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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这一片混乱,时辰缓缓的流淌过去,直到傍晚时分,后续的队伍才开过土岗,到达黄河南岸一带散落的村庄上。而师长大人还没来,攻扑的命令也没下达,甚至连三个团长都没碰得上头。北洋的一些官儿们把这种混乱归罪在老天头上,说是老天不该在这种辰光落雨,害得他们连攻扑的架势也拉不开,兵勇们向来是一推六二五,巴不得这场雨落它十朝半个月不开天。……即使是后续部队开到了,混乱的情况还是有增无减,进入村落的队伍,架起枪,忙着催粮催草,劈门板升火烘衣,逼着乡户人家杀猪送肉,忙着去张罗鸡鸭,搭床架铺,而那些被挤落在荒地上的队伍却倒尽了大霉,一个个抱着枪蹲在土岗上、河岸边、野家间、草沟里、树丛下破口大骂。
“我操它的亲娘!还不公平。——他们进村子的吃鸡吃鸭,却留咱们在这儿顶着这一块破了的穴窿天——仗该由他们去打。”
“咱们是天生的傻鸟吗?为什么不拢村子,却呆在这里捱淋?走啊!走——哇,二哥。”不知是谁这么一吆喝,那些落汤鸡们就呵呵叫的附和上了!也许下一个时辰,攻扑令一下来,就会横尸阵前;饱死鬼醉死鬼好做,冻死鬼饿死鬼难当,为何不去有鸡有火的地方?这一来,各个村子上纷纷出岔儿,有的为争宿地打起群架来,有的为争鸡鸭动起刺刀,谁也不愿意上一分当,吃一眼儿亏,直到塌鼻子师长亲上火线来督师,这种混乱仍在各处发生着,底下不断报上来,说是某连长独吃一只肥鸡,被部下起哄割去了鼻子,某营跟某营为争宿处打成一团……参谋长在一边听着,满脸忧急,而塌鼻子师长却若无其事的说:“这群家伙,跟蟋蟀一个样,你不使斗草拨弄拨弄他们,他们就不肯开牙,让他们闹一闹,也未尝不是‘激励斗志’的好办法。”“我说师座,这……这……总是在两军阵前,您若果不办那些捣乱的家伙,只怕事儿越闹越大,那,那可就收不了摊儿啦!”
“你以为割掉连长鼻子的家伙们,还会呆在那儿容你办人?!”塌鼻子斜着眼珠儿,以一付老奸巨滑的神态,笑着说:“只怕早就开它娘的小差啦。至于窝里起哄,那是家常便饭,今夜且由他们哄去,明早上,攻扑令一下,他们准它娘目标一致,——想着盐市的洋钱了!”
当夜在南大营里,塌鼻子师长、几个酒意醺醺的团长、马队和炮队队长,打开盐市的地图,商议着怎样攻扑法儿。从图上可以看出,座落在高坝上的盐市形势虽孤,却是一块易守难攻的险地,背临宽阔的盐河,面朝东向的老黄河,一片斜斜伸展的斜坡上密生着绿色灌木,有几处宽长里许的大塘和野沼展布其间,构成天然阻障,林空处的棚户区最令人觉得辣手,谁都知道这些饱受苦难灾荒的北地流民是极为蛮悍的人,他们虽说缺少枪支弹药,但却多的是单刀木棍长矛和铁叉,滚地杀上来,声势浩大有如千军万马。按理说,假如分兵绕过盐市东西两侧的大小渡口,从背后插刀,猛扑盐市的码头区该是一着好棋,因为只要过得盐河,就能刺入盐市的心脏,中间没有伸缩的余地,但毛病出在北地各乡镇情势不稳,再者,兵一分力量就薄,万一攻扑不进,下一个机会也将跟着丧失了。……假如集中三个团正面猛扑盐市,那就得涉渡老黄河,仰攻盐市的头一道门户——那座形势险峻的高堆,这是鸭蛋头团长已经试过了的,一团人从头垮至尾。所以脸对着这张图,七八个家伙个个都只有掀起帽子搔头皮的能耐了。
“我它妈的至死不相信?……小小的盐市竟能抗得江防大军?!”塌鼻子光火说:“何况我这回是提高了赏金,不计花红的!”
因为是双手插在帽子里搔头的关系,看上去这位元自夸江防军所向无敌的师长大人简直像挨了谁“当头棒喝”,双手抱着脑袋瓜儿喊疼的模样;几个团长一时也不敢擅拿主意,有的手抱膝头,翘起上唇的一撮毛,鼓张两眼干瞪着桌面上的马灯,有的紧锁着眉毛,叼着烟卷儿吐烟,一颗空茫无主的心,跟随着烟雾东飘西荡,马队的队长习惯的使手背的骨节敲打着桌角,敲出一串连续的马蹄声,炮队的队长捱不了一屋子的闷气,每隔一忽儿就要哺哺的透出一口大气。
“我它妈的今晚上要郑重其事的告诉你们,”塌鼻子一心懊闷没处发泄,全泄到几个部下头上来了:“我它妈实在看不惯你们这付甩熊的嘴脸!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盐市非攻下不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个脑筋不能由我一个人伤!……说话呀,你们?!那赵团长,你说该怎么办?嗯?!你说……”
“我……我?……我……”那个赵团长是个浑身是肉的小矮胖子,脸圆肚皮圆屁股圆,由于人矮,站起来总爱手撑着桌子,尽力垫起脚跟:“报……告……师长,我……我……一向是照您的吩咐办事的……”
“办你妈特皮,你这只饭桶!”塌运算元火气一上来,嘴里就不干净了:“我它妈这是向你们讨主意呀?!——那李团长怎么说?嗯!就是你!”
“我这个团,师长您是知道的,花名册儿上列的,多半是空缺。只能收拾残局,若论冲锋陷阵,人和枪全不够数,呃,简直是差得太多,太多,呃。”
“甭讲那些废话了。”塌鼻子说:“我看你那脑袋还算灵光,旁的你可推三阻四,这主意你得拿呀!要不然,我召你来干啥?!”
“若论拿主意,我倒有一些,不过连我也三心两意的拿不准罢了。”李团长晃着脑袋说:“我的意思是……攻扑盐市,可不能操之过急,无论如何,想在三五天内拿下它,根本办不到。我头一个主意就落在一个‘困’字上,横直咱们人多,四面包围软困它三五个月,切断它的米粮来路,他们一准是不打自降。……盐市的人口众多,没办法屯积太多粮,困到它没粮时,它想守也没法再守。”
“你的主意倒不差,”塌鼻子师长做个手势止住他的话说:“可惜算盘打得太如意了一点。你想想,南方的革命军要闹北伐,长江南岸,风声紧得可以,连大帅他还不知五省联军能撑持多久,咱们哪有功夫跟盐市泡磨茹?!”
“假如我这头一个主意行不通,”李团长眼珠打转说:“那我的第二个主意是分兵攻占大小渡口,放开南北,从东西两面夹攻,这是打头又打尾的办法。这样一来,可以免去渡河涉水、仰攻高堆的危险,两面只要有一面得手,能冲进盐市的长街,那就成了!不过……这两边顺着堆脊,地势太狭窄,队伍展不开,假如对方守得紧,即使能攻进去,咱们伤亡也够瞧的了……”塌鼻子师长一面听着,一面懊恼着,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自己决不会向部下讨主意,早先也开过战,攻打只消一句话,从没有像这样为难的,夜的阴影围逼着灯,雨势似乎转大了,滴沥滴沥的烦人,这使得他原先想妥的,在平阳广地上炫示军威的计划被彻底击碎了;明知即使炫示军威也威吓不倒盐市,至少能替自己壮壮胆子。……也许是晚饭时喝了酒的关系,只觉两耳嗡嗡响,两眼发涩,一颗脑袋沉重得抬不起来。
……小菊花那个女人真是邪贱透顶,他迷迷茫茫的想着,……她放着师长的外室不做,放着那许多金银财宝不要,偏要替盐市扒灰卧底,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多年来,自己不知毙掉多少人,从没有回想过,只有这个女人的影子,始终在眼里晃动着,推不开,抹不掉。
也许她的话根本不可听信,但她讲过的,关于盐市上那些人物的传说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神拳太保戴旺官师徒几个确有其人,这些善于击技的人虽搪不得子弹,但他们名头亮出来,却会吓倒自己手下的兵勇,还有那个关八,放着司令他不干,偏要怂恿着盐市举枪造反?!抛开盐市的人手枪支不谈,单单这几个人就够辣手的了,这些人不除掉,甭说自己枕席不安,只怕远在南方的孙大帅也会耳鸣心跳。难道北洋的气数真的该尽了?才有这些魔星照顶?!连它妈的小菊花也会顺着他们……
“我说师座,”参谋长的声音把他唤醒了:“您觉着李团长的主意如何?您参酌着做个决定罢,天就该快亮了。”
塌鼻子师长打了个呵欠,挤一挤眼说:“队伍业已开上了火线,就像骑在老虎背上,攻扑令是非下不可的了!……赵团朝东拉,天一亮就攻小渡口,刘团朝西拉,午前攻下大渡口,李团先攻高堆,马队助威,顺便抢占洋桥口。炮队回去立即发炮,替我不分青红皂白的猛轰,轰它个稀花烂再讲!参谋长全权负责督战,我回县城去坐听消息。我这个人不爱讲空话,我备下一万大洋的重赏,攻破盐市,你们拿去均分。那最先进入盐市的,另有花红。”
当江防军冒雨发动攻扑时,塌鼻子师长在荷花池巷的小公馆里睡得像一口死猪。
炮声在黑夜里把这块土地摇撼着。炮声不但摇撼着整个盐市,也惊动了盐河北岸的许多村镇。四更尾五更初,天地昏黑,炮声使无数人从梦里惊醒了。对于乡民们来说,炮声使他们惊骇的程度是无法形容的,因为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巨响,有人以为是远天响焦雷,有人以为是哪儿塌了屋,但它比响雷塌屋更为惊人,它最先是一声天迸地裂似的巨响,然后是哗哗波荡的炸裂的余音……轰!速速速速,崩,哗……哗……哗……轰!速速速速,崩!哗……哗……哗……那仿佛是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原始的怪兽,在撕碎人间前所发出的怪吼,最后他们朦胧的意识到——这是江防军在攻打盐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