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张老大确确实实上了当。公安局终于在商州城里把那骗子抓回来了。这人拐引了一个女人住在商州城的一家旅馆里,穿的是黑呢大衣,吃的是银耳罐头。公安人员敲门进去时,他正和那女人睡觉哩。被窝里拉出来,明晃晃的铐子就卡上了。法庭过审,量罪判刑,最后判那罪犯蹲七年班房;但那二万八千元钱,却已被他花去八千元。老大捧着二万元,身如筛糠一般,他不知道怎么个回去?见了村人怎么个说话?逢人打听,就找到县委的马书记,企望这一县之主的父母官能为他撑腰打气,出谋决策。

马书记接待了他。问到他的名字后,手指就在脑门上敲,叫道:“这事我知道,你们的副乡长打了个报告,还怀疑你是拿了钱去做自己的生意了。”老大说:“副乡长怎么能这样怀疑?我这么长时间没回去,家里不知出了什么事的?”马书记就说那个报告很详细,云云的孩子如何得病而死,张老二又如何自杀身亡。老大听了这些,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哇地老牛般大哭起来。哭过一阵,擦干了眼泪说:“书记,这都怪我,怪我没经验,受了坏人欺骗,对不起村里人!如今我丢了八千元,车又没有买到,这回去如何见人啊?!”马书记又详详细细询问了矿队的事,很是一番同情,当下写了证明,证明老大确实是上当受骗,让村人不必怀疑;同时也告诉老大,以后不要找私人联系买车.待县上有了汽车的指标,第一个就照顾矿队,随时通知他。末了说:“这个矿队,我是应该去看看的,既然生产情况不错.就要坚持办下去!”老大走出县委,思想天下还是有好的领导.心里不免骂了几声副乡长,自个踅进一家饭店,花了二元钱要了酒肉,放开肚皮吃喝了,然后搭一辆车回村。

车在村前的漫坡处,他就跳了下来。一时立脚不稳,从缓坡往下滚.树权划破了裤子。他将那破处挽了个疙瘩,摸摸捆在腰间的那一沓钱,一瘸一跛进了村。村里有人发现他了,嘴张得老大发不出话来,他向人家招呼,人家还是愣着,接着就飞奔而去。大喊:“老大回来了!老大回来了!”刹时,村中鸡飞狗咬。他心慌了,浑身骚痒疼痛难忍,明白迎接他的将是一场更可怕的难堪,不觉一阵悲伤、怨恨、委屈,泪水哗哗哗地流下来。他走过河边,掬起刺骨的水洗脸,想克制自己,稳定情绪.却一眼看见了那河滩里,有一堆烧过的灵铺草,和摔碎的瓦盆,明白这是为老二送葬时的遗留物,悲声叫着:“老二,老二!”河对岸的阿黄就旋风一样过去,湿淋淋地在他面前汪汪大叫。老大抱住,问道:“老二埋在哪里?阿黄,老二埋在哪里?”阿黄掉头就往坡上跑,老大随后紧跟,来到一个新堆的坟前,他就扑倒在地上了。

云云和奶正在家里纺线,剃头匠跑进门说:“老大回来了!”云云的线嘣地断了,急问:“人在哪儿?”爹说:“我听人说他回来了.快去他家看看吧!”父女二人小跑到老大家,家里没有老大的人影:小梅在给猪剁草,一刀重,一刀轻,人瘦得失了形。听说大哥回来了,小梅说道:“必是到二哥坟上去了!”仨人就来到老二坟上。老大悲恸至极,双手捶打着黄土在哭,在嚎,一会儿哭老二,说父母死后,就留下他们兄弟两个,如今他这当哥的不好.害了这个家,也害了老二。原想使村子富起来,媳妇好找了,他一定给老二成家的,可老二却干出这种事来,早早地就死了。一会儿他又哭起自己的儿子,怨恨既然这么快死去,为什么就要托生在他名下呢?末了又哭自己,他诉自己的苦难,诉自己的冤枉,骂自己不是好哥,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可他是为了这个村啊!假如心能掏出来的话,他就会掏出来让每一个人看的呀!哭声悲天恸地,云云、小梅也皆泪水扑簌。剃头匠本准备好好教训老大一顿的,听了他的一番痛苦,明白了女婿在外受到的苦楚,也怨气消去,悲哀上心,身上阵阵发冷。小梅说:“大哥,不要哭了,回吧,这么冷的天,伤坏了身子怎么办呀?”云云就过来拉老大,剃头匠说:“让他哭吧,把肚子里的冤枉都吐出来对他好哩,真要窝着,才能伤了身子。”那老大就又哭了一阵,站起来,面对着岳丈“噗咚”一声跪下说:“伯,是我连累了云云,也连累了你老人家!”剃头匠不禁泪水涟涟,低头先慢慢回家去了。

云云、小梅拉着老大回到家来,门前却聚了许多人。他们不是来看望、安慰老大的,是来讨要钱款、质问罪行的。当这家空空无人时,他们大声吵闹;这会儿,老大回来了,他们却都噤口不语,且闪开一条路让他过来。

老大招呼大家坐下,拿出烟来让抽,牛磨子就说:“老大,你别装模作样!车呢,买的车呢?你逛了这么长时间,到外边大世界快活够了,可我们的钱呢?我们要钱,乡亲们的钱是血汗换来的啊!你回来了,好,你红口白牙给大家说呀!”云云立即回答说:“你还让不让人活?他才到家,一口水还没喝。你们是想再抢这个吗?!”小梅也说:“你们都来干啥?来打我哥吗?你们要是有良心,也该明白这矿洞是谁先开的,怎么开的,是谁先让大家都去开,是谁把大家组织起来?大家筹了钱,这钱又是靠什么得来的?我大哥为了这个村子,什么亏都吃了,什么罪都受了。出去买汽车还不是为咱村的矿运交的快,利润回收得大?他去县城受了人家的骗,辛辛苦苦总算把事情结束了,才一到家.你们就来围着;你们忍心吗?你们都回去!回去!!”

人们却并不走。后来有三个人低头走到院门外,牛磨子说:"这么一说,咱们的钱就没啦!”老大就站起来说:“都不要走。你们来了.正好,就是不来,我还要叫大家来的。我是要把这次出外的情况汇报给大家。我知道买车的钱是一家一户分分文文攒起来的,咱们村还穷,谁要把这份钱私吞了,糟蹋了,天地是不会容的!我告诉大家,车暂时没有买到,但县委马书记已经答应.车由县上给咱们拨指标,指标一下来他就通知我们!”

人群里议论开了,牛磨子却说:“别听他花言巧语!马书记是什么人.一县之主,我们的父母官!马书记能认得你张老大是谁?你别打肿脸充胖子,唬弄人了j那我问你,车你买不来,钱呢.钱呢?”人群也应着声儿要钱。

老大就背过身去,解开了腰带,从腰带里取出一个口袋,高高举着.说:“钱在这儿!我张老大有罪的是没有经验,上了坏人的当:那人说能买到车,把钱拿了到处流窜;后来公安局逮捕了他。追回了这笔款!有人说我拿了钱去做私人生意,这里有马书记的证明。如果大家一定要这笔钱,现在就可以退还给大家。咱有帐本,小梅,你去叫会计吧。”

小梅把会计叫来,一宗一宗把所筹积的车款退还了。村人拿了钱.再没有说话,就退散回去。最后只剩下牛磨子一人了,老大让他在帐本上签了字,说:“拿了你的钱,走吧!”牛磨子一张一张,手蘸唾沫点了票子,说:“这么一退就完了?我这钱要是存在银行,也不至于就这些吧!”老大说:“你是说利息吧?你自个算算,看一共有多少利息钱,我可以给你。可我告诉你,这矿要再开下去,矿队的人就要严格审查,你是挖不了的,你

那傻儿子怕也不合格的。”牛磨子冷笑着说:“你还想办矿队呀?”老大回答:“说的对!你算算吧,多少利息呢?”又回头叫道:“云云,给沏一壶茶,让喝了慢慢计算!”云云从屋里出来,没有端什么茶壶,却将一盆污水哗地泼在院子里。牛磨子站起来说:“罢了罢了,让你老大占个便宜!”

牛磨子一走,老大一下子软下来,痴痴地坐在那里不能起来。姑嫂两个扶他到炕上睡下,小梅说:“哥,这么说,那钱没损失一点?”老大说:“损失了八千。我是把咱两家的钱,还有矿队的那一笔积累垫在里边了。我想,矿队的钱咱不动,咱那辆拖拉机在矿队运矿,用一次付一次车费,以后就折价归矿队吧,剩下欠的钱,我再想办法,很快给集体还清。”云云和小梅昕了,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老大说:“只要矿再挖起来,

钱又会回来了嘛,不要哭,不要哭。”说着自己却也哭了起来。

老大决心要把受到的损失补回来。但当他准备领着矿队重新开工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不干了,无论如何动员,回答是:“算了,咱是穷命,享不得锑矿的福哩!”

老大愁得嘴噘脸吊,夜里提了一瓶酒去和导演喝,将一肚子冤枉苦楚倒给导演听,导演说:“我也在琢磨村里这事哩。你为全村的事情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神,终了还是失败一场。我这部影片正要在这方面提供出个思考的问题。”老大说:“依你说,这矿队就让完蛋算了?”导演说:“怎么能算了?我的意思是矿还要挖,但往后就要多注意怎样使村人自己认识自己,自己坚强自己。当然,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力所及的,也不是一天

两天就可达到的。你们这个地方太偏僻,太落后,就说穷吧,穷了还不知道为什么穷的?靠什么来富?这样,就是真的富了,那也会导致为富不仁啊!”老大直点头,深感导演想的深,看的远,比自己高明,就讨问往后怎么办。导演详细问了他在县城发生的事,就说:“这里的人说老实也老实,说野蛮也野蛮,说灵灵得如狐子一样,说蠢也确实掂不出轻重。正因为这样,他们迷信,迷信神鬼,也迷信上边的大官。现在要把他们组织起来,一方面慢慢改变这些秉性,一方面还得利用这些毛病,因势利导。既然县委马书记支持矿队,你何不给他写一信,汇报这里的情况.让他来一趟,说不定事情会好起来。”老大突然眼里放光,叫道:“这话使得!只有马书记来了,村人会听他的,就是乡长、副乡长他们也不敢怎样。等把汽车买下来,我要搞专业采矿队,像外地厂矿一样,培训技术人员,建立规章制度。这矿虽然国家看不上开采,可我们一个村开采,也足够开他几十年,上百年的!”导演说:“好,这设想好,到时候我再来拍电影,就专拍你们这矿队!”俩人话说得投机,一瓶酒就喝个精光。老大还要回家去取,导演说明日还要工作,不敢再喝了。老大问电影拍摄了多少了?导演说:“河畔再拍三场戏,古堡再拍两场,最后到烛台峰道观拍一场,我们就该收兵回营了j拍最后一场戏,你协助我一下,让村人都当群众演员,一定给你上个镜头哩!”老大笑了笑说:“行哟,拍好了片子,得一定先在我们这儿放映第一场呀!”说完就东倒西歪朝黑夜里去了。

五天后,一辆北京吉普开到了村前河畔,车上下来了正乡长和副乡长,两个乡长之间是一具矮矮胖胖的人。老大立即认出这是县委马书记,迎上去握手。

书记的到来,轰动了整个村子。村子里自’古以来,还没有任何乡以上的领导来过,人全围着看。书记的眼光一瞅到谁,谁就木木地笑。书记才一转身,嘁嘁嚓嚓就评头论足,说书记头大,口大,前额饱满,是天生的官相。书记于河滩召开了村人大会,要求把矿继续挖下去,矿队依旧由村长和老大负责。并说关于运输车辆一事,县上新到了几辆车,决定拨给这里一辆,车钱一时拿不出,由县上出面担保到银行贷款。书记的话毕竟

是有权威的,原矿队的人就又上马了。老大连夜派人点灯清理矿洞,检查修复支架,天一明,他就和两名助手装了矿石往县上去了。

老大一走,牛磨子就在村里放风说:“矿山是国家的矿山。开矿是马书记让咱开的,咱听书记的,好好为马书记干吧!”又去鼓励村长,让村长领头上山去好好热闹一下,说:“如今书记让你来领头,这村子吉兆要来了!虽出过麝,出过老二那角色.可咱这地方毕竟是好,多亏烛台峰上有个道观,有棵九仙树,咱何不请了鬼子班吹吹打打,给山上诸神送送‘纸火’呢?”村长便听了牛磨子的话。当天早上就组织做“纸火”,又去湖北那边请了鬼子班。

每年四月二十日,道观上过庙会,这“纸火”是要送的。如今突然送“纸火”,仅局限这个村子,就以各色纸糊成丈八、二丈高的纸吊,高高用竹竿挑了,敲锣打鼓送上山去,献给道观的各个神位,后烧化在九仙树下。牛磨子的主意很符合村人心境,灾灾难难好长时问了,如今否极泰来,是应该祭祀山上神仙啊!村人虽平日吝啬,为了一分一文吵架斗殴”但对于祭神拜仙,却显得大方异常。当时,集体买纸回来,各家便去交待,

会做纸人的洗净了双手,烧过了高香,就施展各自手艺。这一家做一个“八仙过海”的纸牌楼,那两家做一个“福禄寿”旋转塔。飞禽走兽,鱼虫花草,神仙鬼怪,君臣百姓,全用金箔银箔做就,构思浪漫,造型生动。剃头匠也买了二十张纸拿回家来,热心制做,云云说:“爹,别人于这,你也干,你好没头脑!”剃头匠说:“为啥?”云云问:“他们这么热闹,还不是全冲着老大来的!人都势利,眼窝长在额颅上。老大为这个村落得家破人亡,倒没人说他好;马书记什么苦也不吃,坐了车来说一两句话,就看作为村里降了福了!你送那‘纸火’干啥?省了钱不如买几斤盐吃吃!”奶就说:“这是给神献的,怎么不该?早就这样,老大也不会受那些个罪!”剃头匠也说:“再说,真能以后样样事情顺了,咱们也盼不得的!”剃头匠却没有高超的艺,他不会做那一套古戏古传说中的人物,就做了偌大的两个塔山形状,上面贴了剪成三角形的锡纸,说是送给神的金山银山。

时辰到了正午,鬼子班在河畔咚咚咚放了三个大纸炮,锣鼓、唢呐就吹打起来,立时从村里走出一群一群人,每一群一领头的挑着“纸火”,“纸火”集中在一起了,拢共十二个,以黄为主,红绿白相衬,十分耀眼。村中人如蜂拥,竞相围观,评论“纸火”高低优劣。导演就让摄影师架好机器拍摄,直道:“有意思,有意思,这地方还兴这一套,拍下来,咱片子里完全可以用的!”

打“纸火”的人见导演和摄影师的在拍照,越发得意。鬼子班的人一边拿眼睛瞅着镜头,一边吹得脖子腮帮一般粗,急得导演直喊:“不要向这边瞅!”在一旁的小梅也看热了,于人群里拉过了光大,说:“你也去那边,让摄影师照照你!”光大扭捏作态:“我这模样,丢人哩!”小梅说:“我昨日才给你换洗的衣服,今日又脏成这样?快回去换了去!”导演耳朵里传来了小梅的声音,忙说:“光大,不要换,那衣服正好哩。你去拿枪

在那里朝空放几下,我让拍你!”光大说:“放枪不好,我家有三眼铳哩,过年才放的。”导演说:“那你快回去取来!”光大飞脚回去,取了三眼铳,装了火药,站在打“纸火”的人中,用力一踩,三眼铳下的尖刃叉子扎在地上,略略拉斜了,用火绳去点,叭!叭!叭!三声巨响,震耳欲聋。

队伍上山,先是打“纸火”的人,再是鬼子班,再是锣鼓,再是长者、小伙、娃娃。妇女是不能送“纸火”的,可随队伍到山上立于古堡洞之外,阿黄,爱爱也率领了村中所有的同类,从各个岔道往上跑,大声吠叫。道观的道长得知山下要送“纸火”,也领了小道士,新衣鲜袍,分站在古堡门洞前迎接,那“纸火”就在上香之后,分放在九仙树下。按照规定,“纸火”要在九仙树下供五天,方可烧化。锣鼓唢呐又一阵闹天闹地之后,村人下山回家中去吃一种送“纸火”时要吃的八宝麻食饭。

老大运交矿石回来,听说村人送“纸火”的事,也无多少反对之辞,倒暗暗庆幸这样一来,兴许会促进采矿的顺利进行。他就找着村长,让他多经管矿洞的施工,自己则每隔两天去一趟县城,运交以前积压的矿石。给他做助手的俩人,天不明起身,夜半回来,四天之后,便累得叫苦不迭,请求歇息。老大看着这俩人支持不住,就放了他们假,又重换了俩人帮他装车卸车。这日鸡叫三遍,他叫醒云云,让去做饭,云云说:“你也该歇下了,连跑这么多天,是铁打的也耐不住了!今儿不会免一天吗?”

老大说:“尽说傻话!原先的矿没运完,新的已经挖出来,这能歇吗?几时汽车回来,雇了司机,我就好好睡呀,睡他个十天半月不苏醒!”说完,就去喊那两个助手一块去装车。

云云爬起来做饭,饭熟了去叫老大来吃。那柜上的煤油灯却忽地灭了。云云问:“外边起风了?”老大说:“没的。”云云脸色陡变,说:“那你上炕去睡吧,今日不出车了。”老大说:“饭都吃了,不出车?”云云说:“这灯好好的,怎么就灭了?出门怕不吉利。”老大笑了一下,披了衣服就要出门,说:“你这个迷信媳妇!”边说边笑着走了。老大一走,云云也为自己的迷信笑了一下,但心里总不踏实,从笼能里取了两个馍馍,用手巾包了,赶到装车点,那助手就打趣:“哟,云云在家还没亲热够呀!”云云唾一口,就把馍吊在拖拉机座椅背上说:“路上开慢点呀!”老大说:“没事,死不了的!”助手就说:“云云,你要真心对老大好,你就快给他养个娃娃出来!”云云骂道:“贫嘴!”自己倒忍不住红了脸。老大发动了拖拉机,两个助手坐上去,“嘟嘟嘟”就开走了。

刚到河湾,牛磨子的“媳妇姐”抱了个大包袱要搭车,说是捎她到龙王沟口,回娘家去,可以省出五十里路的。老大说:“不行的呀,矿石装这么多,又坐了两个人,再捎人就不安全了。”“媳妇姐”就说:“你们坐了就安全?是不是我爹和你呕气,你不捎我呀?”老大说:“我气量这么小?再说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硬要坐,你就坐吧。”拖拉机走了四十里,开始爬一面大坡,吭吭吭半天爬上顶,又是七拐八拐下坡,老大手脚并用,一刻不敢放松。那助手就坐在后边矿石上不停地点烟,塞在老大的嘴上,好不容易下坡,快要到龙王沟口了,那里是一条砭道。砭道上的崖角垮下了一堆石头,老大倒拧转了机头,绕着乱石往过开,但是拖拉机的外轮太靠边了,石旁的基堰经受不起压力,哗地一声垮了,拖拉机忽地翘起来,倏乎之间就翻了下去。

事故发生得如此突然,一阵晕天晕地之后,深深的峡谷里死一般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大觉得浑身疼痛,睁开眼来,自己是睡在沙窝里。他的身边,是一堆废铁疙瘩似的手扶拖拉机,而机箱则断裂成几块窝在另一边。他猛地想起是拖拉机翻了。赶紧爬起来,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一抹一手血。又连声呼叫两个助手和“媳妇姐”,无人反应,再过去看时,“媳妇姐”在砭道垮下的乱石堆里,头颅已开裂。那爱说笑的助手头是好好的,胸部以下却压在拖拉机下,口鼻流着血,血已经凝固了。只有另一个助手,木呆呆地坐在外边沙滩下,他一点伤也没有,却吓痴了。老大叫他,他拔脚就跑,停也不停。老大知道他是惊疯了,自己又一次昏倒在沙滩上。

事故震惊了村人,也惊动了乡上、县上。两个乡长又来到了××村,陪同的却是公安局的人,查看现场,处理后事。牛磨子哭哭啼啼,睡在老大的家里不起,要求赔偿人命,后来就蹦出蹦进,要在张家门杠吊肉帘子。小梅、云云忙去夺他手里的绳,老大说:“让他上吊吧,我今世还没看见过人上吊哩!把凳子拿来,咱看着他上吊!”牛磨子却哇地哭叫着又去给两个乡长和公安局的人磕头作揖,请求他们严惩凶手,为民作主,以老大的一条命抵死去的两条命。

老大被逮捕了。

经过调查,法院审理,最后没有以命还命,却判刑三年。

很快,县人民法院的宣判布告贴到全县各地。这乡派出所的人多拿了一大卷布告到××村,村长就在村里四处张贴,石壁上,矿洞口,摄制组的院墙上,甚至烛台峰道观里,古堡门洞上,都贴上了,每一张布告的下边,是赫然的手写体的法院院长的大名,大名上方,是一枚鲜红的县人民法院的印章。村人全拥去观看,有人大声朗读。

云云奶的病加重了,坐在门口,一看见那里有两三个人在一起,就疑心在指说他们,说:“那又在外派咱了!谁要敢把我老大怎么样了,我不会饶他,我去阎王爷那儿告状,阎王爷我是能认得的。”云云就把她扶进屋,不让说三道四。剃头匠从门外灰不沓沓走进来,坐在灶口处吃烟,吃过了半天,说:“布告贴出来了。”小梅说:“上面怎么写的?”剃头匠说:“判了三年。”

小梅起身就往外走。剃头匠拉住说:“小梅,不要出去,村里人都在那里看布告,你……”小梅还是挣脱出去,才到村口,就看见一张布告下,许多人在争抢着什么,竟将布告撕烂了。随即就见一孩子急急跑来,手里扬着什么大叫:“我得到了,我得到了!”

小梅甚觉奇怪,挡住问:“那儿抢什么?”

孩子说:“抢那红戳戳避邪哩!”手一扬,手心里果然有一片从布告上挖下的红印章纸。

小梅说:“挖那干啥?”

孩子说:“人都说这红戳戳避邪哩,挖来带在身上,神鬼不撞.无灾无难。布告上全挖得有洞,你也快去挖一个吧!”

小梅叫了一声“大哥!”就靠在了一棵小树上,树在哗哗地抖.叶子就落雨一般地掉下来。

摄制组完成了最后一个镜头,他们收拾着行李,要离开村子了,导演十分满意自己的这部片子,他自信这部影片放映之后.必会引起社会的反响,他从内心深处要感谢这块地方,但也从内心深处痛恨这个地方。这三省交界的××村,提供了这部影片的景物,更使他的人生观得到了进一步深化甚至改变。现在.他要走了,或许以后他还会再来,或许今生今世就永远从这块地方走掉了。他在心里说:“我会记着这个地方的,永远记着这个地方!”他就把摄影师叫来,想在影片完成之后,再一次单独将这个地方的自然景象拍摄下来,作为一种纪录,一种往后帮助记忆的资料。摄影师满口应允,他也早存此念。于是两个人带了摄影机拍摄了这里的四座大山,山上的古堡;拍摄了零乱分散的村庄;也拍摄了村庄里一些人物的嘴脸,甚至那些狗、鸡、猪、羊。又到了锑矿洞里,拍下了挖矿的人,挖出的矿,以及那贴在矿洞口已经被人挖去了红印章的布告。镜头久久地落在布告上打了红道的“张老大”三个字上,给了一个特写。最后,就上到对面坡上,将摄影机对准了烛台峰,可以清清楚楚看得见了那完整无缺的古堡,那古堡里的道观,那道观里的九仙树,那树旁走动如豆粒的老道、小道士。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天变了。先是西边天空烧起一片红云,云红得如血,霎时消去,从湖北、河南境界的上空席卷而来一片乌云。那乌云奇形怪状,变化莫测,极快地覆盖在四座山峰的顶上,就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满天的苍鹰、乌鸦,纸片似的乱飞,后来就没踪没影。导演甚觉惊奇,听山谷里一片死寂,就说:“不好,怕要有大风暴了!”就收拾了摄影机,和摄影师下了山坡钻进山根下一个早先挖过矿的废洞里。果然风从天峰、地峰、人峰之间冲起,呼呼如有潮起,一切草木伏地,但烛台峰安静如故。风刮过半个小时,天越来越暗,突然树根状的东西出现在天空,接着一个红红的如太阳一样的火球滚下来,直落在烛台峰的古堡角上,轰然一声,古堡坍下一个角,乱石腾空;又是一个如太阳一样的火球从云中滚下,砸在天峰古堡上,轰然一声,草木就燃了起来。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小道士从后山挑了水,才进了道观院中,一个火球追逐而去。小道士扔掉了水担,逃往殿去。火球就从大殿门里钻进去,立即烟火腾飞,那火又漫卷出古堡,将山峰的树木引燃。山上一哇声地哭喊,山下也一哇声地哭喊,老道和两个小道士疯了一般往山上跑,山下有人开始往山上跑,但山路已吞没在火海之中。于是一切梢林很快烟火弥漫,烛台峰失去了存在。火沿着沟道又往天峰山上燃去,天峰山上的火又燃下来,两峰火会合一起,只听见一片轰隆声,噼啪声。那些树木先是通身起焰,焰在空中飞飘,像是一面面旗子,接着树枝坠下,发出巨大的咔嚓声,随着整个木桩倒下,飞弹出无数的火球火花。导演和摄影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雷轰击惊得目瞪口呆,以前只听说过太白山发生这种现象,没料到这儿也会有!天雷结束后,并没有暴雨下降,风也停息了,空中又乌云顿消。导演和摄影师跑下坡来,见村人全拿了锨镢,水盆,木桶站在峰下,但火势太大了,谁也不能上山;而山上的热浪又把他们一直推赶到了河边。

导演和摄影师又架起了摄影机。拍摄了这满山的大火。

直到天黑了,火还没有烧完,村人皆没有去睡,一直眼巴巴看着那火。也就在半夜,当烛台峰的火势慢慢熄下去,那古堡里.火势则大旺。火光中,突然有数声嘶叫,便见一个什么直走兽在那古堡墙头上跑动。山下人立即看见了,叫道:“是麝!又是一只麝!”

这只麝在火光中叫着,跑动着,后来就不见了。火还在红红的烧。

三天后,天下起了一场大雨,烛台峰和天峰瘦了许多,一片焦炭似的。那古堡除了坍了一个角外,却依然存在,越发显得黝黑,几只鹰鹞飞落在顶上”一点也辨不出颜色了。

矿洞里,采矿的人一边挖矿,一边谈论着这场火灾。中午时分.河畔的路上开来了一辆崭新的卡车,一个尖锐声音传来:“车来了!县上拨给咱们的汽车来了!”矿洞的人都涌下河湾去,矿洞口呆呆站立着四个人:一个光大,一个光小,一个云云,一个小梅。他们没有下去看车,却还望着烧得黑秃秃的烛台峰和天峰。光大已经说过好几十遍了,还在说:“那火真大。”

小梅说:“大火。”

光小说:“那只麝是活着还是死了?”

光大说:“是死了。或者是活着。”

云云并不听他们的,眼看着河湾里村人在围着新汽车欢叫,说:“新车真的来了!?”

小梅说:“这就好,村子要富了。”

光小就说:“要把这消息给大哥说一声呢,明日我就到县劳改场去。”

光大说:“不要去。他知道了会伤心的!”

光小说:“不会吧,大哥不是一心想着有这辆新汽车吗?”

云云就叹了一口气,说:“唉,他真可怜,这阵儿车有了,村人却把什么都忘了。”

小梅却咬着牙说:“忘不了的,到时候是会记得的。”

云云问:“能记得吗?”

小梅说:“能的。”说过了,又说了一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