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流离

平静的田园,严酷的现实步步逼近了。一方面,中秋节时候,镇上有一场某思想团体的演说会,演讲人与临场的警察发生了小冲突,一种不平静的空气低迷。太明没有去听那场演讲会,但过了三、四天,那经常来农场的刘保正,这一天又来了,他是个五十出头的乡绅,穿着笔挺西装,悠悠然的摇着白扇子进入农场的办公室:‘胡先生怎么样?最近忙吗?上次演讲会你没有去吧?’他说了开场白,然后便详细说起那次演讲会的情形,以及其前后镇上的动静。

‘在那思想团体要来这里演讲的前一天晚上,有一个便衣刑警来看我,他讪讪地笑,提醒我注意,演讲人的团体来时,我的工作是不可让镇上的人有大表欢迎的动作。听说那个团体到新竹时,街上的人放爆竹表示盛大的欢迎。为避免重蹈这种覆辙,他事先来我这里做事前工作。因为在我的“保内”我说的话保民都很听从的。刑警也很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到我那里来拜托。’刘保正得意的说,太明听了渐渐地感到不愉快。这是因为他那种采取旁观者的,胳膊扭不过大腿的明哲保身态度,明显的表露无遗,所以令太明不快。据刘保正说的,那思想团体演讲人中,似乎詹也在其内,如果蓝也来演讲,他想去看看蓝,但他知道蓝在此以前就因为思想问题而被监禁。至于詹不过是由于蓝的介绍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太明并不想特地去看他,心里正这样想着,刘保正又说:‘在那次的演讲会里有个“不知死”的家伙,演讲中,他大声喝采,这个家伙就是修理皮鞋的驼子,当场驼子安然多事,但第二天,他把修理皮鞋的用具放在路旁进入面店吃面时便被逮捕,关起来,若以违警例子而言,大概要吃上二十九日的囚禁。’他以这种口吻继续说,太明听着之中,对于刘保正,他的心里涌起了冒火似的一种嫌恶之情。

刘保正外表看来虽然有乡绅风采,但其私行颇令人觉得可疑。他曾经听闻女工说过,证明刘保正行为不堪的话。他跟别的女人有关系自不待言,他为了想当保正每天到派出所去,甚至为警察的女眷跑腿,诸如此类的事情。

把刘保正的这种种事情联系起来想一想,他的人格卑劣,更使太明觉得他是个令人生厌的卑鄙家伙,他走后,太明觉得的不愉快像残滓般仍然留在心里有好一会儿。

而比较起来,蓝和詹为了贯彻自己信奉的主义主张,不辞危险全力活跃的精神,不由得令人感到其英雄气概。跟他们相反的,太明想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未免太毫无作为无意义了。经过这一番反省之后,太明那看来暂时安定下来的心境,又不断地感到苦涩的烦恼,那苦涩久久挥之不去。但他依然留在黄的农场里帮忙做事,在这个意味上他是黄的一个忠实协助者。而秋、冬过了,正月来到,农场的岁月流逝,到了四月的结算期时,黄的农场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在这以前,黄屡次向制糖公司贷款,而且大胆地硬强行采取扩充农场的政策,这样总算勉强的能够支持,想不到突然因为制糖公司的农务主任调动,新任的由日本派来的人,对于黄的周转金不再融通,而使他突然陷入困境。他虽然拜托前任的农务主任疏通,但无济于事。后来才知道这是公司高层决定的,并非一个农务主任的意思就能够决定。因为黄没有可靠的不动产,公司不再承认他为新的融资对象。

不仅如此,黄的农场从正月到春季期间亏损高达六千余元。

从正月后的整整两个月期间,勉强在其期日支付了开销,但因为有甘蔗田的高燥地带的爪畦种甘蔗,由于天气干旱,每甲步的收获量仅三万五千二百斤而已,再加米价下跌,蔗价被决定为每百斤仅四十三元六毛钱,平均每甲达一百五十元的赤字。其结果,对制糖公司便有二万五千余元的负债了。然而,黄仍然计画预定下年度再扩充十甲步,因此拟再向制糖公司预借。但现在估计预借不到,真的是一筹莫展了。

太明不忍坐视不救,提议把他的财产提供为黄周转应急,但黄不接受:‘谢谢!你的友情我很感谢,但因为我对你的友情,我坚决不能接受。’黄的意思坚定,不管太明如何劝他,黄还是不接受。他度过世间的重重艰难之途,因此,不愿意朋友连财产也为他牺牲。

‘你的决心既然这么坚定,那就顺你的意思了。为了农场的再兴,我很愿意协助你,但既然不能够,我只有祝福你再接再厉的努力!’太明这样的鼓励黄,他便离开农场,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这对太明而言却是一个转机。女工们依依惜别的送他到车站,她们挥着手帕一直到列车看不见了才停。

‘她们都曾跟我一起工作,把我所学的教她们……’太明从车窗探头,和逐渐退远了的女工们挥别,心情渐渐感伤起来。

女工们的影子、车站、有农场的村子,转眼消失于原野的远方,他忽然发觉火车正全速力飞跑于一片无边无际起伏的木麻黄田野间,在那尽头闪着远方的海,像跟列车在赛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