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永生

易永生的超市开在我们街上。我吃了夜饭出来散步,老远就听得他的二胡声音,《赛马》:啦~~米嗖啦~~米嗖啦~~米嗖啦嗖米嗖啦嗖米嗖啦啦啦啦啦!快弓、跳弓,又食指在弦上拨得大珠小珠落玉盘。

"咦呀老师,"他望到我,立即停止摇头晃脑,把四处贴得有胶布的二胡一放,起身招呼,"进来坐进来坐!妹崽,烟,还有,茶!"

乡下来的妹崽皆被他训练得极麻利,一眨眼烟同茶便到了我手中。

他道老师忙呵。我说哪里有你忙。"我闲嗳,拉二胡嗳,无事寻快活嗳。"他一脸谦虚。

他的超市生意在我们这条热闹街上算是最好的。平常我经过,总望到他把算盘打得劈啪响,举起百元纸钞对着天光检验真假,又扯起喉咙道:"找三块五,走好来你郎家。扒手多,钱要放好来你郎家!"收银柜前人又通常是罗汉叠罗汉。夜饭前最忙,夜饭后稍闲,他就拉二胡。《赛马》《良宵》《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一脑壳花白头发在夜色中怒放。

他是1964年下放的知青。比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还要早。下到同广西交界的江永山区。那一批知青,基本上皆是"家庭出身有问题"。同他下一个公社的就有蒋介石侍从武官的崽,有程潜的侄女,他比较惭愧,父亲只是国民党坦克团长。于是不管在农民中还是在知青中,他皆是夹尾巴做人。肩荷锄头,靠田塍边边低头鼠窜。五年后,他带着同是知青的堂客和一对崽女回到长沙时,正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他做过不下二十种营生。最早就是拖辆板车卖黄泥。他在前头拖,堂客在后头推,中间坐着一岁的崽同两岁的女。皆是满身黄泥,小手指放在口里,黑眼瞳飘过城市迷离的光影。

易永生唱歌似的沿街叫道:"卖黄泥哦~~,巴拿马的黄泥来~~~!"路人无不侧目,看着这游动的一出人生喜剧。一年下来,积攒了三百块钱,打听到一个孤寡婆婆要把一栋烂屋卖掉,遂找去左说右说,加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终于将婆婆打动,拿三百块钱把房契买到手。从那以后他卖巴拿马黄泥,又沿途兼拾砖块,见人不留心,亦顺手牵羊拿点水泥钢筋,蚂蚁垒窝,把一栋杜甫笔下为秋风所破的烂茅屋慢慢垒成了三间杂色砖房,从此算是有了自己的家,亦是有了人生的转运。八六年他住的那片地方建市场搞拆迁,政府在我们这条街上给他做了补偿,一套临街的房。那时的房价便宜,他亦是小有了一点积蓄,又有商业天分,凭直觉晓得将来这地方会热闹,房子亦会升值,遂将旁边的两套也买下,打通来,做成门面,开饭铺、开锯字社、开水暖器材店,总之花样翻新,到后来便开了永生超市。

门上挂着牌子:百种商品无假货,保证全市最低价。价是最低,但只是部分;而超市里的货总有上千种,百种之外尚有九百种,又怎么讲?街坊们反正亦不深究他的文字游戏,即便买了假货,想想到底比别的地方便宜,亦不来麻烦。那时候,沃尔玛没进来,家乐福没进来,好又多亦没进来,他的超市便旺得一塌糊涂。我到他店里坐,他递根烟,叭一口,说,老师你看对门新开张的两家超市,他要来跟老子竞争,是不是找死?我听不明白,问他,他道是老子今天全部打折优惠,他租店成本那么高,要来打折,不打得翻白眼你问我。哦,是的,这街上早已今非昔比,热闹非凡,门面租金亦是贵得吓人。易永生的场地是自己的,只这一项,他的经营成本就比对手要低得多,他若是保本微利,对手则要亏本放血,根本挺不住。果不其然,对手挺了几个月,越亏越大,终于关门大吉。"是吧,我讲了的。"那天他得意地同我讲,手朝街对面一指。那两家超市的卷闸门皆已拉下了。而当天晚上,他特地坐到街沿上拉二胡,拉的是《喜洋洋》。二郎腿一跷一跷。

后来我们社区旁有了家乐福,接着,左近不远又有了三家本地大超市。他的生意明显冷清许多。"易大哥何事最近不拉二胡了?"有回我问他。他哼一句,道," 拉,何事不拉呢?老子随便打得败嗳?老子要拉《国际歌》给这帮王八崽子听!"他骂句粗话,又道:"老子以后要打服务牌,电话送货,二十四小时营业,落雨天气送伞。包装袋随便拿。你怕老子搞不赢嗳!"

有一天,他一脸认真跟我说,老师,你要收我这个五十七八岁的学生来。我说么子意思?"么子意思嗳,"他道,"我要跟你学写文章。我一直叫你老师。我是早就动了这个心思的。"原来他晚上偷偷地爬格子,写他这几十年来的人生经历。一篇又一篇,已写了二三十万字了。他想请我看,亦想请我改,并帮他出版。"书名我都想好了,"他道,"就叫《要做就做一匹狼》,破折号后头是'献给全国的下岗工人'。我要告诉他们,人是要有点狼性的。不要怕失业,不要怕下岗,不要怕一无所有,见骨头就上,有么子好怕的!"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笑么子笑?"这头身家已愈百万的狼,瞪着眼睛望着我,"我不是开玩笑来。是说的真的来。告诉你呵老师,我在这个社会成功地扮演过至少二十种角色,这一回我要成功地再扮演一回作家的角色,虽然老子只有小学文化程度!"

说着说着,他又称起老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