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事因

服刑五年,韩起科就获得了假释。当时他也还是想回冈古拉的。但就在他拿到假释证那天的中午,在哈拉努里长途客车站,发生了这样一回事……

服刑五年,由于在狱中表现突出,韩起科获得假释。按规定,他本应回冈古拉,向当地的派出所报到后,继续接受监督改造。当时他也的确想回冈古拉。但就在拿到假释证的当天晚间,他去哈拉努里长途客车站买第二天回冈古拉的车票,却在那儿遭遇了这样一档子事,使他一下打消了回冈古拉的念头。那会儿,去冈古拉的长途班车,已从过去十天一趟,增加到隔天一趟,但车票仍然紧张得要命。黑市票黄牛票能比正常票价高出一两倍去。即便如此,车站候车室里仍然常常挤满了因为买不到车票,去不成冈古拉,而不得不滞留在那儿的人。他们枕着各自沾满灰土泥垢的行李包,躺在候车室同样积满泥垢和瓜子壳儿的水泥地上,等候车站里卖出加班车的车票。这趟线路突然走俏的原因很简单,一是人们发现冈古拉戈壁滩上的甘草肉苁蓉能卖大价钱;再一个就是,在冈古拉的西山里,据说发现了多处优质煤的矿藏。传说国家已经决定加大投资力度,开采这些矿藏。为此,要修路、要砍树、要架高压线、还要搭建无数的工棚……于是,各地的民工和盲流纷纷涌向冈古拉,长途班车票自然就走俏了。

那天,韩起科吃过晚饭不久,就向分区监狱长请了假,带上一个小马扎,一本《简明中国近现代通史》,还带一件夹外套,上车站通宵排队,购买去冈古拉的车票。到车站一看,售票窗口前已经排上了长队。每个人都带了一根短绳子,栓住自己前边那个人的裤腰,防止加塞儿。这四五年一直在监狱里渡过的韩起科哪会知道这样的规矩和窍门?再回监狱去取绳子,肯定来不及了,解裤腰带吧,既不雅观,也不方便。赶紧想别的办法吧。便跟身前身后两位也是来排队买车票的主儿,打了声招呼,就向车站外走去;一出车站,就瞧见附近各小商店的柜台上都挂着有这样的绳子出售,便赶紧买来一根,上队伍里去系上;又听说明天肯定会有加班车,再加上原定的那一班车,怎么也能有八九十张票供出售,再加上部分站票,总共可能会超出一百张票了。就算拿出一半来走后门,照顾关系户,那在售票窗口还能卖出五十来张哩。再探出头去数过两三遍,队伍排到自己这儿,也就是四十来人,应该说,不发生天大的意外,将将地买到票是不成问题的了。于是稍稍安下心来等待。到明天早晨,回头一看,队伍已发展到一百四五十人。关于加班车的说法也增加了许多个版本,有说压根儿就没什么加班车,有说绝对会有加班车,有说加一辆,还有乐天派的家伙说加两辆。有的还说,昨天深夜,改镇建市临时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亲自来车站视察了,看到这样的情况,已下令今天加三个班次的车开往冈古拉。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全都满怀最后一线的希望。越是临近售票时间,大伙越发紧张。坐着躺着的人全都站起,一个紧挨住一个,手里还死死地攥紧了裤腰上的那根短绳。韩起科想到自己即将登上重返冈古拉的车,回到久久思念的冈古拉,他的心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看到往日落寞的冈古拉,今天居然成为众人如此向往的目的地,他感慨万千,又难免有一点忐忑和虚惘。他默默地打量着身边这些争先恐后涌向冈古拉去“发财”的人,一时间,甜酸苦辣,各种滋味都从心间泛起。北京时间九点准,半块板儿砖那么大小的售票窗口里终于有了动静。队伍即刻骚动起来,又赶紧往前压缩了一下。四十多分钟后,韩起科数着大约卖掉了二十六七张左右的票,一个车站工作人员拿着一块小黑板往售票窗口上一挂,大声告诉,窗口里只剩十张票了。其余人不必再排队了。队伍里顿时炸了窝。因为他们中间有的人在这儿已经折腾了两天两宿,有的甚至更长时间。他们蜂涌上前追问,今天到底发几班车?得到的答复是发两班车。大伙儿更不懂了,既然发两班车,咋会只卖三十来张票呢?这样的追问就得不到答复了。于是大伙儿大声吼叫,其余的票是不是都从后门走到那些黄牛票贩腰包里去了?那些黄牛票贩是你们的姐夫还是小舅子?而那个半块板儿砖一般大的售票窗口里的那只女人的手,矜持着,只是用手指若无其事一般地在轻轻弹击桌面。她默不作声,不加理睬。这一招最厉害。等了一会儿,她索性把窗口关了,挂出另一块小黑板。小黑板上写着:“今日票已售完”。连刚才还允诺的那最后十张票也不给卖了。叫你们嚷嚷!车是隔天发的。也就是说,剩下这一百来人必须在这又臭又脏又闷的候车室里,再等上四十八小时。到那时候还不一定保证能买到票。而这鬼地方,大碗茶都要卖到五毛钱一碗。而换任何一个地方,五毛钱都能买到一个上好的肉夹馍了。整个队伍霎时间在这两块小黑板跟前都呆傻住了。人们再一次品尝到了什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滋味。悲忿啊!无奈啊!自惭形秽啊!这时,有二三十人突然向票房的后门口冲去。韩起科忙抬头去看,只见从那门里走出三个男人。两高一矮。高个子们护卫着一个稍矮一点的男子。那个稍矮一点的男子提溜着一个真牛皮做的黑色手包,旁若无人地向停车场外走去。韩起科看了这个稍矮一点的男子一眼后,总觉得他有些眼熟。是谁呢?是谁呢?他反复征询自己。这时,大家吼道,这几个家伙就是黄牛票贩的头儿。车票就是让他们从后门弄走的。但那三个男子照旧没给予理睬,旁若无人地继续走他们的。眼瞅着这三人就要走出停车场大门了。大家再一次围了上去。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车票儿就在他那底黑包包儿里哩。我知道底咧。每回回都是他来哩从后门把车票弄走了呢咧。我都见他好几回回了。不能让他走咧。票全在他那个底黑包包儿里藏着咧。那个喊叫的人挥舞着胳膊,蹦着跳着,发疯似的喊叫着。已经快走到停车场大门口的矮个子一下站住了(其实他个子并不矮,只是相对那两个大个子护卫而言,他确实是矮了一点,)回过头来冷冷地打量了那个喊叫的人一眼,甚至还向那人走了两步过去,不紧不慢地问那个人:“说啥呢?你见我给票贩子们票了?你见了?嗯?红嘴白牙的说啥屁话呢咧?”他说话的音量并不大,但无形中的确有一股震慑人的气势,扑面而来。那些人马上都不吱声了。而后他又冲着那个吼叫得最凶的人说了一句话:“你再胡说八道,我让你十天之内都走不成。你信不?”那人打了个咯愣,虽然没马上退缩进人群逃掉,脸上的神情却凿凿实实地一下萎顿了下来。在重新转过身向大门外走去之前,那个矮个子突然掉转脸,向韩起科投去认真的一瞥。也许在这众多的陌生人中间,在这么些他不屑一顾的人中间,他也感觉到了这么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容和目光,感觉到了一个不容他忽视的面容和目光。他需要确认一下。但一瞥之后,他却仍然不动声色地转身走了。只是走到他那辆停在大门外的黑壳子桑塔纳轿车跟前,他跟大个子中的一位,悄悄地耳语了两句。后来这位大个子,在送走了矮个子和桑塔纳轿车后,便回过头来装着上那边茶摊儿上买茶喝;等韩起科往外走时,便不远不近地跟在韩起科的身后,一直跟到第一监狱门口,亲眼看着韩起科进了监狱大门,才抽身离去。这一路上,韩起科一直非常纳闷。他总觉得那个个头稍矮一些的人脸熟。而且非常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他也觉出,那个大个子在自己身后悄悄跟踪着,却又搞不明白,他跟踪他又是为了什么。再不想惹事的韩起科,只得加快脚步,赶紧向市一监走去。一进监狱大门,却突然想起来了,那矮个子应该就是赵光啊。这一想,还真的越想越像。但这小子怎么会变得那么横,那么“牛皮”了呢?他都趁上桑塔纳了?不会吧?但越想,这人还是越像赵光。包括他身边的那两个高个子,其中一位应该很像张建国啊。没错。应该就是他俩。他忙拔脚往监狱大门外跑去,再四处寻视,那一直跟踪他的大个子却早已不见半点踪影了。

到晚上,他去找分区监狱长,(就是那个沙哑嗓门,张嘴就称他“小王八蛋”的家伙,)把今天买票的情况报告了一下,想再请个假,过一天再去通宵排队弄这个车票去。分区监狱长却跟他说,你不用再这么费心劳神了,一会儿,自有人给你送票来哩。“送票?给谁送?给我呀?”他自嘲地一笑,说道,“分监狱长,我这儿正窝着一肚子火哩,您就别再逗我玩了。”那沙哑嗓门笑笑道:“谁逗你玩呢?反正刚才我得到这消息时,也不信。不过,送不送,一会儿就知道了。”韩起科这才有点半信半疑地问道:“还真事哩?谁啊?”分区监

狱长笑道:“谁,你就甭问了。我在电话里问半天,人家都不肯说咧。这鸡巴玩意儿,还真玩深沉底咧。咱就等着瞧吧。我想没人那么无聊,拿咱监狱里的人涮着玩底吧?”等到八点来钟,大门口警卫室打进电话来说,有人找韩起科。经分区监狱长批准,韩起科急匆匆赶到接见室,只见那盏用铁丝网保护起来的电灯泡下,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张建国,女的却是马桂花。

车票是赵光请他俩送来的。在长途汽车站,回头的一瞥间,赵光立刻就认出对面排队购票的人群中站着的那人,就是韩起科。这几年,赵光和许多小分队的队员一样,曾多次带着各种各样的物品去狱中探望韩起科,但都遭到韩起科的拒绝。此刻,他担心韩起科仍不肯跟他相认,虽然心里热热地涌动着,但还是镇静地控制住了自己,装作没事人一样,一头钻进桑塔纳,扬尘而去。回到公司,他立即打了一圈电话,先了解到韩起科已被假释,然后赶紧把这消息通知了能联络上的小分队成员。最后又给马桂花打了电话,委托她和张建国送车票去。他自己之所以不出面,还是担心性子刚烈的韩起科,依然不原谅他,不肯见他。

其实,正如大家都知道的,这五年间,韩起科不只是不肯见赵光,而是谁都没见,这五年里,他心甘情愿地又万般无奈地把自己死死地封闭在“监狱”里了。

“假释了,干吗还不给我们一个信儿?”马桂花嗔责道,说话间,眼圈便红了。从走进这监狱接见室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颤栗。再看到韩起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心里便酸涩得只想哭。

这些年来,我的确一直很难捉摸得定,也很难向各位描述作为我妻子的马桂花,对韩起科所具有的那种一往情深而又不带半点杂念的眷恋和崇敬。我一直在试图理解这种情感,要求自己“宽容”这种很难把握分寸的情感。我做到了吗?我常常这样问自己。而且也常常在深夜里无奈地承认,自己在妒忌。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去妒忌,但还是要妒忌。隐隐的,拂之不去的,消蚀不掉的,总有那么一点点妒忌。

“挺好吧?”这时,张建国眼眶也略有些湿润发涩。他紧紧地握着韩起科的手,半晌工夫只问出了这三个字。

“你们来干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韩起科冷冷地问。

“你别这样!”马桂花终于叫了起来,眼泪也止不住地哗哗流了下来。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最后还是韩起科先开的口:“有事,快说吧。会见时间有限。”

马桂花诧异地问:“你不是已经假释了吗?”

韩起科说道:“假释,不是释放,还是要受某种管制的。再说,这里是监狱,我们必须遵守狱规。”

“那就快说吧。”马桂花急急地说道。然后张建国就告诉韩起科,原先小分队的人,有相当多已经离开冈古拉,都定居在哈拉努里。约定要为假释出狱的韩起科搞一次聚会。聚会以后,他们派人派车送韩起科回冈古拉。

“派车?”韩起科诧异地问,“不是说给我送车票来的吗?怎么又说……派车了?谁派车?政府能派车送我?”

张建国笑道:“干吗要政府派。原先小分队的人,不止一个买了私家车。大车,小车,都有咧。”

韩起科沉下心,想了一想,再说道:“大家伙一起见个面,可以。但得等我跟监狱长报告以后再定。还有一点,我得说明,不管咋见面,对外都不能说是‘聚会’。我毕竟还只是假释犯。就是将来拿到正式的释放证,咱们之间也别搞这种集会性质的事情,会被人误解的。咱们就是熟人之间见个面,吃个饭,啥名义也别挂……”

马桂花忙应道:“行行行。就是朋友之间见个面,吃个饭,对外啥也别说。”张建国却没接韩起科的话茬。面对韩起科,听他言,观他行,张建国一时间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韩起科跟所有那些前小分队队员一样,个儿长高了,人也长开了,脸盘上必然地出现了成年男子那种应有的棱角,眉目间也相应地流露出多年的监狱生活烙下的那种顺从和谨慎,克制和压抑……所有这些,似乎都在张建国的预料之中,但真的面对了,他还是感到意外,心里还是涌动出一阵阵无法言喻的伤感。

到约定的那一天,韩起科还真的来了。原定要在新落成的哈拉努里大饭店预定一个带客厅的豪华包间,好好地坐一下,最后还是愣让韩起科给推掉了,说这事千万不能样做得太招人显眼。后来,马桂花提出上我家来坐。那时,我新任农科所所长。(就在韩起科在监狱里服刑的那四五年期间,我半脱产在省农大读了个专为在职干部开设的经济管理专业,拿到了对我一生来说可谓至关重要的大本文凭。)但韩起科还是不同意。他还是那句老话,他毕竟是个假释犯,找一帮人到一个党政领导干部家去闹腾,更不合适。最后定在了赵光家。那时候赵光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在哈拉努里近郊盖了一幢假三层的小楼。院后,很大的一个停车场里,除了那辆桑塔纳轿车,还停着几辆东风牌卡车。财大气粗的赵光当然愿意坐地做东,也想借此进一步弥合和消除自己跟小分队许多同伴多年来遗留的分歧和宿怨。他只怕韩起科不肯给他这个面子。他不想,只要韩起科不提出异议,那天的一切花销,都由他“埋单”。没想韩起科还真同意了。那天,我本来也想去的。但韩起科托马桂花带话给我说,我跟他的见面,最好还是等他正式释放以后更妥当一点。我一转念,觉得也是的。那时,内部已经开始酝酿改镇建市,我一方面主持农科所的工作,另一方面,按某些领导的意图,腾出相当大的精力,参与改镇建市筹备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工作。不久还兼任了这个办公室的副主任,并且逐渐地把工作的重心从农科所转移到了办公室那方面去。明白人都清楚,这个改镇建市办公室的主任副主任,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正式建市后,就是市府或市委秘书长副秘书长的既定人选。我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也确实应该谨慎一点才是,便只让桂花带了个问候过去,并许诺,等他正式刑满以后,再单独请他。

那天的“聚会”应该说进行得非常顺利。原小分队的那一伙人也非常高兴。喝了不少的酒,说了不少的话,做了不少的回顾,发了无数的感慨,相互间对未来也做了许多重要的约定。尤其是对韩起科出狱以后的生活和工作,进行了认真的讨论,提出了许多的建议,又做了种种慷慨激昂的承诺和担保。韩起科也喝得不少,但说得很少,大部分的时间都端着个酒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着。有点儿发呆。他的视线随着发言者的转换不停地从一个人的身上转注到另一个人身上。“聚会”结束后,他甚至同意让赵光开着他那辆在当时的哈拉努里来说可算是“顶级版”的桑塔纳卧车,把他送回监狱。那天晚上,几乎所有参加“聚会”的小分队成员的心情都是愉快的,既为分手这么多年后的第一次重逢而感到欣慰,也为韩起科经受如此重大的人生挫折之后,变得随和了、从众了,又在这随和和从众中,保持着一种必要的清醒而感到庆幸。只有马桂花从韩起科的沉默寡言中,从某个瞬间在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那种犹豫和迟宕中,看到了一点别人没看到的某种东西。虽然一时间她也说不清楚这种犹豫和迟宕到底标明什么,但这种深重的犹豫和迟宕,过去确确实实从来也没有在韩起科的身上出现过。这一点,马桂花是有把握的。她隐隐地为此忐忑,好像预感到又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似的。为了不扫大伙的兴,当场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家以后,独自在厨房里闷闷地坐了好大一会儿,才走进卧室,没头没脑地问了我这样一句话:“您说,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一个特别执著的人,最后能走多远?”虽然她在话里没跟我点明这人是谁,但我立即就明白她这个所谓的“特别执著的人”,指的是谁。我只是不想跟她、也不想跟我自己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便笼统地答道:“那也得具体人头具体分析。得看这个人一辈子执著的是个什么东西,他又是在运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执著的。不可一概而论。”她怔怔地打量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那些话,说了也等于没说一样,头等大事痴痴地发了会儿愣,便再没说什么,去卫生间例行公事般洗涮一番后,只顾上床躺着去了。但这一晚上,我发现她一直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天明,才不由自主地睡了一小会儿。过了几天,消息传来,她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韩起科突然向监狱方面正式提出报告,请求继续留在监狱里“服刑”,居然不想“假释”,不想跨出这厚重森严的监狱之门。

所有的熟人都愣住了。马桂花、范东、张建国等人,包括赵光,轮番去监狱里找他,劝他改变这个“极糊涂”,又“极没名堂”的想法。这回,倒是有了点进步。谁来,他都见。谁说,他都听着。谁说个啥,他都认真地回应一句:“我考虑考虑。一定考虑考虑。”但看到他呆滞的神情和再次剃光刮青了的头皮,小分队的这些同伴们知道,他是不可能再回头的了。果不其然,过了半个月,这些人再想到监狱去劝他,他便不出来见人了。最后一个见到他的是马桂花。马桂花对他说:“你不能再待在这里头了。别傻拧着了。这几年,外头变化

太大了。你要不早一点出来适应外头的这个变化,再过几年,你整个人都会傻掉的,你会成为一个废人的。你听到我跟你说的话了吗?”他点了点头,而后……据马桂花说,而后他眼圈微微地红了,低下头去,默默地坐了会儿,抬起头来对马桂花说:“我知道了。以后,你就不要再来了。回去告诉小分队的同志们,请大家放心,有政府和队长的监督帮助,我会好好改造自己的。就这样吧。你走吧。”说着,就起身离开了接见室。

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想获得这难能可贵的“假释”的啊。他不是还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去长途车站通宵排队,千方百计地想买一张回冈古拉的车票的吗?那天,他不是还高高兴兴地来参加原小分队队员的“聚会”的吗?在聚会上,他不是还喝了不少的酒吗?当马桂花最后去劝说时候,他的眼圈不是还“微微地红了”一阵的吗?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一档子变故,使他突然间改变了初衷,拒绝接受假释?马桂花非常激动地找那些原小分队队员查问过,问他们私下里到底跟起科又胡嘞了些啥,居然如此深重地刺激了他,挫伤了他?这些原小分队的队员拍着胸脯,扯着嗓门,指天跺地地跟她保证,他们既没有“私下里”跟起科有过任何接触,也不会去跟他说那些没边没沿的刺激话,更不会去做伤害他的事。他们干吗要刺激和伤害起科呢?他们自己也在为起科的这突然变故而感到无比的纳闷哩。

这样又过了两三年,经过一再的减刑,韩起科终于获准提前刑满释放。他没有任何理由再“赖”在监狱里了。小分队的那些同伴打听到,他在监狱里学了一手不错的汽车修理技术,就替他在哈拉努里市郊租下一间街面房,替他申领了一张营业执照,办起一家摩托车修理部。修理部后身,还盖了两间平房,圈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还栽上了两棵不大不小的沙枣树。大伙还给他找了一个来哈拉努里探亲的四川小丫头,十八九岁,虽然文化上有点浅(只上过两年初中),个头也有点矮(不到一米五零吧),但人还算本分乖巧。想着这样,虽然说不上多么理想,但起码能让他开始过上一个正常男人的日子。说一千,道一万,在封闭了八九年之后,赶紧让他能像一个正常男人那样开始生活,现在对于他,恐怕比什么都重要。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考虑问题的。

出狱的那天,是又一个冬日。还照上一回似的,大伙又为他举行了一次“聚会”。“聚会”场所就在摩托车修理部后院那两间平房里。这回“聚会”来的人比上一回多。因为这几年,原小分队的这些队员差不多都成家了,多数也都有了孩子。平日里,都顾着挣钱养家,互相之间也很少串门了。听说要为韩起科聚会,热情又高涨起来,都把各自的老婆老公和娃娃带上。每家还带一至两个自己的拿手菜。当然,也有的索性扛着半扇生猪生羊就过来的。但这回聚会的时间却比上一回短了许多。说了会儿话,喝了会儿酒,吼了会儿“卡拉OK”,便早早地散了。一方面因为那群狗屁娃娃太闹,也因为有的家属明天还得上早班;但更主要的是许多人都觉得,反正起科已经正式出狱,以后啥时间想见都能见了,可以不必在乎这一晚上相聚时间的长短了。但大伙走时,按事先商量的,留下张建国和马桂花,希望他俩再跟起科说说高场长的事。

这些年,韩起科一直“不理睬”高场长,这让小分队的这帮人既很不理解,又很不安。高福海虽然病退离休回了北京南城,但仍一直在关注着韩起科,一直托人捎话来打听韩起科的情况。大伙觉得,不管怎么说吧,论理论情,出狱以后的韩起科都应该主动去看望一下高场长。至于路费什么的,由他们解决。(这租房办修理部的钱,也是大伙凑的。原先赵光说他一个人承担这笔费用。大伙儿一合计,觉得这钱让赵光一个人出,怎么想也不合适。不是说赵光出不起,而是不合适。大家伙觉得,这是起科的事,他们都有责任抻头来承担。拿多拿少,都得尽这一份心。)马桂花张建国先帮着韩起科和那个四川丫头把屋子拾掇干净了。满地的酒瓶肉骨头啊,花生瓜子壳香烟屁股啊,也确实让他们好一阵子忙活;而后把韩起科单独叫到一个屋子里,委婉地劝了一阵。韩起科却只是不搭腔,也不说去看看高福海,也不说不去,就是一个没反应。想到他过去的那种自信执著从容,再看到他眼前的这份迟钝固执,马桂花和张建国的心恰如一片被山雨摧残过的荞麦,扶不起,又丢不下,既零落,又伤感。张建国只知道这位当年的小分队队长、冈古拉的风云人物、他们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经过这八九年的“折磨”,大概是“彻底不能像个样儿了”。他为之惋惜,哀恸,又多少有些为之泄气。他估计,韩起科的这后半辈子,好歹地能把这个摩托车修理站维持下去了,再把那个并不傻的四川小丫头“哄”住了,“哄”着那小丫头替他生一两个也不傻的娃娃,他这一生也就这么交代了。但马桂花却不这么认为。她明白韩起科心里还梗着个硬木疙瘩。一时半会儿,他还拧不过这个弯儿。什么时候能解开这个硬木疙瘩,拧过这个弯儿来,兴许拍拍脑门,三五天就成了;兴许三五个月、三五年,或十三五年,也难说。马桂花当然为韩起科着急。一个人还能有多少个三五年、十三五年?再说,从人生发展阶段来说,特别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韩起科当前这个年龄段,正是至关紧要的阶段。二十五六到三十前后嘛,一生成败的关键时刻嘛。这阶段的人生要是再被耽误了,埋没了,扭曲了,走变了样儿,虽然也不能说这个人就彻底不可能再干出点啥名堂来了,但再要干出点名堂,那可真得费牛劲儿了。想到这里,马桂花心里就不只是着急,更多的是难过和焦虑,还充满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沉默了一会儿,马桂花说道:“顾校长听说你出来了,挺想来看你的。今天晚上市里有点活动,他实在走不开,让我带个话给你,一是致歉,再是另约个时间……他单独请你。”“别别别。还是我去看他……哪天我去看他吧。”一直低头不语的韩起科忙抬起头,应道。而后,他们约定,两天后再来看望韩起科。“你好好考虑一下,经营这个修理部,还有什么难处,需要大伙帮忙的,只管开口。至于高场长那边,刚才我们已经说得不少了,你真得认真考虑一下。高场长这些年一直牵挂着你。当年抓你,也不是他的意思。前前后后,他还真没少为你说话。至于还有那种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也别那么死拧着脖子不回头了。”走出院门后,张建国还从自己的手包里掏出一小包东西塞给韩起科。韩起科借着院门前那昏暗的路灯光,仔细辨认了一下,却是一盒印刷包装都挺精美的“避孕套”。他脸立刻大红,电打似的,忙把那玩意儿塞还给张建国,讷讷道:“这……这干吗……”张建国笑着又把那玩意儿塞给韩起科,大声说道:“晚上折腾那小丫头,别光图痛快……知道怎么用这玩意儿吗?”“你……你……”韩起科拿眼角的虚光瞟了一下只在两步路外站着的马桂花,示意张建国小点儿声。张建国却完全没搭理韩起科的这点谨慎,仍跟没事人似的告诉韩起科:“我们跟那个小丫头把事情都讲明了的。小女孩挺开放。她懂我们的意思,让她来跟你一块儿生活,最后是希望你们成为一家人的。所以,只要你觉得是那意思,想干吗就干吗。知道不?”说着,张建国还故意带着一点男人固有的那点“邪性”,坏笑着拍了拍韩起科,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了句:“老兄,这么些年,还是个童男子吧?没开过荤呢?哎呀呀呀,这可不行。都小三十的人了,别憋出病来了。赶紧的,把这事儿办了。就是有一条,你可把住了:成家的事没想定前,别轻易把小丫头的肚子搞大了。记住了?!”说着,便招呼马桂花上车走了。

但没料想,过两天,等张建国和马桂花再来时,韩起科却已经走了。跟谁也没打招呼,就离开了这个修理部,离开了哈拉努里。他让那个四川小丫头把一封封得死死的信转交给马桂花和张建国。马桂花张建国忙拆开信来看,信上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写着这样一行字:“好意,全谢了。但请不必再为我费神了。”后头还有个小括弧。在括弧里又附了这么一行小字,尤其让马桂花和张建国感到吃惊。他写道:“那个小女孩,请赶紧另行安排。别把人耽误了。千万!千万!!”

他们去问小丫头。小丫头既说不清韩起科到底去了哪儿,也说不清他还回不回来,更说不清他为啥要走;只说是聚会后的第二天一大早,韩起科就走了,临走时,除了这封信,再的,什么话也没留。马桂花和张建国赶紧上里屋去查看。他居然把自己出狱时带出来的那点东西全带走了。两人又赶紧给在哈拉努里的那些原小分队队员打电话,问,韩起科临走时跟他们中的谁联系过没有,留下什么话没有。但一圈电话打下来,谁都说没接到过韩起科的电话;听说韩起科又不辞而别了,他们纷纷丢下各自手头的事情,赶到张建国的住处,商量对策。(赵光这时已经去省里搞“并购”一类的“扩张”去了。他把哈拉努里的一摊事儿,全托付给了张建国。)大伙决定立即动用各自的关系,查找韩起科的去向。但一直忙到晚半晌时分,得到的惟一可靠的消息是,他可能是去了省城了。而且据可靠消息说,这小子在省城有了一个女人。他就是奔那个女人去的。

这消息简直把大伙都震蒙了。韩起科已经有女人了?不会吧?想起他接触那一小盒“避孕套”时的紧张和惶恐,怎么能相信他已经有了女人呢?

如此这般,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议论半天,也没议论出个所以然来。只有马桂花跟个傻子似的,张着嘴在一旁站着,一直没参与大伙的议论,只是在那儿自顾自地喃喃道:“这家伙,居然把对象也找了。他上哪儿找的对象?这监狱里还管找对象?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