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我几乎是吓了一跳。
卖盗版碟片的小店旁,有早春菲菲的雨雾,裹住昏暗的街灯,是黄茸茸的一小团有寒意的光晕。
他站在街灯下喊我。声音是试探性的,亦是怯怯的,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在这样的小
街的夜色里被人忽然叫到自己的名字,而且又叫得那么古怪,不由得一悸。背上凉得紧。
还是看清楚了这张有些模糊的脸。然后,费力地辨出了依稀的少年时光。
与其说这是一张人脸,毋宁说这是一张干瘪的苦瓜皮。但我仍然从极度的陌生里认出了一丝曾经的熟悉。人不管变得多么丑陋或衰老,也总会渗出岁月的过往痕迹。
他再次确定地叫我。而我的回应则显得犹豫:
"小米……"
我叫出这名字来时自己也感到了莫名的滑稽同悲凉。但他的确就叫小米。三十多年前,我就是这么叫他的。我那时叫着,声音欢悦响亮,像少年宫草坪上蔚蓝的鸽哨。
我看到他笑了。很努力的笑,同声音一样古怪的笑。然后我们握手,反复摇着,仿佛要撼动对方的身子,和尘埃落满的日子。
接着,是那种阕隔多年之后陌路相逢的人的问候,明显生分的热烈,以及不怎么自然的亲昵。
"你现在混得好,我晓得的。"他夸我,并且仍然努力地笑。有一颗门牙已经脱落。
我问他,你怎么样?
那种笑立即变成了苦笑。他摇头,辨不出颜色的衣领在街灯下反射出让人恍惚的湿湿的毫光。我们都没打伞,他于是捉住我的手,"到屋檐底下来。"
屋檐仿佛给了他某种安全感,亦是使他有了某种说话的从容。但他的语言分明破碎,而且急迫,似乎从喉头争先恐后拥挤出来,于是失了秩序。
而我仍是听得明白。他的半辈子生活就在这样的语言里被粗糙地勾勒出来。他离了婚,一个儿子在外地念大学,而他五年前就下了岗,如今靠低保度日。有时候,也偶尔干些零星的活计,聊胜于无。
"我倒不要紧。我一个人能用么子钱?"他说,"关键是我的崽要用钱。如今的大学,砸锅卖铁都念不起咧。"
他又开始了那种苦笑。门牙掉落,说话兜不住风。意思清楚,声音模糊。
"我还是住在老地方,一间房子,什么东西都没得。"他说他自己的事没什么好想的,他只想崽的事,只想崽还有两个学年,如何才能对付得过去。
"你现在混得好。"
"哪里哪里。只是比你……"
"帮我介绍一份工作噻,随便么子事情噻,守传达呵,守仓库呵,做么子都行噻……"
他眼瞳里跳出了一星光亮。手搓着,发出夜的不安的声响。
"我屋里还是老地方,你应当记得的。拐个弯就是。只是不好意思请你进去坐。你怕么也不会去坐。我的事就拜托你噻。"
"……"
他只差打躬作揖。始终是那种让人难过的笑。
三十多年前,我们就叫他小米。那时,他是我们班上最活跃的文艺分子。会跳舞,会演街头活报剧,会模仿别人滑稽的说话,还会在地上撕出"一"字来。
那时候,喜欢到他家里做作业。仄仄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吱如鼠叫,白天也很暗,一间小小的房,细密格子的窗,窗台上总是有一钵仙人掌,在呆板里显出生动。
红领巾在暗处如火苗闪动。
有笑声和歌声,还有打闹声,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在时间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