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妇女生活.1

作为老字号店铺的简家酱园已经不复存在,昔日的后院作坊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居家院落,长满了低矮的杂草和沿墙攀援的藤蔓,晾衣绳上挂着一些浅色的女人的衣裳,唯一让人想起往事的是五六只赭红色的古老的酱缸,它们或者摞在一起,或者孤单而残破地倚在墙角,缸里盛着陈年的污水和枯枝败叶。两扇被钉死的木门将院子和店堂严格地隔离,也将简氏姐妹清净枯寂的生活和嘈杂尘世划了一道界线。店堂里仍然卖着酱油,是用黄鱼车从酿造厂拖来的统货,按照成色分甲乙两等价格出售,除此之外还有菜油、食盐、米醋、白酒和各种酱菜,店堂里终日洋溢着酱制品的酸甜而醇厚的气味。3个女店员卖酱油都卖了一段很长的历史,她们的头发、手指和皮肤上也沾满了酱油的气味,她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正午以及午后时分这里经常是空寂而索然的。3个女店员头顶上的楼板便吱吱嘎嘎地响起来,那是简氏姐妹在楼上走动和打扫发出的声音。它们往往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即使这样,女店员也能从中判断简氏姐妹离群索居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尤其是顾雅仙,她能准确地分辨楼上的姐妹在马桶里解手的声音,甚至听得见针线从绣花棚架上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但是女店员们很少看见简氏姐妹。简氏姐妹进出走一扇旁门,那扇门异常地低而狭小,恰恰是为纤细小巧的主人特意设计的,男人进门必须低头弯腰,但是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走进那扇门里去。整条香椿树街的居民都知道简少贞和简少芬从未婚嫁,多少年来姐妹俩一直离群索居在酱园的楼上。只有卖酒酿的人经常看见她们,他知道她们喜欢酒酿,每次在酱园前敲打竹梆时,他会看见姐姐或者妹妹的苍白模糊的脸在楼窗上一闪而过,然后是一只同样苍白模糊的手,从窗内放下绳子和吊篮,吊篮里放着一角钱和一只蓝花细瓷的小碗。天气时阴时晴,又是南方的梅雨季节了,从街角垃圾堆孳生的苍蝇一路追逐着空气中酱制品和咸鱼的气味,嗡嗡地飞入酱园来。趁午后店堂清闲了,3个女店员拿起了苍蝇拍到处追打讨厌的苍蝇,经常有被拍死的苍蝇掉进酱油缸里,她们就用手把它们从里面捞出来。这些行为是不符合墙上张贴的食品卫生条例的,但是眼不见为净,买酱油的人从来不计较酱油是否含有细菌。3个女店员中粟美仙是资历最老的,她从17岁来酱园后一直就守着这片曲尺形的白木柜台,她看着店门上方的恒福酱园的牌匾雨打风蚀,最后颓然断裂,差点砸到酱园前摆摊修鞋的老皮匠头上。有时候粟美仙以一种饱经风霜的语调向顾雅仙和杭素玉发牢骚,说现在的酱油和乳黄瓜在从前都是上不了恒福酱园的柜台的,顾和杭都不屑于接粟的话茬,并且觉得这种牢骚发得莫名其妙。顾说管那些干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吃酱油,好坏大家一个样就没什么可埋怨的,杭则刻薄地说,你嫌它不好就别吃,还省得天天把个酱油瓶带出带进的。杭素玉的话锋直指粟美仙顺手牵羊的陋习,粟美仙难堪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就用苍蝇拍在柜台上猛拍一记,对着虚拟的苍蝇说,你跑店里来拉屎吗?你以为你很干净吗?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微妙而多变的,3个女人互相不睦,但爆发嘴仗的往往是在粟和杭之间,一旦发生口角粟和杭都习惯于争取顾的支持。顾雅仙通常是袒护杭素玉的,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因为顾雅仙不想真正地得罪粟美仙,粟美仙的嘴惹人憎厌,手却巧得令人羡慕,她的针线活在香椿树街的妇女群中是数一数二的,顾雅仙有时候要托她给儿女缝衣裳做棉鞋。酱园也有个店主任,叫孙汉周。孙汉周主要是街西糖果店的主任,兼职领导酱园的3个女人。每逢星期日他就到酱园来站柜台。孙汉周是个不太严肃的男人,喜欢和顾雅仙动手动脚地打闹,前来买油盐的居民在夏天曾经看见一个滑稽的场面,顾雅仙追着孙汉周要扒他的短裤,而孙汉周在黄酒酒坛和酱油缸之间绕来绕去,他的短裤不时地被顾雅仙扒下一部分,露出一块雪白的皮肉,然后又在尖叫和哄笑中掩上了。他们的游戏不愠不恼,而粟美仙和杭素玉在一边观望,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这种事情自然会在香椿树街上张扬出去,有妇女在街上拉住匆匆路过的粟美仙,向她刺探顾雅仙与孙汉周的关系,粟美仙微笑着站住,她的神情是洞察一切的。会咬人的狗不叫,粟美仙说,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好事的妇女干脆把粟美仙拉到自己的家里,她也不推辞,拎着只人造革的蓝包坐下来,一边嗑葵花籽一边娓娓道来。其实顾雅仙跟孙汉周倒是清白的。粟美仙说到这儿就把话头打住,边上的人急于知道下文,但她把那只人造革包的两根褡手打了个结,站起来又要走了。她说,还要回家做晚饭呢,不在这儿嚼舌头了。

那么孙汉周到底跟谁呢?妇女们追着粟美仙到门口问。你们自己猜吧,酱园里有3个女的,你们猜是谁?粟美仙边走边说。总不是我吧?我都老得像根酱瓜了。结论是不言而喻的,有关杭素玉和孙汉周的风流韵事就这样在香椿树街不胫而走。几天后杭素玉的丈夫老宋操着把菜刀闯进酱园,直冲孙汉周而去。杭素玉和顾雅仙两个人合力抱住了暴怒的老宋,孙汉周脸色煞白,摊着两只沾满酱汁的手说,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怎么要砍我?老宋从柜台上抓起几块玫瑰乳腐朝孙汉周脸上掷去。我砍不死你就要去告你,告你利用职权玩弄女人,老宋放开嗓门怒声大喊,看你还敢不敢碰我的女人。孙汉周苦笑着抹掉脸上的污渍,他看了眼杭素玉说,杭素玉,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什么时候碰过你?我什么时候玩弄过你?杭素玉的眼睛里一半是泪水,一半是怒火,她夺过丈夫手里的菜刀,在柜台里烦躁地走了一圈,最后她站在粟美仙身边不动了。杭素玉朝粟美仙耳边嘀咕了一句脏话,猛地就将手里的菜刀砍定在白木柜台上。杭素玉厉声说,大家都听着,谁要再敢造我的谣,我就用这把刀把她的舌头割下来,割下来塞她的×缝。

这类事情搞大了也就收场了,并没有彻底澄清的必要。说到底香椿树街也非恪守礼仪之地。后来顾雅仙在谈论此事时采取了一种豁达宽容的态度,她对粟美仙悄悄地说,他们其实也就是掐掐摸摸那一套,你别大惊小怪的,比起肉联加工厂的那些骚货,我们酱园真该竖块贞节牌坊了。孙汉周后来离开香椿树街,在城北的一家煤店当店主任,那里的人都知道孙汉周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调动工作的。他自己也不忌讳这个话题,口口声声说,跟女人在一起有苦说不出,被杀了头都不知道脑袋是什么时候落地的。并发誓说他的煤店再也不要女工了。奇怪的是后来孙汉周的煤店里也是清一色的女工,而且又闹出了类似的风波。这当然是另外的故事了。酱园的柜台里仍然站着3个女店员,在店主任空缺的情况下由顾雅仙负责。有一天顾雅仙给顾客打完一戽酱油,突然想到什么,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旁边的杭素玉问她笑什么,顾雅仙说,我想起了孙汉周那个倒霉蛋,他是酱园的第几个店主任了?杭素玉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粟美仙很认真地扳着手指算了算,最后说,从公私合营到现在,有十六七个了。我记得很清楚。顾雅仙收敛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说,也奇怪,男人到我们这里都呆不长。她说着扫视着两个女同事,又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铺着报纸的楼板,楼上有简家姐妹轻缓的脚步声。顾雅仙说,大概这酱园的阴气太盛,是男人就不该来酱园吧?透过窗外的霏霏雨线,可以俯视香椿树街的雨中风景。简少芬看见有一辆嫁妆车披红挂绿地经过泥泞的街道,两边有人打着伞遮蔽雨点。简少芬站了起来,她想看看那个在雨天出嫁的新娘,但新娘乘坐的车子也许已经过去了,她只看见一群孩子淋得湿漉漉的,追着那辆嫁妆车疯跪。你在看什么?简少贞说。

结婚。有一辆嫁妆车过去了,6条被子,好像都是真丝和软缎。简少芬听见街东的方向有鞭炮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她说,好像是学校隔壁那家,那家有5个儿子。这种阴雨天,结了婚也要倒霉的。简少贞的手在绣花棚架上拍了拍,语气很厌烦地说,把窗子关上吧。简少芬应声关上了窗子,这样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子就变得黯淡了,淅沥的雨声也被隔绝在外面。她重新坐到绣花架旁,分理着绞成一团的彩色丝线。她看见姐姐苍白的有点浮肿的脸上残存着一丝愠色。

开灯吧。简少贞又说,逢上阴雨天我就看不清丝线的颜色,听见下雨声我的心里特别烦。

简少芬就拉了拉身边的灯绳。楼上的这间大房间被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显现出一种古典的繁琐的轮廓。笨重的红木家具环绕四壁排列,镜台上的座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北墙上挂着已故的简老板夫妻的发黄的遗照,照片下面就是那张庞大的红木雕花大床,灯光乍亮时简少芬看见一只老鼠从床底下窜出来,最后消失在墙角不见了。

这样幽暗沉闷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简少芬这一年46岁,她记得姐姐比自己大8岁,那么姐姐已经是54岁了。有时候她静静地注视姐姐佝偻的瘦小的背影,心里就有一种对垂暮之年的惶恐。简少芬在发现自己提前绝经时,坐在马桶上哭了整整一个黄昏。这是一个衰老和灭亡的信号,预示她作为女人的某种权力已经丧失。她觉得自己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她无法抑制从心里喷发出来的哀愁。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姐姐站在布帘旁边,无言而关切地注视着她。后来简少贞以一种淡淡的语气说,你怕什么?还有我呢。你怕什么?还有我呢。简少芬记得幼年时姐姐经常这样劝慰她。她记得从前总是被姐姐搂着睡觉,尤其是在父母双双亡故后,姐妹俩总是相依相偎度过每一个漆黑阴沉的夜晚。这种亲昵的习惯一直持续到简少芬16岁那年,有一天夜里简少芬梦见一块巨石压在她胸前,使她喘不过气来。等她大汗淋漓地醒来,发现巨石原来就是姐姐的手,那只手正沉重而无知无觉地按在她双乳之间。简少芬搬开了姐姐的手,她的初隆不久的乳房有胀疼的感觉,这使她又惊又羞,从此她不愿意再和姐姐睡一个被窝了。她记得她搬了床棉被睡到小床上去,但是黑暗的空间和恶梦加深了恐惧的感觉,她当时16岁,却无法离开姐姐单独睡眠。几天后她又回到了那张红木雕花大床上,她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她睡大床的内侧,让姐姐睡在外侧,每人盖自己的被子,姐姐没有反对,她只是略含幽怨地望着妹妹说,随你怎么睡。简少芬知道姐姐对她是宠爱有加的,特别是在从前。于是姐妹俩分而不离的睡眠习惯就这样延续至今。

简少芬记得从前经常有一些亲戚和邻居来敲门,他们大凡是来提亲的。起初是给姐姐提,姐姐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有关自己的。简少贞说,我不嫁人,我嫁了人让少芬怎么办?少芬离不开我。他们又提出几个愿意入赘的人选,简少贞还是摇头,她说,我们家不要外人进门。等到客人离去后,简少芬看见姐姐在厨房间摔摔打打的,脸色很难看。你别以为这些人是好心,他们都盯着爹娘留下的财产呢。简少贞冷笑着对妹妹说,我这辈子就没打算嫁男人。我这清清白白的身子为什么要去送给那些臭男人?及至后来,简少芬长成了一个小巧玲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每次去刺绣厂送加工的绣品时,香椿树街上有几个男人的目光灼热地追逐她的背影,她走路时习惯低着头,习惯沿着路边房檐下走,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那种目光。她有点惶惑,有点惊喜,更多的则是犹如芒刺在背的不适应。简少芬背着装满绣品的包袱走在香椿树街上,脸忽红忽白,当她走过石码头空地时,她的眼神是一只惊慌的小鹿,阳光一无遮拦地直泻在简少芬身上,人们注意到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泛出雪白的光泽,就像又薄又脆的蜡纸。酱园简家的小女儿因此给人留下了美丽而又脆弱的印象。后来上门提亲的几乎都是为简少芬而来的,他们耐心地劝说简少贞让妹妹出嫁,而简少芬就躲在房里,她用手指塞住耳朵,塞了一会儿又松开,她想听听外面的谈话,却又害怕听见任何实质性的内容。

你到底想不想嫁?简少贞曾经这样逼问过妹妹,她的表情是严肃而深思熟虑的,你要是想嫁我也不拦你,我会给你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不。简少芬摇着头说,我害怕,我不嫁。主要是没有合适的,没有合适的还不如不嫁。简少贞凝视着妹妹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说,他们就是容不下我们简家,非要把我们姐妹拆散了罢休。你别看他们脸上热心,把那些男人吹得天花乱坠,其实都在骗人,我才不相信他们的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相信,我只相信姐姐。简少芬说。简少芬处处依附姐姐,这在姐妹俩多年的幽居生活里成为一种坚固的定势,而她们有别于常人的生活方式也渐渐消解了岁月和香椿树街上的流言蜚语,一直到红颜消逝,不再有人频繁地踏响酱园残破的楼梯。

一个雨后的早晨,简家姐妹打开了朝西的窗户。西窗是用油毡封钉的,平时从来不开。简少芬擦拭着窗户上的灰尘和毛茸茸的霉斑,忽然发现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上结了果子,两只淡黄色的镶有红彩的桃子就悬挂在窗外,伸出手就可以摘到。她很惊奇,那棵桃树从来是只开花不结果的,你来看,两只桃子。简少芬又让姐姐来看,她发现姐姐站在窗前的眼神是疑惧不安的。简少贞对着桃树凝视了片刻,最后果断地抓起剪刀,探出窗外剪掉了两只桃子。她们听见两只桃子坠落在院子里,正好落在一口老酱缸的积水中,扑通一声,声音显得空洞而绵长。怎么剪掉了?简不芬不满地看着姐姐手里的剪刀,她说,好端端的两只红桃,为什么要剪掉呢?

你不懂,这是恶花。简少贞俯视着酱缸里的那两只桃子,然后她关上了擦到一半的西窗,我记得爹娘死的那一年,院子里的桃树也结了两只桃子。

可是我喜欢那两只红桃,你不剪它们最后也会掉枝的,为什么不留在枝上让我看几天呢?简少芬的手指拨弄着榫形的窗栓,她申辩的声音很低沉,因为她突然有一种哭泣的欲望,那是睹物伤情的悲哀。她忍着从胸腔慢慢上涨的呜咽声,以背部抵御姐姐敏锐的目光,幸好房间里的幽暗掩盖了颊上的泪水。简少芬从小就容易哭泣,到了后来,她的哭泣会由各种契机引发,无法止住更无法控制。简少芬的脸因此也像她姐姐一样,经常是浮肿的,皮肤的褶皱里布满了晶莹的水花,那其实是眼泪留下的痕迹。月末酱园关门盘点,顾雅仙发现了店里钱帐上的问题。她怀疑两个同事中必有一个贪污了柜台上的钱。这种事情不宜多声张,以免打草惊蛇。顾雅仙在帐目上做了点手脚,把钱帐交上了,但从此就多了个心眼,她开始暗中盯紧两个同事的手脚,她觉得她必须抓到证据才能说话。

顾雅仙起初怀疑粟美仙,怀疑她的那只人造革的蓝包,她偷偷地摸掐那只包,结果里面除了酱油瓶,连一个硬币也没有。粟美仙收钱找钱的动作也是明快而一目了然的,从来不在钱箱那里多作停留。在多日的冷眼观察中,顾雅仙不得不佩服粟美仙几十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剩下来的目标是杭素玉,杭素玉从不往店里带酱油瓶,她说她讨厌在菜里放酱油,那种味道熏都熏怕了。顾雅仙想也许这就是一个聪明的骗局,也许她带回家的不是另拷酱油,而是钱柜里的钱呢?顾雅仙相信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顾雅仙又开始盯紧杭素玉,盯了几天后就心灰意懒了,杭素玉住得近,上班连包也不带,而且她站柜台从来是懒洋洋的,只要柜台边有别人,她甚至不愿意去接顾客的醋瓶和酱油瓶。顾雅仙没有从她身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她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有贼,但这个贼却怎么也抓不到了。时断时续的黄梅雨落在外面的青石板路面上,空气潮湿而凝重,酱园的地板上每天都是湿漉漉的,洇满了顾客的泥脚印和水渍。顾雅仙的心情很烦躁,有一天轮到杭素玉休息,顾雅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把她的发现告诉了素有隔膜的粟美仙。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在这种状况下谈及此事,目标无疑就是杭素玉了。我早就猜她手脚不干净。粟美仙的反应是平淡无奇的,她望了望门外雨中的街道和路人,挨近顾雅仙的身边说,你想想,她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么多皮鞋?买这么多的衣料?你没听说她家还要翻盖楼房吗?她要不偷哪来这么多的钱?偷钱盖楼房倒也不会,少了不过十几块钱,顾雅仙打断了粟美仙的联想,她突然有点后悔把事情告诉粟美仙,于是又收口了。没有抓到证据,也不好随便冤枉人家。顾雅仙板下脸告诫说,美仙,你可别出去瞎说,说出去你自己负责,反正我没跟你说什么。你怕她,我又不怕她。粟美仙自得地冷笑了一声,她说,她仗着和孙汉周那一手,以为自己是×王,连公家的钱也敢朝家里拿了,我还就看不下去。

没有证据,你别再说她了,就算我轧帐轧错了吧。顾雅仙说。我不信抓不到她的贼手。粟美仙最后恨恨地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热切的光亮。

几天后酱园里爆发了一场罕见的殴斗。殴斗是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间发生的。那时候天已黄昏,香椿树街上的店铺正在纷纷打烊,人们听见酱园店里响起女人尖厉的叫骂声。他们透过虚掩的铺板朝里张望,看见粟美仙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让人惊奇的是粟美仙的手,它固执地伸到杭素玉的裤腰下,掏着什么,杭素玉尖声咒骂着拉扯粟美仙的头发,用指甲掐她的手,而顾雅仙在一边劝架。但是谁都可以看出她的劝架是不得力的,或者像一种做出来的姿态。我让你掏!我让你来捉赃!杭素玉突然大叫一声,从裤腰下抽出一条紫红色的卫生带,抡高了朝粟美仙脸上打去,粟美仙猝不及防,脸上溅了几点脏血,一时愣在那里,杭素玉这时咯咯笑起来,她说,这回你找到我偷的钱了吧?旁观者起初目瞪口呆,紧接着都掩嘴笑起来。在香椿树街女人之间的干戈之争是常见的,但这种场面人们还是头一回目睹。后来是顾雅仙跑出来赶走他们,并把门关上了。他们隔着门板,听见3个女人的声音在店堂里吵成一片,渐渐地就难以分辨吵架的内容了。以后数日余波在扩大,杭素玉用卫生带抽粟美仙成为香椿树街一时的新闻。顾雅仙向中心店的主任汇报了酱园店员不团结的状况,她认为这种状况是多年来形成的,粟美仙和杭素玉积怨已深,双方都负有一定的责任。她还向领导倾诉了自己的难处,她说她夹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间,很难开展工作。

你觉得应该怎么解决酱园的不团结问题呢?中心店主任这样征求顾雅仙的意见。调走一个人。顾雅仙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她说,不是菜场和肉店都缺人吗?酱园有两个人其实也够了,只要组织上需要,我可以不轮休,可以天天连轴转的。那么该把谁调离酱园呢?中心店主任又问顾雅仙。这我就不好说了,要得罪人的。顾雅仙显得满腹疑虑,试探地说,要是组织上为我保密,我就谈谈我的意见。你别怕,我们会保密的,再说调人都是由组织上决定,你用不着怕得罪谁。那就调杭素玉吧,她工作一贯吊儿郎当的。顾雅仙最后说。杭素玉从酱园调去肉店的事就这样初步决定了。中心店主任直接找她谈了话,谈着谈着杭素玉嚎啕大哭起来,她觉得这是顾雅仙和粟美仙联合整她的阴谋,杭素玉指责中心店主任听信一面之词,而且以死威胁说,你们要是让我去肉店,我就死给你们看。连续几天,杭素玉在柜台里对新的仇敌顾雅仙恶语相加,她总结了顾雅仙整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嫉妒自己和前店主任孙汉周的亲密关系,杭素玉好几次把醋瓶往顾雅仙面前送,你爱吃醋,你给人家打醋吧。杭素玉看看对方佯笑的脸,愈发觉得她心里有鬼,干脆把一坛子米醋抱到顾雅仙面前,她说,我买下这坛醋,送给你回家慢慢喝吧。顾雅仙终于无法保持宽容大度的姿态,她猛地扬起手,狠狠掴了杭素玉一记耳光。你以为我怕你?顾雅仙说着用抹布擦了擦手,你的臭嘴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现在杭素玉恨透了顾雅仙,回到家洗菜烧饭时也在不断咒骂顾雅仙,她觉得顾雅仙可笑之至,只不过代理几天店主任就摆开了主任的架子。她决定让丈夫去报一箭之仇。杭素玉的做建筑工的丈夫老宋这次故伎重演,他再次操起菜刀闯进酱园,当着顾雅仙的面把刀砍定在白木柜台上,老宋瞪着两个神色紧张的女人,用手掌拍击着刀背说,我反正从山上三进三出了,你们要是敢欺负素玉,我饶不了你们,最多再过一次山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杭素玉的刁蛮泼辣阻遏了这次调动,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最后不了了之。酱园里依然是人们熟悉的3个女店员,只是她们的阵营有了明显的变化,现在顾雅仙和粟美仙经常是结盟的,而杭素玉则是相对孤立的,杭素玉对别人说,我才不在乎她们,我就是不离开酱园,我为什么要让她们称心?对于顾雅仙和粟美仙的关系,杭素玉也作出了判断,她说,你别看她们现在合穿一只鞋子,说不定哪天也会翻脸的,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

简少芬拎着一只竹篮下楼,竹篮里装了好几只瓶子。虽然楼上楼下一板之隔,但她习惯于一次性地把油盐酱醋买齐了,这样可以尽量少地和酱园的女店员们搭讪说话,简少芬不喜欢和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话。听楼板的响声,我就知道是你下楼了。顾雅仙笑容可掬地接过那些瓶子,她说,刚到了一盆甜面酱,味道很鲜,你买半斤吧,先尝尝吗?说着就舀了半勺送过来。那就买半斤吧,简少芬说。简少芬的眼睛看着甜面酱。好久没见你姐姐了,她怎么就不下楼散散心?换了我成天闷在楼上,肯定要闷出病来的。

她是有病,简少芬淡淡地说,心脏不好,最近关节炎又犯了,天天在炖中药喝呢。

怪不得我闻到一股药味呢,顾雅仙恍然大悟,关切地望着简少芬说,服中药管用吗?要不要我介绍一位医生,专门治关节炎和心脏病的,我女儿的心脏病就是他开刀治好的。不用麻烦了。我姐姐只相信中医,只相信城东胡老先生的药方。简少芬委婉地谢绝了顾雅仙的建议,她从一只黑丝绒钱包里拈出钱,轻轻放在柜台上。买货不需要找钱,这也是简家姐妹购物共同的习惯,她们从来不去触碰别人的手,不管营业员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们看着简少芬无声地闪出门外,她衬衫上的那股樟脑味也随之淡去了,少顷酱园的楼梯就发出了轻柔的响动,简少芬已经回到楼上,她正从3名女店员头顶上经过。女店员的头顶上就是那个幽闭的不为人知的世界了。她走路怎么这样小心?她像怕踩死蚂蚁似的。顾雅仙突然笑起来,她说,她们姐妹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别人。那是家教,粟美仙以一种知情者的语气说,你不知道简家的规矩有多少,简老头活着的时候就不准两个女儿出门,少贞上学都是由女佣人接送,上的是教会办的女子学堂,到少芬长大,女子学堂没有了,简老头就没让少芬上过学,当初大概是让她们守妇道的,没想到简老头死了几十年,两个女儿还守在这爿破酱园里,像守着个金库一样。可怜死了。顾雅仙感叹着,突然想到什么,凑到粟美仙耳朵边说了一句悄悄话,那姐妹俩活了大半辈子,大概连男人的那东西都没见过吧?粟美仙咯咯地笑起来,她拍了拍顾雅仙的肩膀,说,那也不一定,只有天知道啦。

粟美仙和顾雅仙的仪态引起了柜台另一端杭素玉的注意,杭素玉正在剪指甲,她怀疑两个同事正在说自己的坏话,就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谁在放闷屁?杭素玉使劲抽着鼻子,一边把柜台上的指甲屑掸下来,她说,屁放得不响,倒是挺臭的。楼上锅铲碰撞的声音穿过楼板的缝隙懒懒地掉下来,简家姐妹在准备她们的午餐了,不用抬头去看店堂墙上的挂钟,现在肯定是中午12点钟。女店员们熟谙简家姐妹的生活规律,12点的钟把楼上枯寂的一天分成两半,一半是沉闷的早晨,另一半是更加沉闷更加漫长的午后。简家姐妹的岁月就在绣花棚架下一成不变地流逝了,作为同样的女性,酱园的女店员们觉得简家姐妹的生活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无法捉摸的,她们对此充满了猎人式的心理。

简少芬看见姐姐无声地站在她身后,姐姐的手里端着一碗发黑的药汁,凑到唇边。简少芬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锅里的冬瓜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特别害怕看见姐姐喝草药的动作,她害怕看见姐姐紧皱的眉头和药汁从唇边淌溢的痕迹,害怕听见那种痛苦的吞咽的声音。她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总是捧着药碗走到自己身边来,似乎这样能减弱草药的苦味。你刚才下楼碰到谁了?简少贞把药碗合扣在桌上,突然问妹妹。没碰到谁,我能碰到谁呀?

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呢?就是去酱园,怎么要那么长时间呢?简少贞用清水漱完嘴里残留的药汁后又问。时间长吗?简少芬诧异地望着姐姐,她疾步走到房里看了眼座钟,钟表证实姐姐的话是荒谬的,她从下楼到回来只不过花了3到5分钟。简少芬说,姐,你怎么啦?我去了不过3分钟呀。我觉得有老半天工夫了。简少贞轻轻摇了摇头,她说,大概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面是会有错觉的,你每次下楼,我一个人在家都觉得时间特别长,心里特别空,绣针也捏不住,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好像是怕,又说不清怕什么。你的身体太弱了。姐,以后你别拚命绣了,那些加工活我一个人绣得完。简少芬沉默了几秒钟,有点胆怯地瞟了姐姐一眼,她说,再说我们也不靠加工活过日子,我们不刺绣,靠爹娘留下来的家产也能活下去了。

这些鬼话是谁告诉你的?简少贞的脸上立刻有了愠怒之色,她摊开双掌逼问道,家产呢?家产在哪里?酱园早就是公家的了,娘留下的金器也抄家抄走了,你说那些家产在哪里呢?难道是我偷藏了?我偷藏了又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表姐她们说的,街上的老人也这么说过。简少芬嗫嚅着避开了姐姐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你总是相信别人,简少贞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说,我一直在对你说,不要去相信别人,可是你总是不听我的。你情愿听那些长舌妇的,也不听我的。

简少芬起初没有辩解,她把冬瓜汤盛到碗里,然后端到桌上,她听见姐姐仍然在絮絮叨叨地埋怨自己。你情愿听别人的也不听我的,你总有一天会上当,简少贞说。简少芬突然失去了一贯的耐心和逆来顺受的性情,她猛地把一只碗摔在地板上,尖声叫道,我听谁的?我听谁的?我听了你一辈子的废话,你却还在嫌我不听你的。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难道我的日子就过得舒心吗?

瓷碗破碎的声音同样传到了楼下的酱园。3个女店员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楼板,以前她们从未在头顶上听见过类似的破坏性的声音。你听,楼上好像吵起来了?真的吵起来了,顾雅仙说。不会吧?唉呀,真的吵起来了,粟美仙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杭素玉说。

梅雨骤歇的日子里,简家姐妹来到酱园的后天井,乘午后的太阳晾晒她们的衣物和布料。那些色彩淡雅的丝绸和棉布在阳光下闪烁着平静的光泽,使院子里的杂草和酱缸产生了新的意味。简少芬戴着一顶老式的式样古怪的遮阳帽端坐在一旁,一边刺绣一边看守着天井里的东西。这是姐姐关照的,她害怕酱园里的人从窗栅栏里伸进手,轻易地偷走绳子上的丝绸。简少芬觉得初夏直射的阳光有点晃眼,刺绣的速度明显地放慢了,尽管这样,户外的劳作还是带来了某种新鲜而舒畅的感觉。她甚至想以后如果天气适宜,她就可以经常在天井里绣,绣所有的花鸟和流水,绣所有的荷叶和鸳鸯。简少芬把彩色的丝线挂在绳子上,那些丝线就随风轻轻拂动了,她发现丝线的颜色在户外的太阳下也显得分外美丽动人。简少芬换了个方向坐下,这样可以避免刺眼的阳光,她看见酱园的窗后有人在注意自己和晾晒的东西,她就朝那扇窗子微笑了一下。窗后的女人是顾雅仙。她对简少芬已经观察了好久。顾雅仙思忖着怎样和她搭第一句话,猛然看见了简少芬手里的那幅绣品,她的眼睛就亮了。

多巧的手呀!顾雅仙赞叹地说。两只鸳鸯绣得活灵活现的,就像在水上游。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绣品。简少芬又朝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是友善的,但是她什么也没说。绣这么一件活能挣几块钱?顾雅仙问。

挣不了多少钱,简少芬含糊地回答。

我儿子快结婚了,到哪儿都买不到像样的枕套。顾雅仙叹了口气,少顷她又说,要是福生的喜床上铺了你的绣品,那就有福气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绣一对枕套?就绣一对戏水鸳鸯好了。行啊。简少芬随口应允了。

这个午后简少芬的心情很好,与顾雅仙的隔窗谈话随着阳光渐渐淡去而遗忘了。简少芬万万没有想到一句随意的承诺导致了未来生活的巨大动荡。

第二天一早简家的临街小门被咚咚地敲响了。简少芬以为是抄电表的人来了,打开门发现来者是顾雅仙。顾雅仙的腋下挟着一对天蓝色的的确凉枕套,手里攥着一绞彩色丝线。顾雅仙没有在意简少芬尴尬的脸色,她说,东西都带来了,你替我绣一对鸳鸯好了,你的手艺我是绝对称心的。简少芬掩饰了内心厌嫌的情绪,心里很是懊恼。

在为顾雅仙绣枕套时简少芬受到了姐姐的多次责备。简少贞厌恶地看着那对蓝的确良枕套。她说,你揽下她们的活计?以后等着吧,什么人都会来找你绣这绣那的。简少芬愁眉苦脸地说,我也没办法,我不过是随口答应一声,没想到她就当真了。简少贞说,什么真的假的,她们是存心来搅事的。我让你别去搭理这种女人,你偏不信,你迟早会害在她们手上的。简少芬避人耳目地把绣好的枕套交还了顾雅仙,顾雅仙察觉到她的用意,她说,你放心好了,我不跟她们说这事,这些人脸皮厚着呢,要是让她们知道了,说不定会拿什么东西麻烦你呢。简少芬无言地点点头,很快就从酱园拥挤的店堂里挤了出去。她发现柜台里的杭素玉用一种戒备的目光盯着她,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从酱园回到家,简少芬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一个恼人的负担毕竟卸掉了。她没想到黄昏时顾雅仙再次敲响了临街的小门。

顾雅仙提着一只尼龙包,笑嘻嘻地站在门口,从包里拎出一盒糕点和几只苹果。简少芬知道对方是来登门酬谢的,她推挡着那些礼物,脸一下子就红了。简少芬缺乏这种应酬的经验,她觉得非常为难。你要是嫌礼轻了,等我走了你再扔。顾雅仙佯装生气地说,然后她提着礼物兀自朝楼梯上走去,简少芬跟在她身后,简少芬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木偶,被顾雅仙绕的线团牵住了,一切都身不由己。

简家姐妹就这样迎来了造访的客人。顾雅仙端坐在一张旧式太师椅上,在矜持而冷淡的气氛中并无局促之感,双眼朝向简氏姐妹和幽暗的房间顾盼生辉。简少芬倒了一杯茶,顾雅仙从杯口上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霉味,但她还是喝了一口。茶叶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她想,这对可怜的姐妹就这样招待客人,也许她们并不知道茶叶已经发霉了。

现在的酱油臭哄哄的。简少贞突然对顾雅仙说了这句话,说完她就离开了客厅,在走进卧室时随手拉上了门帘。她说什么臭哄哄的?顾雅仙回味着简少贞的话,她无法判断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她说酱油呢。简少芬小声地解释道,我姐姐脾气怪,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你千万别见怪。

我怎么会呢?顾雅仙朗声笑起来,她说,我猜她是在楼上闷坏了。说实在的,我真为你们姐妹俩担心,就这样闷着过下去,到老了可怎么办呢?

现在已经老了,过惯了清静日子,也就没什么可怕的。简少芬低着头,同样的话她已经对人说过许多遍,现在不得不再说一遍。回答别人的这些问题几乎已成为简少芬的一种义务,简少芬忌恨这些问题和同情的目光,奇怪的是她经常在等待它们,等待那种语言的钝器带来的痛楚,这时候她总是无法把握脸上的表情和舌齿间慢慢滑出的声音。花布门帘后的咳嗽声无疑是含有逐客意味的。顾雅仙终于站了起来,她微笑着抓住简少芬摊在膝上的手,翻过来看那只苍白小巧的手掌。我会看相。顾雅仙长长的指甲在那只手掌上划来划去,她说,吉人天相,少芬你快要交好运了。简少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顾雅仙拉到了楼梯口,顾雅仙说,我差点把正事忘了,我家福生礼拜天结婚,酒席是我请厨师在家办的,你可一定要来喝喜酒。简少芬连连摇头说,不行,我们从来不到外面吃饭的。再说我手上活计忙,也没有空。顾雅仙仍然握着简少芬的手,焦急地拍打着,你就再赏我一次脸吧,顾雅仙恳切地望着简少芬,她说,我又不是谁都乱请的,我是真心请你来喝这杯喜酒,难道要老姐姐跪下请你吗?顾雅仙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少贞要是肯赏脸,让她也一起来吧。简少芬仍然摇头,苦笑着说,我姐姐就更不会去了,她也不会让我去。顾雅仙朝屋里瞟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快,她撇了撇嘴,你连这也要听她的?活了大半辈子,你就不能给自己作一回主吗?

简少芬把顾雅仙送下楼,打开门发现外面的天色又晦暗下来,雨丝已经斜挂在狭窄的街道上,那些未带雨具的行人从酱园门口匆匆而过。顾雅仙啪地打开黑绸布雨伞,她朝简少芬的胯部轻轻拍了一下,连嗔带怨地说,你怎么就不肯爽快地答应一声呢?记住,礼拜天来我家喝喜酒,你要是体恤老姐姐,到时就别让我再上门三请四请的了。那就去吧。简少芬望着街上湿漉漉的石板路面和低陷处的水洼,眼睛里是一种茫然而顺从的幽光,她的手将那扇小门的手柄拉了一下、两下,门轴就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她说,那就去吧。礼拜天的早晨简少芬在燕声啁啾中醒来,看看桌上的钟才5点钟,但她还是起床了。她从姐姐的被窝上越过去,听见姐姐在问,起这么早干什么?今天别去菜场了。简少芬走到窗边打开了西面的窗子,她看见一只紫黑色的燕子从屋檐的泥巢中飞起来,在院子里盘桓飞行。她想是她把燕子吓着了,于是她轻轻离开窗边,到厨房去打开煤炉的炉门,然后把一锅草药端到炉子上熬着。简少芬在干这些事时脑子里仍然想着那只燕子,燕子笨拙而慌张的飞行姿势使她联想到自己。她经常觉得巢里的燕子是她整个生活的一种写照。你真的要去顾雅仙家喝喜酒吗?简少贞在床上大声问。她是一片真心。简少芬说,看来不去是不行的。你以为那喜酒是随便喝的吗?你要去就要送礼,我生来就讨厌那种拉拉扯扯的应酬,什么喜酒丧酒的?都是想从别人口袋里捞钱。她说不收我的礼。如果一定要送就送吧,我去时带上10元钱好了。简少芬怏怏不乐地说。

不兴那样送礼的。要送就要赶在婚宴前送,否则人家拿了你的钱背后还要骂你,简少贞在床上父父地穿衣服,语调中带有明显的愠怒。她说,你非要喝那喜酒就去喝吧,不过你趁早把钱送给人家,人家等着呢。

简少芬没再说什么,她对姐姐的话半信半疑,但一种受骗的感觉还是像阴云一样浮上心头。简少芬看着药锅里的黑色药汁渐渐翻沸起来,用筷子在药锅里猛烈地搅了一下。不去了,不去了。简少芬听见愤怒而尖厉的声音从嘴里滑出来,她被自己惊呆了,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不去了?简少贞已经站在水缸边刷牙了,她的嘴角沾满了牙膏泡沫,不时地因牙刷的深入而发出干呕的声音。不去就行了吗?简少贞又说,顾雅仙能放过你?你不去她会上门来请的。不信你就试试我的嘴巴。

烦死人了,你到底要不要我去?简少芬紧锁双眉地打开桌上的梳妆盒,盒子里是两把细齿木梳,一瓶三花牌头油和一只白银条簪。简少芬准备给姐姐梳头了,这也是姐妹俩每天早晨要干的头一件大事。多年来简少贞始终如一地梳着旧式的圆髻,每次都是简少芬替她梳的。

简少芬手里的梳子嵌满了姐姐灰白色的长发,它们纷乱无序地缠在梳齿间,就像一堆枯草。她看着那些落发,突然觉得一阵辛酸,手就迟滞地按在姐姐的头顶上不动了。她说,可怜,都要掉光了。你说什么?简少贞回过头看了看妹妹,我没说不让你去,你想去就去好了,何苦要拦着你呢?

我是说头发,你的头发快掉光了,我的手快抓不住了。掉光了才好。简少贞冷笑了一声说,掉光了你就用不着天天替我梳头了。我不是这意思,我有点害怕。简少芬说。你怕什么?我都不怕。就是真掉光了也不怕,反正我不出门。简少贞又回头看了看妹妹的齐耳短发,很快收回了视线,她说,你的头发还黑着呢,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