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01自行车1969.2

控制着整个场合,掌握着一种情绪,脸上憋红的麻点里,藏满了世界的风云。你是总统,你是首相,你是从古到今的第一哲人、贤人和圣人。后来我姥娘去世的时候,也是他站桩喊的丧。就是这么一个超拔的伟人,去年冬天我从村里穿过,突然发现他和蔼地和一群草木百姓──我的舅舅大爷们杂坐在一起袖着手蹲在街头晒太阳。为了他的这种平易和可亲,我突然对这场面格外感动。亲爱的人们,不把你们的历史真相揭穿给我们好吗?麻老六表哥,现在你安静地躺在了一片雪落的田野里。30年后我虽然想起的还是对你的崇拜,但历史的真相其实是:在1969年的西北萝卜地里,你已经被一个11岁的少年给埋葬了;和你一块下葬的,还有他那颗对世界充满希望的心。1969年秋天红日高照,我们村庄的男男女女都在西北地刨胡萝卜。虽然秋天的太阳已经不像夏天的烈日那么炎热,但是当你拿着铁耙子在地里刨上两个钟头之后,你的头上还是冒出了密麻的汗珠。刨萝卜的时候世界还很平静,你不时偷看一下麻老六表哥脸上的麻点;但是当大家休息的时候,世界突然在你面前坦露出它血淋淋的创面。它让你猝不及防。一开始你从远处看到一群成年男女扎成一堆在那里嘻笑──后来从这种嘻笑所引起的后果看,扎堆聊天原来就是改变世界格局的开始,于是从此我对茶馆里贴着「莫谈国事」和商店里贴着「不准扎堆聊天」的标语衷心拥护。一扎堆就非扎出问题不可。所以直到现在,我对所有的朋友们或是非亲非故的人站在一起和坐成一圈在那里聊天都从远处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我不知道接着世界上会出现什么轩然大波。我在世界上的恐惧,往往是从议论开始。议论你娘个球?如果1969的秋日一群挖萝卜的成年人不在那里扎堆,那将是一个多么温暖和平静的下午呀。终于,夕阳西下了,暮色起了,远处的村庄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在远处的苍茫中,传来了老牛的叫声和女人们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这个时候我们就该平心静气和心情愉快地收工了。收了工,大家洗一把手脸就可以吃饭了。吃完饭我们还可以点上一袋旱烟。一边吸着旱烟,一边就不能回想些往事吗?但是还没到收工的时候,我们还在萝卜地休息的空间,远处的扎堆聊天突然就变了性质,接着就给了一个11岁的少年当头一棒──他们用事实告诉他,多年来你对麻点的崇拜是多么地滑稽和荒诞。因为玩笑开着开着,几个男女突然将我的麻六嫂给捺到了地上,接着就将她的裤子给扒了下来──真没想到她的屁股还那么白,但是当一个成年女人的大白屁股中间还夹着一团阴毛这时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隔夜的油饼突然第一次展现在一个11岁少年面前的时候,给他目光和心理的感觉就是一阵烈日当头的晕眩和迷离。如果事情仅仅做到这里,这个少年晕眩之后还能把握自己,但是这群成年男女,接着又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胡萝卜,插在了她的屁股和两股之间。这就让这个少年对这个世界从晕眩到达了一种绝望的地步。过去在他的心里,成年女人的屁股是多么地神圣啊。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的屁股顷刻之间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殆尽。如果事情仅仅停留到这一步,这个少年对这个世界还残存着希望,但他接着看到,在这个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中,他所崇拜的麻老六和他脸上的麻点,就距事件的现场近在咫尺,但他一直对这种局面的持续没做出任何反应──整个过程他都看到了,但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甚至还对那些做出这恶作剧的成年人露出一丝讨好的微笑。历史的真相和人皮「唰」地一声就在我的面前给撕开了;血淋淋的创面,一下砸在我的脸上。我的愤怒和委屈,超过了现场的每一个人。麻老六脸上的麻点,开始在我心头的悬崖上一落千丈。我不是愤怒屁股和麻点,我是愤怒我的崇拜。我所崇拜的人呀,原来你在你们中间是这么地没有份量。就好象成年的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在他的朋友中间受到奚落一样。接踵而来的是,一场恶作剧过去,麻六嫂提上裤子,也没有对众人露出懊恼,一边在那里系着自己的裤带,一边像麻老六一样对众人露出讨好的笑容。世界在我面前一下就崩溃了。世界的血淋淋的真相难道就这样注定要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一幕幕地被揭开和暴露吗?接着大家又平心静气刨萝卜,大家又变得心平气和──刚才的一幕顷刻间烟消云散,但是这时有谁知道,在萝卜地一隅,还暴露着一颗少年的血淋淋的心呢──事件消失,伤口并没有弥合。看着你们扒下的是麻六嫂的裤子,其实扒的就是这孩子的心呀。从此你让他怎么再去看那剔牙、放屁和麻点呢?世界已经在他面前出现了坍塌和偏差,你让他怎么将这错误的巨大的历史车轮给调整和转动过来呢?更大的问题还在于:这个沉重的车轮要调向何方呢?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这个少年闷闷不乐。当天收工回家,饭吃着吃着,他突然在那里无声地哭了起来,泪「啪嗒」「啪嗒」就滴到了饭碗里,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姥娘马上问:「白石头,你怎么呢?」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你身上不舒服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是和谁打架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是丢了东西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奇怪:「那是为了什么?」

这个时候白石头一下子大放悲声。哭得那么伤心、忘我和绝望。家里人一下都楞住了。姥娘也受到了感动,也哭着上前抱他:「那个王八蛋欺负俺白石头了,我看石头哭得这么伤心。」

这时俺爹找到了原因,一下阻住俺姥娘:

「不要理他,他是吃饭撑的!」

……

后来我和麻老六还有一次遭遇,就是学校放寒假生产队评工分的时候。这个时候我已经扭曲了世界和自我的关系。我已经变得无可无不可了。而这一切都是麻老六给我造成的。记得是一个月牙偏西的冬夜,村里所有的成年人都聚集到牛来发表哥家评工分。这个时候我看麻老六已经是一只灰老鼠了。由于以前的崇拜和后来的落差,由于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理,我这时看麻老六甚至比他本人的实际分量还要低。但我心里又是多么盼望出现奇迹呀,盼望他突然有一个成长一下高出其它成年人许多以证明我过去的崇拜还是正确的后来的改变和扭曲才是错误的。为了这个奇迹我愿意以牺牲我后来的成长和成熟为代价,让我还回到过去幼稚的还没有揭开生活画皮之前。我宁肯相信血淋淋的创面是虚假的或者是一个误会,麻老六脸上的麻点里,还放射着过去的让我崇拜的夺目的光辉──因为这牵涉到我一生的成长呢。随着我对麻老六崇拜的降低和扭曲,其它所有的成年人在我心头都开始一落千丈──我对世界悲观到了这种程度。但令我失望的是,在自报公议的评分过程中,随着一个个成年男人在那里理所当然地报出了村里的最高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是16分──为什么要定在16分呢?为什么不定到一个整数19分或是20分呢?是受过去中国秆秤和斤两定量16两的影响吗?──不但那些身强力壮的人在报着16分──那还是一个体力较量的年代呀──连村中的瘸子牛黑驴表哥──现在也已经作古了──也理所当然地报了16分。这时麻老六还没有站出来发言呢。随着报分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我的心开始「彭彭」地乱跳,最后紧张得上牙不时敲打着自己的下牙。剩下最后三四个人的时候,麻老六还没有发言。这时为了他能在心里存住气我还有些佩服他呢,说不定他早就胸有成竹才显出这种不卑不亢呢。这时我已经不要求他有什么出人头地的表现,别人16分他非说17分,你现在随着大流别人16分你也16分我就心满意足和达到我的目的了。我就可以在16分上自己再附加上一些理想恢复到血淋淋创面之前。终于,轮到麻老六发言了。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随着麻老六不慌不忙地站起──看他显出这样的大家风度,我一下就感到大喜过望──看来我过去对世界的看法还是正确的后来的扭曲仅仅是一个误会。看,他还在那里说调皮话呢。说:

「我不着急。让你们先报,你们报完了我再报。」

我差点要为他鼓掌了。但这时众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牛来发仗着是在他家开会,已经在那里居高临下地说:

「少废话,报你的底分。」

这时我发现麻老六再一次暴露了自己的本相,在牛来发的逼迫之下,他一下就慌了神和乱了方寸。牛来发,我操你妈。看来以前的不慌不忙和让众人先说都是假的,你不先说放到最后说并不是大家风度的体现而是你先前不敢说的一种胆怯──不敢在众人还没说的时候在世界上先说,现在到了不能不说的情况下你一下就不知该怎么说了。接下去的结果就可想而知,还没等别人动手他就自己揭了自己的老底和降低了自己的底分──你连在胡萝卜地的表现都不如。他慌乱地说:

「既然你们报16分,我就报15分吧。」

说完这个,还讨好地对众人笑了一下。甚至对这讨好和自我的降低也没有信心,接着又找出一个自我的旁证来巩固自己已经降低的地位──这时他做出一种有意无意的姿态在那里解释:

「去年是15分,今年还是15分。」

屋里当然就哄堂大笑了。世界在我的面前一下彻底崩溃了。我所有亡羊补牢的幻想再一次被他亲手毁灭。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暴露出它真实的创面。但这时我没有随着众人笑。就像一个女人多少年之后看到已经破落的旧情人一样在那里绷着脸一言不发,同时在心里百感交集地咬着牙根说:「该!」

这时一块坐在房车里的道貌岸然和春风得意的现任丈夫惊诧的问:

「亲爱的,你怎么了?」

你这时想起了早年的爹的一句话,颤抖着身子愤怒地说:

「没有什么,吃饱撑的!」

丈夫马上睁圆了大眼,在那里左右转头和莫名惊诧。丈夫这时也感叹了一声,这个世界确实让人匪夷所思呀。

1969年,我骑着一辆花爪舅舅的羊角把自行车──自行车没有闸,下坡的时候要把右脚放到正在飞速行走的前胎上抑制它的速度,鞋底上立即飞溅出一片火花;当然前后也没有挡泥板,没有车铃──春风得意地和牛长顺表哥并肩飞行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记得那天风和日丽,上午出发,一直骑到太阳偏西──我们一块去百里之外的三矿去接两辆煤车。他去接他的爹爹牛文海,我去代人接花爪舅舅。他们拉着两辆架子车出发已经两天了,现在已经在百里之外的煤矿装上了无烟煤,今天开始往回返了。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路途的何处相遇,但正因为这种相遇的模糊性和不可知性,就更加挑起了接车人和被接者之间的兴趣。就好象我们在捉迷藏的时候不知道捉人的和被捉的能在何处相遇一样,当我们相遇的时候双方都发出一阵惊呼。后来这次接车的阴差阳错给30年后留下了充足的谈资。当然,对于当年来讲,作为一个11岁的少年,本来是没有到百里之外接煤车这种资格的;到百里之外接车这样的历史重任说什么也不会降临到他头上;当年的接车,也是成年人的一种特权。每到冬天的傍晚,我们这些嘴上刚刚长出嫩毛的小公鸡正在村里做着老生常谈的捉迷藏游戏,突然就会听到村头在喊:「接车的回来了!」

我们马上自卑地停止自己虚假的儿童游戏,正在捉人的和正在被捉的都从不同的地点不约而同地跑到村头,开始和众人一起眺望。这时我们就羡慕地看到两辆或三辆煤车、接人的和被接的远远地从天边走了过来──可见我们的童年是多么地寂寞啊。刚开始是两三个黑点,渐渐越来越大。终于,他们到达了我们村头。本来这些接者和被接者应该十分疲劳,但是当他们回到村头和熟悉的乡亲面前,倒是一下显得更加精神焕发。拉着重载的煤车,做出让人不好接近的模样──个个黑着脸不说话,旁若无人地从众人脸前穿过。这时众人小声议论:

「这次他们接车,比路之信他们那次要早回来半个时辰呢。」

「这几车煤也比上次好。」

「碳多。」

「看,乌亮乌亮的。」

「装得比上次满。」

「刘黑亭会装煤。」

……

但刘黑亭们仍不与围观的人搭话,头也不回地就把煤车拉到了自己的场院。这时我们又悄悄地跟到了他们的家中,人一下就站了他们一场院。这个时候我们决不再谈今天晚上接着再干什么,刚才的游戏还玩不玩了──谁要再提这些,所有的小公鸡都感到是一种耻辱。今天晚上是一个拉煤和接人的晚上。故事只能有一个中心。我们这时宁可把自己忘掉,来当一个成年人故事的探头探脑的听众──我们光着脊背的精瘦的小身子,我们满地里野跑地脚丫子,这个时候都胆怯地自我收缩。往往这个时候,村里德高望重的生产队长刘贺江聋舅舅已经来到了。他踱着方步来到院子。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有资格来盘问这场拉煤接车游戏的人。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可以来分享这场游戏乐趣和快乐的特权阶层。接车的和被接的本来都还黑着表情在瓦盆里洗着自己的头脸,这时都从瓦盆上仰起头,笑吟吟地与刘贺江聋舅舅搭话。更有甚者,他们为了突出刘贺江聋舅舅的到来,已经开始拿我们这些孩子剎气了──用贬低我们来证明刘贺江的重要。──一个接车者或是拉煤者会向我们这些围得水泄不通的1969年的小流氓叱呵道:

「大人在这里说话,大人在这里说煤车,大人在这里说接人,有什么好听的?」

「每次都是一群孩子,弄得一院子腥气,还不快滚!」

但是我们不滚,好不容易才盼到这样一个夜晚,你让我们滚到哪里去呢?我们只是向后又退了一步,人圈子又往外撤了撤──以给故事的主角腾出更大的表演场地,接着又臊眉耷眼地不动了。当然这个时候故事的主角也是需要观众的时候,他们也并不是真要把我们赶走。双方都心照不宣。刘贺江聋舅舅这时已经很快进入了角色,为了显示他的大度,竟视而不见地对我们摆了摆手──这摆手的本身也从客观上制止了别人对我们的继续叱呵的轰赶,于是大家开始把精力集中到拉煤和接车的成年游戏上。刘贺江舅舅问:「还是在三矿拉的吗?」

谈话一开始就出现了成年人的口吻──「三矿」,什么三矿?哪个第三,全称是什么?──一个简称和省略,马上就缩短了我们和「三矿」的距离──游戏的开头就不凡。刘贺江聋舅舅,我们崇拜你。于是我们在以后的捉迷藏游戏中,也开始时兴这种省略的句式。

「是在场子藏吗?」

而不说是「打麦场」或是「打谷场」。

「是在碾子哪吗?」

而不是说是石磨或是米碾。

接车的或是拉煤的,当然这个时候主要是拉煤的──有时也有个别接车者要提前插嘴,但是马上就被刘贺江聋舅舅的手势给压了回去──你接人是在半路,怎么能提前插嘴呢?故事的叙述不就乱套了吗?──于是主要是拉煤的马上回答:

「聋叔,还是在三矿。」

刘贺江聋舅舅在架子车上磕着自己的烟袋:

「过磅还是矿上的老马吗?」

被接的搭着接人的:「还是那个老马。」

又有人插嘴:「刚到的时候老马不在,端着饭盒吃饭去了。等了他半天,才将他等回来。」

刘贺江聋舅舅这时倒有些不在意──到底是不在意老马吃饭呢,还是不在意另一个叙述者多嘴呢?──地摆了摆手,转着煤车看:「今年的碳块好象不比去年大么,怎么刚才娘们小孩在村头喊着大呢?」

拉煤的答:「是不比去年大呀。」

还有人献媚地往下挖了挖车上的煤,以证明果然不比去年大:「娘们小孩说话,有什么正性!」

这句话打击面挺大。正在围观的娘们小孩,个个又往回缩了缩身子──我们刚才确实有些虚张声势──在我们看来一个很重要的需要靠虚张声势来强调它品格的事情,在刘贺江聋舅舅这里,却马上对它进行了还原。这时刘贺江聋舅舅又漫不经心地问接车者:「你们是什么地方遇上的?」

虽然仍是漫不经心,但我的娘,这可是游戏的关键的主题。于是大家一下又紧了紧人圈。但一到关键时候,接车的和被接的倒有些犹豫了──万一回答得不准确呢?谁知这准确符不符合刘贺江聋舅舅的心思呢?最后会是一个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沉稳的老者站了出来,承担起在最后的关头把球踢进网的重任。一到关键时候,还是得依靠老同志呀。这个时候可能是正在沉稳地擦汗的刘黑亭他爹也就我的刘扎舅大义凛然地站出来答:

「在什么地方接上的?还是在老地方,就在三十里坡!」

先假设一个疑问,又说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老地方」,接着再说出具体的地点和事实,30年之后我再重新思量这句话时,才知道刘扎舅真是一只老狐狸。但就是这样一只老狐狸的回答,村里的权威刘贺江聋舅舅并没有满意──他这不满意是多么地深入人心长我们的志气和灭敌人的威风呀。──刘贺江聋舅舅皱了皱眉:

「话不能这么说,三十里坡当然是三十里坡,谁接车都在三十里坡相遇,想你们也接不到别的地方去!但三十里坡三十里坡,到底接在哪个地方?是在大上坡前呢还是在大上坡后呢?」

众人忙一齐地说:「在大上坡后!」

见他们这么回答,刘贺江聋舅舅倒有些兴奋起来:

「是这样么?那接着往下坡走的时候,一个人架上辕,十五里大下坡,不就可以一边跑一边让车子架起来吗?」

不管是接人的还是被接的,这时都跟着兴奋了,在那里比划着说:

「就是嘛,架起来能一下往前蹿一箭之地。」

刘黑亭还凑到刘贺江的脸上补充说:「叔,当时我还让我爹坐到了煤车上。是不是爹?」

刘扎舅马上响应:「坐在车上像驾云。」

三十里坡也成了我们这群小流氓十分向往的神秘地方。虽然当时我们还没有妄想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我们能到三十里坡去接趟煤车呢?但是我们接着在我们孩子的游戏中,就已经开始模仿了。接下去几天我们可能就不玩藏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始玩接煤。谁去拉煤,谁去接车,当然在三矿过磅的还是老马──老马呀老马,从我的童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你呢,你也是我们少年时代崇拜的一个偶像呢──当然老马又拿着饭盒打饭去了,接着老马端着饭盒──那时我们也没有见过饭盒,对饭盒我们也有神奇的向往──就回来了,老马还让着我们:

「吃了没有?没吃就一块吃吧!」

我们集体摇着手:「吃吧老马,我们已经吃过干粮了。」

接着就是称煤。煤还是和去年的块一般大。接着拉上煤车就走上回头路。拉煤的还在路上,接人的就已经出发了。还是相遇在老地方,还是接到了三十里坡,当然是接在大上坡之后,接着我们架起车子飞一般地如同驾云……但我们从来没有想到眼下和目前,我们中间突然会有一个人真的像成年人一样去接煤车,去接端饭盒的老马,一接接到了老地方,接着就在三十里坡腾云驾雾。──这个唯一的特殊的一下就跨越和跳出这群小流氓的鹤立鸡群的人是谁呢?他就是我。现在我就和成年的伙伴牛长顺一起,骑着没闸的自行车奔向了煤矿、老马和三十里坡。──当然,本来我是没有这个幸运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突然的擢升和超拔,就像成年之后单位对人的任用和提升一样。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白石头是憨人有个楞头福。──遥想1969年,它还真不是一个平凡的年头。本来不管在村里人眼里,还是在被接的煤车之一的拥有者花爪舅舅家里,一开始都没有这个考虑;接车的人选早三天以前就圈定了,不是刘黑亭,就是李大春,反正都是接车接惯了已经不拿接车当回事的人。但是这时花爪妗妗的娘家爹腿上的老鼠疮犯了,而我娘过去腿上也长过痈疮,花爪妗妗到我家借疮药──药一贴在疮上,随着长疮人的大哭小叫,疮里的脓水就流了出来;当时在俺娘的哭叫声中,脓水整整流了一盆。剩下的一撮类似枪药的黑末末,用一块旧报纸包着,和俺娘平日梳下的杂乱无章的头发杂在一起,塞在我家的任意的一个墙窟窿里。俺娘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历史将要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刻,一开始还唠唠叨叨,不愿借药──说着这药来的如何不易;在花爪妗妗已经感到绝望的时候,俺娘突然又决定把这疮药借给她爹。「想我的老鼠疮也不会再犯了。」俺娘还在那里自我安慰。花爪妗妗捧着这一撮疮药,也是一时激动,无以回报,就拿原则作了交易,想着自己家还有一辆煤车在百里之外的焦作府,这时就拋弃了刘黑亭和李大春,临时决定改换接车的人选。──她老人家哪里知道她一时激动做出的决定对我今后一生的影响呢?──这才是我对这次接车的大书特书的重要原因。当时不管是我,还是爱动不动就从头发上往下掉虱子的娘,或者已经做出这种重大历史决策的花爪妗妗,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决策的深远的历史意义,因为当时我们仅仅在一些现实的可行性上又进行了考察──现在看来,那些可行性和现实性与长远的历史意义比较起来──真是给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撬动整个地球──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在现实的理论问题上进行纠缠呢?当这种决策一经形成,首先提出怀疑的不是花爪妗6。哉庵置敖统疤岱ǜ械匠跃鸵苫蟮牡故前衬铩K谀抢锵衩榍槿艘谎对睹榱宋乙谎郏加糜行┬呱牧成颓坏魉担a

「他行吗?」

没想到花爪妗妗却更加坚决了,做出敢做敢当的样了说:

「怎么不行,看他那个头,都已经长成了。上次我听他说话,好象都变声了。」

俺娘:「变声倒是变声了。但这是接车呀,谁知道他接到接不到呢?」

花爪妗妗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他变声,就一定能接到!」

说完,捧着疮药,一撅一撅地走了。感谢你花爪妗妗,你对主意和正义的坚持,显示了你的卓尔不群;如果你是一个领导或领袖的话,你一定能做出些不同常人的决策。一个对我具有长远意义的历史事件,就这样在30年前露出端倪和露出它的老鼠尾巴来了。两个一时激动的娘们之间的讨论,一下就把我从过去的固定的社会位置上给提前超拔出来了。我也是少年得志呀,我也是英雄回首当年呀,就这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1969年的秋天的早晨,我终于在众多伙伴和小流氓的羡慕和嫉妒之下,在他们恨得牙根疼的「霍霍」磨牙声中,开始像成年人一样旁若无人地一偏腿就潇洒地上了花爪舅舅的羊角把没有前闸和后闸脚踏子也是一决枣木疙瘩的自行车和另一个成年人牛长顺表哥一起上路接车了。马上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出去时是一个样子,回来时就不一样喽。朋友们,再见子。超拔的过程就这样形成了。──那是一个怎样年龄的季节啊,那是草长莺飞的的季节,那是花朵隐约可见的季节,那是放声歌唱的季节,那是红口白牙的季节,那个时候你还不会抽烟,你还没有受到自然和人的污染,当人凑近你身边,还能闻到一股奶腥气呢──30年后,你浑身污浊,眼珠变黄,清早起来就一身臭气,连你刚刚睡过的屋子都一团浑浊。人的希望和青春期就这么短吗?刚刚上坡就开始下坡了吗?不是三十里坡吗?不是十五里对十五里吗?难道上坡的有希望的路只是二里或三里,接着就是将车子架起来顺坡下驴和随波逐流了吗?30年后,哪里还有你一点真面目呢?哪里还有一点1969年的影子呢?当你身处1969的时候你并不觉得1969怎么样,那时你倒是盼着早一点逃出1969,你对所有的成年人和对1979倒是充满了羡慕,但是当你到了1979、1989和1999的时候,你怎么倒是突然想起1969了呢?为什么要把考察一个固定的村庄和社区的时间定在那个时候呢?仅仅是因为你在1969学会了骑自行车吗?──写到这里你突然又意识到,绝对不是,除了自行车,更重要的是你1969的老朋友30年后有的还尚在人间,有的却已经开始急速地离开这个世界了;因为故友的一个个离去,你开始感到村庄越来越失去它的分量。这时你却想在心中来一个厚重的还原,以表示你对30年后轻飘的抗议。虽然那个时候的房子都是土墙,虽然寨墙上掉落下的土都是些无力的细末,但是在你心中,那却是一个有力的蓬勃向上的年代呢。压迫的苦难,开始像返潮的水一样涌满你的心间。不是自行车和11岁,在历史和现实的任何时期,都有一大批和十几亿的11岁,而不可怀疑和更改的1969年,却永远不在这个人间了。到了1996年,当时主要与你相处的人,现在不都离开村庄躺到白皑皑的雪野之上了吗?姥娘不在了,刘扎舅不在了,老狗妗不在了老狗舅也不在了,牛文海不在了老得舅也不在了,晋朝增不在了牛长富也不在了,牛长富22岁就不在了牛长富老婆18岁就不在了,留保妗妗不在了东西庄的桥也不在了…………军队已经失去了主力,现实就像是当年墙上掉下来的无力的细土一样已经没有力量,连林彪都不在了,这个时候当我们要回首和考察一个村庄的时候,我们不把它放到1969年还能放到别的什么年头呢?别的年头还有什么意义和代表性呢?白石头在开始操作这个考察的时候,甚至在被考察的村庄里亲人名字的取舍上一开始还遇到了苦恼。是继续用前三卷中乡亲们的外化的和张扬的名字──是用曹成、袁哨、孬舅、猪蛋、瞎鹿、六指、沈姓小寡妇、女兔唇、白蚂蚁、冯·大美眼、基挺·米恩......──呢?还是用他们1969年实在的和不张扬的名字呢?苦恼了一个礼拜。最后仅仅是为了更好的纪念和感怀,为了历史的真相和对历史负责,为了还一个正常的村庄原貌为了1969,为了用巨大的现实的铅铊的水桶来坠住过去小刘儿的胡思乱想的飞扬的气球,才决定采用1969的乡亲们的真实姓名。于是,曹成大爷、袁哨大爷、孬舅、猪蛋、瞎鹿叔叔、六指叔叔,亲爱的沈姓小寡妇、女兔唇、白蚂蚁、冯·大美眼、基挺·米恩……开始纷纷退场。临退场之前,我们还有一番依依不舍呢。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过去的叔叔大爷们,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感谢你们在过去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对我的照看,临分手之前,请受小刘儿一拜。请原谅现在操作文字的已经不是我而是白石头了。我也已经白发苍苍和老眼昏花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也许这也就是我们文字缘的结束和永别?接着粉墨登场的,就是吕大、吕桂花、秃老顶、刘老坡、刘花堂、麻老六、麻六嫂、金枝、玉叶、路之信、聋舅舅刘贺江、牛来发、牛文海、花爪舅舅、牛长顺、牛长富、牛金香、牛顺香、刘屎根、刘黑亭、刘黑亭他爹刘扎舅、李大春、老狗妗、牛力库、老得舅、长富老婆、留保妗、当前还有俺姥娘……──我和白石头的唯一区别就是,我前边的张扬的人物都是不死的和永生的,而白石头现在操作的人物大部分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是人去楼空和物在人亡;我的村庄永远生机勃勃,而他的村庄30年后已经凋零破败,于是他就要回到生机勃勃的1969。故友旧交,被白石头唯一留下的,就是白石头这样一个名字,还有一个出现不多但因为白石头对她情有独钟目前在巴黎居住的他总说他有一个远在天边的朋友那就是过去的女兔唇。不过现在她的嘴唇已经缝合了于是说起来也不是过去的她而是一个崭新的女兔唇。最后唯一留下的是他自己。你好,白石头,让我握一握你的手,我亲爱的朋友。白石头这个时候倒感动得扑到我怀里哭了。虽然我们在历史上有过许多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但是现在通过一个历史的交接,我们终于走到了一起。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和近在眼前的亲人呀。到了这一卷结束的最后一章,再让我们相会吧。亲爱的白石头,接着说你的吧,在历史面前,让我们告别伤感,接着说你的1969年和你的自行车吧,接着说你的土墙和寨墙吧,接着进行你的回顾和考察吧,你重任在肩,你路途遥远,你远离家乡,现在却要把已经稀释的年份和村庄再充填和稠密起来,把已经无影无踪和历史烟云从现实的水塘里再打捞出来,说起来也不容易呢。我们也是殊途同归。白石头这个时候也为自己的伤感不好意思起来,这才破涕为笑,问:

「我这么做,是不是也是一种肤浅呢小刘儿哥哥?」

接着又不放心地说:「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怀疑呢?」

我忙正色说:「历史的浓淡,从来不包含肤浅,肤浅的是现在,是现在的我!」

说完我又补充一句:「何况前边我写的都是成年人的游戏,现在由你用孩子们的感觉来坠住前边的感觉也很合适。起码在艺术上就有弹性、反拨力于是也就符合艺术的悖反原理──正是因为悖反,所以才叫并行不悖呢。」

这时白石头倒有些激动,忙点头如鸡啄米:「我就是这样认识的,我就是从这几个方面出发的。」

接着又不放心的问:「不真是这么认为的吗?你不是在讽刺我吧?」

我将手放到头顶:「我对着上帝和俺姥娘起誓,我也真是喜欢1969年,那个时候我和你一样,不也是一个翩翩少年吗?那个时候俺姥娘不是还在吗?」

话到这种地步,白石头终于放心了,当然仍不好意思地看了过去的同事一眼,接着开始重操旧业,接着继续叙说自己的1969年和自己的自行车──

1969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因为一撮在破报纸里包着的老鼠疮药而和成年人牛长顺风光地飞行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记得当时花爪妗妗在自作主张和做了重大决策之后,拿着老鼠疮药离开我家之前,突然又有些犹疑和不放心了,接着她把这种整体的不放心落实到一个具体的细节上,她问俺娘:「他会骑自行车吗?」

多么感谢俺娘呀,她平时虽然优柔寡断,但遇到大事,总是一个大事不胡涂的人,在别人对我做出决定的时候她倒有些犹疑,现在当别人犹疑的时候她倒在那里坚定了。这时她坚定的说:

「他会骑自行车,都会骑半年了,都不用往大梁上绑棉袄了!」

虽然我和牛长顺这次接煤车的结果并不理想──再也没有那么不理想了──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开始接车时候的兴奋,对前边被接和突然重逢的期待和畅想──由于我这股新鲜血液的注入,连本来已经沈稳的成年人牛长顺表哥都有些兴奋了。本来他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啊,现在对我这个刚刚加入队伍的新兵向一个老兵油子提出的种种问题,竟回答得那么耐心和不厌其烦──30年后想起来,也许一开始他对这些幼稚的问题还有些不耐烦和感到好笑,但是随着问题的深入,他也终于上当开始加入其中和同流合污了。已经快30岁的牛长顺,终于也顺着我的思路开始精神焕发了。还有一种可能是,虽然他以前接车比我多,但是接车过程中的种种问题说不定他也没来得及思考呢──太见怪不怪了;现在随着我一个个问题的提出,他是不是也开始从另一个新的角度重新思考了呢?──说不定正好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考的机会呢──如果不是由于我的提问在出发的前面挂起一串灯笼的话,他的思路旧址说不定还永远停留在黑暗之中呢。看着外边的天黑,说不定仅仅出于懒意他就不愿钻出冬夜的被窝了。当我的思想在外边叩门的时候,他会在屋里对着窗户拒绝:

「我已经脱了衣服了呀。」

但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从温暖的被窝钻了出来,跟着我走到了冰天雪地之中;走着走着,也和我一起兴奋起来──为了这个转换,为了他能跟我上路在我的引导下终于也兴奋起来我被他也深深地感动了。长顺哥哥,没想着你在生活中这么平易近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成年人平等交往。你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当然这种气氛的形成,跟他刚刚上路自行车的脚蹬子就出了问题也有关系。这时他偏着头征求我的意见:

「脚蹬子坏了,修好得一阵功夫,要不你撇下我先走?」

我理所当然地当即予以拒绝:

「长顺哥哥,这叫什么话,你的车子坏了,我的没坏,你让我把你扔到半路不管吗?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接着我观察长顺哥哥的脸色,长顺哥哥果然被我的回答打动了。他温柔地看了我一眼说:

「那你就等等我,等我修好脚蹬子咱们还一块走。」

我扯着变声的嗓子说:「哎,这就对了。两个人一块出去,就该同甘共苦。假如我的脚蹬子出了问题,你能把我老弟扔到半路上吗?」

长顺哥哥梗着脖子说:「那当然不能。」

我说:「这不就结了。咱们废话少说,还是赶紧修好脚蹬子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