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劫数.1

东山在那个绵绵阴雨之晨走入这条小巷时,他没有知道已经走入了那个老中医的视线。因此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也就无法看到命运所暗示的不幸。

那个时候,他的目光正漫不经心地在街两旁陈列的马桶上飘过去,两旁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出现了无数微小的爆炸。尽管雨水已经穿越了衣服开始入侵他的皮肤,可四周滴滴答答的声音,始终使他恍若置身于一家钟表店的柜台前。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小巷之中。由于对待自己偷工减料,东山在这天早晨出门的那一刻,他就不对自己负责了。后来,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似的,在一个像口腔一样敞开的窗口,东山看到了一条肥大的内裤。内裤由一根纤细的竹竿挑出,在风雨里飘扬着百年风骚。展现在东山视野中的这条内裤,有着龙飞凤舞的线条和深入浅出的红色。于是在那一刻里,东山横扫了以往依附在他身上的萎靡不振,他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汹涌激情。就这样,东山走上了命运为他指定的灾难之路。

直到很久以后,沙子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天上午东山敲开他房门时的情景。东山当初的形象使躺在被窝里的沙子大吃一惊。那是因为沙子透过东山红彤彤的神采看到了一种灰暗的灾难。他隐约看到东山的形象被摧毁后的凄惨。但是沙子当初没有告诉他这些,沙子没有告诉东山可以用忘记来解释。听完了东山的叙述,一个肥大的女人形象在沙子眼前摇晃了一下。沙子准确地说出了这个女人的名字:

“露珠。”沙子又说:“她的名字倒是小巧玲珑。”

然后沙子向东山献上了并不下流的微微一笑,但是东山不可能体会到这笑中所隐藏的嘲弄。

东山走后,沙子精确地想象出了东山在看到那条肥大内裤以后的情景——东山热血沸腾地扑到了窗口上,一个丑陋无比并且异常肥大的女人进入了他的眼睛,经过一段热泪盈眶的窒息,东山用那种森林大火似的激情对她说:

“我爱你!”沙子也想象出了露珠在那一刻里的神态。他知道这个肥大的女人一定是像一只跳蚤一样惊慌失措了。

呈现在老中医眼中的这条小巷永远是一条灰色的裤带形状,两旁的房屋如同衣裤的皱纹,死去一般固定在那里。东山就是在这上面出现的。那个时候,露珠以一只邮筒的姿态端坐在窗口,而她的父亲,这个脸上长满霉点的老中医却站在她的头顶。他们之间只有一板之隔。老中医此刻的动作是撩开拉拢的窗帘一角,窥视着这条小巷。这动作二十年前他就掌握了,二十年的操练已经具有了炉火纯青的结果,那就是这窗帘的一角已经微微翘起。二十年来,在他所能看到的对面的窗户和斜对面的窗户上,窗帘的图案和色彩经历了不停的更换。从那些窗口上时隐时现的脸色里,他看到了包罗万象的内容。在这条小巷里所出现的所有人的行为和声音,他都替他们保存起来了。那都是一些交头接耳,头破血流之类的东西。自然也有那种亲热的表达,然而这些亲热在他看来十分虚伪。二十年来他一直沉浸在别人暴露而自己隐蔽的无比喜悦里,这种喜悦把他送入了长长的失眠。

东山最初出现在老中医视线中时,不过是一个索然无味的长方形。他在雨的空荡里走来。然而当东山突然站住时,老中医才预感到将会发生些什么了。在此后一段日子,老中医因为未能更早地预感,他无情地谴责了自己的迟钝。那时候在东山微微仰起的脸上,他开始看到一股激情在汹涌奔泻,于是他感到自己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不久之后东山的身影一闪消失了,他知道东山已经扑到了露珠的窗口。接着他便听到一声如同早晨雄鸡啼叫一般的声音。

面对东山的出现,露珠以无可非议的惊慌开始了她的浑身颤抖。这种出现显然是她无时不刻期待之中的,然而使她措手不及的是东山的形象过于完美。她便由此而颤抖起来。因为身体的颤抖,她的目光就混乱不堪,所以东山的脸也就杂乱无章地扭动起来。露珠隐约看到了东山的嘴唇如同一只起动了的马达,扭曲畸形的声音就从那里发出。她知道这声音里所包含的全部意义,尽管她一点也无法听清。

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几只麻雀撞在窗玻璃上的声音,这种声音来到时将东山的滔滔不绝彻底粉碎。她知道那是父亲的声音,父亲正在窃窃而笑。他的笑声令她感到如同一个肺病患者的咳嗽。她知道他已经离开了窗口,确实如此,老中医此刻正趴在地板上,那里有一个小孔,他用一只眼睛窥视露珠已经很久了。在此后的时间里,东山像一只麻雀一样不停地来到露珠的窗口,喳喳叫个不止。然而在这坚强的喳喳声里,露珠始终以忧心忡忡的眼色凄凉地望着东山。东山俊美的形象使她忧心忡忡。在东山最初出现的脸上,她以全部的智慧看到了朝三暮四。而在东山追求的间隙里,她的目光则透过窗外的绵绵阴雨,开始看到她与东山的婚礼。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被抛弃后的情景,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这情景上面。

每逢这时,她都将听到父亲那种咳嗽般的笑声。父亲的笑声表明他已经看出了露珠心中的不安。于是在第二天的夜晚来到以后,他悄然地走到了露珠的身后,递过去一小瓶液体。正在沉思默想的露珠在接过那个小瓶时,并没有忘记问一声:“这是什么?”“你的嫁妆。”

老中医回答,然后他又咳嗽般地咯咯笑了起来。在父亲尖利的笑声里,露珠显然得到了一点启示。但她此刻需要更为肯定的回答。于是她又问:

“这是什么?”“硝酸。”父亲这次回答使她领悟了这小瓶里所装的深刻含义。她将小瓶拿在手中看了很久,但她没看到那倾斜的液体是什么颜色。她所看到的是东山的形象支离破碎后,在液体里一块一块地浮出,那情形惨不忍睹。然而正是这情形,使盘旋在露珠头顶的不安开始烟消云散。露珠开始意识到手中的小瓶正是自己今后幸福的保障。可是她在瓶中只看到了东山的不幸,却无法看到自己的灾难。

于是露珠对东山爱情的抵制持续了两天以后,在这一刻里夭折了。事实上露珠在最初见到东山时,她在内心已经扮演了追求的角色,所谓抵制不过是一本书的封面。

当翌日清晨东山再次以不屈的形象出现在露珠窗口时,呈现在他眼前的露珠无疑使他大吃一惊。

正如后来他对沙子所说的:

“她简直像是要从窗里扑过来似的。”

在那十分迅速的惊愕过去以后,东山马上明白他们的位置已经做了调整。眼下是他被露珠狂热的追求压倒了。他立刻知道结婚已经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那时候开始的这场雨还在绵绵不绝地下着。因为是在雨中认识,在雨停之前相爱,所以东山感到他们的爱情有点潮湿。但是由于东山的眼睛被一层网状的雾瘴所挡住,他也就没法看到他们的爱情上已经爬满了蜒蚰。

所有的朋友都来了,他们像一堆垃圾一样聚集在东山的婚礼上。那时候森林以沉默的姿态坐在那里。不久以后他坐在拘留所冰凉的水泥地上时,也是这个姿态。他妻子就坐在他的对面,他身旁的一个男人正用目光剥去他妻子的上衣。他妻子的眼睛像是月光下的树影一样阴沉。很久以后,森林再度回想起这双眼睛时,他妻子在东山婚礼最后时刻的突然爆发也就在预料之中了。森林的沉默使他得以用眼睛将东山婚礼的全部过程予以概括。在那个晚上没人能像森林一样看到所有的情景。森林以一个旁观者锐利的目光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不仅如此,他还完成了几个准确的预料。所以当广佛一走进门来时,森林就知道他将和东山的表妹彩蝶合作干些什么了。那个时候他们为他提供的材料仅仅只是四目相视而已,但这已经足够了。因为森林在他们两人目光的交接处看到了危险的火花。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森林是正确的。那时候东山的婚礼已经进入了高潮。森林的眼睛注视着一伙正在窃窃私语的人的影子,这些人的影子贴在斑驳的墙上。他们的嘴像是水中的鱼嘴一样吧嗒着。墙上的影子如同一片乌云,而那一片嗡嗡声则让他感到正被一群苍蝇围困。彩蝶的低声呻吟就是穿破这片嗡嗡声来到森林耳中的,她的呻吟如同猫叫。于是头靠在桌面上浑身颤抖不已的彩蝶进入了他的眼睛。而坐在她身旁的广佛却是大汗淋漓,他的双手入侵了彩蝶。广佛像是揉制咸菜一样揉着彩蝶。一个男孩正在他们身后踮脚看着他们。森林在这个男孩脸上看到了死亡的美丽红晕。

尽管后来时过境迁,然而森林还是清晰地回想出露珠当初像涂满猪血一样红得发黑的脸色,和坐在她身旁东山躁动不安的神态。他甚至还记起曾有一串灰尘从屋顶掉落下来,灰尘掉入了东山的酒杯。他始终听到东山像一个肺气肿患者那样结结巴巴的呼吸声,他觉得自己听到的是一种强烈的欲望在呼吸。因此当东山莫名其妙地猛地站起,又莫名其妙地猛地坐下时,他感到东山已经无法忍受欲望的煎熬了。他看到东山坐下以后用肩膀急躁地撞了撞他的新娘。当新娘转过头去看他时,他向她使出了诡计多端的眼色。而她显然无法领会,因为她的头又转了回去。可是她随即就大叫一声,这一声使那些窃窃私语者惊慌失措。显然东山在她身上最肥沃处拧了一把,她于是又将眼睛交给了东山,东山这一次使出来的眼色已经肆无忌惮了。森林感到东山的眼色与对面那扇门有关,那扇门半掩着,他看到一张床的一只角。

沙子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进来以后并没有利用一把空着的椅子,他背靠着门站在了那里。于是森林仿佛看到在一条空荡的街道拐弯处,在一只路灯空虚的光线里,站着一个瘦长的人影。他发现沙子的目光始终逗留在某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头上。那个时候他从沙子神秘的微笑上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他的这种先兆在不久之后得到了证实。因此在几天以后,森林带着广佛的骨灰敲开沙子在屋门后,他向沙子揭穿了这个阴谋。尽管沙子在那一刻里装着若无其事,但他还是一眼看出了沙子心中的不安。

在沙子进来之前,森林发现妻子的眼睛已经不仅仅是阴沉了,里面开始动荡起愤怒的痛苦。可是森林那能够看出沙子诡计的锐利目光一旦投射到妻子身上时,却变得格外迟钝。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他仍然没有准备到妻子的突然爆发。

那时候东山依然在使着眼色,可他的新娘因为无法理解而脸上布满了愚蠢。于是东山便凑过去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什么,总算明白过来的新娘脸上出现了幽默的微笑。随即东山和他的新娘一起站了起来。东山站起来时十分粗鲁,他踢倒了椅子。正如森林事先预料的一样,他们走进了那个房间。但是他们没有将门关上,所以森林仍然看到那张床的一只角,不过没有看到他们两人,他们在床的另一端。然后那扇门关上了。不久之后,那间屋子里升起了一种混合的声音,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时近似刷牙声。在这混合的声音里最嘹亮的是床在嘎吱嘎吱响着。森林微微一笑,他想:

“一张破床。”这一顷刻那一片嗡嗡声蓦然终止,那些窃窃私语者都抬起了梦游症患者一样的脸来。森林注意到广佛开始腾出手来擦汗了,于是彩蝶靠在桌面上的头也总算仰起,在她仰起的脸上,森林看到了一种疲倦的紫色。那个男孩也不再踮着脚,他开始朝那扇门奇怪地张望。

森林是在这时看到沙子实现了他的诡计。他看到沙子微笑地走到那个正在凝神细听的姑娘身后,沙子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剪刀,剪刀在灯光下一闪之后,那姑娘便失去了一根辫子。于是森林看到姑娘的头颅像是失去重心一样摇摆了过去。沙子往后退去时仍然在微笑,他一直退到门旁。可是不一会森林发现沙子已经坐在妻子的身旁,沙子从门旁到那里的过程,森林没有看到。这时候那扇门似乎在微微抖动了,里面的声音像风一样打在门上。森林感到那声音像是从油锅里煎出来似的热气腾腾。随后森林听到这混合在一起的声音开始了运动。那声音在屋内抱成一团,并且翻滚起来。仿佛从床上掉落在地,滚到了墙角,又从墙角滚到了床底下。于是森林清晰地分辨出了两种声音。他听到了柳枝抽打玻璃的尖利声和巨石从山坡上滚下时的沉重喘息。他体会到这两种声音所形成的对抗。然而对抗是暂时的,不久之后它们便趋向了和解。它们从狭路相逢进入剑拔弩张的高潮后,又立刻跌了下来,这两种声音开始同舟共济了,并且正在快速地远去。此后一片平静呈现了,如同呈现了一片没有波浪的湖面。

然后屋内响起了比口哨还要欢畅的脚步声,接着那扇门打开了。东山首先走出来,他脸上的笑容像是一只烂掉的苹果,但他总算像一个新郎了。他的新娘紧随其后,新娘的脸色像一只二十瓦的灯泡一样闪闪发光。他们从容不迫地在刚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们的神态强词夺理地在说明他们没有离开过。广佛和彩蝶开始面面相觑,透过面面相觑,森林得意地看到了他们心中正羞愧不已。但是森林没有料到的是他们两人突然果断地站了起来,接着以同样的果断朝门口走去。门被打开后又被关上。然后他们已经不再存在于屋内,他们已经属于守候在屋外的夜晚。接着那门又被打开又被关上,森林看到那个男孩也出去了。在男孩出门的一瞬间,森林看到男孩的后脑勺上出现了一点可怕的光亮。

然而这个时候,森林妻子将忍耐多时的悲哀像一桶冷水一样朝他倒来。他妻子在那一刻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如一只汽车嗽叭突然摁响一样。妻子的哭声像硝烟一样在屋内弥漫开来,她用食指凶狠地指着森林:

“你从来没为我买过一条漂亮裤子。”

那时候森林眼前出现了一片空荡,而一块绝望的黑纱在空荡里飘来了。正是在这一刻,森林心中燃起了仇恨之火,正如他后来对沙子所说的:“我仇恨所有漂亮的裤子。”

广佛和彩蝶经过漫长的面面相觑以后,他们毅然地来到了屋外。他们十分干脆地体现了命运的意志。他们出门以后绕过了几棵从房屋的阴影里挺身而出的树木,但他们没有注意树梢在月光里显得冰冷而没有生气,显然这是不幸的预兆。那个时候广佛的智慧已被情欲湮没。直到多日以后,广佛的人生之旅行将终止时,他的智慧才恢复了洞察一切的能力。然而那时候他的智慧只能表现为一种徒有其表的夸夸其谈了。

广佛在临终的时刻回想起那一幕时,他才理解了当初他和彩蝶沙沙的脚步声里为何会有一种咝咝的噪音。这噪音就是那男孩的脚步。那时候男孩就在他们身后五米远的地方。但是当广佛发现他时已是几分钟以后的事了,那时候男孩的手电光线照在了他的眼睛上。男孩干涉了广佛的情欲,广佛的愤怒便油然而升,接着广佛的灾难也就翩翩来到了。

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走远,他们出门以后只走了十多米,然后就在一片阴险闪烁的草地上如跌倒一样地滚了下去。于是情欲的洪水立刻把他们冲入了一条虚幻的河流,他们沉下去之后便陷进了一片污泥之中。以至那个男孩走到他们身旁时,他们谁也没有觉察。首先映入男孩眼帘的是一团黑黑的东西,似乎是两头小猪被装进一只大麻袋时的情景。然而当男孩打亮手电照过去时,才知道情况并不是那样,眼前的情景显然更为生动。所以他就在他们四周走了一圈。他这样做似乎是在挑选最理想的视觉位置,可他随即便十分马虎地在他们右侧席地而坐。他手电的光线穿越了两米多的空间后,投射在他们脸上,于是孩子看到了两张畸形的脸。与此同时那四只眼珠里迎着光线射过来的目光使孩子不寒而栗。所以他立刻将光线移开,移到了一条高高翘起的腿上,这条腿像是一棵冬天里的树干,裤管微微有些耷拉下来,像是树皮在剥落下来。最上面是一只漂亮的红皮鞋,那么看去仿佛是一抹朝霞。腿在那里瑟瑟摇晃。不久之后那条腿像是断了似的猝然弯曲下来,接着消失了。然而另一条腿却随即挺起,这另一条腿的尖端没有了那只早霞一样的红皮鞋,也没有裤管在微微耷拉下来,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条腿,这条腿很纯粹,孩子的手电光照在那上面,如同照在一块大理石上,孩子看到自己的手电光在这条腿上嘹亮地奔泻。然后他将光线移到了另一端,因此孩子看到的是一只张开的手掌,手掌仿佛生长在一颗黑黑的头颅上。他将光线的焦点打在那只手掌上,四周的光线便从张开的指缝里流了过去。随后手掌突然插入了那黑黑的头颅,于是一撮一撮黑发直立了起来,如同一丛一丛的野草。接着黑发又垂落下去,黑发垂落时手掌消失了。孩子便重新将光线照到他们脸上,他看到那四只眼睛都闭上了,而他们的嘴则无力地张着,像是垂死的鱼的嘴。他又将光线移到刚才出现大腿的地方,光线穿过了那里以后照在一棵树上。刚才的情景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呈现在手电光下的不过是一堆索然无味的身体。于是他熄灭了手电。

广佛从地上爬起来时,孩子还坐在那里。他回头看了看彩蝶,彩蝶正在爬起来。于是他就向孩子走去,孩子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是两只萤火虫。孩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月光照在他身上仿佛他身上披满水珠。广佛走到他跟前,站了片刻,他在思忖着从孩子身上哪个部位下手。最后他看中了孩子的下巴,孩子尖尖的下巴此刻显得白森森的。广佛朝后退了半步,然后提起右脚猛地踢向孩子的下巴,他看到孩子的身体轻盈地翻了过去,接着斜躺在地上了。广佛在旁边走了几步,这次他看中了孩子的腰。他看到月光从孩子的肩头顺流而下,到了腰部后又鱼跃而上来到了臀部。他看中了孩子的腰,他提起右脚朝那里狠狠踢去。孩子的身体沉重地翻了过去,趴在了地上。现在广佛觉得有必要让孩子翻过身来,因为广佛喜欢仰躺的姿态。于是他将脚从孩子的腹部伸进去轻轻一挑,孩子一翻身形成了仰躺。广佛看到孩子的眼睛睁得很大,但不再像萤火虫了。那双眼睛似是两颗大衣纽扣。血从孩子的嘴角欢畅流出,血在月光下的颜色如同泥浆。广佛朝孩子的胸部打量了片刻,他觉得能够听听肋骨断裂的声音倒也不错。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脚踩向了孩子的胸肋。接下去他又朝孩子的腹部踩去一脚。然后他才转过头去看了看彩蝶,彩蝶一直站在旁边观瞧,他对彩蝶说:

“走吧。”当广佛和彩蝶重新走入东山的婚礼时,森林的妻子还在嚎啕大哭。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推门而入,因此他们若无其事的神态显得很真实。在所有人中间,只有森林意识到他们两人刚才开门而出,但是森林此刻正在被仇恨折磨,他无暇顾及他们的回来。于是彩蝶便逃离众目睽睽,她可以神态自若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她又以同样的神态自若,看着广佛怎样走到那伙窃窃私语者身旁,她看到广佛朝喜气洋洋的东山微微一笑,随后俯下身对一个男人说了一句话,她知道广佛是在说:“我把你儿子杀了。”在那个男人仰起的脸上,彩蝶看到一种睡梦般的颜色。接着广佛离开了那伙人,当广佛重新在彩蝶身旁坐下时,彩蝶立刻嗅到了广佛身上开始散发出来的腐烂味,于是她就比广佛自己更早地预感到了他的死亡。与此同时,她的目光投射到了露珠的脸上,她从露珠脸上新奇地看到了广佛刚才朝那伙人走去时所拥有的神色。因此当翌日傍晚她听到有关东山的不幸时,她丝毫也惊讶不起来,对她来说这已是一个十分古老的不幸了。

聚集在东山婚礼上的那群人像是被狂风吹散似的走了。沙子是第一个出门的,他出去时晃晃悠悠像一片败叶,而紧随其后森林那僵硬的走姿无疑是一根枯枝的形象。他们就这样全都走了。东山感到婚礼已经结束,所以他也摇晃地站起来,朝那扇半掩的门走去。他走去时的模样很像一条挂在风中的裤子。那个时候东山的内心已被无所事事所充塞,这种无所事事来自于刚才情欲的满足和几瓶没有商标的啤酒。因此当东山站起来朝里屋走去时,他似乎忘掉了露珠的存在,他只是依稀感到身旁有一块贴在墙上的黑影。于是他也就不可能知道此刻对露珠来说婚礼并没有结束。如果他发现这一点的话,并且在此后的每时每刻都警惕露珠的存在,那么他也就成功地躲避了强加在他头上的灾难。然而这一切在他作出选择之前就已经命中注定了。东山一躺到那张床上就立刻呼呼睡去,命运十分慷慨地为露珠腾出了机会。

在此之前,露珠清晰地听到那张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如同一条船在河流里摇过去的橹声,而且声音似乎在渐渐地远去。这使露珠感到很宁静。随后东山的鼾声出现了,东山的鼾声让露珠觉得内心踏实了。所以她就站起来,她听到自己身体摆动时肥大的声响。那个时候屋外的月光使窗玻璃白森森地晃动起来,这景象显然正是她此刻的心情。她十分仔细地绕过聚集在她前面的椅子,她觉得自己正在绕过东山所有的朋友,他们一个一个都不再对她有威胁了。现在她已经站在了那间屋子的门口,她看到了东山侧身躺着的形象。她生平第一次站在旁边的角度看到一个男人的睡态,因而她内心响起了一种阴沟里的流水声。可是流水声转瞬即逝,因为她那时十分明白流水声继续响下去的危险,她已经意识到这声音其实是命运设置的障碍。像绕过刚才的椅子那样,这次她绕过了流水声。她已经站在了梳妆台前,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小瓶上,她发现从镜子里反映出来的小瓶要比实际大得多。那个时候她摇摇晃晃地听到了两种声音:

“这是什么?”那是她问父亲的声音和东山问她的声音,两种声音像是两张纸一样叠在了一起。她当初的回答是沿用了父亲的回答:

“我的嫁妆。”于是她看到东山脸上洋溢出了天真无邪,从那时她就知道自己要干的这桩事远比想象的要简单。那时候她看到了东山其实是手无寸铁,东山的智慧出现了缺陷,东山的智慧正在被情欲用肥皂洗去。所以她拿起小瓶时丝毫没有慌乱,但是那一刻里她的左眼皮突然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由于被行动的欲望所驱使,她没有对这个征兆给予足够的重视,她错误地把这种征兆理解为疲倦,所以日后的毁灭便不受任何阻挠地来到了。她已经走到了床边,东山因为朝右侧身睡着,所以他左侧的脸在灯光下红光闪闪,那是啤酒在红光闪闪。她用手指在那上面触摸了一下,恍若触摸在削下的水果皮上。然后她拧开了瓶盖,将小瓶移到东山的脸上,她看着小瓶慢慢倾斜过去。一滴液体像屋檐水一样滴落下去,滴在东山脸上。她听到了嗤的一声,那是将一张白纸撕断时的美妙声音。那个时候东山猛地将右侧的脸转了出来,在他尚未睁开眼睛时,露珠将那一小瓶液体全部往东山脸上泼去。于是她听到了一盆水泼向一堆火苗时的那种一片嗤嗤声。东山的身体从床上猛烈地弹起,接着响起了一种极为恐怖的哇哇大叫,如同狂风将屋顶的瓦片纷纷刮落在地破碎后的声音。东山张大的嘴里显得空洞无物,他的眼睛却是凶狠无比。他的眼睛使露珠不寒而栗。那时候露珠才开始隐约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但她随即又忽视了。东山在床上手舞足蹈地乱跳,接着跌落在地翻滚起来,他的双手在脸上乱抓。露珠看到那些灼焦的皮肉像是泥土一样被东山从脸上搓去。与此同时,露珠似乎听到了父亲咳嗽般的笑声,笑声像是屋顶上掉下来的灰尘一样出现了。于是她迷迷糊糊地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她的思想摇曳地感到自己似乎是父亲手枪里的一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