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儿子的脸被铁栅栏分割成块状,苍白地道出一股凉气,昔日光洁的颏部和唇角现在长出了一片紊乱的胡须,而红旗的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被左邻右舍视为孙玉珠著名的凤眼的翻版,现在它们像两颗玻璃珠子似的呆滞无光,在短暂的探监时间内,它们躲闪着游移不定,一会儿追逐狱警的咯吱作响的皮鞋,一会儿盯住一只沿墙根爬行的蟑螂,却不正眼朝孙玉珠看一下。孙玉珠每次看到儿子的这双眼睛便心如刀绞,好好的一个孩子,孙玉珠噙着眼泪喃喃自语,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他们害成这样。

红旗,你看看我脸上的皱纹,你看看我的头发,孙玉珠抓住耳边的一绺白发对儿子说,你看看我为你操心老成什么样了?

红旗的手在铁栅栏上拍了拍,他的目光匆匆掠过母亲的那绺白发,他说,我吃不饱。

给你带了那么多东西,还吃不饱?你给别人吃了?

红旗不肯回答母亲的疑问,他的双手焦灼地拍着铁栅栏,那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里倏地升起一股怒火,那团怒火确凿地停留在孙玉珠脸上,并且开始燃烧起来。

你把我弄出去,半年之内你把我弄出去,红旗说。

孙玉珠被儿子突如其来的最后通牒惊呆了。

半年之内,你假如不把我弄出去,以后也别来探监了,红旗说,你假如再敢来,我就撞死在这铁栅栏上,不骗你,我说到做到。

四月的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当孙玉珠走上市法院的台阶时耳边回荡着儿子的最后通牒,儿子的声音决绝而冷酷,它使孙王珠的心碎成无数砂砾,她走在台阶上时听见一种神秘的声响尾随在身后,就像砂砾互相挤压摩擦的声响,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只看见自己的身影被四月的阳光拖拽着,长长的稀薄的一条,那么疲惫那么瘦弱,孙玉珠忽然觉得这场诉讼已经把她从一个美貌的中年女性变成一个可怜的老妇,一边走着,眼泪一边就婆娑地落下来了。

孙玉珠端坐在法院的接待室里,从区法院到市法院,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墨绿色的坐着很不舒服的长条凳,习惯了上访者谄媚的腔调和芜杂的多为鸡毛蒜皮的上访内容,当然对法院的人特有的严厉冷漠她也不以为怪了,孙玉珠想我反正不卑不亢,我反正摆事实讲道理,我儿子不是强奸,我儿子的户口薄上的年龄未满十八岁,他们把红旗的案子判错了,他们该给红旗翻案。孙玉珠想我不是无理取闹。你们阻止我来我还是要来,天底下总有个公理,我有理为什么不能来?

你又来了。法院女干部的表情果然是孙玉珠想象的那样,尖刻而很不耐烦,她用圆珠笔敲着桌沿说,你儿子的上诉驳回了,你再来多少趟也没用,你这样一趟一趟地跑来有什么用?影响我们的工作!

法院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吧?孙玉珠这么回敬了女干部一句,突然想到女人对女人难办事,便转脸对另一个男干部说,上次的申诉材料你们看了吧?那份不够详细,我又带了一份新的来。

已经驳回了,用不着再写材料,写多少材料也没用。男干部说,回家去吧,这么好的天气,回家去晒晒被子。

你的意思是判错就判错了?孙玉珠冷笑了一声说,你的意思是我儿子冤枉就冤枉了,我就找不到说理的地方了?

女干部在旁边愤然道:别跟她废话,让她再往上告去。

我没跟你说话,你这种女同志肯定没儿没女的。孙玉珠的眼睛仍然逼视着那个男干部,她把手里的一叠信纸轻轻地放在他办公桌上,这份材料才详细,你要是看过了就知道我儿子是不是强奸了,孙玉珠说,性命攸关的事情,你们……我求你们再看一遍吧。

已经驳回了。男干部的肘部在桌上滑了滑,将那叠信纸推出去几寸,有几页纸轻飘飘地从桌沿上掉到地上,男干部愣了一下便弯腰去拾,但他的手被孙玉珠狠狠地推开了。

孙玉珠自己收起了所有信纸,她把它们放迸尼龙包里,牙齿始终紧咬着嘴唇,她的整个脸部都扭曲着,两个干部以为他们将听到那种熟悉的夸张的哭号,但孙玉珠没有再哭,她一步一停地走到门边回过头扫了两个干部一眼,你们难不倒我,孙玉珠说,我是要往上告的,去省里,去北京,就是告到中央去也不怕,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我要是告死了还有我男人;我男人告死了还有我儿子女儿,你们等着吧。

孙玉珠走出法院时突然觉得眩晕,脚下的台阶都像活物一样晃动蹦跳起来,她想就近坐下来休息一下,但是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她迷离的视线里,女孩坐在前面低处的台阶上,乌黑的湿漉漉的长发向左右甩动着,一张苍白美丽的脸慢慢地向孙玉珠这边转过来,是美琪,又是那个湿漉漉的到处游逛的幽灵美琪,孙玉珠觉得她被幽灵注视的脸部冰凉冰凉的,就像一汪水汩汩流过,孙玉珠不再恐惧,你在这里,你来得正巧,孙玉珠快步冲向女孩,我要抓你迸法院对质,你去告诉他们,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强奸?是不是强奸?孙王珠的手刚触及幽灵的绿裙裙摆,一片细碎的水珠溅了起来,幽灵美琪黑发飘起来,小巧而丰盈的身体跳起来,霎间疾行二十米,孙玉珠看见她站在一丛紫荆花后面,表情漠然朝台阶眺望着,她手里捏着一叠鲜艳的蜡纸红心,我儿子在坐牢,你却在这里闲逛,你别逃,你怕去对质?你逃到哪里都脱不了干系,孙玉珠踉跄着朝幽灵美琪冲过去,她看见了女孩若无其事的微笑,女孩翘起兰花指拈住一枚蜡纸红心,对准它吹了一口气,孙玉珠便看见一块红影直直地朝自己飞过来,她胸口的剧痛就是这时候产生的,我儿子在坐牢,你却在这里玩纸片,孙玉珠捂住胸口撞在那丛紫荆花上,最后那个痛苦而悲愉的瞬间,她相信自己抓住了幽灵美琪的绿裙了。

也许是抓住过什么,孙玉珠的手穿过了紫荆纵横交错的花枝,执拗地伸向另一侧,她的手最后是握紧的,确实像抓住过什么东西,那也是香椿树街有口皆碑的贤妻良母孙玉珠最后的姿态。

有人在法院门口目睹了孙玉珠猝死的过程,他们不相信有关幽灵的说法,他们说那个女人的脑筋出了点毛病,她想抓获的其实只是紫荆花、阳光或者空气之类的东西。

香椿树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妇女去打渔弄参加孙玉珠的葬礼,吃完了豆腐斋走出打渔弄时暮色苍茫,她们本该在电线杆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当时的天色和怀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们在电线杆下围成一个圆圈,以滕凤为中心,她们缅怀着孙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对自己做女人的主涯感慨万千,当时没有风,也没有谁去摇晃那根黑漆斑驳的电线杆,但不知怎么电线杆突然倒伏下来,妇女们听见轰的一声,头顶上蓝色火花闪了闪,电线杆便倒下来把她们分成两个队列,紧接着三条电缆线在妇女们脚下蹦跳着,滚动着,缠住了好几个妇女的脚。

打渔弄口一片惶乱之声,妇女们相帮着从电缆线的环圈中突围,每个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好好的电线杆怎么倒下来了?差点跟着孙玉珠一起去了。妇女们惊惧之余,突然怀疑那是孙玉珠阴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给她垫背,可是不管阴间阳世都没这个道理呀,滕凤在人堆中响亮地说,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该在我们身上出气,我们是来给她送帐子的。跳起来,她想就近坐下来休息一下,但是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她迷离的视线里,女孩坐在前面低处的台阶上,乌黑的湿漉漉的长发向左右甩动着,一张苍白美丽的脸慢慢地向孙玉珠这边转过来,是美琪,又是那个湿漉漉的到处游逛的幽灵美琪,孙玉珠觉得她被幽灵注视的脸部冰凉冰凉的,就像一汪水汩汩流过,孙玉珠不再恐惧,你在这里,你来得正巧,孙玉珠快步冲向女孩,我要抓你进法院对质,你去告诉他们,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强奸?是不是强奸?孙王珠的手刚触及幽灵的绿裙裙摆,一片细碎的水珠溅了起来,幽灵美玖黑发飘起来,小巧而丰盈的身体跳起来,霎间疾行二十米,孙玉珠看见她站在一丛紫荆花后面,表情漠然朝台阶眺望着,她手里捏着一叠鲜艳的蜡纸红心,我儿子在坐牢,你却在这里闲逛,你别逃,你怕去对质?你逃到哪里都脱不了干系。孙玉珠踉跄着朝幽灵美琪冲过去,她看见了女孩若无其事的微笑,女孩翘起兰花指拈住一枚蜡纸红心,对准它吹了一口气,孙玉珠便看见一块红影直直地朝自己飞过来,她胸口的剧痛就是这时候产生的,我儿子在坐牢,你却在这里玩纸片,孙玉珠捂住胸口撞在那丛紫荆花上,最后那个痛苦而悲愉的瞬间,她相信自己抓住了幽灵美琪的绿裙子。

也许是抓住过什么,孙玉珠的手穿过了紫荆纵横交错的花枝,执拗地伸向另一侧,她的手最后是握紧的,确实像抓注过什么东西。那也是香椿树街有口皆碑的贤妻良母孙王珠最后的姿态。

有人在法院门口目睹了孙玉珠猝死的过程,他们不相信有关幽灵的说法,他们说那个女人的脑筋出了点毛病,她想抓获的其实只是紫荆花、阳光或者空气之类的东西。

香椿树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妇女去打渔弄参加孙玉珠的葬礼,吃完了豆腐斋走出打渔弄时暮色苍茫,她们本该在电线杆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当时的天色和怀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们在电线杆下围成一个圆圈,以滕凤为中心,她们缅怀着孙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对自己做女人的生涯感慨万千,当时没有风,也没有谁去摇晃那根黑漆斑驳的电线杆,但不知怎么电线杆突然倒伏下来,妇女们听见轰的一声,头顶上蓝色火花闪了闪,电线杆便倒下来把她们分成两个队列,紧接着三条电缆线在妇女们脚下蹦跳着,滚动着,缠住了好几个妇女的脚。

打渔弄口一片惶乱之声,妇女们相帮着从电缆线的环圈中突围,每个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好好的电线杆怎么倒下来了?差点跟着孙玉珠一起去了。妇女们惊惧之余,突然怀疑那是孙玉珠阴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给她垫背,可是不管阴间阳世都没这个道理呀,滕凤在人堆中响亮地说,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该在我们身上出气,我们是来给她送帐子的雨靴。小徐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新流行的皮靴呢。

我有皮靴,可街上那么多污水,怎么能穿出来?锦红又伸出一只脚朝那只雨靴瞪了一眼,不知为什么也瞪了小徐一眼,她觉得他让自己难堪了。

第一次约会不得不在雨靴上费这么多口舌,都怪化工厂该死的污水泛滥。锦红坐在文化宫旱冰场边的长椅上,离小徐约有一尺之距,她始终矜持地撅着嘴。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吱啦啦的噪音,许多男孩女孩在旱冰场上滑旱冰。锦红不知道小徐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约会,人多眼杂而且很吵,她想就此提出疑问,但又不想使自己成为谈话的主动一方,女孩子家不能太主动,锦红想,让他多说话,他多说话就把自己一点点暴露了,他暴露得越多我才不至于上当受骗。

我去租两双鞋,我们去溜冰怎么样?小徐说。

这样溜来溜去有什么意思?锦红说,再说我也不会,我就是会今天也不溜冰。

为什么?你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呀,小徐说,我溜得很老练的,局里比赛第三名。

锦红想怪不得他要在旱冰场约会,原来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一个疙瘩如此轻易地解开了,锦红扭过脸看旱冰场上的人群,你教我?她说,怎么教呢?

很容易学,我拉着你跑上三圈,保证你不会摔跤了。小徐说,我不吹牛,我们厂里有一半人滑旱冰都是我教会的。

你拉着我的手?锦红突然冷冷一笑,很快调整好坐姿,审慎地瞥了小徐一眼,你好像很贪玩的?她想不妨就在这里切入正题,反正迟早要问的,贪玩的人在家肯定不做事,锦红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独生子吧?

不,我们家有十八个孩子,我是第九个。小徐说。

锦红猛地用谴责的目光瞪了小徐一眼,不管是他的表情还是声调都表明那是个玩笑,锦红明明知道那是玩笑,脸却仍然沉了下来,不要开玩笑,锦红的声音很生硬,她说,第一次见面,不要乱开玩笑。

又不肯溜冰,又不准开玩笑,你这位同志太——太什么?

大——小徐欲言又止,忽然嘻地一笑说,你太像一个党员了。

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锦红疑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嗔怪之色,她说,我怎么会是党员?

我一不会拍领导马屁,二不会装积极抢风头,你呢?我正想问你,你是不是党员?

当然是,三八年入党的老党员了,小徐信口说着倏然意识到对方厌恶玩笑,立刻刹住话头,换了一种严肃的口气说,坚决不开玩笑了,说真的,你对我印象怎么样?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滑头?

我没有印象,第一次见面谈不出什么印象,锦红有点忸怩起来,她用手绢在脸上盲目地擦了擦,说,那么你呢?你对我有什么印象?

我倒对你有印象了。我觉得你像一只萝卜,一只红萝卜,小徐抓挠着头发,很明显他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因此他的手不停地做着手势,他说,你别瞪我,我没有恶意,你像红萝卜,红萝卜没什么不好。

你说我胖,红萝卜?锦红的脸幡然变色,她的嗓音随之尖厉起来,红萝卜?什么意思?

你给我解释清楚。

你别发火,我的比喻可能不对,小徐有点慌乱地做着手势,突然从手势中发现了什么,对了,一棵青菜,青菜不胖吧?小徐望了望旁边的女孩,两只手终于摆出青菜的象征停滞在膝盖上,他说,我没有恶意,别瞪我,我真的觉得你像一棵青菜。

一棵青菜?你是在骂我土气?

不,青莱碧绿的,很朴素也很实惠,怎么能说是土气呢?哎,你别走,我真的不是那种意思,你别误会。

少来这一套。锦红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她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你知道我对你什么印象?锦红毫不示弱地逼视着小徐说,你是流氓、骗子、神经病!

锦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旱冰场,走到宣传栏那里她又回头望了一眼,远远地恰好看见小徐从旱冰场的入口滑到了人堆之中,他的溜冰姿势在人堆中无疑是最优美最熟练的,他那稚气未脱的脸上仍然是那种快乐而狡黠的笑容,这个神经病,把别人气走了,自己去溜冰。锦红自言自语着心中隐隐地怅然若失,这种男人其实不坏,就是一张嘴讨厌,他说那些话其实不见得是污辱,但是一句话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偏偏要说萝卜和青菜?这种男的,模样心眼和家境都不错,可他偏偏要让一个羞怯而自尊的女孩拂袖而去。吹就吹,锦红想,我要是再回去就让人家瞧不起了。

一颗石子不知从哪儿飞来,打在锦红的宝蓝色雨靴上,锦红四处搜寻时小拐从宣传栏下面钻出来。小拐站在他姐姐面前,嘴里嘿嘿怪笑,一只手朝锦红伸过来,平摊着,哈,你搞地下活动,小拐说,哈哈,都逃不过我眼睛。

你在盯梢?锦红怒声道,谁让你盯梢的?

还有谁?王、德、基,他派我来的。

恶心,把我当什么了?锦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恨的寒光,然后她在小拐摊开的手掌心狠狠地拍了一下,干什么?把你的狗爪子放回去。

留下买路钱。小拐的手重新在锦红面前摊开,他说,留下一块钱。我就给你保密,你要是小气,哼,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

恶心,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我一分钱也不给你,你去向他汇报吧,我不怕,锦红扭过头就走,突然想起什么又站住了,她问小拐道,你知道文公巷那里的人说萝卜是什么意思?还有青菜,青菜是什么意思?

先给一块钱,给了我就告诉你。锦红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从纸叠的钱包里掏出了一块钱。但是锦红很快意识到她上了弟弟的当,小拐抓过一块钱往裤腰里一塞,他朝她咧嘴笑了笑,说,你真笨,萝卜就是萝卜,青菜就是青菜。

四月是香椿树街的多事季节,除了在法院门口猝死的孙玉珠,还有另外几个人在四月蒙受死亡的厄运。老年的女人去铁路路坡上的蚕豆地摘蚕豆,摘满了一篮后急着赶回家做晚饭,不知怎么没听见火车的汽笛被车轮带进去了,那辆火车当时在道口附近掉头倒车。司机说他拼命向摘蚕豆的女人挥旗呐喊,可她浑然不觉,她走得很快,她走得再快也不如火车轮子快。司机说许多住在铁路沿线的居民有这种危险的习惯,他们放着路轨旁的石子路不定,偏偏要在路轨中间的枕木上走,大概是错觉所致,以为那样能走得更快些。他们耳聋了吗?

火车司机总是用一种冷酷的观点评论事故起因,他们在铁路边上种菜、养鸡、捡废纸,铁路是开火车的,又不是谁家的自留地,死在火车轮子下面是白死,哭吧,闹吧,再哭再闹也拿不到一分钱的抚恤金。

人们一路狂奔着到铁路上去看死人,看见老年人的那只蓝子还丢弃在路轨旁,篮子被压瘪了,蚕豆荚散失在枕木和石子缝里,每一颗都是碧绿而饱满的,有人捡了一颗蚕豆荚剥了,挖出里面的蚕豆说,够新鲜的,这时节的蚕豆最嫩最鲜了。

死人的要是经常发生的,但四月的几个死者似乎都死得冤枉,而且留下了许多争议,其中白痴男孩狗狗之死使许多人卷入一场有关善行和良心的辩论之中。

狗狗那天站在街西的石桥上,准确地说,狗狗是站在石桥的桥栏上,伸开双臂在桥栏狭小的平面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他对每一个走过石桥的路人说,我会飞,你不会飞。那天有许多人从石桥上走过,每个都对狗狗喊了一声,狗狗,危险,快下来!但狗狗毫不理会那些声音,他暖头朝桥下的河水俯瞰着,嘴里发出一种喜悦的喘息声,我会飞,你不会飞。狗狗一遍遍地向行人叫喊着,突然张开双臂,像一只真正的飞鸟扑向桥下的河水,最后这个瞬间桥头站着三个行人,他们呆若木鸡,也只是在这个瞬间三个人才意识到他们刚才是可以制止狗狗的,他们刚才是可以把这个白痴男孩从桥栏上拖下来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狗狗的母亲是红旗小学的老师,出事当天她正带着四十个学生在郊外爬山春游。狗狗的母亲后来坐在石桥上大声恸哭。她抓住每一个走过石桥的人问,你刚才从这儿过了吗?那些人都说,没有,我刚下班回来,你要是看见狗狗肯定会把他抱下来的。狗狗的母亲边哭边说,我带着他们的孩子春游,孩子们吃喝拉撒我都管,可狗狗爬到桥栏上他们都不管,他们为什么不肯把他抱下来?抱下来就没事了,为什么不肯抱一抱他?人们都围着周老师听她哭诉,一些妇女陪着周老师落泪,用尖锐的词语抨击那些见死不救的人。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矢口否认在桥头上遇见过狗狗,那些抨击性的言论便变成目标不明的泛泛而谈了。

谁在下午四点半过了石桥?这是周老师后来致力于追查的谜底,她对小学校的同事说,我也不想把那些人怎么样,我也不能怎么样,可我就是想弄清楚那些人是谁。同事们都怜悯周老师,他们帮着她调查研究。尽管那些当事人对桥头事件讳莫如深,用老师还是从桥下的水果摊和裁缝店的人那儿打开了缺口,人们后来听说周老师手里捏了一份特殊的名单,名单上罗列的人名计有二十余人,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许多人打听到了名单的内容,于是席卷了整个香椿树街的桥头事件风波再起,有人跑到周老师家里赌咒发誓,声称她道听途说使自己有了黑锅,逼着她把自己的名字从名单中划掉,周老师却装聋作哑,她说,哪来的名单?

我有什么权力记黑名单?你那天有没有走过石桥,不用告诉我。告诉你自己的良心吧。

良心这个简单而常用的概念渐渐在香椿树街风靡一时,人们后来动辄就在谈话或争吵中提到良心,你有良心吗?你还算有点良心,你还有一点良心吗?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即使是被周老师记入黑名单的人,他们也用良心这个词为自己的辩解作有力的论据,周老师还有良心吗?我在水里泡一个钟头捞她家狗狗,他们说,好像是我把狗狗推下桥的,她把我记在黑名单上,她还有一点良心吗?

王德基声若洪钟,那种嗓音天生使儿女敬畏,四月以来王德基对儿女的注意开始集中在锦红身上了。每次锦红对着小镜子往脸上敷雪花粉时,就发现父亲在监视她,她从镜子反光里须见那张熟悉的愠怒的脸,她明白父亲为什么对她出门如此痛恨,正因为摸透了他的心理,锦红反而对他的态度泰然处之,他不想让我出门,锦红想,可是他心里的想法说不出口,他想让我一辈子守着这个家,他想让我变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可是他说不出口。

我去桃子家做裙子,锦红说,碗洗好了,热水也都烧好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袜子留给谁洗?王德基说,让我洗?想让我洗吗?

袜子是小拐的,让秋红洗吧,让小拐自己洗,他长这么大,也该洗双自己的袜子了。

你洗得不耐烦了?急着要嫁人了?王德基冷笑一声,突然踢翻了脚边的一张凳子,我熬光棍养你们,养了十六年也没有不耐烦,你才帮家里做了几年事?你已经不耐烦了?

莫名其妙,我不是告诉你我去桃子家做裙子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秋红的裙子。

锦红扶起凳子,从桌上拿起一卷花布夹在腋下,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给我留着门。

你出去到底干什么我知道,王德基说,他妈个X,我一辈子最恨说谎骗人,可谁都来对我说谎,谁都来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我骗你干什么?锦红走到门外,回过头又说了一句,桃子答应帮我做裙子的,现在去她应该在家的。

锦红走到街上时听见父亲在门边朝她吼了一句,你耳朵竖着,八点钟不回来就锁门了,八点钟不回来你就永远别回来。锦红的心颤了一下,她站在街上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终于还是扭着腰肢往街口走了。八点钟,锦红想她一定要在八点钟之前回家,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没有手表。虽然她一直渴望像织锦厂的其他女工一样买一块漂亮的手表。我连一块手表也舍不得买,挣来的工资全部花在你们身上,可他从来就没说过一声好。锦红这样想着鼻子有点酸,害怕眼泪流出来弄污了脸上的粉霜,于是就拼命忍住,让自己去想小徐,想小徐为什么提出第二次约会,想小徐看中了她哪一点,多半是看中了我的脸,还是身材?锦红这样想着又兀自羞涩地笑起来,路旁有家理发后,她便匆匆地在玻璃橱窗前照了照,侧过身子,又照了照,玻璃映现的那个倩影差强人意,锦红想她要是有一双白色高跟皮鞋就更好了,人民商场皮鞋柜摆着那双皮鞋,她去看过三次,可惜最终舍不得买。

第二次约会是在护城河边,当锦红远远地看见小徐爬在电线杆水泥坐上朝她挥手,她的脸颊立刻烧红了一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是一见钟情的。锦红记得她朝小徐栅栅靠近的时候脑子里还惦记着八点钟,提醒自己要时刻注意他腕上的手表,可是两个人在河堤上坐下来,小徐开始不停地说话了,锦红不知怎么就忘记了八点钟,她的目光忽而迷醉忽而清冷,只是在小徐和河上的风景之间巡游,锦红忘了该看看小徐腕上的手表。护城河两岸夜色渐浓,城墙、柳树、房屋和烟囱的轮廓慢慢模糊了;河上的夜行船挂着桅灯从锦红的视线里一一掠过,锦红指着船灯对小徐说,你看那些灯,天底下的事你全知道,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些灯有红的、黄的、还有蓝的?可是锦红却忘了船上的人在夜里点亮桅灯,天黑了,八点钟消失了,她该回家了。

锦红后来是一路飞奔着回到了香椿树街,本来小徐是准备送她回家的,本来两个人并肩走着,但锦红越走越快,后来就甩开长辫子飞奔起来,小徐在后面喊,怎么回事,你们家失火了吗,锦红顾不上解释,她只是带着哭腔匆匆丢下一句话八点钟,我忘啦。小徐又追了几步喊道。下次怎么见面?锦红那时候已经拐过了皮革厂的围墙,从漆黑的充斥着皮革怪味的夜空里传来锦红最后的声音,白天,白天,别在晚上。

家里的大门果然被锁死了,怎么推也推不开。锦红在门上拍了几下就停住了,她害怕左邻右舍听见这种动静,假如让那些人知道自己深夜归家被关在门外,第二天肯定会有闲话传遍整个香椿树街。锦红绕过堆满了杂物的夹弄,来到西窗前敲窗子,窗内是她和秋红的房间,秋红睡熟了,怎么也吵不醒,锦红灵机一动,抓过一根竹杆从气窗里伸进去,在秋红的脸上轻轻捅了几下,秋红终于醒了,小偷,她从床上跳起来,睡意朦胧地喊道,抓小偷呀!

锦红反而被妹妹吓了一跳,别瞎叫,她贴着窗户对里面说,是我,快给我开开门。秋红坐在棉被里愣了一会儿。说,不行,爹在门上上了锁,钥匙在他手里。锦红说,你去偷,钥匙肯定塞在他枕头下。秋红仍然坐在棉被里不动,我不敢,他会打死我的。秋红打了个呵欠,忽然躺了下来说,也怪你自己,谁让你这么晚回家的?我不管,我要睡。

锦红在黑暗中倚墙而立,心里一片凄凉,她开始埋怨自己,明明知道父亲的手腕不容松动,偏偏存了一份侥幸之心,她也开始埋怨小徐,约会时间为什么要定在傍晚时分,为什么不能在白天见面?锦红想她现在走投无路了,只能在这里站上一夜,等待天亮。

本来锦红是准备在西窗前站上一夜的,但隔壁老何家的闹钟声提醒了她、上夜班的人快出来了,下中班的人快回家了,街上已经响起了这类人自行车铃铛声,不管她缩在哪个角落,总会有人看见她。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半夜三更地被关在门外。锦红想她不如装成一个上夜班的人,不如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走。

锦红夹着一卷布料再次出现在深夜的街道上,就是在这段慌张而悲凄的路途中,许多往事泛着苦水在她记忆中流过,锦红忽然想起她是整条香椿树街最可怜的女孩子,想起她小时候能歌善舞,可是父亲不肯给她买裙子,别的女孩子上台跳舞的时候她只能坐在男孩堆里观看,想起她从七岁起就洗衣做饭,脚踝上还留着一块沸水烫出的疤瘢,想起她为全家人做了二十年佣人,到头来却被父亲关在门外,他不让我出嫁我偏要嫁,凭什么让我一辈子做他们的佣人?锦红一路哽咽一路走着,她发现自己的脚步莫名地朝城东的文公巷方向迈去,我去文公巷于什么。我现在去找小徐不是去他家丢人现眼吗?锦红就这样突然地站在农具厂墙外面,站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茫然失措间她把那块花布抱在胸前,双手一遍遍地抚着布料的褶皱。

城东蝴蝶帮的三个男孩那时坐在一辆废弃的卡车车厢里抽烟,锦红不知是否发现了黑暗中一明一灭的三个红点,而那三个男孩后来坦白说,从锦红走迸农具厂小巷起他们就注意到她了。假如她一直走,走过这条小巷进入文公巷,他们肯定就放过她了,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但锦红却突然站住了,锦红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她的指甲磨擦棉布的声音在三个男孩听来富于某种特别的意味。

她在勾引我们?第一个男孩说。

上不上?第二个男孩说。

上。第三个男孩扔掉烟蒂,率先跳下了旧车厢。

那是锦红横遭厄运的春夜,她从来没听说过蝴蝶帮的名称,她在纷乱的打斗成风的香椿树街长大,对于黑暗中冲出来的人影有所防备。当其中一个男孩自报家门时,锦红鄙夷的冷笑了一声,什么蝴蝶帮蜜蜂帮的?锦红一边挪揄着一边择路而逃,她说:你们敢过来,小心我让人提你们的人头,事实上恰恰是这句话激怒了三个男孩,他们后来在受审时都提到了锦红的这句话,她太凶了,男孩们说,我们不干也要干了,否则面子都丢尽了。

三个男孩最终也未干成什么,他们或许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泼辣的女孩,锦红在搏斗中毅然咬掉厂一个男孩的小拇指,农具厂的工人第二天在旧车厢里发现她的尸体时,她的嘴里仍然紧紧咬着那截小拇指,被咬掉小拇指的男孩就是杀害锦红的凶手,他操起一块铁铅的毛坯砸死了锦红,他把女孩拖到废车厢里时情欲的冲动已经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手指断口的疼痛和一种失败后的狂怒,就是那个男孩后来在受审时振振有词地说,不玩说不玩,她那么凶干什么?我要不敲死她,谁知道她还会把我什么咬掉。不玩说不玩,她咬掉我手指干什么?

农具厂的工人中有几个是注在香椿树街的,他们上早班时目睹了锦红横尸于废车厢里的惨象,回家后便把所见所闻描述给家人和邻居听。最后都提到了锦红腰间的那条粉红色的布带,那条布带打了死结,看样子没有被解开过,她的内衣从上到下完好无损,对于一个深夜遇害的女孩来说,那简直是一个奇迹,人们往往特别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尤其是香椿树街的妇女,她们在为王德基家的女儿扼腕悲叹时,也不忘夸赞一句,锦红了不起呀,虽然死了,可人家保住了女孩子的贞操!

一些人的生命就像秋天街头的夜饭花突然枯萎坠落了,现在是春天,但春天又怎么样,这种淡绿色的鸟语花香的季节善于施放冷箭,让那些不幸的人与他们熟悉的香椿树街永远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