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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匹领头的马匹被狼牙般尖锐的单枝鹿砦刺穿了马腹,伤马护疼,嚄嚄哀嘶着,连鹿砦一齐拉起,盲目的朝前奔腾过去,谁知却碰上另一道密集的高枝鹿砦,人和马都被无数尖牙咬在上面,有一个马兵心急,从马背上翻跳下来,一枝朝天直举的鹿砦直戳进他的肛门,使他笔直的晕死在那儿,有些马兵在马匹受惊的颠踬中落了马,散缰的马匹拖着连续的长嘶,乱奔乱窜,使马兵们意识受到极大的打击性的惊震。

“扯转缰绳,勒马后退!”马队的队长喊说。

有几匹马冲进了陷马坑,有几匹马缰绳没控稳,从路面的边缘斜坡上直冲进桥底去了,而对面的两座砖堡里趁机伸枪吐火,真个是打得马队先头人仰马翻。

这一来,却激起江防军马队的怒火,他们退出这块满是阻障的桥头,下马散开,也用马力斯快枪还击,展开了炽热无比的枪战。

“咱们等天色放亮时再攻。”马队的队长说:“除非民团自己纵火,把这道长桥烧掉,要不然,鹿砦拒马是挡不得咱们马头的,至多不过是拖延时数罢了!”

马队的几百支快枪的火力够强的,民团方面,哪儿有枪火闪亮,几百支枪口就集齐朝那个方向猛压,压得民团中据守砖堡的人几乎抬不起头来。江防军马队虽然开头吃了夜暗的大亏,损伤十几匹马,及至双方枪战半个时辰之后,两面的伤亡也就相等了。

马队的队长阴魂不散似的死缠在桥口,趁着夜暗,又收容了从李团溃散来的一些步卒,令他们爬过去刨鹿砦,拖拒马,清除桥口一带的阻障。

天,就在这时刻转亮了……

天转亮了,雨虽没停,却能看出云层较高,天光也较亮,这正是快要收云歇雨的朕兆,估量着大小渡口的攻扑正在激烈进行着,几里外全听得见杀声;这种样的天色壮了江防军的胆子,尤其是围扑洋桥口的这股马队,急于要扫通进路,在盐市民团势危毁桥前直冲进去。统带困守在砖堡里,民团的伤亡越来越多了。尽管拚命开枪压盖着,也挡不住马队在桥南清扫那些阻障。天亮后,马队的枪火盖得很准,连射口也伸不得人头。自己统着的人数不多,万一桥面的阻障被扫清,很难挡得住马队闯进来。

“除了请方爷拨枪过来,”统带说:“这儿情势够紧的了!”

“用不着找方爷,”堡后的壕堑口有人伸头报说:“西边堆上拨来了百十张单刀,有刀手助阵,他们一时也难闯得过桥的。”

统带无声的叹口气,感慨的说:“这也只是临时应急的办法,盐市到底是座孤城。大湖泽的民军,被小胡子领兵隔住,一时伸不来援手;孤身北去的关八爷又渺无音讯,假如北地不来援,盐市虽能勉力撑持,但日子也不会熬得太久……了!”

在阴暗潮湿的砖堡里,景象是凄惨的,马力斯快枪还在响着,堡墙上业已散布了大遍零乱的弹洞,挂彩的就靠在墙角上,一些尸首叠在堡口,粗糙的圆木钉成的地上,到处滴洒着鲜血,一只被扔落的牛角哨儿横在一滩血泊中没人捡拾,每枝枪孔下都蹲着两个人,趁空儿朝外放枪。密集的枪弹早把人两耳啸聋了,只觉得堡顶的木架颤震着,尘土纷纷朝下洒,迷着人的两眼。

东面和西面喊杀声卷地而起,大小渡口也不知情势如何?而桥南端的江防军马队,许是受了三面攻扑的怂恿,也已经把三层鹿砦扫除,在猛烈的枪火压护下爬上桥面拖移拒马。

“让他们冲过来,还是毁桥?”

“毁桥是来不及了。”统带说:“只有硬对硬的搏杀才是办法。”

谁的枪击中一个拖拒马的兵勇。那人站起身子打了个盘旋,从桥栏的侧面栽进了河心。几匹马跟着上桥,也被击倒在桥面上,单刀队趁势滚杀过去,在长桥的两端拉着大锯,幸好汤八刮又从高堆那边抽拨百十个枪队赶到,才使一度危急的洋桥口转成僵持不下的局面。这局面是鲜血换来的,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激战,桥面上已横满了尸体,重伤的马匹被遗弃在桥口的坑凹里,还不时刨动蹄子,朝空发出逐渐微弱的哀嘶。

几只爱食尸的大癞鹰,似乎被某种血腥的气味引动了,在灰色的云层下盘盘绕绕的飞着,通常在细雨并没全停的时刻,它们是难得飞翔的。

它们尖锐的眼看得见地面上的鲜血与河心扯动的红丝。它们骨碌碌的鸣叫着,鸣声是很欢悦的。

天没放亮时,被分派在东边扼守小渡口的石二矮子、大狗熊和王大贵一直围在小酒铺里跟棚户里的汉子们聊天。石二矮子那张嘴除了吃喝之外,总难得有停住的时候,而且满嘴诙谐,逗得那些棚户们咧开厚实的嘴唇,笑得捧着肚皮,简直忘记了江防军业已开上火线,就要对盐市展开攻扑了。棚户们一向崇仰关八爷,对于眼前这三位跟八爷走道儿,而且屡经大难不死的三个人也够尊重,他们称石二矮子叫“石爷”,王大贵叫“王爷”,问及大狗熊的姓氏好称呼时,石二矮子就说:“叫他狗爷不甚雅,马虎点,就叫熊爷罢!”

“石爷,”一个棚户笑问说:“您到底是闯过道儿的人,江防军就要攻扑了,您还这样开心?”

“欧,我它妈开心透顶!”石二矮子说:“你不知咱们走腿子这多年,受过防军多少洋熊气,有机会送上门来,让咱们伸枪打活靶,咱们为啥不开心?!”

“您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生死?”一个棚户手抱着两头削尖的木棍,蹲在他自己的脚跟上,带一份好奇和赞叹的意味问说。

“谁不怕死?”石二矮眼珠乱滚一阵说:“不过如今我石二矮子不怕了,怕死就是你养的。咱们这条命飘在浪头上,说死么,也该死过十回了。”

“实在说,跟八爷活在一起,耳濡目染的看着他行事为人,怕死鬼也会变成好汉。”王大贵说:“八爷他总认为人活着,即算做不了什么,也该做个‘人’,若果人也做不了,倒不如死得像个人样儿。”

石二矮子正待说什么,炮声却把他的话头剪断了。棚户们一向没听过炮击,个个都有些忧虑之色,而石二矮子却理开嗓门儿,歪腔歪调的唱出来:“洋熊炮,瞎胡闹

东一炮来西一炮

打得老子哈哈笑……”

忽然他停住身子的摇晃,正正经经的捏着眼皮说:“不是我在说鬼话,我敢打赌,天一亮,防军准会攻扑小渡口,不信?那你们就等着瞧好了!……我这眼皮一跳,十回灵验十回。你们准备着斯杀罢,我说的话是错不了的!……”

棚户们半信半疑的听着,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统领着他们的张二花鞋早就集聚起他们,一再演练过杀敌的方法,那方法是依照小渡口的地势决定的。如果说盐市那条东西横走的长堆是一条举首欲飞的苍龙,那么小渡口就是这条龙昂起的龙头,无数凸起圆顶沙丘是苍龙头顶上的闪光的鳞甲,沙丘中间围着高架铁刺网的小盐庄房舍,恰恰坐落在龙顶的正中央;张二花鞋手里控有两百多支杂牌枪组成的枪队,就布置在小盐庄那一带起伏不平的高地上,东面棚户区的七八百使刀叉棍棒的人,张二花鞋把他们编成七队,分别匿伏在沙丘脚下的灌木丛里;他料定江防军若攻小渡口,必得要攻占高地上的小盐庄,要攻小盐庄,必得先通过七条狭长的谷道,这七队没有洋枪的人利于近战,等江防军分散开来,经过谷道时,他就鸣锣,使棚户们跃起搏杀。而现在他们早在分队藏匿妥当了,小酒铺是外侧第一队,在这里,张二花鞋留下几支匣枪的用意,是让石二矮子藏匿到最后,偷袭江防军指挥队伍攻扑的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