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及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班主既签了合同,不成中断了这码头。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日后”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得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静静湖面。”——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风。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享。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璐珞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头耗子:

“唐老板,是小姐。”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是我。”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兀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呒神思,浑淘淘。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对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白担了虚名。”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纭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设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陡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廿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领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淡了。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稣?”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娉婷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胡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碴,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不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莱,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蔻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蔻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是谁。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填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蔻丹的手,在那儿一撩一拨,抖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为洗刷一遍。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又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她笑:

“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噤:

“不是触电,是招了凉。”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未几,她又道:

“唐。我淋浴去。来个热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寒。”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怀玉半杯琥珀色的液体,犹在晃荡中。她脂粉不施地出来,更像一个婴儿。

真是想不到,一离开了繁嚣,她胆敢变回普通人,还是未成长似的,脸很白,越看越小了。

他递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马上泼了一身,成为一道一道妖娆的小溪——完全因为那软闪的浴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软,乘势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问:

“我吻你一下,你会变王子吗?”

怀玉挣扎,道:“对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朦胧,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过身来。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浴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鬈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映进眼帘,怵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钉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如今他变成一头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剽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倌。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排。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淫欲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

“双枪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我本来就是坏。”

“我要你更坏,更坏……”

他已经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象中淫贱!”

他的行动把这话道出来。

百感交集,都锁在情欲中间。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号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围,存心使着劲,只争朝夕。

后来。

她着他:“你喊我名字——”

又问:“记得我本名吗?”

“秋萍。”

呀,她惊诧他竟然真的记得。看来,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兴,他毕竟是有心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勾引。原来担忧着,心中一个老大的洞,便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补上了,一点一点地填补上了。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都没有,却是稀罕的。当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稣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话三千。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如今看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许回北平算了。”

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计划,纷纷绯绯。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打滚的慧黠和精灵。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促地长大了。她心里有数。

“见你们洪班主去。”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头耗子似的窜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

“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了。”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殛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头,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那些微的声响:门轻轻地咿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蓦地见到段娉婷了。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延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

“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昵。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宋。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宋?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责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直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尔“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的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棒冰,顿时凉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千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形势所逼,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待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刁拧性子,很委屈,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己,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自己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黏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那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不定就是怀玉,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看真点,那段小姐也有廿来岁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来。

出了怀玉这房子,也在一带逡巡一下。先试踏出一脚,再上几步,然后便东西来回地看,像一头来到陌生下处的猫。连脚步也是轻的,生怕有踢它的顽童。不全因为伤。

这一带有小旅馆,有“包饭作”,正在准备烧晚饭派人挑担送上门。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写着“律师”、“医师”,夹杂着“小桃红女子苏滩”、“朱老二魔术,专接堂会”……还有铅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剧学校”,附近人声喧闹。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观看一阵,只听得都是牢骚。

“怎么,关门了?”

“搬了?搬到哪里去了?”

“我们拍戏的酬金还没到手呢?说好是一年三节支付,早知道赊一百不如现七十。”

“哦,学费收了,实习也过了,现在一走了之,怎么办?”

有个女孩还哭得厉害:

“我的钱都给骗了!”

哇哇地哭,绝对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骗报名费、学费和临时演员酬金的年青人——全是发明星梦的。丹丹递给那女孩手帕,她一边抹泪一边扣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当不了明星!”

因为感激丹丹的一块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来。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岁。愤愤不平地道:

“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我不信自己红不了!”

“那影剧学校关门了,你下一着怎办?”丹丹很好奇地追问。

“有人跟我提过一个‘演员练习所’,明天我去报个名,马上就可以当临时演员了。大明星都是从小演员当起嘛,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大明星!”

口口声声地“不信”,非常地没信心,非得这样喊得震天声响不可。

当她得知丹丹是北平来的,也就同样好奇地追问,非常亲热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嘛。”

“你对他可好?”

丹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于点头了——当然放心,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会遇上。故,很私己地,点点头。

“他对你可好?”

丹丹一点也不迟疑,即使怀疑,也不迟疑地,又点点头。

“住下了?”

“——还有一个班子的人。他师父也在。”

丹丹一想,便反问: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么?”

“从前有。后来见我要当明星,他骂我贪慕虚荣,就跑了,临走还打了我。”

“家里人知道吗?”

“他们不管我的,没工夫,我姆妈帮佣,一个礼拜回来一趟。我爹拉黄包车,很苦呢,巡捕常来‘撬照会’,他天天地拉,得了钱买不了几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张,不然连车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贪慕虚荣”,只是在上海,一个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颇投缘,还写了地址给她,末了道:“你的牙齿黄,改天我送你双妹牌特级牙粉,我也是用这的。再见,以后来看我拍戏呀!”

丹丹笑着挥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来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见她这样地豁出去,也是个没爹没娘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应,招待吃过一顿。

怀玉只是尴尬,大伙给他面子,他可是长贫难顾的。而且,也许多心了,班主的脸色不大好看。

丹丹自是万万料不到她一心来投靠的人,是泥菩萨过江了。也万万料不到红透了的武生,一个筋斗便栽了,因为女人的关系。没有人告诉她,不过,就凭她的聪灵,隐约地,也猜测了五分——来得真不是时候!

怀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让给丹丹,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间里挤一挤。

隐约地,也听得师徒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

“班主倒是怎么说的?”

“他一听是十倍赎回合同,当下也没什么异议。其实是掩不住的欢喜啦。”

“你存心是脱离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难为吗?”

“不难为。段小姐为我另铺后路。”

“她?”

“——她说介绍我去拍电影。”

“你是唱戏的,怎么又跟演戏的结了系捻儿。可要仔细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从头再来。别意气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认盆儿。而且段小姐已经给联系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板,很积极地想弄一部‘特别’的电影,只要她一句话,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的。”

“你是不跟我们再跑码头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烦着呢。要不她跟你们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应过志高的。”

到此关头,实在也不因为答应过志高。李盛天语重心长地道:“上海是个‘海’,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不,我决定了!”

怀玉变了。

这逃不过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经不再是广和楼初试啼声的新人了。吃过荤的,也就不肯吃素。谁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过师父倒觉把他带来了,没把他带回去,实是对不起他爹。

怀玉不待师父担心,已道:

“我给爹写信,钱也汇过去一点。”

又补上一句: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的,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手提携的。”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像每个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惟一作的大事,结局是如此地滑稽。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送了回家。同样的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

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玉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地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入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捏成扁圆形,再装进焙笼,置于炭火上烘焙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嗳,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地怅惘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播弄。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地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觉了。对,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姬园”开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绅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建了一个园林,一水一石,一榭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被邀的第一人,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寿酒没吃。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冷话讲:“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了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眼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眯眯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浜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草。”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摔或被摔——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宋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瘾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削皮去筋,一丝不挂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忘记了丹丹这样地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作时,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份儿,把心一横,也交际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昨天有个男人来勾搭,还不要理睬他。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实了,脸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拾玉镯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歇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看来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因为艺高,而是一切诱惑绮念,没招摇到他身边。那些雏儿,一个一个,却各怀鬼胎了。

李盛天叱责着怀玉:

“怀玉,我也不打算这样子下去,像个无底潭,你及早给我回头吧!”

劝说了半晚,怀玉也听不进。

师父不了解他。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无论如何要赢一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不过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怀玉想:我才不过廿一——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的,半点水也泼不进。自从这回之后,怀玉跟师父有点生疏了。他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眼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一个非常麻烦的外国青年威尔士。

金啸风自那补药“人造自来血”用上了英文作广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俨然成为新兴的制药公司巨擘。跟风的人虽多,但他是创新牌子,别出心裁。他在药瓶上贴有的DR. WHALES的字样,还弄来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印在商标纸上,说明是美国医药博士的补血秘方。这记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而且金啸风又把这药广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两百元的红包,他们明白了,一时之间,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称颂,什么“还我灵感”、“补我血气”、“名人名药”……的间接广告,便出现在报上了。

金啸风发了一票财。

谁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风,有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自称是威尔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访他,代“先父”收取专利费。

金啸风听史仲明一说,马上明白了:“按理说,这外国瘪三可以送官究办,告发他讹骗。只是如此一来,等于公开自己在卖‘野人头’。”

史仲明也很为难:

“要真承认了他,便名正言顺地敲我们竹杠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约见他。”

待这外国青年小威尔士一到,金啸风便先发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这秘方是他坚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万美金。”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金发的小威尔士还没说半句话,已凉了半截,进退两难,金啸风见状,忙关切道:“上海地方不错,我会关照手下照应你到处玩去。这里区区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无奈只得接过支票。也好。

金啸风得势不饶人,又补充:

“你何时准备回国?请告诉我一声,回程的船票当命人送上,不过是此番来了,正好给我作个证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访问记,是关于小威尔士拜访金先生,并证实了秘方确由金先生依法购得制造特许权。稿子早已写就,只待他签个名。小威尔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来水笔签上名字。史仲明“嗒”地打了榧子,有人捧个照相机进来,对准金先生和小威尔士先生拍了三张相片。

未几,报上又出现了这访问稿,威尔士牌更加名噪一时了。

只是他自己从来也不喝这东西。当他又收作了一个人时,真快乐,两眼都会得光芒四射,满足了征服欲。但下回来的是什么,面临的挑战有多少?他已经拥有太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就显老了。他总跟自己保证:要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长寿秘诀,在公馆中,他养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一只据说来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们交谈,告诉它们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里好不舒畅。没有女人的时候,他的宠物聆听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们说:“她一点都比不上小满,但她也不是没好处的。”

当他想念这骚货时,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肤便在眼前掩映了——怎么可以这样白?几乎看透了底下细网似的血管。

他无端地,有点激动,一个一个小女孩,让他玩了,他却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全都另外找一个“自己”的男人——他金啸风哪有立足之处?她们用他的钱,去扶植一个自己的男人,心爱的。自小满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沪的当红武生唐怀玉。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的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中戏,情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已夺人。

大伙都奇怪了,无声片转为有声片?中国人自己搅?

自几年前在百新大戏院首次上映美国特福莱那有声短片,引起了轰动后,很多国产电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过蜡盘发音实际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声音要与动作同步,制作过程远较复杂,一个不好,要双方从头再来。

段娉婷是如何地当上了这戏的女主角,自不必细表了,反而是那投资十二万元的大老板,对唐怀玉并没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这个男主角。我要这个戏是一个歌女跟一个武生的恋爱。我要中间加插几出京戏的片段——如果演出失败了,愿意包赔经济上的损失!”

她这样地包庇,黄老板看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见了唐怀玉,也觉得他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倨傲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怀玉只觉这才是他的“新纪元”。

在见报的同时,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怀玉留上海,魏金宝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来这一趟,经了风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怀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

“为什么?”丹丹问。明知狂澜已倒。

“你会学坏的。我不许你学坏。我是为你好,你回头,还有志高。”

怀玉一顿,又道,“志高给你路费,实在是想你回头。”

“你呢?”

怀玉摇头。

丹丹很坚决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怀玉不动。丹丹又道:

“你亲我一下。”

怀玉像一根黑缨银枪,竖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动分毫,即使微风过处,那缨须也是隐忍自持,他不肯——他实在是不忍,最好什么都别做,要铁石心肠。

他已经冰镇在那儿了,他心里头尽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发酵了填满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况他已这样地坏。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后一点愿望也硬化了,心肠也铁石起来,比死还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后她携愁带恨头也不回,上了火车。李盛天到了,还有一伙班上的,预备照应着。李师父跟怀玉没什么好说了,只道:

“上海是个‘海’——”

怀玉忙接:“我不会葬身海上。三年之后就回来,我跟志高有个约。”

李盛天只觉自己苍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来这一趟,他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师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来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搀不上一手。火车要开了。

先是整装待发,发出呜咽的声音,良久,也还没打算动身,好像等待乘客们作个决定,虽有心地拖延着,但回头是岸。

这列车,沪京两边走,来得千万遍了,久历风尘,早已参透世情,火车哪有不舍?总是倚老卖老,要桀骜不驯的年青人来忍让,等它开动,等它前进,由它带着,无法自主。

心事重重,开不开?走不走?

一大团乌烟待要迸发,煤屑也蓄势飞闪,就在火车要开的当儿,丹丹一弹而起,长辫子有种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飕动,车不动,人动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实又能怎么样?丹丹只凭一时意气,哀莫大于心死,就不肯回头了。

“死不如生?当真应了。”她想。

对,既是心死,不若另闯一番局面,也比面目无光地回北平强。须知自己也是无处扎根的了,说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谋职位,报上连连刊登的聘请启事,不外是“女教员,须师范程度。教上海话、英语。每月二十元。麦特赫司脱路。”或“饮冰室招待员,中西文通顺,招待顾客,调理冰食。”再是“书记”、“家庭教师”……一一非丹丹所能耐。

要租个小房子,住下谋生,金神父路或莫利爱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贵。身边的钱,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滩呆坐了半天,惟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还没来。不知家里人有告诉没有。也许她又到别处考明星去了。

黄浦江两岸,往来摆渡,大都仗着舢舨,这种小船,尾梢翘起,在浪潮中出没,看去似乎有随时翻覆的可能,不过因摇舢舨的,技巧熟练,才没出乱子,从来也没出过乱子。有它立足之处,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紧。丹丹麻木地把怀玉送她的戏装相片掏出来,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上了彩色的相片,讶然飘忽落在黄浦上,黏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终于把一个荷包也扔掉了。针步细密紧凑,到底也是缝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随机应变,变得又湿又重,颜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几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后悔了,却是再也捞不上来的。由它去。魂的离别。心中也一片空白,仿佛连自己也给扔进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这已是一个漫长途程的终站。今后非得靠自己。不要凋谢不要凋谢。只有这样地坚持,险险凋谢的花儿反而开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赶至。丹丹和盘托出,只是怀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绝口不提了。难道像戏中弃妇的可怜么?不。

沈莉芳是个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丽丽女校,带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学费,又有住宿的。”

丽丽女校其实不是学校。

——不过它也像一般的学校,设了校务主任,有教师。每天上六节课,四节“艺术”、两节“文化”,教师会教这群小女孩一些时事概要、外语会话、练练字。

不过主要的,便是歌舞训练了。

它不收学费,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个十多二十岁的女孩,她们来自不同的家庭,倒是为了一个相同的原因:要找一个立足之处。彼时,谁也没想过什么前途、什么人生道路。只因此处有吃有住,生活快乐写意便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许最深谋远虑的,只丹丹一个——她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这丽丽,在中国地界小东门,是一幢三层楼的老式房子,楼梯又狭又陡,两个人同时上下楼,便得侧着身子了。

楼下是办公室,二楼是排练教室,三楼挤满了床,一张挨一张,夜里躺着的,尽是无家可归的少艾,没有一个女孩说得出自己的明天——会是一个红星,抑或一生只当红星背后的歌舞女郎陪衬品。谁会排众而出,脱颖而出?一切言之过早。

每个女孩上了半天的课,领了饭菜,便窝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饭,外加一个红烧狮子头,小狮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边吃,一边憧憬:

“排练得差不多,我们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个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唤作‘莉莉’的,准红!”

日后,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们学习排练的是什么?

是“蝴蝶舞”,红、黄、白三只蝴蝶飞进菊花丛中避雨,而红、黄、白三种菊花又只肯接纳同色的蝴蝶,三只蝴蝶不忍分离,和狂风暴雨作顽强斗争……“游花园”,七个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园中赏花、唱歌……“桃李争春”、“神仙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

当然,怎么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还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丹丹之所以在丽丽女校中被凌剑飞看中了,当然因为她的神秘——她是无家的,她是无姓的,她为了某个说不出来的目的,只身在异乡闯荡。没有什么人知悉这个大眼睛小姑娘的心事,她永远表现得不甘示弱。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难度最高的后弯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头后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不过丹丹,她的四肢全凭己意,柔若无骨,弹跳力和胆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于她的吊辫子高艺,却是无人可及了。

辫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两天前,她把心一横,便去绞掉。

绞掉。隆重而又悲壮地。

她也曾说过:“永远也不剪,就更长了,不知会长到什么地步。”

从来也没曾动过刀剪的,不知应为谁而留了,一下子便给绞断。

还烫了发。

在理发厅里,他们把铁钳在火上烤热,火热如地狱,然后往她发上一钳,一撮一撮地,给烫成波浪,刚烫好的短发,是冒着白烟的,因为焦了,本来又黑又浓,不免变了色,变得黄了。像一张药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张缓缓褪色的相片。

凌剑飞这“丽丽少女歌舞团”在训练三个月之后,正式成立,谋得乐世界一个场子,登台演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音乐家,这个年纪,已是半头白发,原本打算在音乐界出人头地,然而十里洋场,谁来听他把西洋乐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进,谱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横,灵机一触,便把西乐伴奏歌舞,另辟蹊径,成为始创先驱,手底下最登样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场——能在乐世界,定必打开名声了。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微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然而丹丹拎着一柄鲜黄的雨伞,在台边,窘得要死。

平素排练,全是女孩子,也不觉得怎么样。短衣短裙,无拘无束,小鸟一般又唱又跳——不过今天,他们给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个女孩,不管演出哪个项目,一律是肉色的丝袜,穿了等于没穿。然后是不同颜色的紧身衣,缀满了闪亮的珠片和金银丝线。一双手臂,也就裸裎人前,化上浓妆的少女们,亮着大腿,面面相觑。真要在满池座的男人眼前卖大腿,也就怵阵了。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终也上场。

手中一柄鲜黄的雨伞,旋呀旋,身体若隐若现,她明白了,这些日常的舞蹈动作,上了台,是这样的。颈项凉悄悄,保护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早已灰飞烟灭,她也就整个地暴露了。

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新人。心也没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

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

……

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

哎哟哟,好人哪!

在这些思春难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觉世上的男人尽往她的大腿瞪,而她又毫无廉耻地卖着,真委屈。

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丹丹羞得伸伸舌头,满脸通红。

台下偏走进一个人来。

金啸风。

金先生闻得丽丽少女歌舞团的预告一出,马上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早早满了。一看,原来卖的是“妙龄少女,粉腿酥胸,绮年玉貌,万种风流”,还有行大字,写着:“小妹妹的恋爱故事”。

就是这样,大伙都弹眼落睛地瞧他用啥来绷场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岁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伤风败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惊异,一壁不肯转睛。

甫踏进场里,马上有识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着。二人恰恰见到台上丹丹的憨态,无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啸风一惊,如着雷殛。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他仓皇失措,竟发生这桩事儿?

他见到了她!她一定是轮回而来。就在那迎春戏园,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他也是个一等的案目了,啊,说来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啸风自会意会。屈食指作钩形,表示红茶;食指伸直是绿茶;五指齐伸,略凹作花瓣状是菊花;握手作拳是玳玳花……

然而今日他有点失魂落魄的。有吃了点熏田鸡熏蛋,想来淡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开水。金啸风在空档,身畔走过那些巡回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叶、茨菰片、糯米片、粽子等,走马灯一般,他就是那马灯的灯心,谁在走,谁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来的撑头也奇怪了。

就是因为满意。

满意姑娘来自苏州,她跟她姆妈搭档,盲母弹,她唱。名曰说小书,实在她也不怎么样。

然而她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纪,跟说唱完全不吻合。

满意像一朵含苞儿半放的花,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晕起一层薄红,常常垂首,睫毛几乎把眼珠子淹没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娇软的嗓子分外袅袅糯糯,谁料到可以含媚带怨?就比她的年纪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场的“插边花”。

男听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貌美女子的场吧。他们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没有锣鼓闹场,单凭琵琶也难使场面安定下来,不过满意一出,因为她的姿色,倒令一众目不暇给了。

其实她赖以定场的不是开篇,不过开篇还是要说的。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

碧莲香,

有那莺莺小姐她唤红娘。

闷坐兰房总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不知莺莺会遇上谁,不知会乱了谁的心。她只是一个把前人情事,细唱从头的小姑娘。稚气未除,求好心切,音定得高了,劲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词也不易听清,竟尔断嗓。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莺莺坐下按宫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急不可待地要下台过关。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自慰。

丹丹被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岔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干,反正饿不死,也许明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干么?”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这史先生——”

“仲明,你怎的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梢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不过有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遂淡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又笑着补上,“她直问:‘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个痣,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濒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怎的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完全是那一个泪痣,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

“不告诉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从来没有。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真奇怪,她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看谁够条件,就提拔他。”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过有机会,我肯学。学学一定会。”

“嗳,我有说过提拔你么?”

丹丹脸一红,她掉进这个语言的陷阱中,有点负气:

“那你让我回去。”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她一点机心都没流露,不过像他这样观人于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从紧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协的,她将与谁为敌?说不定他拗不过她。

“他们喊你什么?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小满、小满、小满。他想。

“对,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诉你。”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么关系?不说就别说好了。我十八。”

金啸风觉得有意思极了,才丁点大,自己那么厉害人物,她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也是不会晓得。

不过,不知基于何种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们上海最红的女明星是谁?”

“段娉婷。”

“好!”丹丹奋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红!”

“那当然,一捧你出来,就没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闪亮了。

在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记得了,怀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手无寸铁,凭什么力争上游?一定是个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没有权势的支撑,她永远是人海中一个小泡泡。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他开始盘算,然后故意道:

“不过,你不是我的人,投资重了,怎么翻本?”

“我拜你做干爹好不好?”

“哈哈!”金啸风大笑,“我不收。收了你作干女儿,以后连一句打绷的话都不能说,那多煞风景!真是没赚头。”

丹丹一听,脸色一变,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什么叫“赚头”。

她如一头被触怒的小猫,于风平浪静时,使使小性子无妨。一旦怒发冲冠了,尾巴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流露一点凶光,咿牙龇齿,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别仗势欺负人!不要你捧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桥的流氓有什么不同?……”

说着便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一来便着了道儿,被迫良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别哭,”金啸风笑,“肯什么不肯什么?真傻。”

“你们都是这样!上海净是坏蛋!”

金啸风由她闹了好一阵,无动于衷地欣赏着,待她稍好,便觑准时机,道:

“咦?你也十八岁,不是八岁。我要费劲捧红一个人,当然有目的——你尽可以不答应,谁按你脖子硬要你点头?啧啧,啥事件笃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对不起金先生。”

“小丹,这样地跳几个舞,也是鞋内跑马,没多大发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万个,跳跳就到三十岁。卖大腿还卖不到三十岁呢。女孩子也只是几年的光景。”金啸风很有兴趣把她给栽植出来,看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她有潜质——也许后来会原形毕露,就凭这豁出去的胆色。一个有胆色的美女,总比没胆色的美女更要好看点。

“我就赌一记吧,小丹。你当我是垫脚石。我钞票太多,花不了。”

“我是不肯的。”

“以后再说,”金啸风一笑,“只一个条件:你跟定了不会跳槽?”

“不会!”

“好,一言为定。”

满腹疑团的丹丹走后,金啸风也有点迷糊,他捧红她干啥?他要她一步一步地,自动肯了?一个费时颇长的游戏,前世今生。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险。当然,买就轻松点——不过并非谁都可以买。

丹丹一夜都睡不着。

丽丽女校的宿舍,挤满了床的三楼,一张挨一张,无穷无尽。一万个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个明星,难道她不知道,她是开始步入泥沼中么?

不过,她也开始倾慕无比的权威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捧红,也踩黑。为什么得蒙垂青?自己也有点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万儿,说穿了,也没多少个是正道,自小听回来的书词唱段,都告诉过她了。

上海是个影城——全国再没有哪个地方,电影发展比这里更繁华了。

大势所趋,无声片要过渡到有声片,“第一部”斥重资所拍的有声电影,在拍摄的当儿,能把声音也收入蜡盘唱片,大家都觉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开拍已有半个月,还没拍到重头戏。这故事是讲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压逼,仍不屈服,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唐怀玉演。利用有声的条件,穿插了京戏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戏:“火烧裴元庆”、“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

今天拍摄的是“杀四门”戏场,怀玉为了配合电影,上的妆不能像舞台浓。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镜子里瞧,她问:

“你记得我们的对白吗?”

怀玉专心地上红,便道:

“我分你半个梨子,你见了有点伤心,低声道:‘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对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么?从前要是忘了对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现在不行,要躲懒也不容易。”

摄影棚的布景是后台,怀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与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块不规则的下摆,白他一眼:

“有句话:男人俏,一身皂;女人俏,一身孝。哦,啥风光都由你独占了?”

到了排戏的时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话,尽量说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声音太低了,录音不清楚,导演喊:“咳!把钓鱼竿移近一点。”

再来,话还没完,导演又喊:“咳!进画面了进画面了!”

那用长竹竿系住的、带线的话筒,便在游移着,晃高晃低。试了七遍,感情都干涸了。段娉婷与唐怀玉挂着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声浪,几乎没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声嘶的戏份,明星可以走了,导演还得向那来自美国的,骄横跋扈的录音师请教效果。不得不低声下气,因为虽有出钱的老板,却没可用的技师,只得依靠外国人力量。

谁知他又摆架子,看准了中国人非求他们不可,老把录音机器房视为保密重地,等闲不让导演进去。

就在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怀玉下了妆,便着玛丽拎来一个纸箱子,写着“士麦脱”,原来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头的西装,还有白袜子,还有一双白色通花镶了黑齿花的皮鞋……

谁知怀玉也狡黠一笑,拎出另一个纸箱来,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汇中饭店的舞会也开始了,这里按例原是不准中国人参加的,不过重新开张之后,也欢迎衣冠楚楚的“高等华人”内进。璀璨的灯火欢迎着漂亮人物。三个乐师努力地吹奏着荒淫的乐曲,一眼看去,大厅里只见搂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

他挑衅道:

“你不敢公开地搂抱我么?不敢?”

大厅上吊着一盏精致而又辉煌的灯,玻璃碎钻似的微微颤动,发放媚眼似的风华。地板是闪光的,好像直把每个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无所遁形。低低垂下蓝色的天鹅绒帷幔。天鹅绒,看上去凉,摸上去暖,总给人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不相信自己竟随着音乐作出一些细碎而又难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怀中,渐渐由微动而不动了,二人只在一个小小的方寸地晃荡着。他公开俘虏她,她公开投靠他。

香。

怀玉只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十分适应地担演着上海滩一个出众的人物,每个人都看着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汇中,这高等华人出没之所,人人都高等,不过名字为大众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

曲终人散,人也朦胧地入睡了。

怀玉睡不着,顺窗望出去,满天的星繁密忙乱,虽然全无声息,然而又觉一天热闹意。整个上海,陌生的城市,开始安静地入睡了。空气是透明的,隔着空气,只见她如婴儿般沉沉蜷伏。

脸色是银白的。她常说道:年来也没几觉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来,芳魂可以自主地遨游。完全因为放心。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怀玉捻亮了灯,一看闹钟,是三点半。闹钟——这以前,在北平唤“醒子钟”,倒是稀罕的。

玻璃下压着怀玉的照片,压得密不透风,铁案如山,他又记得她这样说道:这下可好,从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点灯殷殷窥探之际,段娉婷乍醒,好似仍被一个好梦纠缠着,硬要挣扎,不肯出来,折磨一阵,有点悲凉:“我要做梦,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蓦见身畔的怀玉,恐慌地紧拥他,道:

“给我讲句好话——”

说着童稚地泪花转乱,怀玉细语:

“我在,我在。”

“圣经上说,”段娉婷笑,“一句好话,就像金苹果落在银网子中。”

怀玉如同呵护一个孩子似的呵护着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于此,银网子?他便摇身变为金苹果了。他们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个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飞路,她被安顿在这高级住宅区的另一所房子里头。她有佣人、司机,也有一个安排得妥善的女秘书,应有的派头,提早给预备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却没有消失,最痛苦便是这样,到底她没有自然流露的艳光。不是这路人。

她比不上任何一个金先生的新欢——她不是新欢,她是“旧爱”。

金啸风眷顾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几天来看进度。

丹丹天天试新装试发型,实在有点不耐烦,只道:

“这样的改造,没完没了,又不让我拍电影去,我不干了!”

还没走到厨房,伸出半个头:

“我下面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自己下?”

“她们调弄得不对胃口。”

他由她自个儿在厨房里调弄。自来水,自来火,她也晓得了。

末了端来两大碗的面条,寻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看,这是‘一窝丝’,有面丝、肉丝、蛋丝,还有海米、木耳、青瓜丝,吃来有滋有味。”

一边吃,一边还在夸:

“我还会贴饼子、包饺子,还会蒸螃蟹——不过,要当了明星,就没工夫干了。”

金啸风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金先生……你说我不像明星,对吧?”

“对,不够坏。”他笑。

“我当然会坏,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为了坏男人,半死不活。”

她停了箸,隔着氤氲的蒸汽,追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当明星?”

他灵机一触:

“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顺水推舟才是上路。”

上海南市区这天可热闹了。

蓬莱市场在这天落成,举行了一个典礼。年来,既有九一八事变,又有一二八事变,全国都展开抗日救亡运动。不过上海的经济有畸形发展,日货洋货仍充斥,国货在市场上就一落千丈,没有出路了。

有人背地里传说,金先生的资金,部分来自日方,如此一来,不免背上“汉奸”之罪名——不过此刻大家奇怪地指着市场上高悬的横布条,原来上面书了“土布运动”四个血红的大字。

未几,镁光乱闪,引出了一个标致的小姐,身穿一袭土布旗袍来剪彩,那是淡淡的胭脂红,长至足背,衣衩开在腿弯下,领袖和下摆都绲了双边。小姐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也有捺不住的紧张兴奋。只听得宣布:“宋牡丹小姐。”

金啸风顺水推舟,连消带打,便赞助了这个“土布运动”。旗袍的衣料由布店奉送,并由服装店连夜赶制,目的是招徕顾客,推销国货。不过金先生的意思,还要宣传土布为“自由布”或“爱国布”,因为这种意义,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的“爱国”心态了。

还有,今天他们选出了一位“土布皇后”,便是眼前这美得天然的宋牡丹。金先生轻轻往她背上一拍,示意她金剪一挥,市场欢声雷动,大家马上便接受了一个如此“端正”的皇后了。他们鼓掌,还在喊:

“宋小姐!宋小姐!”

还有人涌来请她签名——只消买下几个临时演员来带头起哄,一切水到渠成。丹丹瞥到人群中有人在挥手,她微微一笑——是沈莉芳。

众沸沸扬扬传颂,不消几天,金先生的地位,宋小姐的声誉,便被肯定。

市场还点燃了一串爆竹,噼噼啪啪地响了半天。

丹丹很快乐。每个人心头都有一团火,她点燃了——他那么地照拂。

虽然她的皇后当过了,爆竹也燃过了。红彤彤的残屑,到了夜晚便被竹帚一下给扫掉,露出灰白的泥地。游戏已经完毕,但名衔到底是亘存的。

她还被绕上彩带呢。

晚上,丹丹拥着彩带,睡得不好。青春的活力令她的一团火沿着血液浑身跑。她一步一步地,赢给他俩看。顷刻之间,她已发觉自己身上有一种焕发的自保的说不上来的力量,那是可贵而又可怜的。

她很怜惜地,抚摸自己贲起的胸脯,有点羞涩。她摆脱不了命运的操纵,她又“生”了。如握着一头待飞的小鸟,她的身体。也许真的如传说中一般——一个女人,捧她的人多了,她的命就薄了。

“那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也对金先生说,同样的话,“我只要几年。我才不要长命百岁。”

有一句话却在心头打转:“我要报仇!”忽地只觉背上一暖,忆起金先生轻轻一拍。

那斯蒂庞克轿车把金啸风和丹丹送至静安寺路畔的跑马厅去。还没来得及下车,已经有记者来拍照了。

金先生很自然,顺势搂一搂她。

丹丹没有抗拒,一切都像循序渐进,他往她背上一拍,他把她肩膊一搂,如同慢火煎鱼,到了后来,她便在他手上给烧好了。

也许这是男人的奸狡——他在制造一个表面的事实,人人以为她是他的人,目下还不是,不过,谁知道呢?他们都若无其事地让人家拍照,这一回,丹丹势将有名有姓地,以她“土布皇后”的身份来示众。赛马在下午举行,尤其是星期六的下午,场地中间,掘了沟渠,障着土阜,马匹到了这里,必须超越而过,称为“跳浜”。很多银行、洋行,往往按例停止办公半天,让人看跑马去。这天真是人山人海。丹丹下了车,只见跑马厅四周,有短栅没墙垣,有些人便备了长凳,专供小市民站在上面看,隔岸远观,每人收几枚铜板,作为租费。也有年纪相若的姑娘,满脸好奇地朝里头引颈翘首的。

丹丹傲然地随着金先生作入幕之宾去了。高昂的票价,严格的规例,都不在眼内——如果她不是宋牡丹,她便只好被摒诸门外。

老实说,她之所以有今天,完全因为被看中,她不会不明白,生平第一遭来看跑马,分外地专注,驰道分外档和内档,骑师穿着各种颜色的服装作为标识,绕场若干匝,直至靠东南角的石碑坊为止,以定胜负。还没开跑呢,所以胜负未见。

正游目四盼,忽见不远处也围上了记者。看真点,不是他是谁?他高大了一点,也英俊了一点——因为隔了一段日子不见了,有一点姑息和企盼,觉得他实在很好,只是他改穿了西装,而她呢,今天不穿旗袍了,身披一件荷叶袖连衣裙,领口翻飞着一层又一层的轻纱,腰间系了蝴蝶结,一双白手套,这时装真摩登,怪道“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难学像。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丹丹恨自己落伍而且尴尬。

与此同时,金先生也见到了。

他握住丹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

丹丹放心,天塌下来,也有人顶住。

他明白她的自卑,笑道:

“咦?啥事体作事没长性?”

她咬唇一笑,有点惭愧。

史仲明递来一沓香槟票,给她玩儿。她一看,什么A字香槟、B字香槟、大香槟、小香槟……跳浜、赛马之后,还来个摇彩。金先生问:

“那边厢是啥闲账?”

史仲明回话:

“那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快拍完了,要上了。趁此白相白相。”

“哪间电影院放?”

“片子没完,还未有排定。”

“老黄一向跟中央打交道。”

丹丹不知就里,对他们的话题一点也不明白,只一脸纳闷地呆听。

金先生很照顾,安慰她:“让他们热火热火吧,好不好?”

“不好!”

“那怎么办?我可没有能力不许人家拍照的呀。”他逗她。

丹丹刚刚出的一阵风头,马上又波平浪静了,她一阵失意,真难为啊,到底还是败在她手上。

“小丹。”他喊她,她不应。他又笑道:“宋牡丹小姐,看你多小器。我就是要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丹丹狠狠道:

“我要比她红!”

金先生无意地问:“她身旁的是男主角,唤唐怀玉——”

丹丹马上接话碴儿:

“我不认识他!”

“好好,吃饭去。”

说着说着,丹丹忽听得四周闹闹嚷嚷喊:“六号!六号!”

六号也是他们买下的号码,它跑出了。丹丹一时忘我,抓住金先生的双臂,大喜:“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们?丹丹缩缩脖子缩回手。

“人面桃花”在种种困难的情况下完成了,也超出了预算,原来黄老板打算投资十二万的,到结账时,已花了十八万五千多。

一般的戏拍完了,便要请戏院老板喝几盅,红红脸孔,然后提出上片的要求,希望老朋友帮个忙,给一个映期。要是对方口气不热,还得赶着把拷贝给送过去审定审定。上海是全国最大的电影市场,映期好,对本对利也说不定,映期不好,三天两头的,便要陪戏院老板吃饭孵温堂喝咖啡上跳舞场……不过“人面桃花”忒新鲜,不必怎么轧朋友,中央、金城等大戏院已来接头。万众瞩目,要看演戏的片上发声。好吃香。段娉婷和唐怀玉经了一番宣传,也吃香起来了。银坛新配搭,戏还没上,黄先生先约了在红房子吃大菜。

红房子经营的是法式西菜,价钱很贵,他们点了烙蛤蜊、奶酪出骨鸡、海立克猪排……末了还来一客白脱起司酥和奶油泡芙。

怀玉已然十分地习惯他手中一杯滚烫的咖啡了,也开始有派头了。

黄先生开门见山,掏出一份文件:

“我想跟二位签个合同。”

他要捧他,也要留她,签个合同自是上算。而且因着互惠的情况,条件订得高。段娉婷比较老手,一向不肯受束缚,这回眼看形势很好,且有声片一出,谁还再去拍无声片了?

对面的黄老板肥头胖耳,相处下了,也不算什么刁枭厉害胚子。

自己是个明星,明星这行业不保险,一不小心,就过气了,过气也就完蛋了。不知自己在哪一天走下坡呢?总不成到走下坡那一日,才发觉危险。故此,听了价钱,便提出加倍,进进退退,终于给加五十巴仙,她就当场签了,怀玉也签了。

三年。

合同规定在一年内拍三部电影,如果拍不了既定之数,不用补戏。不得外借给其他电影公司……

待二人签好这份合同,电影就扰攘地预备在中央大戏院上了。

首映礼,真是一时之盛。

在中央戏院二楼的大堂设了酒会,可以请来的行内人,都来了。

男女主角没有一道,分开一先一后地到。西装笔挺的唐怀玉,由电影公司的人员陪同亮相了,大家惊诧他的气色很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应了,神采飞扬,眉梢眼角之间,有股阴霾扫尽的英气——他又出人头地了,终于等到今天了。

想想,多月之前,还是一头一脸的灰,简直不敢抬起头来做人,空有一身好本领,六面没出路。如今嘴角挂上笑意,竭力掩藏傲慢,与各界周旋。

周旋,便是:“谢谢大家来,都是黄老板的面子大,请多指教!”哼,谁要谁来指教!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也全凭个人造化。未几,段娉婷由玛丽陪同着,也来了。一来,记者们起哄,要男女主角亲热点合照。

段小姐总爱笑着解释:“哎,不是啦,我跟唐先生根本不熟,拍戏的时候才见得多点儿,拍完了大家研究一下演技,希望演得更好——别乱说了,那是宣传伎俩,不信问问唐先生。”唐先生又道:“我当然希望追求段小姐,不过她裙下不二之臣可多着,也许我得施展十八般武艺来较量。不排除这可能性。”

记者们诸多要求,一时要她绕着他臂弯,一时要他搂着她香肩,作出十八种姿态来满足照相机和镁光灯。拍完又煞有介事地分开了。

而,金先生也来了。黄老板亲迎,他很高兴自己有这个面子,金先生道:“我有兴趣看看片上发声多新鲜!”

方转身,唐怀玉神清气朗脱胎换骨地迎上来,他把握这个良机,正正地看着他的对手,一字一字地道:“金先生,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一个筋斗,也就翻过来了!你肯来,真是我的光荣!”

金先生颔首微笑,道:

“听说你筋斗翻得不错。”

怀玉也笑:“是么?我自己倒也不在意。反正有就是有。哈哈!”

金啸风脸色一沉,马上便回复常态:

“这,才是第一部电影吧?”

“是的金先生。不过已经订了三年合同了,眼看快要忙不过来。”

“恭喜,跟咱上海攀上关系了啦?”

怀玉一笑,仗着年轻,说:

“才三年。我有的是三年又三年。”

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还不看风驶尽?

段娉婷走过来,也是举杯敬酒,一脸笑意,娇艳欲滴:

“金先生,难得啊。小戏院小片子,今儿晚上没约人吧?我们陪你看。”

“约了。来了。”

回头一看。谁?

是她!

是她!

怀玉一直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丹丹也脱胎换骨地自门外袅袅而来,史仲明伴在身后。

他猜想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一个最大的疑团。他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敌人,有些胆战惶惑。她?

她是谁?怀玉从来都没发觉丹丹汪汪的眼睛不经意地如此媚人。庄重地,又泄漏了一点风声——一定经过不得已的变迁。

人丛中有人喊:

“土布皇后!土布皇后!”

啊丹丹也是镁光的焦点呢。

如今各领风骚了。只见她一头短发,贴着精致的头脸,额前一排稀疏刘海,若有若无。

细模细相,油光油滑,衬托一袭一点也不肯炫人的旗袍,贴合着身份。

金先生笑:“我的皇后来了。”

怀玉万分迷惑,她留下了?她来了?他认不得她。多少话想说,但沉下去,重压在心头。他的嘴唇不争气地喃喃:

“丹——”

丹丹虎着脸过来,伸着手,先发制人地报复:

“宋小姐。”

他只好这样地跟她见过:

“宋小姐。”

段娉婷一瞥,只维持着微笑,寒暄:

“哦,宋小姐当了‘土布皇后’呢,很好。先土布,下一回一定可当绸缎、织锦什么的,很好啊。”

丹丹不知如何应付,便变了色。

段娉婷体贴地:

“慢慢来啊。多参加首映礼,让记者拍拍照,还怕没人找你拍电影去?——嗳,我真忌妒,从前哪有捷径好走?”

丹丹急了,忙借点势力:“我但听金先生的。”

段娉婷见怀玉只强笑,便捏捏丹丹的旗袍料子:

“好料子!是不是当选送的礼物?”

她认得这丹丹。最好她不是冲着自己来。自己名成利就,而她刚迈出第一步,初生之犊不畏虎。她这样地出现,多像角儿登场,眼下是出什么戏?有没有威胁?

她把她的旗袍捏了又捏,捏了又捏:

“咦?有点皱,不是土布吧?”

史仲明觑此形势,便帮腔:

“这名堂够新鲜吧?是金先生特地给设计的。”

段娉婷不及对“金先生特地……”起反应,史仲明还不让她喘息:

“就是看市面上一般形象太滥了,有意给塑造一个端正点进步点。宋小姐这样出道了,还没什么雷同的呢,就图气质特别。”

丹丹感激地看了史仲明一眼。

有个靠山就有这点好。且不劳那位高手多说半句,马上就有亲信出头解围、还击、对付。

史先生看出来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来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丹丹冷笑,跟二人对峙着,但觉一帮人都向着她,心底凉快到不得了,把对面的奸夫淫妇踩跺成泥巴。末了还在门坎上给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点凄酸苦楚,不可言喻。

转瞬已是入场看戏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各与各的人,终于坐到一块。丹丹向金啸风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金啸风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来。像秋日阳光,日短了,火红的颜色淡了,路旁的法国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

丹丹并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这点令她有点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着她,心魂飘忽至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十分诧异她的日渐精炼成长。从前若他道:

“幸亏拉了你一把,你看,报上都骂歌舞团。连鲁迅也写,说卖大腿的伤风败俗。国难当前——”

她会瞪着大眼睛问:“鲁迅是谁?”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阵,她精刮了。他怠慢点,她也怠慢点。

像看谁先低头。

他还有正事要办,最近方把日夜银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资金,挪出大部分来买进浙江路上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飞路寓中孵一个礼拜,秘书向他报告:

“宋小姐花钱倒水一样,用来发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阳眼镜来瞩目。”

他冷一阵,来个德律风,她会气得摔掉了。

老虎跟猫,它们是如此地神似,差别在于是否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爱的因素——她觉得他既驯了她,便要负责任,他没负责任,也没尽义务,倒觉韶华逝水,望望无依。

金啸风终着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馆来,当天也约了电影公司的黄老板,和两个场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军政府的,另一位杨先生任职买办,一向跟外国的香烟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时候,牌局已近尾声,上落的数目她不清楚,只闻金先生笑道:

“待会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来来来,入席了。”

原来吃的是来自崇明岛的阳澄湖大闸蟹,顶级本有十两重,不过蟹季还未正式开始呢,是今年的头遭,赶着上,也不过七八两。同桌的除开一帮男人,丹丹是惟一女客。他为她摆设筵席。

“小丹,”金啸风为她剥开一只大闸蟹,“这是青背白肚、黄毛金钩,你看,又唤作‘金爪蟹’。”

佣人过来侍候,一桌都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他不管,只为她剔去糜烂的紫苏叶,只道她是没吃过蟹的囡囡,嘱咐:

“在蟹壳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块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没吃过。她有点气,还嘴:“我知道!我自家还会蒸呢。”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

“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烦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有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拼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地肥美——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孑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人。

刹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叩。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蛟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忪问。

“——没安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

“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

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销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璀璨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地。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汽,叫眼前一面圆形大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厉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地,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人住的地方,竟尔藏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

“砰”的一下,先把蛇干掉了。

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只有那头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蛛来,一时间四散奔窜,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喃喃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兽性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惟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决绝,自是早比晚好。也许是酒意,也许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萦绕着一种新鲜事体,譬如说,对男人的渴想。真奇怪,这渴想蹑手蹑足地来了,原来潜藏着已久,伺机便爆发——或是在暗中已猜测过?

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越来越强。

她还是一个得宠的人呢。不再被抛弃,幸福在五内焚烧,身体熔成一摊。嘴唇枯焦,伸手不见五指。她很紧张,甚至是被动的。玻璃丝袜像一层皮似的被煎下。

她不敢动。

金啸风设法令她蜷曲的身体舒展开来。面对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软弱,一贯的刁横无影无踪。

她像一块承受刀俎的鱼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过我吧!”

他的小满——

他到她的满意“书寓”去。她心中没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围,终有一回,趁着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小满,我一见你的脸就想——”

满意力竭声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烟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个女人了,简直如洪水猛兽,眼睛血红——他不明白,自己已是个一等的案目了,他对她明显地偏私,照拂日久,难道她一点也不领情?

因她挣扎得太不留余地了,拼死一样,他凶暴起来,在她娇嫩的尖白脸盘上刮了两记耳光,马上,双颊辣辣地透红。他气喘咻咻。

满意一呆,大吃一惊,泪水冒涌,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已有人!”

——金啸风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败在谁的手里?这永远是一个隐伏在青天白日的敌人。他也许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蕴。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啸似的豁出去了,极度的亢奋也令满意走投无路……

忽地,措手不及,满意拾到一块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儿的脸上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她失常地惨叫:“我的脸坏了,你放过我吧!”

金啸风忽觉这经不起人道抽搐着的丹丹,舌尖都冰凉了,她凄凉婉转地长叹一声:

“我——要死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意乱情迷群魔扰攘似的。金啸风爱怜地捧着她的脸,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恋慕。

——莫非是夙世的纠葛,那么不可能的人,如今压在他身体下。他深深地吻着丹丹,无限地痛楚。他喊:“小满!”

小满遭野兽般的蹂躏,一脸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黄浦了。

她一定是浑身都系了最重的物体,石块铁块,血海深仇一并沉没在江底至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即使他夜夜在江边,眼看汹涌的水流混沌一片,如心事般沉重。夜渡灵柩一样漂流着,岸灯闪出阴险的微光。隔不了多天,总是有山穷水尽的人来跳黄浦。不过,只是不爱他而已,她倒情愿一死?以后,金啸风高升了,他为了他那未曾公开过的“金太太”,终生不娶。

绝口不提。

丹丹空余一身细细的汗,半息游丝——竟全没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间,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怀玉笑给段娉婷听。

“嗯,这样绷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难。”怀玉道,“每个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孙悟空的笑跟猪八戒的笑也不同。”

“孙悟空怎么笑?”

怀玉给她作一个眯眯乐孜孜的猴儿脸,段娉婷很开心,又问:“猪八戒怎么笑?”

怀玉木然。

“怎么笑?”

“笨笨的一个大鼻子搁在嘴巴上,怎么笑法,都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从来不笑。”

“你怎么笑?”

怀玉这才打心底笑出来了,得意地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戏院,连满了一个月。虽然,毛病还是出来了,几乎每一场都有毛病,因为放映时,一方开映机,一方开唱机,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员的动作跟发音便脱节了,有些场先张嘴,后出声;有些场先出声,后张嘴。这种唱双簧式的蜡盘配音,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不过,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来劲了,就把他半生学来的笑,师父教过的,自己见过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么冷笑、奸笑、强笑、骄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骇笑、谄笑、傻笑、痴笑、狞笑、惨笑……笑得累了,怀玉一弹而起:“到邮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着一根香烟。

隔着袅袅的漫卷的烟篆,她开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欲,也许几下子就过去,一一演罢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壮阔,她却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烟,烧烧就烧掉,化作一缕幽幽的白气。

怀玉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走在霞飞路上。霞飞,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气凉了,然而上海的秋阳是暖烘烘的,像一个女人,烘在你的脸上。

他原不必自个儿到邮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么早便到邮局去,然而只为了一点“自由”的辰光,抽身出来。

当他走着,霞飞路也驶过一辆车子。

史仲明有点意外地,发现他伴着的宋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的初遇。

她有奇异的蜕变,变得最多的是眼神,乌亮闪烁,不由自主。她来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换了芳华。

她变得自得而惆怅。

史仲明没怎么正视过这个小姑娘,然而他总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断拥有一些人,一些别人的儿女,为你竭尽所能,以取所需。

像宋牡丹这般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问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话:

“宋小姐,待会要约位编剧家与你会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为你写一个剧本。金先生——宋小姐,你快乐么?”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炼了,但凡不好说的,一律一笑。

“你——这真是为了什么?”

“虚荣。不可以么?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么地直率和势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这一闪,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闪即逝。

丹丹眼前也闪过一个影儿。

她见到怀玉,一身时髦的西洋白运动装,昂扬地上路。心念:虚荣,他也用自己去换虚荣。然后弃她如遗。她一咬牙,刷的一下,把车上那轻俏的白窗纱便扯上了。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刚好史仲明也转过头来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这是上海滩新兴的运动。

球场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牌子,标为中央运动场,附着英文“HAI ALAI”,洋气十足。

晚间这里举行球赛,用闪烁的电灯照明,供人赌博,场方聚赌抽头,方式很多,分什么单打、双打、红蓝赛、香槟赛、独赢、双独赢、连赢位、位置……一如跑马跑狗。怀玉与段娉婷来过一次,得悉日间是不开赌,只租予有头脸的人来玩。

矫健的游龙,又哪堪蛰伏于温柔乡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坚厚的墙壁进攻,球儿打向墙头,击力很大,且这球,硬梆梆,分量足,打起来动用臂力,来回跳弹,大汗淋漓。怀玉从前练功的身手,用用还在。永远在。他就是不耐烦干熬,像拍戏时,等打灯光,等培养情绪,等导演先到燕子窝上上电……

终于两小时过去了。

他又自个儿到附设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象过“回力球”是什么玩意么?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辙了,但志高,远着呢。远。怀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还是那管自来水笔呢,但信是:“志高:许久不见,念甚,念甚。”这样写着,下笔开始排山倒海地倾心:

“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遂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土渐服——”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差异令人欷歔。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拂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容,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坎,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作什么剪裁。

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就是为什么“土布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睨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囔: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瞟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宋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没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

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虎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地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地啮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走的一颗小小的泪痣。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着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贲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雷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台词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汁液出来。

怀玉一尝:

“咸的。”

“保卫尔。快喝吧。”

“保卫尔是什么东西?”

段娉婷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

“你道我下毒?我会害死你?什么东西?我会胡乱给你喝‘什么东西’么?”

说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抢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烫了,舌头一下受不了。怀玉见她没来由激动,念着女人都是这样的,动辄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那个,不问情理,硬是不对劲。他又把那杯子给抢过来,当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释前嫌。

段娉婷懒懒倚在枕上,预备倒下,又用两只手臂绵绵支撑,仿佛在呼吸他喝这牛肉汁的姿态。他如此地若无其事,一仰而尽。她道:

“唐,我……过期了。”

“什么过期?”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话烘托得精致点:

“当然是我过期,难道是你过期?——万一是真的,也许不一定。要真有了,我们到杭州结婚去。”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缕述下半生了:

“我们要有一张大红结婚证书,吃着最有趣的西湖莼菜——莼菜,知道么?像一块小小的荷叶。我明打明地,当红之际退出影坛了。你也别再拍电影了,洗净铅华……”

洗净铅华?怀玉有点吃惊。他铅华刚上,便要给生生洗净了?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气变暖的趋势十分明显。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过去,不再回头,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云。法国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初雪一般开始于十二月下旬,还没到时候,怀玉寒意一夜加添。没有心理准备。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纵横江湖上多年了,十几岁,到廿几岁,应有尽有,一切都有过了,发生任何事,不会手忙脚乱。而自己,刚刚兴起,又败下阵来。心很灰。强颜:

“我不拍戏了,谁养活你?”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不,你比我先死,我养你到死的那一天。”

“好,我决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里。”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里。”

“大家不要死。耶稣诞,我们结婚?西湖、西泠桥、六和塔——六和塔好吧,如今蛮流行到六和塔证婚去。”

段娉婷洗浴时有一种特别的派头和布局,滚烫的汹涌的热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她把整个身体沉迷在这微荡的液体中,苦心孤诣地反刍她的一个骗局,或是赌局——势色一旦“不对”,她也就“不会”有孩子了。

好,看他下什么注码。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来至他霞飞路的“金屋”。留声机播放着华尔兹的音乐,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戏场中回复过来。金先生问:

“唐怀玉,这小子闹罢演,他赔得起么?你跟他怎么说?”

“没。就让他受教训!”

“来自北平天桥的吧——你认识他多久?”

“刚认识。”

“你不也来自天桥么?”他随口再问。

丹丹一诧:“我没说过——”

“说过的。”

“哪一回?”

“咦,你不是曾经骂我,像是天桥的流氓么?漏口风了。”

“哪一回?”

“没说过?——我老了,记性坏,不过你记性更坏呢。”

“是。”丹丹气馁了,“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丹丹一时之间,萎靡不振,她在过去短短的生命中,没有一桩顺心事儿,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她柔顺地,藏身在金啸风怀中。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倒像自一个男人手中,给转让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黄叔叔、苗师父、宋志高、唐怀玉、金啸风……

哦最对不起的是宋志高,还顶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无端借了一个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赢了一个平安的姓,冠于自己的名儿上,×门×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头俯得老低,就着金啸风的衣襟,浓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泪,泪水滴上去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衣服的颜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脏。

他扫弄着她的短发——他永远也不知道,从前她的头发有多长,叫人一见,满目是块黑缎。他道:

“怎么乖了?不要变,不要乖,你看着我——”

他开始粗暴起来。

丹丹接触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挣扎,如此一来,他的欲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了一点妖媚和仇恨,各种神情,陆续登场。多荒唐,她把灯关上了,在黑魆魆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质上的邪恶蠢蠢欲动,不进则退——她一意要浪给遥远的怀玉看。如今他们俩……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渐渐,丹丹学会了怎样辗转反侧来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当在激荡销魂之际,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怀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击似的,闪了凶光。

他摇撼着酥软半昏的丹丹,喝问:

“你喊什么?”

丹丹微张迷茫的眼睛,反问:

“……什么?”

“你喊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了——”

金啸风一咬牙,开始用最原始凶猛的方式来对付这小小的姑娘。她说她忘了,他知道她没有。于是怀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不要——”

他暴怒:

“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死去活来的丹丹,拥被蜷在床的一角,她的身体弥留,心神却亢奋。她令他气成这个样子?

她令他摇身变为一头兽?这真是个迷离而又邪恶的境界。她是谁?他是谁?

她微喘着气,翻着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这叱咤风云的一时人物,他怀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没有什么是不晓得的。”

“我保证不会。”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怀中,抚慰道,“对不起你了——”

丹丹倦极不语。难得他放轻嗓门再问:“我第一回见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就像现在?”他取笑,“唱给我听听?”

“不唱。”

“唱一个?”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乐意了才唱,逼你对我没好处。”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对我那么好,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他搂得她很紧,突然地,“也许你是报仇雪恨来的。”

“我?”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么都晓得,她什么都不晓得。各怀鬼胎,身体贴得那么紧,岁月隔离了种种凄凉故事,说不出来。二人都恍惚了。太奇怪,怎的会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正恍惚间,德律风铃声大作。丹丹一接,原来是气急败坏的史仲明。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馆、澡堂、日夜银行、乐世界、风满楼、俱乐部……终而找上了霞飞路宋寓。

“金先生,电影出问题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头。

“是制作上的问题么?”

“剧本上的。”

原来拍电影之初,故事大纲因金先生面子,不怎么呈检。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东北,乃农民与进犯敌寇抗衡的“进步”题材,谁想过会出问题?问题是,故事内容辗转传送到国民政府中央电影检查处,一“审”之下,他们不高兴提到“东北”,提到“敌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须把片子冻结,把东北改成边省,把敌寇改成匪徒,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军阀时代,那就毫无问题了。如今与国策大有抵触。

“这岂不是等于重拍?”

“金先生,已经花掉十几万了。”

“银行里——”

“还有一桩,金先生,郑先生因着身份尴尬,不好与政府方针有什么勿清爽,为免难绷,决意把他那笔款子给提了。”

“提款?那不是要我难绷?事情弄成这样,银库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办法!”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民不与官争,恁是多有头有脸的闻人,都如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泄气了。急如热锅上蚂蚁,浅水中蛟龙,无处着力翻腾。

事情是平空发生的。

从来都没想过,这般稀罕的事,会发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剐犹顽强地活着。但这些都是与金先生无关的,他根本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往往在它夜半敲门时,方才大吃一惊。

郑先生坚决要提款,劝说三天无效。

金啸风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骂:“你在这桩事上,一点能耐也没有,你在中间斡旋,给他安顿,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史仲明被这一说,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浆吧?”

“——”金先生一挥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随我也好一段日子了。”

“事出突然,我也尽了全力。”史仲明不带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枪花的人,只是——”

金先生话没听完,出门去了。空余史仲明,和一个没收拾好的半残的局面。

车子一直往银行驶去。

金啸风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噩耗旋风似的乱卷,郑先生若把款子提去,事情通了天,那些股东纷纷也到银行取款了,银行一时支付不出,唱扬一地里知道,便道他信用不佳,声誉崩溃,一下子……

还没到银行,已闻得人声鼎沸。拆烂污,来的尽是二三十元到二三百元立折开户的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钱,摆在身边不放心,一听说银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夤夜来排了长长的龙阵,因已日夜营业,来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里呜咽哀鸣似的,要拿回血汗钱。枯瘦的手猛伸乱拨……

挤兑?

金先生吩咐把车子驶走了,兵败如山倒,到什么地方避过这烦恼?

车子只朝霞飞路缓缓地有意地拖曳着,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恐惧开始笼罩他。半生翻滚,从没如此惊怖莫名,连心脏也掉到车厢座位中,漆黑中捡拾不回来。

金啸风回到丹丹的屋子里,楼上楼下都早已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轻轻地踏进去,像践踏在每个人的梦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弹无力的梦。风浪劲,冬天了,满路的树只余枯骨,满目都是苍凉。

生命原没有奇迹,他是把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掏出去,才换回来今日的气派,像煎药,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药。岁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说不定卷土重来——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灯,不乐意面对一切人与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愿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个温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长夜。长夜昏沉,一如葬礼,整个大地都穿了丧服,哀悼一个短暂英雄的沦亡。

不不不,他抖擞着。

事情也许不至于那么糟,还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钱,来来去去,一个筋斗就翻身了,过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倒,也许因为死寂,他便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血肉相连,骷髅就拆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间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顾,沙发前有张小圆几,几上有个瓷瓶,插着玫瑰,半残的,因为主人没心思?

顺着玫瑰看过去,原来在窗台旁,悄悄立着一棵矮树,是圣诞树呢,绕着不亮的灯泡。圣诞?一个小姑娘离乡背井来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过一个外国人的节日,上海的风尚,她倒是学会了。

一抬头,见到丹丹狠狠地瞪着他:

“五天都不来!”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点烦燥,上前一手把圣诞树给横扫跌倒,电线犹缠绵地绕过树的身体,她用力扯开,负气而又任性。

“以后都不要来!你大爷不高兴就扔我到一旁,又不发通告拍戏,又不理我,难道看我是妓女?”

金啸风又再抖擞着。

他把丹丹扯过来,她摔开。他道:

“你以为妓女容易当么?——你有这能耐么?你凭啥把戏弄空头弄白相,讨男人欢心?”一边说,一边把黏在她头上脸上那一缕缕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圣诞树上那虚假的雪,一切都是伪装。

然后他静定地告诉她:

“倒是因为我喜欢你,反而不必讨我欢心。对,我问你,你是否也喜欢我,只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我没说过。”丹丹脸红了,她一定是念到,这是不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呢?她道:“你给我编的。”

“一点点也没有?”

“不——”她看着他。

“有?”金啸风心头一动。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她不应该那般地看他。虽然他老了,头上都是夹缠不清的白发,半生过去了,然而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一刻,漫天盖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觉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来了,他便濒临绝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克星,不是说,因为犯桃花,正运倒招损了?——也许从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地是。一阵不祥涌上心头,是她,他所有的,都离了轨道。

为贪慕这片刻的辰光,纵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无可避。他有点奇怪,这是真的。就像一条老练的蚕,终不免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无端地捆缚纠缠,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过几天继续发通告。布景出了问题。”他把话安慰她,“别慌。”

“你来看?一定?”

“来,一定。现在我想吃碗面。”

“什么馅儿的?我去下。”

“不要馅儿。”

“好,那是阳春面。多好听,什么都没有,光有个好名堂。”

丹丹饶有兴味地欣赏金啸风吃面条。“阳春”,想想也真好听。她笑:

“那日他们说,黄鼠狼给鸡拜寿,是没安着好心。我现在倒是鸡给黄鼠狼拜寿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噜地抽吸着热腾腾的家常的没馅儿的面,一边问,“送上门来了?”

“不,是我送上你门来。”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门来。”丹丹一顿,有点嗔,吩咐他,“嗳,你今儿个晚上怎么吃得那么痛快?不要急嘛,随时都有得吃。撑死你!”

她想,不过是一碗面吧。

他想,一碗面。对了,一旦沦亡,寻常老百姓没得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张床两顿饭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敛一笑,要他真是个寻常老百姓,又怎会得到她?她会跟他?开玩笑。

她是被气派掳掠,绝不是情感的回报。一身宿笃气,她投靠他作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双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无穷祸祟,犹懵然不觉。他着她去取酒,她道:“什么酒?”

“有什么,要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不管是什么酒,一伸手,取来仰首直灌。不知人间何世。明日的愁虑,还是费煞疑猜。只愿溺身迷汤之中。

段娉婷也备了好酒,不过是庆祝。

她想通了,自怀玉脸上阅读了他的模棱两可,好好一个情人,何必用一个虚假的小生命来逼成柴米油盐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顾自尊的。她举杯:

“唐,我们庆祝两桩喜事。”

怀玉把脸上那面具除下来,一切都是木然,赛璐珞的圣诞舞会面具,一个红鼻子,一把黑胡子,还戴了个眼镜框框。没几天快到圣诞了,她说要提前开始过节,买了一桌法式西点,是老大昌的胡桃麦格隆、白脱千层……一个奶油大蛋糕还裱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没有孩子。第二,我交关得喜,乐得说不出话,从来没这乐过——”

怀玉听得第一桩,已经放下心头大石——此刻他方才发觉自己是不愿意的。掩不住如释重负的笑意,又听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里头都传说了,日夜银行是个空架子,也就是个蛀空了的坏牙,禁不起动摇,嘿,搞电影?他要看我垮掉,难呀——”

当她这样说着时,那张艳丽无匹的脸,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旧日色相了,发亮的,恶魔的,充满快感。

她一双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摇了,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裁成杏仁样式,红蔻丹掩映着,红里头带着紫,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为什么?”怀玉惊诧地问,“一夜之间,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佬。瞧,一山还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门的,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金的,在帮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怀玉也幸灾乐祸地,吐了一口气。他有今天因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怀玉一口把酒干掉。突地,酒把他呛住。自语:

“我还有得再起么?”

段娉婷听着,犹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边一个一个——”

怀玉突地听不见对面那奇异的声音奇异的笑语。他身边……他身边……这“东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心底吞吐迟疑,宣诸于口:

“她,知道么?”

“她?宋牡丹那贱货?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做她春秋明星梦——明星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

怀玉挣扎半晌,终于他也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我得告诉她。让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锁了双眉。

即使宋牡丹那么地整治他,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从没想过保护自己,他去保护她的对头。

“她这样对你,你还肉烂骨头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巴不得姓金的卖了她去还债!”

“她……不过小时候的朋友。”怀玉一念,这决非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热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戏文,都讲情重义,称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个道理,企图说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这一唤,便把她的眼泪唤出来。不知谁家仙乐飘送,撩乱衷肠,她哀伤地看着他,他又唤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克星。她一字一顿:“你不要去!”

她竭尽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险了!她会失去。

他开解着:“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把情势告诉她,劝她回北平去,现在回头也还可以,我不能见死不救。秋萍,你听我说好不好?——她纵有千般不对,不过因为年岁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点,你就权且——”

还没说得明白,段娉婷蓦地鸣金收兵一般,萎顿下来。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测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么都不是,只有“年岁”是她的致命伤,她永远永远,都比她大一点,终生都敌不过她。是因为年岁。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镜中见到遥远的俪影。这一秒照着,下一秒就更老了,刚才熟悉的影儿也就死了,难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将用罄。为赌这一口气,她非得把他攫回来。

她强制着颤抖:

“你一定要去的话……去吧!去去去,”她赶他,“去,不要回来!”一迭声的“去”,与肺腑相违。

怀玉强调道:

“在北平,另有个等着牡丹的人。”

“是吗?”

段娉婷一想,事态可疑:“那,为什么留在上海?为什么要跟了姓金的?她坏给谁看?”

“秋萍,”怀玉省起最重要的一点,“我怎么找得到她?”

哦,当然找不到,你以为凭谁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么?这门径可是要“买”的,出高价。她还为他打听?为他买?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铺好路让狗男女幽会?

“我怎么知道?”

怀玉脑筋一转,便披衣要出门,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挣扎:

“真要去?挑什么地点会面?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

这一说,怀玉又拧了:“我知道有个清静的地方——”

他已经会得安排,也有钱了,他要去:

“你且放过我一回好不好?”

门终被轻轻地关上。

段娉婷面对着那裱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尽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旧美丽但又不保险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来,便把蛋糕摔死,一地混沌的。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气到极点,怎能这样地笑?放过?他一定心里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腾了,流到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滚烫,十分难受,几乎没被妒焰烧死。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攫回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拎起听筒——

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个悚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只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锏?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话倒是有,我不敢说。”

他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我没工夫打哑谜。”

“他们要乐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银行您可以挂个名,占小股。不过说真格的,目标倒在烟土上。一切守秘,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

金啸风一听,暗暗吃惊。

真绝!

乘他落难,并吞来了,当然目标在烟土,法租界里头有十家大的鸦片商,统统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烟贩跟烟馆,则由这十家分别掌握。每逢有特别的大买卖,便抽出“孝敬”他的钱;一年三节:春节、端阳、中秋,他开口要,烟商也就商量凑数,给他送过来,不敢讨价还价。

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有一日在吴淞渔船中,查出私土,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了,报上都登了,私土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账?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囡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把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囡了?

谁起来,谁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地心狠手辣,着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案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心机,但“官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党国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腐败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给他面子,倩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涔涔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弩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到底追随那么久了。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借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快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

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惟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至于全盘地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窜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却是突突、突突乱跳。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懵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现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的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

“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土。”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分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地彷徨。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地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缥缈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奸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欷歔:“——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 LOVE 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分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的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晓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还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爿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情。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蹿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睑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啥,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拼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咻咻地空拳乱击,一时煞不住掣,有点诧异。蓦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头小狗过路的女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头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人都喜欢在日间亲昵地拥吻着她底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这抱着小狗的女主人,乍见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谁遭殃了?庆幸她爱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与她那不寻常的爱人扬长而去。当她需要慰藉之际,完全没有风险。

众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冷笑来衬托呻吟。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上海市的路灯亮了。

与此同时,乐世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红绿的灯饰乍灭,夜空呈现出一片单调乏味的宝蓝色,只在人的错觉里,还留着痕迹。

金啸风默默而又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缔造的王国。国策也是“先安内,后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籁达路的公馆,而是到了霞飞路的宋寓,即使什么也没有了,他都会竭尽全力保存这个小小的安乐窝,给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着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后任务,虽是时移势易,难得他欣然允诺:“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络门闩。

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

“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处心积虑的风流,心里一软,酸楚地,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暮的英雄,一动不动,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到擒来。

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干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倌似的男人,轻怜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地,作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话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地疼。

剧烈地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窜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的,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嗦,浑身战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头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谁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里,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二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昧。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

“瓶子颜色多像双妹嚜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宋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缶拉缶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儿,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就麦管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

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微尘的心事重重地泡。

他伸手接过:“在这寒当里,喝这冰冷的东西,够呛!你先尝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经偷偷尝过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后孜孜再献媚。

“下面给你吃——我又学会了几种新花样。”

不一会,便热腾腾地殷勤地上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