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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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栖凤楼》的开拍仪式暨记者招待会,就选定在租妥的那栋旧楼下举行。
秋高气爽。根据电影要求改装过的楼房,以及周遭环境,确实令人恍然置身于半个多世纪以前。那开拍大吉的第一个镜头,是吉虹饰演的凤梅从楼侧的明梯上走下来。她走下来以后,便直接从角色化为现实中的红星,走到记者招待会的主席台她那张座位上就坐。掌声在闪毅的带领下响了起来。闪毅、祝羽亮等人也随之在主席台就坐。主席台设在楼下院落中,一些折叠椅面对着主席台,很快便座无虚席,有些没捞到椅子的人便围聚在两边。主席台前以及院落中许多地方摆放着真的盆花和美工制作的假植物假盆景——这都是影片场景中所需要的道具。
有人在招呼雍望辉,以及饰演荷生的潘藩,让他们快到主席台就坐。当人们围聚在升降架后争看摄影师拍影片的“第一镜”时,雍望辉和潘藩却站在远远的一个西洋古典式灯架布景下闲聊。九十年代有所谓“丑星闹中华”一说,潘藩也是当红的“丑星”之一。雍望辉认为,所谓“丑星闹中华”,一方面说明观众的审美取向多元化了,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以往的“完美英雄”模式的厌弃;另一方面,则说明中国电影男演员中已经出现了一批纯粹靠演技立业的性格演员。他和潘藩接触次数不多,可是已感到“此人有可能成为最佳谈伴”。
剧组的制片主任来招呼他们,潘藩去了,雍望辉执意不去,说:“你们的招待会,我坐什么主席台!”制片主任说:“您是我们的文学顾问啊!”他连连摇头:“那是闪毅封的,我并没应下来,我来,只不过是看热闹的!”制片主任无奈,只好去向闪毅报告。
闪毅见雍望辉不来,只好叨唠句:“他这个怪脾气……”便宣布招待会开始。
雍望辉站到最后一排椅子后,混在看热闹的人群——其中大多数是那个院里和附近的一些居民——里面,朝铺着白桌布的主席台望去;风把桌布下摆吹得不断舞动、噼啪作响。闪毅正把主席台后坐着的一溜人介绍给大家,摄影记者们高高矮矮地取着角度,抢拍着照片。介绍到吉虹时,吉虹在热烈的掌声里站起来,认真地对来宾们鞠躬,表情谦恭,肢体语言雍容而又娴雅,俨然一副有修养的大明星作派。这天雍望辉来到拍摄现场时,已然化好妆的吉虹不待别人指引便主动走到他面前,笑吟吟地招呼他:“雍老师!”称“老师”意味着对他的尊重,而那满面如秋午般爽朗的质朴表情,令他微微吃惊,心中不禁暗想:那晚在崇格饭店里的一幕,难道是一个幻境?……“……我真高兴能得到这么一个具有巨大挑战性的角色……特别荣幸的是能跟祝羽亮老师、潘藩……等老师合作,我希望我们的这座‘楼’,能永远屹立在……不仅是中国,也是世界的电影史上!说真的,我有这个信心!也希望在座的朋友们赋予我们这个信心!……”吉红这些话语飘进雍望辉耳朵里以后,他盯住吉虹看,虽是一张化了妆的脸,但那份真诚,确实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宁愿是吉虹真地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但他从头晚与闪毅的电话中,所得到的信息还是“吉虹死活不让步,她要真撂挑子可怎么办?”……他在人们报以吉虹的更加热烈的掌声中,为这个剧组同仁们今后能否真地精诚合作深感忧虑……
闪毅继续介绍着主席台上的人……介绍到韩艳菊时,韩艳菊身子后仰、头朝一边歪,红脸胀脖地直摆手——她那是表示“我可不配介绍给记者,我算啥呀”,你也不能不承认她一刹那的真诚;可是,雍望辉太了解她了,她是一定要坐上那主席台的,坐主席台于她本不稀奇,问题是,这一回是同这么多影视界名人坐在一起,并且面对着那么多的照相机乃至摄像机镜头,说不定过两天,报纸上,电视荧屏上,便会在“文化快讯”之类的栏目里,随着报导这部影片的开机,将她的尊容捎带脚儿地公之于众,那对她来说,将是一桩快事啊……雍望辉注视着她,她听到闪毅说出:“……从某种程度上说,没有韩主任的高品位与高风格,也便不可能有一部情景交融的高水平的《栖凤楼》……”时,再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满脸绽开了小花瓣儿……轮到请她“讲两句”,她拿过喇叭筒,却讲起便煞不住,什么“我们一定要‘两手抓’呀”、“凡是有利精神文明建设的事,我们就一定要责无旁贷地予以支持呀”……直到记者们都表示出不耐烦了,她仍意犹未竟;不得已,闪毅只好趁她一个大喘气,截断她的话说:“我们的艺术保护神今天真是千言万语说不尽啊!让我们大家,以热烈的掌声,对所有支持我们拍摄的艺术保护神们,表达我们心中也是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深深感激!”在并不热烈的掌声中,闪毅抓紧宣布:“最后,我们请著名评论家仙娣女士讲话!……之后,便请诸位提出问题,我们一定有问必答!”
卢仙娣居然心安理得地坐在主席台上!雍望辉望着她,心里想,早知道她上主席台,我又何必谦让?她师出何名?……
卢仙娣岂止是坐主席台,闪毅请她讲,她果然便讲:她把喇叭筒凑近嘴唇,耸起双眉,吐字清晰、节奏分明地说道:“我要说的只有一句:我祝愿——这部《栖凤楼》——获得大大的——失败!”
会场上立即活跃起来。有记者随即站起来大声问:“请卢女士细说说,您为什么要给予《栖凤楼》这样的恶愿?”
卢仙娣一时成了抢手人物。她总能这样。喧宾夺主是她的看家功夫。圈里人都知道她善这一手,也时有訾议。可是到头来人们开研讨会、发布会什么的,还是会请她,她也往往不请自到;有了她,便总能爆冷门,气氛便会格外活跃;因此有人说她是“会宝”“万国通宝”的绰号也含此意。
闪毅很不愿卢仙娣就此跃居招待会的中心。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导演和主演还都没回答提问呢,更何况还有摄影、美工……都是一流的啊;于是,闪毅不等卢仙娣开答,便机变地指着站在座椅后的雍望辉,高声宣布:“诸位!稍候!我差点误了大事——现在给大家介绍我们的文学顾问——雍望辉先生!瞧,他居然躲在最后面!岂有此理嘛!没有他这个顾问,我们的《栖凤楼》便好比一条画得极好的龙,却缺传神的眼睛!好!请雍先生到前面来!我们以热烈掌声请雍先生给我们讲几句!”
雍望辉便挤到前面,但还是面对主席台,接过递给他的喇叭简,说道:“我自己并没什么好说,不过我倒想问问吉虹小姐:您说凤梅这个角色对于您来说具有很大的挑战性,您主要指的是什么?”
他这问题一出,闪毅便报之以感激的目光。可是吉虹却并不欢迎这样一个问题,不过,她定定神,却也伶牙俐齿地把这问题对付了过去:“我以为,挑战性就在于,演这个角色,我必须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个镜头,而不可能事先用嘴讲出些什么来……”
由于雍望辉这么一引,接下去记者们的问题就又都针对演员和导演去了。闪毅大松了一口气……
28
记者招待会结束后的余兴节目,是在韩艳菊腾空的家,也是影片中的“军阀家客厅”里举行的冷餐会。除了剧组的同仁们,凡持特别请柬的记者们,大约二十来位,还有韩艳菊以及他们单位里的几位相关人士,大家欢聚一堂,开啤酒,吃冷菜,再庆祝《栖凤楼》的顺利开镜。
冷餐会完全是西式的。没多少座椅,人们就是站着吃喝,自由组合地交谈。
他少不得跟韩艳菊聊上几句。
“他们霸占了这儿,那你们家到哪儿安身去呀?”
“可不是给扫地出门了嘛!……嗨,闪毅倒舍得出钱,让我们先住一个月宾馆,两颗星的,还给伙食补助,还答应拍完戏给我们复原,要么给我们装修成别的样,只要我们提出来具体要求……可不管怎么说,这一个月究竟是无家可归啊!你想那宾馆的条件再好,怎比得了自己家呢?唉唉,为了……成全他们,也只好忍一忍啦!”
“司马山,女儿女婿,他们也都愿意忍啦?”
“司马山,嗨,他可不是个东西!……”韩艳菊漏出一句,可是马上改口道:“他呀!……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雍望辉从韩艳菊的眼神里看出了更多的问题。当然不便再问。
“……女儿女婿他们倒巴不得……要不是今天都请不下假,他们都会来看热闹的,这么多明星名流……就是你,他们也是光听我说,耳朵怕都起茧子了,可也就那天一早,见了你一面……你可真是越来越难见着了,刚才还躲起来,死不上主席台,你这些年见大世面多了不是?就把这都看淡了!……”
雍望辉忽然想起……忍不住问:“老霍呢?”
“谁?”韩艳菊实在想不到有这一问。
“就是……就是木匠……老霍呀……”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就是司马山为了给你争夺位置,非把金殿臣往死里整,把金殿臣囚禁在那边屋里,就是你现在当作卫生间的那屋……当年来给那屋子窗户上钉木条的那位,那个使劲使得两片嘴唇撮得伸出老远的……老霍,那个木匠老霍!”
可是韩艳菊不等他发挥便想明白了他所问的是谁:“你说……老霍他呀?”
“怎么样?”
“早调外单位啦。”
“他……现在……怎么样?”
韩艳菊实在不明白他何以问这个:“什么怎么样?……不清楚……大概挺不错吧……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他想起了那个夜晚蹬着三轮车淘泔水的人……那分明不是老霍,可他还是忍不住向韩艳菊打探老霍……他无法向韩艳菊解释。
好在一位记者走过来向他提问题,他也便借坡下驴地朝韩艳菊笑笑,与那记者交谈起来。
这时,在厅中另一隅,卢仙娣正手握纸杯,扬眉高谈、朗声阔论,吸引了许多听者。她是借着刚才外面记者招待会上那“祝这部影片失败”的话题,继续作跑野马般的发挥:“……所谓失败,就是不看好,哪头都占不上……主流意识形态不容纳,俗众也不接受,批评家如见蜷身子的刺猬,不知该怎么抓挠……你以为国际影节准能给奖吗?评委们可能会聚讼纷纭,到头来还是会跟大奖擦肩而过!……那我为什么要祝他们这样?因为,只有拍成这样,《栖凤楼》才成其为《栖凤楼》!这是一部惊世骇俗之作!是一部必须从手掌缝里去看的作品!它极其超前,故而极其先锋,可是它又极其民族,极其保守!……”
就有感到一头雾水的记者问她:“照你这么说,别的都还没什么,可是票房一塌胡涂,那投资者不得跳楼啦?”
卢仙娣斜睨着提问者,反问:“我说了票房会一塌胡涂吗?”
另几个记者便提醒她:“你才说的,这片子‘一头都不占’嘛!”“你祝它失败,那不就也是祝它票房惨败吗?”
卢仙娣满脸鄙夷不屑:“票房好是成功吗?票房好,算‘占一头’吗?……那你们的思路,跟我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嘛!”
她总是这么振振有词,这么扫荡一片,这么高高在上,而也总是有闻听者抱惭而退,至少是大佩服,大开“耳界”,大饱“侃福”……
潘藩恰好跟她站在一处,本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呷着啤酒,只是觉得有趣。有记者顺便问潘藩:“您对卢女士的‘祝您失败’论是什么看法?”
潘藩笑嘻嘻地答曰:“随便她,还是别的什么人,无论怎么祝愿,怎么预测,我都不管,我只用心演好我的角色罢了……”又指指已摆在厅中的风琴说:“我得抓紧练琴,我不希望银幕上按键的特写,都用替身的手……”
潘藩这本是几句很无所谓的话,但是卢仙娣却如获至宝,她立刻接上去说:“我对你们这个片子里非用风琴和钢琴,很是不以为然!我早跟闪毅和羽亮都说了:为什么不用琵琶或扬琴?……”
一个记者附和地说:“是呀,那样,民族特点就更强啦!”
潘藩也并不打算要争论,只不过随口说了句:“我理解,编剧的用意,是为了使观众明白,故事发生在一个中西文化碰撞的时代里……”
这下卢仙娣可有了辩驳发挥的契机了,她一耸眉,瀑布下泻般地说:“我最讨厌什么‘中西文化大碰撞’这类的说法了!中西碰撞,似乎中、西是平等地相互撞击,这种中性化的提法,是一种语言阴谋!美国的Noam·Chomsky的那本《第五百零一年:征服在继续》把问题点得很透:自一四九二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起,从第一个对外扩张的帝国主义国家葡萄牙起,整个世界,就一直处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全面膨胀,从开拓殖民地,到资本输出,到帝国主义的称霸,到跨国资本,到后殖民的无所不包的文化输出,生活方式输出……从来都是强迫性的,蛮横的,不平等的……哪儿来的什么东西方互碰互撞的神话!从风琴、钢琴,一直到麦当劳汉堡包,可口可乐……从莎士比亚,到摇滚乐,以及高速公路、立交桥、玻璃面墙摩天楼、电脑‘信息高速公路’……卷毯式轰炸般地倾泻到全世界!难道我们还不应当清醒吗?!还不立即警策起来吗?!……”
她这一番高论,令几位年轻记者耳膜一新,有的便问:“您说美国的那人……是谁?”有的便请教:“他那本书什么名字?有中译本了吗?他是不是美国的左派啊?属于‘新马列主义’吗?”
但几位在各种场合都见识过卢仙娣招数的记者却都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有一位小声对另一位说:“她可真能‘推陈出新’啊……今天怎么又不玩‘符号学’,不提什么苏珊·朗格,也不玩‘后殖民’,不提赛义德、霍米巴巴啦?”
卢仙娣回答着提问者,继续发挥着……由于她斜眼一瞥,发现似乎有更多的人在那边围聚着祝羽亮和吉虹,于是内心里更有一种非让眼前的记者们粘在她这儿的执拗……而视线中更出现了走过来的雍望辉,这也更让她产生出一种“非把所有人都震了”的冲动……她在滔滔不绝中获得一种人生的大快乐:“……你以为乔姆斯基是个‘新马’分子?笑话!……左派那当然是左派,不过,美国的左派跟我们这儿所说的左派,并不是一种概念,其‘所指’与‘能指’都有根本性的区别……”
雍望辉从两位记者的启后,注视着伶牙俐齿的卢仙娣,心里琢磨着:这是怎样的人物,怎样的欲求,怎样的存在,怎样的成功啊!
雍望辉认识卢仙娣快二十年了,当时他们都还年轻。可是,在岁月流逝中,雍望辉不仅自己觉得在一年年地老起来,别人也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调整着对他的态度;然而卢仙娣的年龄似乎永远凝固在了他们认识的那时候,不仅他对她的年龄感越来越模糊,圈里人也都“习以为常”地总把她视为“新锐”;其实,卢仙娣的生年,还早于雍望辉起码两年。这里面有卢仙娣的女性优势,更因为她有永葆先锋立场的“生存战略”。是的,雍望辉认为那是一种“生存战略”,并且是极其成功的“生存战略”。须知,卢仙娣虽然在文化圈里混了这么久,但迄今她却没出过一本个人专著;她并无大学学历,也并不通任何一门外语,别看她可以在发言里把诺姆·乔姆斯基的名字说得就像美国妹妹在介绍亲哥哥般的那么“神似”,其实她并没读过乔姆斯基任何一本著作,但是她就能以那样的口气,仿佛她刚跟乔姆斯基通过电话似的,以乔姆斯基的观点,把你说得一愣又一愣,让你痛感自己的无知、落伍、幼稚、颟顸!她那点关于乔姆斯基的知识哪儿来的?雍望辉知道,无非是那位台湾的文比人杨致培,在卢仙娣接待他的时候,从他手里得到了一份台湾杂志,那杂志里有两篇介绍乔姆斯基的文章而已,她现炒现卖,可真叫快啊!这也是一种胆识呢!
雍望辉总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与卢仙娣相会。其实卢仙娣所出现的一些场合,往往还没有雍望辉;有时是雍望辉懒得出席,有时是人家能想到请卢仙娣,而想不到请雍望辉;卢仙娣基本上就是在各种各样的“场面”里,以其语惊四座的新锐言论创造出自己的文化价值来的。这算得上是“文化活动家”吗?在西方,很早就有所谓的“文化沙龙”,而沙龙女主人往往便是“艺术保护人”;也有人把卢仙娣比作那种性质的“沙龙女主人”。但雍望辉很不以为然,因为,明摆着,不仅卢仙娣从未在她家里搞过任何文化人聚会,总是“一赶二”、“一赶三”地奔走在别人召集的聚会上,而且,即使有时仅是三、四个人的非公费聚会,她也从未付过一次帐,分明是个四处“吃白食”的,这怎么算得上“沙龙主人”呢?至于“艺术保护人”,那就更沾不上边,因为她往往是总要用“高论”压人一头,让有作品的人败兴……
可是眼前的卢仙娣又在获取着新的价值积累。很显然,在过几天关于这部《栖凤楼》开机的报导中,一定会有好几张报纸提到她的名字,并引用她那视其失败的怪话……而电台的热线直播节目,乃至于电视中的某一夫于演艺圈的专题节目,她都会又一次成为嘉宾,并被冠之以“著名评论家”的头衔……可怜许许多多埋头笔耕于书斋的饱学之士,许许多多著作等身的专家学者,他们几生能修成卢仙娣似的知名度!
卢仙娣的成功秘诀之一是敢于在议论中从一个领域滚动到另一个领域,而且都是非常专业化的领域。这就不仅能震住一般的听者,就是只谙熟一个领域的专家,在她将话语一下子滚动到其它专业时,也往往不能不佩服。因为,越是学有专术的人,在进入他人的专业时总是非常之谨慎,听见卢仙娣如此这般地滚动着语言,只能设想她或者是一位罕见的懂得几国语言、专攻过几门学问的天才……其实,卢仙娣所滚动的那些学问,来源都无非是“杨致培杂志”之类的东西,似是而非,鸡零狗碎。不过,这是否也是一种能力?一种综合能力?……
雍望辉此时又听见卢仙娣在那里“滚动”:“……那些流浪画家,以为搞一点‘政治波普’、一点‘玩世现实主义’、一点‘肮脏行动艺术’,就很到位了,其实可笑之至!……瑞典的那个Roxettr早已过气!……你们应该考虑一下,如果美国的Guerrlla Gins来了,又该怎么办?就是‘游击队女孩’,她们每个人都戴着一个大猩猩面具……怎么,这有什么不好想象的?日本的‘能乐’,我们国粹里川剧的‘变脸’,你一联想就直观化了嘛!……”
占仙娣发现雍望辉在对面盯着自己,便说着说着,踢给他一个“球”:“……我想我们倒无妨请教一下大顾问:在乔姆斯基对‘西方中心论’进行义无返顾的批判时,我们难道还能保持沉默吗?!”
这个“球”踢过来,那些本来眼睛望着卢仙娣——有的脸上表情如聆佛音——的记者,便都扭头望着雍望辉。雍望辉只觉得血在往太阳穴里冲。想来不过是五、六年前,你卢仙娣一天到晚盛赞《河殇》,口口声声说应把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改称为“先拿来再说主义”,又满牙缝里什么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等等,等等;现在,怎么摇身一变,又言必及乔姆斯基,要坚决抵制“西方中心主义”了?……
可是毕竟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中。雍望辉少不得满脸微笑,尽可能平心静气地说:“据我知道,乔姆斯基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资深教授,本行原是搞语言学的……是的,我想他那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真诚的,也很批到了痛处,但说到头来,他不还是领着对资本主义最起巩固作用的常春藤学院里的高薪,以他那绝无危险的学问,来给反正是继续推进着的跨国资本,增添一些个辣椒面罢了……我们可以把他的学问,当作资本主义文化中的一个新品种,来考察一下罢了……总而言之,他的学问对我们中国人来说,起码是太奢侈了,好比他在说,鱼类不能吃得太多,最好多吃些猕猴桃……可是,中国目前并不是鱼和猕猴桃都太多,因而要调整比例的问题……中国目前为了改变贫穷落后,必须发展经济,必须搞市场经济,必须跟国际经济运作接轨,必须容纳跨国资本,以尽快实现现代化……”
卢仙娣截断他的话,以尖刻的语气驳斥道:“嗬,一个‘必须’接一个‘必须’,可是,请问:什么是‘现代化’?所谓‘现代化’,其实是一个以西方工业化过程为参照的概念……这真是第三世界,特别是中国这样的文明古国,所应获取的东西吗?!”
雍望辉真想伸手给这个娘儿们一个“耳刮子”,他妈的,来劲了!你卢仙娣其实是最他妈“全盘西化”的了,别的先甭说,跟人见面动不动就“Hi”呀“Hi”的,点起鸡尾酒动不动就“玛格莉特”、“红粉佳人”什么的,吃起“巴斯金·罗宾斯31种冰激凌”,也总是要朗姆酒和朱古力的,更别说一身的西方名牌,就你今天那长坎肩,不就是ESPRIT牌的吗?……
雍望辉脸上肌肉僵硬起来,眼里掩不住凶光,冲着卢仙娣还击道:“世界是一个整体,文明是共享的,西方人创造出来的工业文明,其好处属于全人类;东方人,中国人创造的农业文明,其好处也属于全人类;跟你说吧,他乔姆斯基充其量不过是一家之言,凭什么我非要听他的,难道他是‘一句顶一万句’?!”
火药味一出来,众记者们的精神更为振奋,真是又有好戏看了,一个个都像面对乌眼鸡对阵,也都瞪圆了眼睛……
卢仙娣巴不得又有发挥的余地,扬声说道:“罗伯特·海尔布朗纳说得好……”她此时更不是真想辩出什么真理,而是只想进一步露一手,以显示她的“新潮度”是众人莫可企及的……
雍望辉很不得体地变声截断她道:“少诌洋名儿!你能不能用你自己的话来说!”可是他马上就后悔起来,因为……何必跟卢仙娣斗气?而且,自己的立论本是站在“西方文明里好的东西也便属于全人类,是人类共享文明”的立场,却忽然不允许辩手引用西方学者的言论,这在逻辑上岂不自我矛盾了?
正在这时,闪毅他们都闻声围了过来;还是潘藩笑着对卢仙娣说了几句,才令局面不至再往不雅的方向发展;潘藩说的是:“卢小姐,您手里的饮料快洒出来了……啊,那是可口可乐,很不幸,我们剧组让您受跨国资本污染喽……瞧,闪老板过来了,别忘了,这电影可是用跨国资本拍啊,包括今天这个活动,每分钱里都流淌着跨国资本的污水呢……您既然也来了,就多多少少给我们留个面子吧!要不,您用闪老板的‘大哥大’挂个电话给乔姆斯基,跟他商量一下?”
周围的记者们全笑了。卢仙娣转怒为嗔,伸左拳打了潘藩一下,嘴里说:“你这丑八怪!偏你嘴臭!”右手纸杯里的可乐洒出不少。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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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丑星”,一般是指长得不漂亮,然而演技颇出众的男演员。潘藩之被归入“丑星”系列,用他自己的话说,“整个儿是个有待平反的冤假错案”。雍望辉从旁看来,也觉得谥他为“丑”,大半是因为时下的审美主潮所致。大概是因为人们以往多视“奶油小生”为美,近年又多欣赏“阳刚”,而潘藩既不“奶油”也不阳刚,所以不美。然而他的相貌也绝不平庸,多数人会觉得“怪”,而以俗世的眼光来看,“怪”也便是“丑”。
这天晚上雍望辉把潘藩约到崇格饭店来小酌,两人开头所聊,便是“美、平、怪、丑”之间的微妙转化关系问题。
自从《栖凤楼》开机仪式暨记者招待会上认识以来,雍望辉和潘藩双方都很愿接近,感到共同的话题颇多,并时能碰撞出灵感的火花。不过潘藩很忙,这边拍着《栖凤楼》,他那边又答应了在一部叫《城市绿林》的影片里饰“男一号”,那是个正义凛然的英雄形象;他这晚来崇格饭店与雍望辉小聚,也是见缝插针之举。
雍望辉先到,他一进门,哈敬奇便热情谦恭地迎上来,呼他为“望爷”,令雍望辉感到其受尊重的程度,实在并不亚于“郄爷”。可是他问哈老板“郄爷”最近光临过没有,得到的回答是:“我这儿正紧着要跟您打听啦,郄爷自打那回跟您来过以后,我是早也盼、晚也盼,盼他再来,谁想直到今儿个还是不见他露……您倒说说看,这些日子可在什么场面上见着过他?……”雍望辉前些日子还真又见过林奇,是一个档次颇高的学术研讨会,虽给林奇发了请柬,可从主持者到与会者都没想到林奇真地来了。他迟到了约半小时,早退了约一小时,虽一直不动声色,却很认真地听取了当中几个很重要的发言;雍望辉记得林奇在座位上一直将他的变色镜挂在T恤衫的衣领下,眉头锁着个“格瓦拉结”……
雍望辉照例挑了最靠里面的一张餐桌,坐在向门的椅子上,等潘藩来。潘藩没多久便找来了。哈老板其实看过潘藩演过的某些电影和电视剧,却没认出来。潘藩坐下后背朝其余餐桌,因此虽然那晚小饭馆生意很火,不仅各桌陆续都上了客,有几张桌还换了三拨客人,可是始终没有谁认出他这个“丑星”来。
雍望辉点了几样菜,哈老板又不点自奉地给上了些菜;雍望辉对潘藩道“简慢”,潘藩尝了口菜连赞“不赖”,又说:“你选这儿聚,好极了!我现在最怕去那些高档的地方,要么有人跟擒获真凶似地迎着你,要么,就算他们没认出来,服务小姐总站在背后,你说什么话,她们不爱听也听着……那气氛下我往往跟……在众目睽睽下做爱似的,谈锋立马阳痿……”
是的,这个小饭馆真是很适合他们畅谈。哈老板忙着招呼客人,客人们多属大声谈笑的粗俗一类,其声浪反构成他们俩人畅谈的一种必要的屏蔽……
他们喝着二锅头,先一顿胡扯。潘藩让雍望辉指出,自己究竟丑在哪里?雍望辉就近仔细研究潘藩的长相,得出结论说:“其实……拆开看,都不丑……可是这搭配真有点匪夷所思:眼睛既然小点儿,何必那么明确的双眼皮?鼻子既然确实不大,嘴唇何以又那么厚?脸形既然明显地长,下巴便无需这么富态是不是?……”
潘藩说自己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因为,尽管他在《栖凤楼》的镜头前还是认真地诠释着荷生这个人物,但是,卸了妆,他便满脑子里都是《城市绿林》……雍望辉便说:“听说这个本于,试图把黑社会的人物表现为在维系社会公正中起良性作用的好汉……这恐怕又是‘为突破而突破’的写法吧?也许拍出来很好玩儿,可是,目前的中国,真有那号人物了吗?你这么喜欢扮演这个角色,恐怕也是为了突破一下角色类型,玩一次‘大正面’,过一把‘英雄瘾’吧?你能从生活里找到依据吗?……”
潘藩便先双眼闪闪地说:“来,干一杯!……这正是我今天想跟你透露的……一个秘密……你头一个分享到这份秘密……算是……咱们俩有缘分吧……”
雍望辉便跟潘藩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