天大老爷……他……他……他……
还口口声声要杀……人……”
这样类似于莲花闹的小曲儿,竟惹得关八爷仰天长叹起来,俗说为官不廉民腾怨,像北洋这种靡烂的官府,怎能不使万民腾怨,戾气冲天?!假若能舍身化除这些戾气,把它转汇成一股抗暴除奸的怒火,那就算万民有幸了……
“接……神……驾!”一条粗沉宏亮的嗓子吆喝着。
“接……神……驾……啊!”许多条嗓子应和着。
在神驾没临之前,气氛就顿然肃穆起来,锣鼓声转成一种缓慢庄严的节奏,稳稳的敲打着,高高敞顶神舆上,端坐一尊威风凛凛的神像,神舆前后,拥着几十个持着刀枪剑戟,斧棍锤叉的天兵天将,这些神前护驾们一路翻着空心筋斗,并齐齐的发出巨大的吼声。人们一见着神舆抬来,便忙着焚香燃蜡,屈膝俯首,一行行的跪拜下去。
“二班会快过来了罢,方爷。”关八爷望了望天色,默算着时辰说。
“还早。”方胜说:“等朱四判官离方场,天怕过午了,他们是第廿二班会,正好排在尾巴上,……他们进来后,前面各班会都已撒至镇外,足够把盐市箍紧,假如不出意外,他是难得飞脱的!”
头班会压尾,跟着许多奇特的“叩头会”中的信徒,男女老幼都有,这些人全都穿着黄色土布,拜神专用的宽大袍服,肩上斜背着香火袋儿,手腕间缠着铁炼,扮成神前罪犯的样子,每个人双手端着一只小板凳,凳面漆得油光灼亮,两端包着红黑布,叩头会上的信徒们像是一群甲虫,全是哀声祷告着,在地上爬着走的,每爬一步,就放下小板凳儿,在凳面上碰的叩一个响头,同时把散碎的香火,一路抛撒在路上。……还有一种更奇异的拜羊会,他们抬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抬着一只用木头雕成涂上油彩的弯角老羊,老羊身边围一圈香炉,燃着浓郁的檀香,咚咚的打着双环巨鼓,群起围拜着,拜老羊的人叩头的快慢,是根据鼓声快慢而定的,鼓声慢的时候,叩头还叩得及,鼓声一紧,那些人便像疯了一般的狂叩起来,比捣蒜还要快当些儿。
会班子缓缓的移动着。每一个班子都别出心裁争奇斗胜,有的舞着狮,有的耍着龙,有的呼呼耍着火流星;赛旱船,斗石滚儿的,打花棍耍花刀的,踩丈二高跷儿踩滚筒的,人们一班一班的数着看着,像根本忘却了时辰。但日影也正一分一寸的缓移着,终于第廿二班会进场了!
领会的张福寿人称老寿,平素赶集市时,常在盐市街头坐茶馆,盐市上有不少人都认识他,今天老寿仍然领着会,不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两眼直楞楞的连人全识不得了。而那个会班子也扮得非常阴惨,从阎王到鬼卒,每张面孔都涂得异常恐怖狞恶,朱红、碇蓝和灰黑夹杂着,有些两耳上还套着耳毛;扮判官的一手举着生死簿,一手拿着朱砂笔,在前头像跳假官似的跳着,大头鬼、吊死鬼、满脸抹着呛人的白粉沿街游魂,屈死鬼一路嚎哭,讨乞鬼不断伸手讨钱。关八爷数着人头,总也有卅多人。紧跟着这帮人的正是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他戴着筒形高帽儿,拖着哭丧棒,一步也不放松的把那帮人紧踩着,随时留神他们的举动。与石二矮子相距二十来步地,捉拿长头夫人的八个神将和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和勾魂鬼使等一共也有廿多人,每人虽然跳着闹着,但怀里揣着的短枪,全都填上了压膛火,拉上了机头,只要前头有一点动静,立即就可响枪。
“方爷,您打算何时动手捕人?”楼上的关八爷跟方胜说。
“这儿人太多,下手不甚方便,”方胜说:“我业已关照他们,等他们上了鬼神坛时动手,鬼神坛四周,我已有了布置,能不容他们拔枪就把他们给制住,盐市就可免去一场血光之灾了。”
“这主意极稳妥,”关八爷望望四周看会的人群说:“假如当街动手,乱枪难免要伤人……”关八爷的话还没说完,枪却像连珠炮样的响开了。
原来朱四判官早已估量到盐市上的庙会行得太兀突,背后一定有计谋,他先着人捕了会头张福寿,藉他领路闯进盐市,但他又想到盐市即使发现,当街决不至先动手,他一贯把看会的人群当盾牌,先行拔枪的。他早就算准了拔枪后立即攻扑民团的团部,去抢夺那笔银洋。朱四判官跟他的手下有默契,领头的一声胡呼,那些人立即朝左右人群里横跃,使身后的廿多人无法发枪,就算石二矮子眼再明,手再快,等他抡出匣枪时业已来不及了。只有耍马叉的大狗熊一时情急,抖手飞出那柄系有九颗响铃的马叉,使一个土匪的脊背上带着那柄叉,呵呵哀嗥着伏倒在街上。
也只有一刹那的功夫,早有准备的住户业已关门加杠,使朱四判官一伙家伙失去了盾牌,盐市上应变之快,是出乎朱四判官意料的,这一来,逼得他不得不散匿到房檐和小巷里去应战,由于双方混在一堆,匣枪一张嘴,就浑浑噩噩的打晕了头,一时竟分不出谁该打谁了?!
一个精赤上身的鬼卒拎着匣枪,认准了大头鬼泼了一梭火,又奋不顾身的横跃过大街追蹑着他,扮大头鬼的那个土匪一面奔跑一面胡乱还枪,子弹打不着人头,全飞到天上去了。一个黑无常在追着另一个黑无常,俩人心里有数——准不会是自己人。
枪烟在阳光底下一朵一朵的迸炸着。枪战移到十字街口的大王庙附近来,有一股土匪卷进庙去,藉着庙墙和狮兽掩住身形,朝外发枪。有一个分不清是那一方的鬼卒的尸体横倒在街心。这种双方都化装的枪战真是少见,打来格外混乱,格外凄惨。
“来罢,方爷,”关八爷撩起长衫亮枪说:“咱们分头顶上去,先盘掉大王庙里的土匪,让弟兄们有个卸装的机会,要不然,连伸枪都有顾忌,这场火就没法打了!”
“老曹,”方胜叫说:“先调一个排围住大王庙!招呼咱们的人赶紧卸装,免得误伤!”
关八爷出后窗,踏瓦脊,斜刺里扑向大王庙去,这时候,扮天将的向老三、王大贵和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都已经翻墙跳进大王庙里去了。石二矮子跳进庙,迎面泼来几发火,打穿了他头上的高帽子,转眼之间一条黑影窜进了西廊房,石二矮子跟着追扑过去,那人掉脸发枪没泼出火来,正好一匣子弹打空了,石二矮子攫住机会,那肯容他有抽换弹匣的机会,掂着匣枪骂说:“我把你这个狗娘养的贼孙儿,老子非替你放血不可!”那人跨进一间房去,再没地方可逃了,转脸使枪管砸掉石二矮子的高帽筒儿,而石二矮子黑洞洞的枪口却抵住那人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