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零

五年如一日的竹西耐心已超越了五年,她一丝不苟地尽着儿媳、医生的双重义务。她为她换药,不敷衍每一个细节。她细心清洗着司猗纹身上的每一个坑穴,使那里的筋肉一次次干净新鲜。在苏眉看来,这每次的清洗之艰巨就像社会搞了又一次运动。而竹西还是怀着一种参加运动的兴奋感,不走神儿不疲塌地去进行这每天一小时的“擦肉”或者说“挖肉”运动。运动的收尾是她将经过严格消毒的敷料填进那些坑穴,再用敷料盖好、固定。

然而细菌还是在司猗纹身上啃噬打洞,洞穴已连成了片,大批的敷料也难以填满,即使你加倍地填塞,当你再打开时那里或许已是白骨嶙峋。你再想“挖肉”得到更远的地带去寻找。新的地带已超越麻痹面,于是疼痛开始向司猗纹袭来。如果五年前刚躺倒的司猗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疼痛,那么现在她又开始尝到了疼痛的滋味。但这已是常人无法了解的疼痛,常人了解的疼痛和现在司猗纹对疼痛的了解相比,常人的疼不过是“痒痒”了一下吧。

司猗纹的疼使苏眉希望司猗纹喊出声儿。她劝过她,哪怕喊一声也好。但司猗纹不喊,她只用嘴咬住枕头,还不时腾出嘴问竹西她把新创面擦得是不是干净。

她用干净的希望来换取生的希望。

她那希望中的老“叉烧”、新布丁却再也无法入口了。她们喂她流食,喂她所有能进的液体补品,她顽强地咽着。她用这一切补充起来的精力对苏眉说:“有信你就投到‘黄帽子’里去,‘黄帽子’走得快。”她又问苏眉:“知道黄帽子在哪儿吗?民族宫门口就有一个。”

街上出现“黄帽子”是近两年的事,司猗纹并没有见过。她只见过站着的邮筒挂着的信箱,但她自有想象中的“黄帽子”,或许她在脑子里的勾画与真正的“黄帽子”分毫不差。她觉得这不是凭空推断,她想不管黄帽子红帽子,用途是为了走信,不过是在绿信箱上抹块黄罢了。

她习惯了眼前的苏眉,并深信苏眉也习惯了她的裸体。她开始裸着自己和苏眉背靠背地谈两伊战争、苏美裁军了。她还说她注意到陈列在伦敦蜡像博物馆里那尊撒切尔夫人的蜡像和首相本人最微妙的差异,她说真撒切尔夫人的眼睛像逗点,而蜡像塑造者没有留神这个特点。她还从电视剧里挑毛病,说所有写解放前的电视剧,剧中的纱窗帘都是当今的尼龙纱,“穷气”,也“不合乎真实”。苏玮留给她的兑换券还在她的床头柜上,她用她的老英格表压住,她常对人说友谊商店一律要用兑换券。

有一天她咽不下酸奶了,连“生脉饮”也无法再进她的食道。她叫过苏眉,突如其来地说:“再给我要一辆出租吧。”

苏眉问她想去哪儿,她悄悄对苏眉说:“政协礼堂附近。”

不知什么时候她用什么办法弄清了华致远的地址。

政协礼堂附近。

一条宽畅顺直的胡同。胡同口有一坐北朝南的大红门。这便是司猗纹要车出门的目的地,苏眉曾多次出入过这里,至今并不为司猗纹所知。

也是辆“雪铁龙”。

车内,司猗纹和苏眉并肩而坐。司猗纹全身让毛巾被裹住,露在外面的头枕在苏眉胳膊上。

司猗纹示意车子拐弯。

“雪铁龙”拐进胡同,停下。

车内。通过车窗可以看到那个大红门。

苏眉对司机:“我们在这里等一个人,车费请你按规定计价。”

司机点头会意。

司猗纹抱歉地看看身边的苏眉,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苏眉看手表:五点半。

苏眉看手表:六点整。

苏眉的画外音:婆婆和门里的主人相比,也许只有天时地利的区别,并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现在婆婆身体的萎缩和他那头脑的萎缩是生存价值的再次平衡,一个在朱门里只要求“定格”‘一个虽未居朱门深院却有一颗永不“定格”的灵魂。我愿意婆婆来这里,这是对这门、对这门内主人的挑衅。我多么愿意让这位主人看见婆婆此刻这张脸——虽然他已失去了欣赏这张脸的能力,失去了对美的欣赏能力。

苏眉看表:六点半。

司猗纹的头已垂在苏眉的肩上,她微闭起眼睛。

朱门仍然紧闭。

一辆黑色“奔驰”拐进胡同,和“雪铁龙”相比它显得华贵、气派。“奔驰”在朱门前缓缓停下。

车内。苏眉发现停下的“奔驰”,有些激动。她轻摇司猗纹的肩膀,但司猗纹的头没再直起来。她只将脸转向窗外,眼睛异常明亮。车窗外,“奔驰”的前门打开了,下来一位精悍青年。青年紧走两步打开后门,躬身搀出一位身着中山装的矮小老人。那老人的头发差不多已完全脱光,不再属于歇顶一类。青年用力架起他的胳膊,他移动起蹒跚的脚步。

车内。司猗纹显然认出了他,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讶,然后是瞬间的羞涩。

司猗纹自言自语:“是。”

司猗纹的头转向车内,脖子松软地将头放在苏眉的肩上。她的脸上失却了任何表情,她闭了眼。

大红门前,那老人进了门,门又紧闭了。“奔驰”也像获得了解放,它一个急转身将身子缩进门旁的汽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