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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穿着深黑衫裙,鞋头蒙着孝的倩瘦的身影闪了进来,手里仍摇曳着方灯,她并没走近关八爷躺着的床榻,却后退一步,反手掩上门,身子靠在门背上,方灯在她指尖轻轻抖索着,她抬起头,望穿什么似的深凝着对方的脸,他垫在枕上的裹着白布的伤腿,过半晌,方有无限幽怨,无限悲愁的声音从她唇间迸出来:“是我,八爷。我是北徐州……大牢里的爱……姑……”
“啊!”关八爷也只吐出一个长长的啊字,便被什么涌塞了喉咙,咬牙拧过身子去捻亮榻边亮几上的煤灯。“我……总算找着你了,爱姑。”他喘息着。
不错,她确是爱姑,老狱卒秦镇的女儿,他受了秦老爹临终时殷殷之托念念找寻的人,从她被黑色丧服包裹着的身影和她带怨含愁的苍白脸廓上,还能依稀觅得出当年的爱姑的影子。……她这一生也可算埋葬在自己的手上,他也曾想挽回她的命运,但那是徒然的,就像那些数不尽的广大民间的悲剧一样,除非事前避免它,要不然,等到悲剧业已形成,就成为一种悲惨的确定。
他激动的喘息着,痛苦使他额头沁汗。
“你爹曾一再叮嘱我,要我找着……你。”他说。
“我爹怎样了?……八爷。”她跨前半步说,方灯抖索着,使灯罩的玻璃也发出细碎的响声。
这不是问询,这是闪电交加的滂沱的雷雨,渴切的盼望融合著强烈的亲情汇成的雷雨扑向他的头顶,他不畏红火,不畏比火更红的鲜血,他上得如林的刀山,下得死谷,敢以无畏的神情笑向着哗哗喷溅的枪口,但他却经不得这一声问询:他看见痛苦的生机,艰辛的忍耐,闪闪欲坠的张挂在她的眉眼之间,她活着就为这句问询。也许苍天能答,苍天该答她,为什么她会有这般悲惨的遭逢?!而关八不能……他默默的垂下头,不忍再触及她突然黯了的眼神。但他无法避过她的咽泣。
“告诉……我,我求您……告诉我,……我爹他?……究竟……怎样了?”她跪倒下去,放下方灯,颤栗的掩住脸,她声音是沥着血的:“是生?……是……死?……单求你说明白,甭再瞒着……我这苦命人……”
他抬了三次脸,费尽力气才吐出话来:
“他……死……了!姑娘。他在辽东患的病,埋骨在关外,临死托付我找着你,照护你。……你从今恨我罢,姑娘。秦老爹病死他乡,你落进豺狼口里,都是由我关八起的因。你恨我,我还好受些。”
她突然不再咽泣了,抬起挂泪的脸,决绝的说:“不,我一点也不能怨恨您,八爷。您眼里看过更多悲惨事,那是命运!强人恶人造出来的命运!”
顿觉有火花从他眼瞳里迸射出来,他不再垂头。他想不到爱姑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比雷还响,比闪还亮,这正是世间悲剧的源头,她只是暴政和暴力所造成的大悲剧中的一个受难的人,她悲惨的活着,并没倒下去。她这样含悲忍辱的活着就是一种显示,一种抗争,她会这样站立在地上,无须谁伸出援手。……不过她终竟是善良孱弱的女人,她吐述说:“我只……觉活得……太苦了,八爷。”
“我……知……道……”他痛心的说:“你的遭遇,我全……知道……值得安慰的是当初卖你的人——卞三和毛六,都遭了活报。天道总在人眼里彰显的。你起来坐着,姑娘。”
“我不再信天道了,”她起身说:“八爷,天道要藉着人去行。您就是……行天道的人,只是太孤单了。”
“我不敢。”关八爷哑声说:“我也只是学着,勉力做个‘人’,跟受苦受难的万民一样,引颈切盼着北伐军早点扫除掉乌烟瘴气的北洋。……我相信,真正的天道,总是有人行的。”
“不要这么说,八爷。”她说:“您行得够多的了。您为谁受辛苦?为谁血里火里日夜奔波?……您怎的就从没想过自己?!……您的腿伤?……”
“不要紧的。”他笑了一笑复又咬住牙:“我拿这条腿,换来了几百打救盐市的人枪,即使残废了,也够了本了。”
“您在那儿带了伤,顶着大雷雨来的?”
“羊角镇,朱四判官打了我两枪。”关八爷说:“这倒使我认识了他,不愧是个拿得起放不倒的汉子!可惜他自己,举枪击碎了头……骨。我总是一心救……人,到头来,反害了……人……”
爱姑沉默着,经过一阵过剧的熬煎,她已能在逐渐平静中,控住她的颤栗。雨声似乎收煞了许多,空气虽很凄冷,却多少含有一丝无语的温柔。
“有一个人,您却只能救她,不能再害她了!”她终于说:“菡英小姑奶奶,开春她咯了血……我知道她对您的一番情意,……她,她……您知她是个要强的人……”
关八爷寂寞的悲凄的摇着头:“只……怪我生不逢辰,姑娘,我不是木偶,那只是一场梦……罢了,又远又朦胧。也许我只是填沟壑的料子,即算活着,也是一片浮云。你说叫我怎能?……”
“但愿那一天能太平。”她说,意味深长的望着他。
“是的。”他喃喃着,他满眼晶莹的喃喃着:“是的。……太平……”
但太平还很远很远,还得更多民命,更多尸体,更多鲜血去换取它。他泪光闪动的眼里,只有雷,只有雨,只有窗外恶毒毒的黑暗。一盏煤灯描着两张凄苦的脸,痛苦写在上面,希望也写在上面。她和他共了一晌沉默,拎起她的方灯。她曾经在大牢里望过他雄伟的背影,望过他血淋淋的棒伤,也曾偷偷爱恋过他,把他在少女的心中描出一个朦胧的梦。雷打过,火烧过,如今那梦画只留下一阵阵隐痛而已,她如今已不再是爱姑,当初的爱姑早已死了,她只是裹在黑衣里的躯壳,她是万梁的未亡人万小娘。环境和人言限着她,使她连为关八爷侍奉汤药都成为过份之事了。但她决计要亲来侍奉他,为报答菡英小姑奶奶的厚遇,为更多待救的生灵,她将不管万家楼那些人们流怖怎样的闲言。
“您……保……重。八爷。”她含泪说。门扉隔断了她闪出去的影子,方灯转至窗格外,她又叮咛着:“保重身子,明天我亲来熬药。”
灯焰跳动着。远方有一声鸡啼,牵起无数鸡啼。
这正是江防军初次冒雨总攻盐市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