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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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顾秋水如何设计阿苏、叶莲子和他的生活前景,时局却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将叶莲子撵回内地的打算。
谁也没有料到,一九四一年这个十二月,离开香港竟成为一个难题,就像若干年后返回香港竞成为难题一样。
珍珠港事件当晚,多少国民党军政要员也没有登上国民政府派来的最后那趟接应班机。接应名单中不乏蒋介石的钦定人物,管你是开国元勋还是——代功臣,还不是连狗都不如被踢下飞机?广为流传的是前广东省主席陈济棠好不容易挤进机舱,却让孔祥熙二小姐的狗撵下了飞机。人到此时,称霸一时的“南天王”也只好被犬欺,更不要说像邹可仁这些与张学良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蒋介石分庭抗礼的“滞港东北流亡人士”,这是一群蒋介石有机会就决不饶过、日本人逮着也决不会饶过的“两不靠”的政治力量。
当炮声猛烈响起时,顾秋水不能不想到叶莲子母女的安危。不管他对叶莲子厌恶到了什么地步,第二天只好上山。
叶莲子拥着吴为呆坐阁楼,倾听着连天炮火在周遭轰鸣,像不意间被风雨隔阻在荒郊野外中的旅人,心神邈远而又一心一意倾听着风雨在天地间的扫荡。果然不出顾秋水所料,见他来到,叶莲子又把他的人道精神错当夫妻情爱。在这生命攸关的时刻,谁能想到她们母女的安危?还不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丈夫!
如果一个已被男人厌倦的女人,仍然对这个男人想人非非的话,那男人除了腻烦、起鸡皮疙瘩,还能有什么别的感觉?
顾秋水刚一迈进门槛,吴为就把眼睛藏到时莲子的腋窝里去了。
顾秋水也没有显出更多的亲情,瞥了吴为一眼就调过头去——他要等到老年,才会感到他曾是、还是一个人的父亲——对叶莲子简捷地说道:“收拾一下,我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叶莲子有什么可收拾?一到香港她就一身青色棉布大褂站在街头卖了饭。
她那身青色棉布大褂,绝对不能混淆于旗袍,虽然看上去仅仅是质地、做工、款式的区别。这好比同属鸟类的各种飞禽,各自身价千差万别,而这种差别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只能令领神会。那么叶莲子的青色棉布大褂在这一服装大系中,其地位可能仅相当于鸟类中的麻雀。
从天津带来的那只皮箱里,倒是珍藏着几件与顾秋水共同生活时的衣衫,到香港后从未派上用场,那箱子也就不必整理,提起就走,剩下的就是为每日卖饭备下的、突然变做无价之米的大米。
也不敢询问去向,抱着吴为跟上就走。这一路行走与刚到香港那天的行走,真是人情多变,风景无常。
原来顾秋水把她们送到了跑马地邹可仁家,邹家有自用的相当于防空洞的地下室。
顾秋水对邹太太介绍说:“这是我太太。”邹太太手指上刚刚涂过蔻丹,不时跷起手指瞟上一眼,留意非留意中就知道该给叶莲子多少笑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又看了看吴为,对顾秋水说:“这孩子真像你。”
吴为噘起了嘴,说:“我像妈妈。”
邹太太笑了:“你像妈妈?不,你像爸爸。”吴为固执地重复着:“像妈妈。”
邹太太说:“她还挺会挑。”又对顾秋水或是叶莲子说,“放心吧,我们这里很安全。”然后转身离去,高跟鞋底在水泥地上敲出不轻不重的声响,顺路吩咐着佣人:“周妈,晚上多添两个人的饭,再把驼绒毯子给我拿到地下室去。”
周妈脆生地应了一声。一听就是当家多年的老佣人,声音里有种与主人在年深日久的配合中调制出来的默契。
叶莲子立刻像是回到包家,回到佣人住的地下室。那儿无论如何还能体味到二太太的一些乡情,这儿却在尽力使人忘记他们的来处,忘记他们爱吃的大葱蘸酱、高梁米水饭、冬天的火炕……别看邹太太戴了一身钻石,却难以指望像二太太那样,在她箱子后面留点钱,让她别再傻等,赶快到香港找顾秋水。
顾秋水受领了邹家的收容,不过他的受领之情包裹在漫不经意之中,看上去反倒像是纳下邹家一份无端的好意,而邹家又明明白白知道他的领恩之情,真是难为顾秋水了。他转身吩咐叶莲子:“你和孩子就留在这儿,邹家会很好照顾你们的。我还得回社里去,现在是非常时期,社里要人照应。”话是对叶莲子说的;眼角的余光却向邹可仁撩了一下。邹可仁果然显出满意的样子。
一看又要被顾秋水丢下,叶莲子忙说:“不,你到哪儿我们就到哪儿。”一厢情愿地要和顾秋水生死相随。不管邹家防空洞多么安全,她也不想单独留下,谁知道战争怎样打,打到什么程度。如果他们就此一别又是四年怎么办?她万万不想再落人寄人篱下的境地。
顾秋水什么也没说,只横了她一眼,就像大刀片横地一砍,她的痴心妄想就拦腰而断,只好“耧”起再次被丢弃的恐惧,无奈地看着顾秋水走了。
就是有一只鸟飞过,人还会掠上一眼呢!然而却没人答理叶莲子和吴为。她们就像乡下穷亲戚送来的,扔又不好扔(亲戚还没走)、吃又吃不得,搁在一旁碍手又碍脚的大倭瓜。
叶莲子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应该和主人或哪个佣人应酬几句,不过人家愿不愿答理?或是帮帮佣人们的忙?新来乍到,摸不着边际,不但插不上手反倒可能添乱……
最后只好在一个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再次落人多余者无以自处的境地。好在可以一味低头照顾吴为,对面前走来走去那些看不见她们的人,也只好是一个看不见。可又并非坚决彻底,忽而就突兀地抬起头来,努出一个微笑或张张嘴巴,好像很多合体的应酬话要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而彼时并没有人从她面前经过。
天上虽有飞机扫射轰炸,外面虽有炮火震天,邹家的日子却不可省略。地下室里按时按晌送来咖啡、下午茶、点心等等,吴为却不能像叶莲子那样低头回避,而是盯着佣人们端着食物,一趟趟在她面前来回穿梭。
叶莲子就说:“南南,看,看墙上的那个挂钟,等一会儿就有小鸟出来叫呢。”
吴为说:“哪儿呢?妈妈小鸟在哪儿呢?”可是小鸟一个小时才出来叫一次,吴为哪能等那么久?就是等来小鸟,不过叫几声就又回去了。她又说:“听着,妈妈给你讲故事。从前,有个老道咽……”
吴为说:“我不听,我不听,我要吃那个——”她指着佣人端过去的蛋糕说,“那个。”
防空洞的天地那么窄小,邹家人在那头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对吴为都是难以抵制的诱惑。可是没人想到这个尚未学会扼制欲望的孩子旁观他人享用美食的痛苦。顾秋水是谁?他的孩子又是谁?
叶莲子是辛苦的。邹家人从早吃到晚,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消夜,还有水果、点心穿插其间。她讲的故事也好,报时的小鸟也好,怎抵得一波又一波的轮番诱惑?
吴为哭了起来,叶莲子越是着急,她哭得越响。邹可仁虽不说什么,却皱着甩头不停地翻眼睛。
毕业于东北贵族女子学校的邹太太,与胡秉宸的绿云表姐一样,跳舞、游泳、开车、打网球、交际、家政,样样在行,又是领导潮流的人物,上过国内首家航空公司首批乘客名榜……可就是认为地面上的一切响动飞机上都能听到——
她挑起用美国蜜丝佛陀(maxfactor)牌眉笔画得很弯的眉毛,对叶莲:子说:“顾太太,请你哄哄她。她哭得这么响,日本飞机在上面听见了,还不往这儿扔炸弹?”
邹可仁是美国哈佛大学留学生,又遍游欧洲,因此不似父亲以及东北很多老财主那样刨个坑把钱埋在地下,而是买了美国股票。邹家本是乡下小门小户的人家,有位亲戚却是一股“胡子”的老大,沾黑道的光,花钱买了税务局的一个小官。这个肥缺让邹老太爷很快捞足了钱,之后又买通省里,当了被服厂厂长、二十世纪初,中国人像世界人一样,好像对打仗有着特殊的嗜好。回想一下二十世纪初中国军阀混战的局面,真像回到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战国,狼烟四起,遍地开花,战事一茬接一茬。和八国联军打,和俄国人打,和日本人打,“胡子”和“胡子”打,这个军阀和那个军阀打,这些人和那些人打……打仗需要兵,当兵的人也真多,是个男人差不多就是个兵。战争兴隆.被服厂自然兴隆,生意兴隆就意味着邹老太爷财源茂盛。
经营过被服厂的邹老太爷接受了资本的教育,把邹家的钱财以及为邹家钱上生钱的重任.托靠给有了美国学位的邹可仁。
哈佛大学工商管理硕士邹可仁有一天突发异想,抛出美国股票,吃进马来西亚几个金矿的股票,这一招-炱棋使邹家财产几乎赔光。工商管理硕士本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怪就怪二次世界大战,如果没有二次世界大战,情况不会这样反常。马来西亚金矿不久在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日本人炸得精光,只剩一座,股票掌握在邹太太手中,可以想见日后邹可仁与邹太太离婚后这些股票的下落。
太平洋战争已成不可避免之势,这位工商管理硕士偏偏将财产向太平洋转移,这样的脑袋还想折腾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事情?这样的头脑还想以“民主”为旗帜,组织政党,招兵买马,收复在东北的势力、财产,再度称王东北?或组党成功,也算一党一派,不管将来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执政,都是讨价还价的资本?……不是“天方夜谭”又是什么?
邹可仁是空有野心而无能力啊。而共产党里会聚了多少优秀人才!共产党注定要成为执政党了。
一九四九年后邹太太无论如何不肯回内地定居,她忍受不了滑向简陋,宁可放任邹可仁独守北京;自己长住香港。邹可仁以为凭借他那一党一派的力量,总会有个与共产党平分秋色的地位,没想到只得到政府某部门一个虚职,几十年的美梦不过一枕黄粱。
但他并没有死心,直到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前,还留在北京静观局势,期待奇迹的发生。
好在还有一些亲朋没有撤离大陆,常到他那个种一溜无花果和夹竹桃的小院,-同吟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的老厨子还在,市场上还能买到与逝去不久的时日不差分毫的作料,做出他一日不可离的佳肴。邹可仁储存的好酒也还有,即便喝光了,也可乘往返香港之机带进-些,好在那时进出还算自由。
旧日关系中,有位远亲的女儿,一九四九年之前,家庭状况是玉器多得用簸箕撮。一九四九年后父母双双亡故,无法像其他亲戚那样或走香港、或去美国,偏偏又在一九四九年后升了大学,校中再也没有类似美国大学富家子弟“同学会”式的pany,不要说组织家庭舞会,连经济来源也成了问题,哪里还有寻找门当户对乘龙快婿的机会?所幸眼前还有这个可以让她恢复旧日享受的男人,而且不算很老,自己父亲比四姨太还年长三十多岁呢。
老区来的女干部,彻底摧毁了邹可仁打算换换口味的企图。那些本就毫无起伏的腰杆,再扎上根粗皮带,活像横锔了一道箍子的大酱缸;帽子底下冒出的短发,参差如地里的麦茬,外加多日不曾洗濯的脑油子味儿;说话直喷唾沫星子,对着他人的脸大放惊天动地的饱嗝或喷嚏;翻书之前先伸出老长的舌头,以手指于舌上取水……这都让邹可仁立时脑袋大如斗,忘记了自己没留洋之前,也是说话直喷唾沫星子的,也是对着他人的脸大放惊天动地的饱嗝或喷嚏的,也是翻书之前先伸出老长的舌头以手指于舌上取水的,脑袋上也是冒着多日不曾洗濯的脑油子味儿的。本以为太太不能影形相随,毕竟天涯何处无芳草,没想到一下掉进盐碱地、荒草滩,不要说芳草,连根草毛都找不到。
国事、家事,就这样改变了他们旧有的关系结构。
起始邹可仁未必当真,可是他们有了儿子,这是邹太太一直不能满足他的。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夕,邹可仁带着女大学生和儿子到了香港,原想维持一大一小的局面,但是有大学文化的女人怎能像阿苏那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大-小的局面,于是有了离婚。
邹太太离婚后先与东北某一望族的后人同居,而后移居美国,在洛杉矶唐人街开一家饭店,本指望用来养老的马来西亚金矿股票却被望族的后人骗走,最后寂寞老死在美国一家养老院。
邹太太的话让叶莲子无地自容。她想都没想,拉起吴为就走,倒让邹太太感到自己过分了,就说:“你哄哄她不就得了,外面又打枪又打炮的,太危险了。”
叶莲子执拗地说:“这孩子难哄,万一日本飞机听见了,对大家都不好。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还是带她回家去。”叶莲子是不是太过分?战乱时期还不肯将就凑合,把毫无实际意义的自尊看得比人身安全还重。
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着,颗颗像是擦着叶莲子的头皮而过。她把吴为横抱于怀,佝偻下身子遮挡着吴为,如疾风下的衰草,低头紧行在香港的大街小巷。
天地间除了枪子儿、炮弹和抱着吴为的叶莲子,什么都没有,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除了怕伤着吴为,顶着枪子儿的叶莲子反倒自在起来。此时她谁也不必依附,只须依靠自己就行。
.毕夜十二点左右她们走到广西银行,像是欢迎叶莲子凯旋,一颗炮弹击中银行大门。一粒玻璃碎屑飞溅到叶莲子脸上,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整齐的划痕。一粒粒血珠从划痕上渗出,像是京剧艺人贴在脸上的一条亮片,又像化了一个钻石妆。叶莲子终于找到空无一人的风云杂志社,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哪扇门里也没有顾秋水,难道顾秋水遇到了危险?一时间她甚至忘记了吴为的安全,在黑暗的街头,东奔西突,左寻右找,任凭身旁头顶的枪子儿、炮弹四下横飞。那该是怎样的一副景象?一个脸上贴着一条红色亮片的女人,抱一个孩子,独自奔突在不断倒塌的瓦砾黑暗之中。
既然找不到顾秋水,留在此地也无用,只好先回山上那个窝再说。
精疲力竭地爬上了楼……
她什么都担心过了,就是没有担心过赤身裸体的顾秋水会和另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响彻香港上空的日本枪炮伴奏下,于床上演出一场具有佛拉明戈风的性域之舞。
整个过程之从容不迫,之循序渐进,之狂烈酣畅,似乎只能用法国作曲家拉维尔,(RavelMau-rice)一九二八年完成的管弦舞曲波莱尔(Bolero)来表述。难怪后世许多花样滑冰运动员在表演双人滑时,都不明不白地采用这支乐曲伴奏。
叶莲子僵在了门槛上。波莱尔舞曲一个节奏一个节奏,从容不迫、循序渐进地向她的五脏六腑渐次深入。随着力度越来越强的节奏,她的五脏六腑也就像是滚动在绞肉机内并在最后那个狂烈酣畅、戛然而止的音符上化作碎末。其实,人是具有强烈自欺性的动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即便知道自己配偶有了另外的组合,也不会如此受伤。这就是视觉形象的冲击力,亲见亲历的杀伤力。
当然拉维尔也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叫做叶莲子的小女子,在波莱尔舞曲最后那个休止符之后,又接上了那支在管弦乐中表现力最为自由丰富、有着三个半音程的降B调移调单簧管(也可以称为黑管),从低音谱表第三线的D音开始了她的吹奏练习。从消沉、悠远、辽阔、神秘的低音部,到优美、洒脱的中音部,再到尖锐、狂野的高音部,一路试探过去。
日后,当叶莲子如萧萧落木在黄土高原上飘零的时候,零狐村的日子,于她不过是一阵又一阵黄风,掀起一层黄土掩盖另一层黄土的无穷反复,她的技艺已臻炉火纯青,最后连自己也化作了一支黑管。
但这支循规蹈矩的黑管,却徘徊;沉湎于低音区的吹奏,将一部完整的交响乐破坏殆尽,再不能从各路乐器慢板沉滞的叙述、铺垫中挣扎出来向高音区奔突。更不能来它一个finalt,飞扬、飞升、萦绕,最后不是消散而是凝固在苍穹,只留下定音鼓,在严下面,为她的坚忍一下下叩击出行文的重点。可有什么能像那个严的不甘、吁求和尖啸那样,为不会呼救的她,喊出她的无助!
想来日本人对自身并不十分了解,如果他们非常了解自己,也就不会以美国太平洋舰队的覆灭为蓝本,对中国人照方抓药。
作为一个东方人,他们实在太不懂得东方人与西方人的区别。
如果日本人知道,彼时香港上空肆无忌惮横飞着、爆炸着的日本枪炮,竟成为一个中国女人维护自尊和一对中国男女在床上狂欢的伴奏,更不要说还有无数中国人因为什么伟大或不那么伟大的原因,照旧在madeinJapan的枪炮伴奏下干着什么,他们对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还有把握吗?即便肖斯塔阔维奇为表现二次大战苏军保卫列宁格勒所谱写的英雄主义篇章《第七交响乐》,也不如叶莲子,顾秋水和阿苏在这支madeinJapan枪炮交响乐伴奏下的演出,所蕴涵、所昭示的那样神乎其神。日本人是败定了!
叶莲子现在大大地明白了,顾秋水为什么不容分说逼她回到父亲那里去的原因。
阿苏没有慌张,既然她的男人不慌张,她也就没有什么可慌张的。有男人在,要女人出头干什么?她从容穿好衣服,下床坐到一旁,倒让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叶莲子张口结舌,不知所措。让叶莲子撞见也好,这样藏着掖着和阿苏的关系,顾秋水实在很累。
很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不伤叶莲子的心。现在已经到了把这份厚道、情义,对叶莲子说清楚的肘候了。
他一面将西装裤上的吊带一一捋顺,一面对惊得浑身乱颤的叶莲子说:“把话说清楚也好,我落难香港的时候,没有阿苏照料,早就饿死街头了……怎么说呢?她比你对我有恩。如今你来了,我不能翻脸不认人。我就是娶了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你要是能容她,我也就能容你们娘儿俩;你要是不能容她,我就和阿苏自讨生活,你们娘儿俩过你们娘儿俩的。其实这话早就想跟你说明白,只是怕你伤心、想不通,才拖到今天。”
顾秋水的话很重。叶莲子明白,要是她有半点疑义,她和吴为就得被扔在这人生地不熟,就是呼救别人也听不懂的地方。
再看看周围,多少男人不是同时拥有几个女人且合法合理?她本应逆来顺受,只是她的身心却不听从她的理智。吴为在叶莲子腿上越靠越紧。她的身高此时已超过叶莲子的膝盖,当她靠在叶莲子膝旁的时候,就像在叶莲子膝旁支上了一条腿。有了三条腿的叶莲子,总算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心。
顾秋水并不需要叶莲子的回答,她能说什么?她反正是吊死在他的脖子上了,给她什么她都得全盘接受。真不知道谁那样多事,把他香港的地址转给了她,现在只好这样混下去了。
他找来一块木板,顺窗又支了一张床,指着新搭的床,按先来后到、大小有序,通情达理地对发妻叶莲子说:“我和阿苏睡这张床,你带着南南睡那张床。兵荒马乱的年月,只好这样了。”
兵荒马乱的年月,仗是不能不打的,什么事情都能发生的,什么困难都得克服的,爱是不能不做的,于是“只好这样了”。于是,叶莲子、吴为就这样和顾秋水、阿苏“三同”起来一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同为生存挣扎,同在‘间棚子里不过几尺之遥的两张床上睡觉。
一旦面对叶莲子和吴为,顾秋水就无缘无故地发怒。
本来可以为吴为塌瘪的小肚子填充一点食物的就餐时刻,因顾秋水的在座变成了苦役。吴为尽量缩在叶莲子身后,可是顾秋水眼睛里的两团邪火像雷达那样咬住吴为不放。她那营养不良、本应在吃饭时变得稍有颜色的小脸,也就更加苍白了。顾秋水反倒对她呵斥起来:“你瞪着我干什么?我还没揍你呢!”
叶莲子就轻轻哀求道:“让孩子吃口消停饭吧!”
“谁没让她吃饭了?广顾秋水筷子一摔,扭头又对吴为说,“你再瞪,再瞪我就摔死你!”
这时叶莲子就带着吴为离开饭桌,到楼顶阳台上去躲一躲。顾秋水对着她们的背影继续迫杀,“到阳台上去算什么本事?有脸就滚出这个家!”然后和阿苏继续吃他们的饭。
再不就责问叶莲子:“怎么天天、顿顿都是空心菜?你不会换换样儿吗?”
叶莲子不敢回答说钱不在她的手里,但天天吃空心菜的错却是她的。
如果叶莲子在洗衣,顾秋水又恰巧站在她的后背,她能不说点什么来淡化那无言的僵持吗?到底他们还是一家人哪。“这是海水吧?”她撩了一下洗衣盆里的水,毫无兴致地问。
“不,是淡水。”
“哦?”她拧着眉毛,瞪着一双大而无当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盆里的水。
这时吴为来找妈妈,她要上厕所,可是解不开裤带。顾秋水脚后跟往地上一踹,说:“滚,别在我眼前晃悠,我讨厌看你那副德行厂吴为就憋着尿,提着裤子赶快逃走。
看着吴为穿一双不合脚的旧鞋,一颠一跛落荒而逃的背影,叶莲子接着又是一句:“这是海水吧?”
顾秋水就觉得叶莲子在用她的愚昧、冥顽折磨他的耐性,即便再光溜的脾气也得被这种愚昧、冥顽磨起毛刺,就一把夺过她手里正在洗的衣服,甩到她脸上去。
只有面对阿苏,顾秋水的兴致才高涨起来。这倒没有什么不妥,毕竟阿苏是他的新宠,问题是当着吴为他们就肆无忌惮地调笑,而且色情等级相当高。
顾秋水从前不是这样的,是香港这个花花世界改变了他——事到如今,叶莲子还这样体谅地想,不明白这其实就是顾秋水。从前只是没有一张合适的床,或像顾秋水对她说的那样:“我和你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样说来,他和阿苏自然就是酒逢知己、将遇良才了。
叶莲子可以天天面壁,吴为却不能,她既没有玩具汽车也没有洋娃娃,只好依在叶莲子肩头,日复一日观察室内的景象。
顾秋水就对叶莲子吼道:“滚,把她带到外面去!”外面是连天战火。即便在炮火短暂停息期间,街上也有烂仔乱抢乱杀。可叶莲子又不能违抗2顾秋水的命令,只好带着吴为到楼顶阳台上去。海上来风一旦爬上楼顶,似乎就随着飙升,变得又“削”又硬。本扣‘算对付着挨过香港的冬天,一旦站在八面来风的阳台上,就显出难以对付的情况。
从内地带到香港的那只箱子,至今还留在邹家的地下室。箱子里装着她和吴为的全部“细软”,还有结婚初期顾秋水给她做的那件骆驼毛大衣,在吴为出生前的那个大年三十,叶莲子穿着它和顾秋水在北平东四的一条胡同里看过放花。街头卖饭的收入,仅够她们母女二人卞胡口、付房租,哪有闲钱添置衣物?
叶莲子还能忍,她从幼年起就饿惯了,也冻惯了,可吴为受不了。但她不敢要求顾秋水:“给南南做件暖和的衣服吧。”不对他提什么要求,还让她们滚回去呢,再提什么要求,更得让她们滚回去了。滚回去怎么办?靠谁?顾秋水毕竟是她的丈夫,到了炮火连天、生命攸关的时刻,不是还惦记着她们的安全,把她们送到邹家的地下室?
叶莲子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吴为身上,紧搂着她相互取暖,但吴为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她们就这样在阳台上坚持着,估计顾秋水和阿苏的事情已经办好,才回到屋子里去。
特别在晚上,顾秋水和阿苏在窗下那张床上操练得天昏地暗,从那里传来的动静也让人惊恐万分。叶莲子和吴为栖身的那栋小楼,虽然没有被madeinJapan的炸弹炸垮,却几乎被顾秋水和阿苏制造的动静震垮。
顾秋水和阿苏皆屑粗俗之人,他们肆无忌惮、呼天抢地、死去活来地表达着享受的快感。那时,天下就是他们二人的天下,或者不如说,天底下就剩下了他或她那两个性器官。
不但顾秋水和阿苏变成了畜生,他们也要把叶莲子和吴为变成畜生。
叶莲子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两个手指深深插进耳道,可仍然挡不住从那张床上传来的响动。
从人性的角度说,顾秋水和阿苏的享乐完全正当,对叶莲子可就惨无人道。虽然顾秋水那时还没有对叶莲子大开打戒,却率先用这个办法抽打了她的感情、神经、尊严……且不是一般的抽打,而是把她的神经一根根从血肉的包裹中剥离出来,让它们没有一点掩护地暴露在鞭子底下,再细细品味那一根根神经在抽打中如何痉挛、伸缩。
从古到今,男人肆虐女人的办法无所不包、洋洋大观,但像顾秋水如此充满想像力的发挥,可谓登峰造极。
醒着的时候,叶莲子还能忍住她的屈辱、哭泣和哀叹,这并不很难。可是睡着之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就开始有了梦魇,这个毛病自此跟了她一生一世。在梦魇中,她的屈辱、她的哭泣、她的叹息无拘无束地伸展、摊放开来,顾秋水这时才大开打戒。此时的顾秋水又还原为兵痞。他赤身裸体.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拉起睡梦中的叶莲子,劈头益脸就打。他睡帽上的小绒球;他两胯间那个刚才还昂扬挺立现在却因暴怒而疲软,说红不红、说紫不紫的鸡巴,也随着他的跳来跳去、拳打脚踢,滴溜当啷,荡来荡去。
尽管叶莲子受尽精神上的欺凌、折磨、摧残,可还没有实实在在挨过顾秋水的拳脚,所以当第一个拳头夯下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梦魇的继续,等到明白过来不是梦也没觉出更大的不幸——与别的遭遇比较起来,顾秋水的拳脚又能惨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