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汪、汪——

小黑狗的叫声显得那么脆弱,叫了两声还就偃旗息鼓没下词了。赵国强趴在炕头的被窝里抽烟,看着烟灰一截一截掉在地上。他怪心疼小黑狗。这是才从旁人家抱来的小狗。原来家中的大黑狗进了腊月就不吃食,饿了一阵子就咽了气。大黑狗是老死的。赵德顺很伤心,说狗都老死了,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也该到时候了。赵国强对家里旁的事都没上心,对这个事他可当了回事,立刻到处找小狗,而且非要只黑色的,意思是让老爷子看那大黑狗没死,又脱生回来了……

前屋里赵德顺老汉咳嗽了一阵子,喘着粗气又睡着了。

后院屋里,赵国强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说啥也睡不着。按理说,这大冷天的,他们爷俩该合到一个屋住,夜里也能照顾照顾老爷子。但德顺老汉说啥不让,他说他一个人习惯了,有旁人睡不着。国强考虑到自己这没黑没白的总有人找,住到一块反倒影响老爷子休息,于是,这爷俩就各住一个院,各守一个屋,空荡荡的,甭说旁人看,自己看着心里也发凉。赵国强深知咋才能改变这局面,那就是需要一个女人,女人在家庭中的作用是男人无法代替的。

赵国强忽然觉得自己鼻子发酸。他实在想念离自己而去的桂芝。桂芝活着的时候,一天到晚总爱磨叨,磨叨得国强挺烦的,说下辈子你非得托生个呱呱叫不停的蛤蟆……唉,咋能那么咒人家呢……现在要是听桂芝的一顿磨叨,该有多好呀!比一个人冷冷清清钻被窝强上一百倍……

“丁零零……”

电话铃响了。铃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赵国强跳下炕从柜上抓起电话,他以为这时来电话,准是镇里或县里有啥急事。有好几回,上级要来三将村检查工作,都是半夜打电话通知的。

“是国强吗……我是秀红呀……”电话里传出的声音让赵国强吃了一惊。

屋里毕竟温度底,赵国强又没有穿衣服,猛地就打了个激灵,他忙抓着话筒又钻回被窝,身上哆嗦着问:“有,有啥事?”

“我想找你说说话……”

“这么晚了,都睡了,有啥话明天再说吧。”

“不!我憋了好多日子啦。你白天太忙,我今天非跟你说不行,要不然,你明天就别想见到我了。”

“你要干啥?别干糊涂事!”

“不是我干糊涂事,是你糊涂,让人家给蒙了,我公公和福贵……”

电话忽然没了,耳朵里听到的是嘟嘟的声音。

赵国强噌地跳起来穿衣服。他心里有一种不祥之兆,高秀红深更半夜打电话,并点出来她公公李广田在背着自己干啥勾当,电话被掐断,说明是有人在她身边,难道是……他不敢往下想,登上鞋连鞋带都没来得及系,就往前街跑、这会儿,他脑子里全是电视电影里的那些可怕镜头:一个女人在打电话,一双大手从背后慢慢伸过去。

前街竟然有好几家亮着灯,国强知道他们在干啥。这几户都是过日子会算计的人家,到年根儿了,家里也该把一年的开销归拢归拢,把过春节的开支安排一下,再把来年的大事合计合计。白天乱哄哄嘻嘻哈哈静不下心来,只有夜里才能平心静气地理理这些家庭大事。俗话说不怕吃到用到,就怕算计不到。庄户人家如今支配自己行为的空间太大了,日子过好过赖,全靠自己的头脑……

李广田家的大门紧闭着。赵国强知道高秀红肯定在这里,因为这村里个人家安电话的没有几户,李广田这个电话,还是果茶厂为了业务出钱给安的。赵国强顾不上多想,上前就拍门。好半天,就听屋里喜子问:“谁呀?深更半夜的。”

赵国强说:“找你爹,商量点要紧的事。”

时间不大,喜子把门打开。东屋里,李广田已经披着衣服坐起来,李广田问:“啥事呀?这么急?”

赵国强听听西屋,一点动静也没有,便进了东屋:“我想问问电力的落实情况。”

李广田说:“一点问题也没有,春节一过就能落实,设备那边也联系了,人家答应赊给咱们。”

赵国强说:“我考虑再三,果茶前景不看好,咱们应该改上新的产品。”

李广田说:“那原先的设备不是全没用了吗?损失太大。”

赵国强说:“要是产品没销路,损失更大。”

李广田说:“可我们已经和厂家商量好了,一半天人家就把设备送来了。”

赵国强说:“不行,立刻通知他们不要送。那天咱们在会上不是说这事往后放放再办,你咋说定就定呢?”

李广田说:“是福贵决定的。”

赵国强知道喜子已经进了西屋,可那屋还是没有半点高秀红的声音。赵国强试探着问:“天冷了,都住在这边了。”

李广田点点头:“嗯,两下起火,合不来。”

赵国强说:“秀红睡下了吗?我想问她个事。”

李广田问:“问她啥事,这么晚。”

赵国强说:“想问她……销售的事……”

李广田说:“她才进厂没两天,她知道啥。”

赵国强说:“不,我一定要问问她……”

李广田沉下脸:“国强,你这就不对啦,深更半夜的,跑我家来找我儿媳妇,这要是传出去,你怎么解释?”

赵国强顾不上许多,朝西屋喊:“高秀红,你起来一下。”

西屋没有高秀红的答声,却跳出喜子,手里拿着把亮锃锃的杀猪刀,冲着赵国强扑过来,嘴里喊:“赵国强,今天我跟你拼啦!你挑唆我们两口子不和,你勾引我媳妇,我杀了你!”

赵国强把眼一闭,心里说完啦,遇见这鲁小子,有理说不清,今天非死这不可……

李广田摆摆手,把喜子拦住,他拉拉赵国强的袖口说:“坐呀!”然后又冲喜子骂:“滚回去!谁叫你这么胡来!”

赵国强睁开眼,慢慢坐在炕沿上,心里扑通通还在紧跳。他说:“这叫干啥?咱们有啥仇?犯得上下这黑手!”

李广田反倒很平静地说:“你别跟喜子一般见识,他有毛病,你踏实坐好,他不会伤着你。”

赵国强说:“我得回去歇着了。”

李广田说:“等我把话说完了,再走也不迟……国强呀,你待我不错。这二年,给我挺大的面子,让我到厂子里干些事。这些,我都记在心上。可是,你不该惦着我家的秀红,你勾引她,弄得她神魂颠倒的,我们爷俩的脸面往哪搁?还咋见人?家里的日子咋过?”

赵国强听了这话并没心慌,他说:“这件事呀,我早想跟你说明一下,秀红确实对我不错,但我绝没有那心。老天爷做证,我要有那歹心,我就不配做个人。”

李广田说:“发誓没有用,你俩之间的事,秀红都说了。她非要跟喜子离婚,非要嫁给你,这事你说咋办吧?”

赵国强说:“这事好办,你把她叫来,咱们当面说。咋样?”

李广田说:“她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啦,没办法往回收了。”

赵国强说:“不行,说啥也得让她把心往回收,你把她叫过来,我跟她说,我一定要说服她。”

李广田说:“她不在这儿,她跟喜子生气,天黑时跑了。”

赵国强吃了一惊:“跑啦?跑哪去了?她刚才给我挂电话,说到半道上,电话没了,我担心她出啥事,才上你这来。”

李广田说:“我说呢,你半夜跑这来干啥。你以为我要害巴她吧?你拉倒吧,我就是再有气,也不会动她一根儿汗毛,法律上的事,我懂,我不会干那蠢事。”

赵国强仔细盯着李广田,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如果撒谎,从表情上是可以看出来的。而且李广田说的也合情理,他是个善于使心机的人,太简单的作法,与他的性格不相符。赵国强要走,他放心不下,他担心高秀红出什么差头。

李广田突然长起精神说:“国强,你再听我几句。秀红这孩子命挺苦的,不瞒你说,她在我家一点也不快乐。喜子那样儿,你也看见了,确实是跟秀红不般配……”

赵国强很惊讶地问:“你说这些话,是啥意思?”

李广田一拍炕沿:“咱挑明了吧,我把秀红当闺女聘给你。我家喜子,可以另寻一个,咋样?”

赵国强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摆摆手说:“不行,我宁愿打后半辈子光棍,也不干那种事。何况,人家不少人都给我提着亲,我又不是找不着媳妇了。”

李广田苦笑一声说:“国强,你要说这话,可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你把秀红的心给撩拨乱了,你又不要她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告你个第三者插足,你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赵国强心里突然像明白了些啥:“老兄,一晃五年啦,咱们之间和平相处,还能在一起共同给村里干事。现在,你是不是有啥想法呀?有啥想法,你只管说,别跟我转弯抹角,我听着费劲,更别拿秀红当引子逗我,咱男子汉大丈夫,犯不上拿个妇女当挡箭牌。”

李广田咬咬牙:“好,痛快!那我就说。过去,我没咋往别处想,就想跟着你干把子死活就算啦。可是呢,人家都是咋干的?人家谁不是在琢磨自己家发财,自己家挣钱……我这可好,钱没多挣一个,连儿媳妇都要搭进去,我心里不平衡,不平衡!”

赵国强说:“你小点声,别把邻居吵醒,还以为咱们怎么啦。”

李广田说:“我不怕,我怕啥?瞅瞅三乡五里各村支书,当初跟我一块当支书的,哪个不是肥得流油?哪个不是口袋里鼓鼓的?也就是我呀,落成这个穷样,这么叫人瞧不起……国强呀,你现在大权在握春风得意,你不理解我们下来的干部,你不理解我的心,我没法在人前抬头呀……”

李广田越说越激动,眼里竟然流下泪来。这是他的心里话,有时,他就想,算了吧,人走时气马走膘,五年前该着自己倒霉,不让当支书,倒也省心,别看他们有些人折腾的欢实,早晚有出事那一天。可有时候又想,人家折腾来折腾去,也没见谁倒了霉。可人家个人都肥了,这是真的。自己论能力不比他们差,甚至比一些人强海了去了,凭啥自己就窝在这喝凉风呀。要是不当官,像钱满天那样有产业,也行啊。可自己只是在国强手下当个跑腿的,论荣誉论好处都到不了自己头上,也真是够窝囊的了……

话说回去,晚上点灯那会儿,福贵来了,本来是说给厂子购置设备的事,说着说着就说起钱家集钱这档事。坐在炕头抱着腿眯着眼的李广田一听就炸了。因为他听说赵国强过河西去了。他断定国强肯定和钱满天串通好了,一个明里一个暗里合着干这事。李广田想想说咱们也不能当傻子了,也得想法赚点钱,咱不是要买设备吗,咱不能白干了,得让那头给咱回扣。福贵说这能行吗,这要是让国强和柱子知道了可咋办。李广田说柱子那不用担心,柱子看不懂账,你说啥是啥,惟有赵国强那不好对付,他心细,又明白设备的情况,他能看出来。不过,只要咱和厂家商定好了,一口咬定多少多少钱,赵国强也没咒念。他们正合计呢,没想到高秀红进屋来倒水,高秀红也不客气,说你俩刚才说的那事可不咋着,那么做太对不起国强支书了,人家对你俩不错,你们不能干缺德的事。福贵当时就彻底醒过酒来。李广田还不服软,问高秀红你都听见啦。高秀红说我在外屋烧水,没留神就听见了。李广田说你听见也好,咱们李家和国强他赵家,你选哪一头。高秀红说若论人品,我当然选人家赵国强。不过,那就是随便说说。要达到那个目标,除非我和喜子离了婚,不知您能成全不。李广田一听就火了,说你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坏女人,我早就看出你和赵国强眉来眼去的。高秀红说我就是看上他了,你们又能把我咋样了。喜子从那屋跑过来说我宰了你。高秀红说杀了我你们全家也就别想得好了,公安局不抓你,我娘家人也得把你们整弄死。福贵吓坏了,上来左挡右挡把喜子与高秀红隔开,高秀红扭头跑了,福贵说广田呀咱就当啥事也没说,麻溜走了。

赵国强哪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事呀。但他凭着感觉,隐隐察觉到李广田绝非一时性起才道出这些话,这肯定是在心里想了好一阵子了,才有这些内容。看来,三句话两句话还不能解决问题,赵国强说你说了不少了,我得回去消化消化,回来咱们再谈。李广田说啥时候都行呀,不谈也没关系,你要觉得我说得在理,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你要干啥?”

“让我当果茶厂厂长。”

“想掌握实权?”

“保证能掌好。”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咱有村民代表会开会才能定下谁当厂长。”

“你把厂长让给我吧,你抓全面,也省省心。”

“你不想省心啦?”

“省够了,想多操点心。”

赵国强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便离开了李广田家。

夜风清凉,吸进肚子里浑身轻松。赵国强被李广田弄得发热发蒙的脑袋渐渐清醒,他用双手揉了揉肌肉发僵的脸,暗道你这一晚上都忙个啥呀,差点让人家当第三者给捅了……

一个黑影跟在他的身后。拐过一个弯,那黑影也跟过来,而且很快地追上来。赵国强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好在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还不至于太害怕,他猛地转过身问:“谁呀?”

“是,是我,福贵。”

福贵看上去比赵国强更紧张。两只手互相搓着,显出很冷的样子。

“你咋不睡觉呀?”

“睡不着,想跟你汇报个事。”

“啥事?”

“那个……那个……”

“哪个?快说。”

“那个,高秀红那会儿……是在我家打的电话……”

“在你家?咋回事?”

“她在家生气,跑出来。我怕出事,拉她到我家。”

“她公公知道不?”

“不知道。”

“现在人呢?”

“走了,打完电话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这么晚了,乱跑个啥……”

“赵支书,如果高秀红说啥,你可别信,她跟喜子生气,有点发昏。咱厂里的事,我都安排妥了,设备、销路都有主了,就等你拍板了。”

赵国强摆摆手:“工作的事回头说,回家吧。要是见到秀红,让她快回自己的家,别闹出事来。”

福贵答应着转身往回走。赵国强也就到了后街,从侧门回到自己的屋里。屋里漆黑一片,他不想开灯,就伸手摸着炕沿儿坐下,甩了鞋,转身上炕脱衣钻进被窝。被窝还是热的,很舒服,他使劲翻了两个身,让胳膊腿都尽情地放松一下,心想,所有的事,都得天亮再说了。他刚要闭眼睡觉,忽然发现炕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个人……赵国强汗毛直竖起来,伸手就抓灯线。随着灯光大亮,他看清了,是高秀红抱着腿坐在炕梢……

“你!你咋上这来啦!”赵国强赶紧又钻回被窝。

“你别喊。谁都不知乌你一喊,反倒都知道了。”高秀红小声说。

“你从福贵家出来?”赵国强问。

“对,我没处去,只能来这儿。”高秀红说。

“你来这……也不能这个时候来……这个时候……旁人会咋想呢……”赵国强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想告诉你,我公公他对你不满意了,你得加着小心,特别是买设备时,你要自己跟厂家谈。”高秀红说罢,身子朝炕下挪。

“你要去哪儿?”赵国强问。

“我回去……要么,找谁家呆一会。你睡吧,不打扰你了。”高秀红说。

“不……”赵国强内心一阵羞愧,不由地暗骂自己:你还是个男子汉吗?连个弱女子都不如,人家不避危险来告诉你重要的事,可你却瞻前顾后言不由衷,对得起人家吗……

赵国强猛地把灯拉灭,很快穿上衣服,伸手拉高秀红:“来,这头热乎。”

高秀红身子软软地挪过来,一股热气喷到赵国强脸上。赵国强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小声说:“刚才……我不该撵你……我没想到你在这里,不知道该咋办……”

高秀红伸手搂住赵国强的脖子:“我公公知道我喜欢你……”

赵国强轻轻吻了她一下:“你累了,歇着吧。”

高秀红把身子向后仰去……

赵国强愣了一阵,摇了摇头说:“不能呀……”

高秀红叹口气说:“你是个好人,又是个傻人。”

赵国强说:“我守着你,你睡吧,外面可能要起风啦。”

窗外果然哗哗啦啦。这些日子,西北风总是后半夜刮起,把赵国强刮醒过两回,所以,他知道这时要起风。他守着这么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感到屋里格外的温暖。高秀红使劲抓着赵国强的手,感到那手是有力量的,忽然,她明白了,男女之间,除了那件暗中做的事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事,而后者则明显的表现出人格的高下。或许,赵国强就是乡亲们所说的高人,而自己呢?到底算是哪一种人呢……

玉琴天没亮就到了东庄,她不愿意大天白日里过来,那样,必然要和街上的人啼几句嗑,可她现在一点话都不想跟外人说。那个缺了八辈德的孙二柱,自打从医院回来就没安生一小会儿,非逼着去省城或北京检查,说县医院设备不行,得到大医院去复诊,大医院要是说不行,才能死心。玉琴当然不听他那一套,玉琴说就是没结扎,这么大岁数养孩子也不是啥光彩的事。

就这么打打闹闹,弄得玉琴精神特别紧张,眼看过年了,家里一点啥都没做,连牛场的工作都受影响,货主已经提出警告,说如果肉牛出口的某些指标再达不到,就要以违约罚款。

玉琴到娘家来,是想跟国强合计一下,让村里出面震唬震唬孙二柱,别让他再那么闹了。玉琴只有这么办了,老娘已经没了,跟老爹不能说这事,跟玉芬玉玲说,她们能帮着出点主意,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孙二柱这家伙没脸得很,他才不在乎谁损他几句,哪怕是给他两下子。

玉琴进了后院,隔着窗户就喊哥。屋里赵国强叽里咕喀就出来了,眼睛眯着问:“这么早,你来干啥?”

玉琴说:“屋里说吧。”

赵国强说:“屋里臭烘烘,有啥事在这说吧。”

玉琴朝屋里瞥了一眼:“你得给拿个主意了,要不,我得让他给折腾死了。”

赵国强问:“二柱子还闹?”

玉琴说:“闹得更邪乎了,说一定要把指标用上。要不然,来年还得花钱买指标。”

赵国强说:“好吧,回头我找他。你回去吧。”

玉琴愣了一阵,心里说国强这是咋啦,这么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打发了。但当妹子的一般不敢跟哥争俄,哥说啥妹子都得听着,他让走,你就得走。

玉琴从侧门出去,蔫不唧又到了前院,进了老爹的房子。德顺老汉已经醒了,穿上衣服在屋里坐着。见玉琴进来,便哼了一声:“来啦。”

玉琴小声说:“来看看您。”

赵德顺点点头说:“我挺好的。你那咋样?二柱着调不?”

玉琴停了一下说:“还算着调。”

赵德顺说:“我听谁说来着,说二柱非要养个儿子,有这事吗?”

玉琴说:“他想养,我才不依他呢。”

赵德顺说:“这就对啦。计划生育都搞这些年了,当初拆房子拔大锅,不长点记性,也得长点觉悟,你不能给咱赵家丢人。”

玉琴说:“可要是他非要不可呢?他那鲁人,您也知道,认准一条道走到黑。”

赵德顺叹口气,恨恨地说:“他非要,要他找旁人养去……咳咳……”

玉琴忙上前给爹捶背,捶了几下,老人缓过来。玉琴听到后院门响,她忙到外屋,扒着后门缝望。她那会儿就猜,二哥干啥不让自己进屋,又急火火撵自己走,这跟他以往的做法完全不一样。国强对两个妹子从来都是很关心的,无论大事小情跟他说,他都认认真真地听,帮助拿个意见。眼下,他这个狼狈样,说不定是屋里有人,而且是个女的。

玉琴很兴奋。她早就希望二哥快点再成个家,不仅二哥自己不孤单了,连老爹也能有个人照顾。可这么长时间了,这事也没少说了,人也见过了,二哥就是没个准信儿,总也定不下来……看来,他自己早有心上的人了,怪不得旁人说的都不成呢……

这个未来的二嫂是谁呢?

前屋的后门缝挺严的,将将能看到后屋的半拉门。玉琴憋住气,使劲朝外瞅,就见人影一闪,从二哥屋内出来个女人。由于那女人走得太快,头脸根本看不清,只看见头上包着红头巾,旁的就啥也看不着了。

玉琴麻溜从前门跑到院里,她想,只要你往前街后街一走,你就是包裹得再严,我也能辨出你是谁来。可是,等呀等,等了好一阵,竟不见有人从侧门旁的道上过来。

“坏啦!”

玉琴明白了,那个女人上了后山了。后山下是果茶厂,这么早,还没到上工的时候,不妨追上去看看。她心里想着,脚下就动起来,噌噌噌地就奔向后山。

后山脚下就是村办的果茶厂,面积不是很大,贴着白瓷砖的厂房像一朵朵白云停在那里。那里原本是块荒山坡,后山每年下来的水把土都冲走了。自从把果茶厂建在那里,不仅荒山利用了,修了明渠,把水也治了,这水被引到大块地以东的地方,使那些旱田变成了水浇地。

果茶厂的大铁门紧闭着,玉琴推开小门,里面有人问你找谁呀。玉琴看见,从传达室里走出高秀红。她俩一般大,玉琴比秀红大两个月,高秀红说:“是玉琴姐呀,这么早到这来有事呀?”

玉琴没想到在这见到高秀红,她倒是听说高秀红进厂里来干活了。玉琴说:“你上夜班?不是晚上不干活吗?”

高秀红心里踏实不少,上前说:“让我搞销售,我哪会呀,就得加班学习学习。走,到我办公室瞅瞅。”

玉琴朝四下瞅瞅,除了传达室有个男的,别处根本没个人影,她小声问:“秀红,告诉我,刚才有没有个包红头巾的女的过来?”

高秀红摇摇头:“没留神,大门一直关着,外面有人也看不见。”

玉琴说:“也是。那我走啦。”

高秀红说:“别走呀,咱在一块唠会儿,你找那女的干啥?”

玉琴笑笑,不愿意说。

高秀红精得很,立刻说:“咋着?是找你家二柱相好的吧?”

玉琴说:“不是。是找我二哥……”

高秀红说:“放心,我不会走嘴的。你二哥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可够揪心的了。”

玉琴点头:“可不是嘛,我们都让他快点找一个,总这么着也不是事呀。”

高秀红说:“你二哥咋说?”

玉琴说:“他说……嗨,你咋一个劲套我的话呢?秀红,咱俩关系不错,你在东庄,又在这厂里,你可得替我把着点,要是有那不三不四的女人缠着我哥,你要么挡住,要么给我个信儿……”

高秀红心怦怦跳:“哟,瞧你说的,跟你哥好的人,肯定是你哥相中的人,你哥相中的人,还能差啦?”

玉琴说:“那可难说,老爷们在旁的上都加小心,在这上就爱走眼。何况,有的娘们她会装呀,是不是?”

高秀红脸发热:“啥叫会装呀。要是没有感情,装也装不像……算啦,咱们不说这个,跟我到厂里转转。”

玉琴说:“我可没那个闲空,我还得给我爹和我哥那收拾收拾,快过年了,他们这连房都没扫呢。”

高秀红乐了:“可说是呢,他们家没女人。走,今天我有时间,我帮你去干。”

玉琴说:“用不着,还是我自己干吧。你去了,村里人会说闲话……”

高秀红说:“说啥闲话!一个村住着,谁还帮不上谁一把。”

玉琴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玉琴扭头走了。玉琴对高秀红印象不咋好。当然,这也是村里妇女们拉老婆舌头说的。可令人奇怪的就是,一旦有了不好的印象,就总也甩不掉,特别是女的对女的,更像烙印一般印得死牢死牢的。

高秀红很尴尬地站在门口,望着玉琴远去的身影,不由地叹了口气,扭头就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传达室的人说你的头巾。她接过红头巾,想了想,很大方地包在自己的头上,转身走了。越走她脚步越轻松,因为她想起自己可以去办一件事,那就是外地欠厂里一笔货款,已经欠了好几年了,如果追回来,也算是件不小的成绩。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有办法呀,人家看来都不待见咱,咱只有自己争这口气了。”

赵国强想到前街给老爹打些豆腐脑吃。过去村里没有卖早点的,现在好几家饭馆早上起来炸大果子,卖豆浆豆腐脑馄饨啥的,吃早点方便得很。

没等他去买,玉琴在前屋招呼,说买来大果子啦,你过来吃。国强过来说:“你没走呀,我还以为你回沟里了。”

玉琴抱怨地说:“人家大老远过来想跟你合计个事,你三八两句话,就打发了,是不是厌烦我。”

赵国强低头边吃边说:“那,那会儿迷乎,脑瓜子跟粥似的,忘了跟你说啥……你放心,二柱那事,我一准管。”

玉琴给老爹撕大果子,看看国强的表情说:“我那的事,你得管。可我当妹子的,是不是也得管管你的事……”

听话听音。赵国强有所察觉:“吃吧,吃了饭,我办了村里的事,就上你那,可别让他走了,把他留在家里。”

玉琴说:“别打岔。哥,你实话实说吧,那会儿,从屋里出来的那位是谁?”

赵国强装糊涂:“你说啥,我咋听不明白。别闹啦,快吃吧。”

玉琴说:“我可都看见了,戴个红头巾,个头不矮……”

赵德顺问:“你说啥?哪个娘们找来啦?”

玉琴以为爹知道这事,便说:“没错,我哥有相好的了,这回,有人给你们做饭啦。”

咣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