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赵小乐吓得直打冷子,一动不敢动。朱朱捧着红包包,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敢大声哭,只在嗓眼里打哽儿:“小乐,俺知道你心里没有俺,可俺也来啦!你有钱,啥也不缺,俺也没啥送你。这是俺一针一线缝的红包包,算是俺的一点心意!”说完,她捂着脸哭了,跌跌撞撞地跑了。
赵小乐愣了愣神儿,缓缓揭开红布包儿,看见里头被疙疙瘩瘩的红枣和栗子塞得满满实实。“枣栗子”,在老蟹湾取“早立子”的谐音,是古朴而实在的婚礼祝福。这野丫头心眼倒不赖,他眼眶子一抖,鼻子就酸了,深深的眼骨窝里涌出泪来。他捧着红包包,急急地追出门去,朱朱早没影儿了,只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暗处渐渐小下去。
他喊了句:“朱朱——”在暗夜里默默站了很久。
赤潮闹起来的时候,米秀秀画了一张好画。
这是米秀秀到北龙港以来画得最好的油画。海水是红的,红色海水像落了一地的红枫叶,又像是泼在地上的血,有一种自然灾害中人类抗击灾难的严峻美。她的画得到了不懂画的姑夫的肯定。
自她结婚后,姑夫熊大进把话给她说在明处了,眼下他还在工作,等老了不能动了,就跟她和赵小乐搬到一起住。米秀秀很尊敬姑夫,她很欣赏姑夫对爱的忠贞,这是那一代老知青才做得出来的。她有时就逗小乐,有一天俺死了,你能像俺姑夫那样吗?赵小乐搂紧了她,发誓说你死了俺也不活了。米秀秀笑着说,俺不信,俺前脚去,那个发廊老板朱朱就该顶上来了。你赵小乐行啊,那么多女人追你。
赵小乐设工夫跟她十嘴,工地上来回跑船的活儿也够累人的。有时他就想,自己名义上是个海港工人,可还是驾着自己打渔的白茬船,跟当渔民有啥两样呢?他找熊大进说,海港建成了,可得给俺弄个体面的活啊!熊大进笑着问他,什么差使体面?赵小乐就扭头问米秀秀。米秀秀说,你嗓门儿不错,将来做个调度员挺好!赵小乐就说,俺当调度员!说着,他眼里就有了神往。
这天晚上,父亲赵老巩与徒弟们住船厂去了,赵小乐回家时,米秀秀要去学校值夜班,她叮嘱他,下雨时关窗子别淋了她的画。赵小乐满口答应着,却没有心思看她的画。他越发看不懂了,她的画中只有几幅画海港建筑工人的画,他看着还挺像。赵小乐赖在床上,抬起那张带着海腥味的脸,瞪着女人闪身出去了。她身子一点不板,腰肢柔软,书念多了,连走路的姿势也都活了。她像一团虚幻的白影飘去了,甩下刚出海归来的赵小乐一人来熬漫漫长夜。
米秀秀整日东按葫芦西按瓢地忙,完完全全沉进她的艺术世界里去了。前院的一间空房原是老爹挂太极斧的屋子,这会儿给她当了画室,那里她创作的画幅摆得满满当当,赵小乐一走进那画室就别扭,再看画也寡了味儿。他怀疑米秀秀是不是又添了烦人的毛病,跟画贼亲,见他连个屁也很少放一个。老子从工地屁滚尿流地赶回来,还不是恋娘们的热被窝?她可倒好,不是半宿拉夜地画画儿,就是值班儿,连玩起床上活儿也他妈那么没劲儿!赵小乐恨天怨地地在心里骂着,一张一合地扇着大鼻孔,不长时间便眼皮一瞌,呼噜震天入梦去了。
四更夜,雷声雨点大作,雷声焦干哑闷,雨声湿润重浊。喀嚓一刀闪电,直捅老天爷的肚子,又挑出个响雷扔下来,赵小乐被雷激得打了个颤子。凉风袭进,窗帘子气吹似的鼓起了肚子。他揉着酱麻色的眼睛,看见窗外泼而了,雨水在楼顶存不住,哗哗流下,在窗前结成一张宽阔的薄亮的水帘子。道道坚闪劈天裂地,映得窗前的雨水像鞭杆子。“这毬雨。”他摸出手电,穿着大裤衩子出来,院里已是盈盈满地的水。他顺手扯一块塑料布,钻进厢房里,拉亮灯,他就傻眼了。屋里没脚脖子的水,几乎将四菊的摩托车漂起来了。
厢房的门是买车后扩修的,门坎子是活动的。前天对门子的老母猪犯圈溜进他家院子,将厢房的门坎子给拱折了,恰好赵小乐进院,将猪一棒擂走,要不然非将车“啃”了不可,门坎子他可忘记安了,雨水就忽忽涌进来了。“他奶奶的!”不知他是骂猪,还是骂自己,又赶紧猫腰搬些散砖来,严严实实地在门口搭起一道埝,又捧来细沙将砖缝泥住,屋里外的水就全隔开了。他撸了把水涝涝的脑袋,抓起一个脏兮兮的破盆子,哐叽哐叽地向外淘水。
这时天已大亮,雨停了,风还在吼。米秀秀慌慌失失地回来了:“小乐,画室窗户关了没有?”
赵小乐站在车前,木着脸,心一格登。
“你聋啦哑啦?”她问。
“厢房发河啦,谁顾得上你的画室?”赵小乐自觉理亏,却气不打一处来,也敢噎她了。
米秀秀风快地跑进画室。窗户大敞四开、滴滴答答地掉着雨珠儿,屋地一片狼藉。地不很温,但挨窗子的五幅油画全被雨水洗了,画面模模糊糊几乎泡丢了模样。这几幅是新画的,《赤潮》是她最满意的,正因为没于透,她才故意打开窗子吹的。这下算完了,米秀秀双膝一软,蹲在画面前,双手抖抖地摸着画框子,胸脯子一起一伏,眼忽地湿了,她说不出话来。久久地,她厉厉地吼:“小乐,你给俺上来!”
赵小乐晃晃悠悠地上来了,一副狼狈样儿。米秀秀站起身儿吼道:“你看,画都泡啦!俺昨晚咋跟你说的?”
“不就几幅画儿,至于么?晴天晾晾呗!摩托车都差点漂走哇!俺的姑奶奶!”赵小乐说。
“晾晾,浇烂了晾个屁!”米秀秀火气十足。
“那就再画吧!”他说。
“画,那么轻巧么?你真没用,就是随手关关窗子的事儿……”她这回可不依不饶了。
“谁让你值夜班呢?没空跟你罗嗦,俺得到挖泥船上去呢!”赵小乐急赤白脸地扭头便走。
“你给俺站住!”米秀秀一张脸绷得充血:“你还倒打一耙?你还有理啦?”
赵小乐头一回见她的凶样子,心里慌了,又不愿掉下老爷们的“份儿”来:“你别给俺横!留个教训也好,从今往后就别值那个夜班儿啦!那仁瓜俩枣的补助,咱不稀罕!”
“少给俺放闲屁!你以为俺是贪小钱么?”
赵小乐瞟一眼画屋里墙上挂着的渔人敬仰的太极斧,斧下极不协调地摆着一座米秀秀画素描用的大卫石膏像。他用力将火气吞回肚里,说:“当着龙母和祖上太极斧,俺不跟你吵!”他调头就走。
米秀秀眼眶子红着,泪水往里集聚:“你……”她暴叫一声,泼了性子,撒气般抓起两个泡脏的画框子,朝他背上砸去。铝合金框子撞在门上,弹回来,撞在墙上的太极斧上。轰一声,太极斧掉下来,叽里咕噜地砸倒了石膏像。眼一声,大卫的脑袋击在水磨地板上,炸成碎片片,狼烟四起。
“啊?”赵小乐扭头就傻了眼,恼着脸子扑过来,骂道:“造孽呀!”米秀秀也慌口慌心地吓白了脸。她被扑来的赵小乐恶摇了几下,抡倒了,跌在地上。赵小乐丢了魂儿似的跪在地上,捧起太极斧,一撅一撅地磕头,喉咙里搅着一片营营嗡嗡的声音。米秀秀不明白跌落的太极斧竟活活糟蹋了一条硬汉子。
她耸着柔弱的肩膀哭了。
受赵老巩的感染,赵小乐比别人更信太极斧,他觉得他能独闯海流子,就是太极斧保佑的。他急三火四地叫来了老爹。赵老巩气白了脸,又不好说米秀秀。他神神鬼鬼地在画室里折腾了一阵儿,便道出两条破法儿:一是在地上泼上鲜鱼血,另外给砸太极斧的女人喝碗童子尿。
赵小乐终于网上一条鲜鱼来,进家便拿刀砍了鱼头,将紫红紫红的鱼血星星点点地泼在地上。然后他说:“秀秀,跪下,给太极斧磕头!”
“俺不跪!”米秀秀整理着画布。
“为啥?”
“俺不信神!”
“你……”赵小乐恼成一张猴腚脸:“小样儿的,不脆就不跪吧,那碗童子尿得给俺喝!”
小乐磕完头,把米秀秀叫到屋里,捧上一碗黄澄澄的童子尿,尿映着纷乱浊钝的散淡日子。
“这是啥?”米秀秀脸阴得要下雨。
“破灾的童子尿!挺难找的呢!”
“俺不喝!”
“不喝不中!”
“就不喝!”
赵小乐像得了鸡爪风似的抖开了:“不知好赖,俺是给你避邪免灾呢!算俺求你啦!”
“避啥邪?都是迷信!你真是愚昧,爹老了信歪信邪,你年纪轻轻,也信这……告诉你,不要给脸上天!也请你尊重俺,把尿泼掉!”米秀秀于执拗中透出冷辣来了。
一股浑血撞得赵小乐心壁发震,他吼道:“俺不懂那歪理儿,让你喝,就是尊重你!”
“少给俺贫!”
赵老巩颤颤地挪进屋来,跪下说:“孩子,喝吧,招财免灾哩……爹给你跪下啦!”
米秀秀闭上眼,泪珠就一颗一颗渗出来。她抖抖地接过碗,撑着平稳,一点一点移上来,快到唇边时,才睁了眼。她照见尿里自己脸面的羞辱,一扭脸儿,啪地将碗摔个粉碎,哭着扭转身,踩着脚步,凄凄然跑了出去。
赵小乐骂道:“婊子养的!不知好歹!”赵老巩老泪纵横。
家里几天都是别别扭扭的。赵小乐抓拿不住米秀秀,也就乌龟跌水里默认了,可爹不干,老人一病不起,他得两头受夹板子气。他想,他怕米秀秀,怕啥呢?她是俺屋里的女人,俺有权力摆平她。他给自己打着气。
有一天,小乐动了浆糊脑子,在吃饭时偷偷将童子尿洒进米秀秀的汤碗里,米秀秀一连喝了三碗海菜汤。赵小乐一块石头落了地,告诉了爹,爷俩心里都落个踏实,仿佛如此一来,纵使有祸也将不祸了。那天夜里,赵小乐喝了点酒,蹴在女人身上,除了没完没了的驴劲儿,就是敢操天的胆子,一欢喜,道出了童子尿的秘密。米秀秀正咬紧牙关,挺过那段时光,听说喝了童子尿就炸了。她发疯般地将他推下床,轰出屋子,嘭地关死了门,任赵小乐千呼万唤也白搭。赵小乐望一眼天上的残月,自怨自艾叹了一声:“俺淡着毬嘴说这个干啥?”叹着踱到厢房窝了一宿,早上爬起来没精打采腰酸腿疼地去工地了……
4
这天夜里,高焕章彻底失眠了,躺在工棚里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里发生的事情,总是在他的眼前晃动,老百姓凄苦的面容都在黑暗里扑到他的眼前来了。他在睡不着的时候,往往会犯老胃病,在工地犯了病会给冯和平他们增添麻烦的,他拉亮了灯,从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吃上。吃过药之后还是睡不着。索性他就披上衣服,走到工棚外边来了。
山峦静静地俯瞰着工地。有一群山鸽子睡着了。白天窒息的紧张和燃烧的酷热,终于在深夜得到了缓解。白天刚刚铺好的两条铁轨也是静静的,被灯光映照得有些变形。灯光处围着一群很大的山蚊子,密密麻麻的,将灯光堵得朦胧暗淡。高焕章看见铁轨底下有一团浓烟,可能是纳凉的工人点燃的篝火。篝火已经熄灭,他就坐在余烟旁点燃一支烟。他并不躲避浓烟,而让这烟把自己的头颅一古脑儿地缠绕起来,勒紧他,勒出几丝苦涩的眼泪,心里才好受一些。他抬头望了望对面的骆驼峰,骆驼峰的南面斜坡上,就是骆驼村了。山上没有树,光秃秃的真像一头傻骆驼。
听工地上的冯和平讲,骆驼村的老支书郭老顺到工地找他好几次了,今天白天他就向明国县的领导提出到骆驼村看看。明国的韩县长说路不好走,很难到达骆驼村。高焕章记得当初划分扶贫点的时候,他再三叮嘱韩县长把骆驼村作为韩县长的包片村,韩县长答应得挺痛快,谁知这一看,韩县长根本就没来过。高焕章爬了大半天的山路,到了骆驼村他很震惊,今天的骆驼村,竟然还穷到这种地步,几乎超出了他的想象力。全村五十三户人家,两百多口子人,竟然有三十六个光棍儿,那些破房子跟鬼子扫荡过后没什么两样。村里没有通电,电视和收音机全部没有。后来一打听是没有路的缘故。
有一件事,使高焕章几乎潸然泪下,村里一个叫王老奎的老汉,上山担水要走三十几里山路,路上碰到一群戴着钢盔的日本兵,日本鬼子追着他喊话,吓得他扔下水桶往树林里钻,逗得日本鬼子们大笑。他边跑边喊:“乡亲们,日本鬼子还没走呢!”后来他才知道是北京的电影导演在山里拍电影呢。王老奎的笑料一直在村里流传,可他去年竟弄得家破人亡,原因是由于一桶水。他的儿子王原贵娶了山那头的一个媳妇,这在全村是个不小的事。儿子婚后,王老汉到三十里地外的山上担来一桶水,儿媳妇上前去接水桶,谁知儿媳一接水桶的时候,王老汉的右脚崴了一下,水就洒了一地。儿子骂着儿媳,王老汉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这桶水担到村里真是不容易呀!儿媳十分上火,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跳崖自尽了。儿子知道后疯魔了似的在山上跑着,呼喊着媳妇的名字。他疯了。王老汉不恨别人就恨自己的这只右脚啊!他每天拿着那根扁担,狠狠戳打自己的右脚,脚趾头都让扁担砸掉了。高焕章听郭老顺村长一说,非要让他带自己到王老汉家里看看。王老汉见到高焕章通地给他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哀求说,高书记,看在你爹当年跟俺们骆驼村的交情,您就开开恩,帮帮俺们这穷山沟儿吧!高焕章含着眼泪扶起王老汉说,会的会的!在我高焕章退休之前,一定给村里打井,给村里修路。王老汉又给高焕章磕了三个响头。高焕章从自己的兜里摸出五百块钱捐给了王老汉,让他到医院里治治脚。
在回来的路上,高焕章朝着明国县的韩县长发火:“你这县长还想当吗?啊?”
韩县长解释说:“我们不是不想来,是这里根本进不来汽车啊!”
高焕章没好气地说:“能通汽车的地方用得着你扶贫吗?天安门跑汽车方便,用你去扶贫吗?赶紧想办法,让骆驼村的老百姓尽快脱贫!”
村长郭老顺见高书记把韩县长骂得下不来台,就打着哈说:“高书记,韩县长常跟俺们通电话,指导俺们的工作,村委会不是有一个电话吗?”
高焕章更来气了,大声说:“打电话那是什么扶贫?该管的没人管,不该管的却管得死死的!此风不可长啊!我们有些干部,口口声声喊为人民服务,光喊人民不行,人民在哪?人民不在嘴上,不在报纸上,就在你的周围,就是咱身边的父老乡亲!”
等韩县长红着脸跟高焕章认错的时候,高焕章开始自我反省,沉重地说:“韩县长,我不光指你呀,我高焕章身上也有这个问题!鱼水工程,是省委抓的一项干群关系的情感工程,让我们领导干部都带着感情做工作!为什么重提感情?是因为我们与百姓的感情产生了危机!前几天我听说,咱北龙某县的一个乡长,在公路上出了车祸!人烧在车里,老百姓从地头赶来救人,先问车里的人是不是干部?那个乡长身上燃着火说,他是乡长。救人的老百姓,扭头就走哇!他以为乡长高人一等,其实老百姓对腐败的干部是有看法的!当然了,我们的干部队伍整体是好的!是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啊!所以,我们必须从自我做起!”他说完之后,就设想着如何使骆驼村尽快脱贫。
这个问题困扰着高焕章,使他长夜难眠。
灯光映照着高焕章满是皱纹、眼袋凸垂、憔悴而又惶惑的脸。他说话的声音嘶哑,也不如以前那么清脆洪亮了。自然界是四季变换,春天后边还有春天,可人不行啊,人只朝着一个方向变,变老变丑,变成装进骨灰盒里的几块骨头。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不是生命,而是掌握政治权力的时间不多了。他得赶快给骆驼村把事办了,不然,到阴曹地府里见了父亲,父亲也会打他的嘴巴的!信誉?你的信誉呢?虽说信誉与政治比较起来是不堪一击的,可权力能保证你去干想做的事。这一刻,高焕章脑子里打来一个闪:我不能拨钱给骆驼村,可能给他们工程,让他们挣了钱,打井、修路、搞水果开发。
高焕章再也坐不住了,走到工程副总指挥冯和平的工棚里,把熟睡的冯和平一把拽了起来:“老冯,我跟你商量个事情,起来起来!”他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样子,简直就像个老顽童。
冯和平揉着睡眼:“高书记,您这是唱的哪出戏呀?半宿拉夜的找我干什么?”
高焕章兴奋地说:“你今天不是跟我到骆驼村去了吗?我看帮助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工程分给他们一些!让他们挣点钱!村里的百姓有的是力气,就让他们上路铺石子!”
冯和平为难地说:“高书记,您就为这一宿没睡?砸石子的工程量不多了,挣不了几个钱!我们又不能挪用建设款,白给他们!”
高焕章沉着脸:“制度是死的,可你人是活的!再想想办法嘛!我们总不能端着金饭碗让老百姓讨饭吃吧?”
冯和平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在地上转着:“高书记,你别打乱我的整个计划呀!工程合同都与施工单位签好了的,挤掉哪一方都不合适吧?您早说就好啦!”
高焕章有些恼怒地说:“冯总,我高焕章没这么求过你吧?我倒成了叫花于走五更穷忙活啦?你是总指挥,还是我当总指挥?合同?合同是人定的,就能改一改!”
冯和平叹了口气说:“高书记,只有骆驼峰的隧道工程能挣些钱,可这承包给了部队工程兵。我是怕骆驼村的农民干不了这个活呀!”
高焕章笑着说:“就这么定啦,把工程给骆驼村,当年修渠道,骆驼村学习河南红旗渠精神,愣是凿了几个山洞!可惜没引上水来!至于部队的事情,我来找他们的马司令!部队更应该发扬风格,不然,我就把骆驼村的扶贫任务压给他们!看他们挑哪一个?”
冯和平还是沉着脸:“我是怕他们干不了!”
高焕章说:“瞧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你去跟骆驼村郭老顺支书说,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呢,你就只能捡些零散活了,没啥油水的——”
冯和平无奈地点点头,看得出来,他既欣赏高焕章的为人,又为此事的更改为难。
高焕章回到工棚里倒头大睡,刚刚睡着,天就大亮了。他睡觉时总是睁着眼睛,呼噜大得很,使周围歇息的山鸟都惊恐万状地飞走了。
只要高焕章住在工地上,四个县的县委书记们也都陪着,分别住在不远处的几个工棚里面,随时等待着高书记的指令。可是高焕章书记正在睡觉,他的呼噜声他们都能听到。工地上又是车水马龙了,散散落落的石子在早晨发出很脆的响声。秘书小吕不知道昨夜高书记在外边坐着,就跟县委书记们说,我马上叫高书记起来。冯和平阻拦他说,别,高书记昨夜为骆驼村的事整夜没合眼,让他睡一会儿吧!县委书记们很受感动,都表示让高书记多睡一会儿,他们情愿等着。
他们几乎跟不上高焕章的步伐,他在工地上管得太细致了,连铺路基的人员调度他都要插手。铁路路基几乎包给了四县,可是钢轨的铺设,还是找了北龙铁路工人来完成。他为了给工地省点钱,亲自到铁路上与段长们喝酒,喝得满脸发黄,人瘦得脱了形,胡子拉碴,眼窝深深下陷,说话连点底气都没有了。县委书记们看着高焕章这么拚了,除了心疼之外,就是竭力把自己的步调跟上来,省得挨高书记的骂。
书记们坐在路基旁的小河边,耐心等待着高焕章睡好醒来。小河真是清澈,能照见他们各自的脸,古时候有人管这条河叫“人面河”,就是说它的清澈能够照见人的面孔,个人看着个人的面孔就能看见内心。传说古代审案时,就把犯人押到小河边,让犯人看小河中自己的脸,窥视他们的心。小河与北龙铁路是并行的,它将伴随着铁路一直流向大海,太阳总是照耀着这条流向大海的小河。一个县委书记提议,将这条小河阔展挖成运河,水路和铁路双管齐下,会不会有更好的效果呢?这个县委书记的提议,很快引起大家的嘲笑,有人说,这条小河从山底下转了九十九道弯儿,你那运输船也跟着绕弯吗?众人都笑了。这时候,高焕章书记从帐篷里走出来,边走边用毛巾擦着脸,笑道:“谁在河边发谬论哪?要搞运河,是不是给我们的北港铁路泼冷水呀?”
那个县委书记连忙说:“高书记,我可担当不起呀,我只是等您,瞎捉摸呗!”
高焕章连连摆手:“我只是开玩笑,欢迎大家解放思想,开动脑筋,献计献策!还有,我们上午,都在人面河旁照照自己的脸,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对照检查嘛!”他哈哈大笑。
县委书记们跟着笑。
高焕章瞅着河面说:“我叫高焕章,北龙明国人氏,1953年参加革命,现任北龙——”
这时他们看见冯和平领着骆驼村的郭老顺走过来。想分清郭老顺与土地的颜色很难,他土黄色的脸,布满很深的皱纹,与脚下的土地的颜色一个样。郭老顺见了高焕章就作揖:“高书记呀,俺郭老顺代表全村乡亲们感激您哪!听冯总说,您为俺们的事儿,整整一宿没合眼哪!”
高焕章笑着说:“没合眼,不算个啥,就是愧对乡亲们哪!我高焕章手里没钱,只能从工地上给你们找点活了!你们干得了吗?”
郭老顺继续作揖:“干得了,干得了!俺们绝不会给高书记丢脸的!俺们挣了钱就先把路修起来!打上一眼井。”
高焕章说:“郭支书,要致富,多植树,瞅你们的山头,秃啦咪叽的还行?你们要栽果树!天亮时,我又有了一个新想法——”
冯和平一听高焕章又有了新想法,不由心里打鼓。
高焕章说:“我想啊,在这北港铁路骆驼峰设一个小站,将来在这里搞一个山果基地,山果就可以运到北龙港,变成财富了!我听说,咱骆驼峰的山植每年过剩,大量烂在山上。是不是有这回事啊?”
郭老顺点点头,叹道:“是啊,山植果扔在山上,运不出去呀,俺们那片山上,都没个下脚的地方。喂猪,猪都嫌酸哩!”
高焕章用河水投着毛巾,说:“通了铁路,就不会有这个问题啦!”
明国的县委书记邓使石笑道:“好哇,我欢迎,又多了一个小站!”
高焕章笑道:“邓书记,你得了便宜,中午你们明国请客!”
邓书记说:“我请,我请!骆驼峰站,不能反悔啊?”
高焕章说:“就这么定啦!”
冯和平嘬着牙花子说:“高书记,施工设计没这个小站哪!这里的基础工程都快完工啦。那样的话,得拆除这里的一些——”
高焕章果断地说:“那就拆除,小站一定要留!”
然后高焕章就招呼着设计员到山脚下转悠,将骆驼峰站的站址选定了。秘书小吕悄悄走到高焕章跟前说:“高书记,赵振涛市长来电话,说要到工地上来,有很急的事跟您商量!”
高焕章没想出会有多急的事,依然开着玩笑说:“赵市长不是要到工地上来吗?过去我请他来他不来,现在他要来看,我高焕章还加了附加条件呢。你给赵市长拨电话,就说他来可以,必须由他来出骆驼峰小站的经费!他不答应,就说我高焕章不让他来!”说完就笑了。县委书记们跟着笑。
秘书小吕用手机拨通了赵振涛办公室的电话,把高焕章的原话一说,赵振涛就急躁躁地答应下来,还说要问问高焕章能不能回北龙?高焕章在一边笑着接过手机问:“振涛哇,我们在工地上还有事情,我怎么也得等郭支书把山洞里的活干起来呀!下午我还要去部队协调工程呢!你就过来吧!也到人面河照照自己!”
赵振涛说:“好,那我过去!”
赵振涛一路上准备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向高焕章痛痛快快地放出来。雷娟送给他的所有材料他都是一夜看完的,气得他肚子鼓鼓的,早上起来饭都没有吃上一口。他把材料装进了公文包里,准备在高焕章不相信的时候拿出来。过去赵振涛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岳父讲,他这一点有点像义父赵老巩。但是干工作有些复杂原因不能让他事事分明,现在面对盐化的腐败大案,良知不容他不黑白分明。他暗暗告诫自己,不管雷娟同志办案有什么样的纸漏,不管遇到哪个方面的压力,他都应该站在雷娟这一边,站在正义这一边。就是对与他感情笃厚的高焕章也不能有半点妥协。在这个问题上稍有闪失,他将谴责自己一辈子。
在工棚里,赵振涛见到高焕章时是一脸的严峻,无论高焕章怎样跟他开玩笑,他都不能像以往那样表里如一地笑着。高焕章以为他在南线工程上遇到了困难,心情沉重,又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来安慰他,使他感到高焕章作为老大哥的可亲。赵振涛把高焕章叫到工棚外的小河边,看着人面河,闻着脚下黄土散发的苦涩香气,开始郑重地跟他谈。可当他的目光与高焕章的目光对接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种恐惧感。老高的目光是灰颜色的,一点也不明亮,这分明是人回光返照时的眼神啊!怎么了?前前后后才半个月,老高眼睛里的锐气哪里去了?再看老高的脸色,黄得像河边的黄土,头发又掉了不少,他平时挺起的肚子也像被刀削的一样平平的。他的背很深地驼了下来。看着河水,老高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像是要睡着的样子。赵振涛心里一酸,不知怎么张嘴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突然决定,上午不跟他谈了,要想法动员他回北龙市。或者在他中午休息之后谈。
赵振涛看见小河里叠印着阳光的碎片,阳光破碎时哗啦哗啦响着。天上的大太阳为什么到河里就破碎了呢?
高焕章竟然在河边打了个盹儿。赵振涛让吕秘书把高焕章扶到工棚里睡一会儿,等老高精神好一些再谈。他自己让冯和平副总指挥带着到工地上看一看。
热火朝天的工地,使赵振涛有着与北龙港一样的感动,如果说有差别的话,那就是高焕章式的全线大会战:密密麻麻的人群,石子像蚊虫一样纷飞。滚滚车流,喧闹着,呼啸着,风暴潮似的涌来涌去。冯和平告诉他,在北龙以北的六十公里的铁路线上,都是这样的场面。这场面,他在当年根治海河时看见过,好多年没见了。赵振涛问质量能保证吗?冯和平顿了顿说,可能有的路段有点问题,但不会太差。赵振涛马上想起自己撤冯和平职的事,就向他道歉。冯和平和善地笑笑:“不,我不怪你,那个场合就得动真格的!卫原化工厂有什么好?资不抵债!我只是舍不得我那个专业!还有四千多的工人!厂子完了,他们拿什么吃饭?听说现在已经发百分之四十的工资啦!”
赵振涛说,看来你对卫化是有感情的,工程完了,你还愿意回去吗?
冯和平说:“如果厂子还在,我愿意回去!”
赵振涛说:“我会满足你的要求!不过,工程不完工,你是脱不开身的。高书记可劲儿夸你呢!”
说到高焕章,冯和平含着眼泪说:“高书记是个好人,可他不一定是个好官!”
赵振涛马上来了兴趣:“你给我说说。为什么?”
冯和平红着眼睛说:“赵市长,高书记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可不是背后说他坏话,我是心疼他。他身体生让工程累坏啦!他每天只吃上两碗粥,一小块馒头。昨天他去骆驼峰后边的骆驼村,都晕倒了,回来又是一宿没睡,想着给村里找点工程活儿,给村里修路!有福不会享,你说,现今哪还有这样的好干部?今早上他又让我们在骆驼峰开个小站!工程与扶贫总搅在一块儿,他的方法又不对啦!整个工程计划都给打乱啦!不说了,不说了——”
赵振涛点点头:“是这样,老高啊!”
冯和平近乎哀求地说:“我不是怕麻烦,怕吃苦,真的。我求赵市长劝高书记别在这里耗着啦,他身体会给拖垮的。我不是那种人,领导不在,我们会更好好干——”
赵振涛沉重地说:“是啊,今天我来,本来是有很急的重要事情跟他商量。一看他那个样子,我就不忍心跟他讲啦!当然,不讲又不行,只好等他睡一会儿再说。”
冯和平说:“高书记是个硬汉子,只是身体不给他做脸了,他为了跟部队借石子粉碎机,跟部队的官员们喝酒,他胃不好,可胃里除了酒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回来连血丝都吐出来了!”
赵振涛心里一热,打了个唉声。
高焕章睡醒之后让小吕招呼赵振涛。赵振涛走进工棚,看见高焕章的精力恢复一些了,就随着吃完中午饭。
高焕章又是只吃了很少一点,任赵振涛怎么劝也就是吃那一点了。高焕章让秘书和冯和平等人都出去后,抹了抹油嘴说:“振涛,对不住啦,上午在河边我怎么就睡着了呢?不着咱俩的感情,换胡勇,小报告早打到省里啦!骂我高焕章不成形!我们谈工作吧!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要跟我谈很重要的事情!对吧?”
赵振涛坐在高焕章身边说:“老高,你猜对啦,可你不会想到事情重要到什么程度!我想咱们回北龙谈吧?”
高焕章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说:“天塌不了,我高焕章在北龙那年的大地震中,死四口,伤两口,天塌地陷哪,不还是挺过来了吗?今天有个蚂蚁挡道,翻不了大车!你说吧!”
赵振涛镇静地说:“好,我们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就别破坏这个老规矩啦!我很气愤地告诉你,盐化出了大案!卢国营一案有了新的情况,盐化县委柴书记和白县长分别受贿二百万和八十万!雷娟掌握了全部证据!令人震惊的是,这些受贿款,都是从跨海大桥工程中索取的——”他停下看看高焕章的反应。
高焕章被撼天雷击呆了一样。
赵振涛说:“老高,你要是不信,这里有材料!”
高焕章摇了摇头,想站起来,却又跌在板凳上。他想说话,嚅动了几下嘴巴,却又喊不出来。剧烈的颤抖,使他发出嘶哑的呻吟。赵振涛上前扶住他,可是高焕章使劲拨开赵振涛。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了,就慢慢让僵硬的身体弯下来,蹲在地上。赵振涛发现他蹲在地上的时候,额头冒汗,浑身抖得还是那样厉害。赵振涛知道高焕章是非喊出来骂出来的人,一旦他说不出话来了,就是到极限了——
高焕章栽到在地上。
当高焕章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高焕章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把那两个兔崽子给我抓起来!”赵振涛随后就把在外等待的雷娟叫了进来。雷娟走进来,安慰了几句。高焕章的突然消瘦也使她很吃惊。高焕章缓缓抬起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要跟我汇报什么了,依法办事!”雷娟看了赵振涛一眼转身走了。赵振涛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守候着高焕章。他身体表现的异常,使赵振涛怀疑老高有了别的病。他让医生给高焕章的身体做了个全面检查,检查结果证实了赵振涛的不祥预感。
高焕章患的是晚期胃癌。
按照一般惯例,这种病要跟高焕章保密,可赵振涛知道,高焕章在这方面是很精的,一般很难唬住他。赵振涛叮嘱医生和护士都严格保密,能瞒一天是一天。高焕章的家人也是这个意见。医生郑重地告诉高焕章,他得了严重的胃劳损,以及由胃劳损引发的胃体综合症,需要手术治疗。
高焕章打量着宽大而空寂的病房,脑子像是被人掏空了,痛苦扭皱的脸上,爬着两滴泪痕。他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往深里想,他是还没有从柴德发的受贿案里挣扎出来。高焕章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人世间的好多事情都装在他的心里,他从没有看错过人,可这次偏偏看错了柴德发,柴德发把他坑得好苦哩。他觉得无法向柴德发死去的老爹交待。他答应过老人的,把德发当成自己的儿子,好好扶植他成为国家有用的栋梁之才。柴德发无才吗?他有才啊,这才没往好地方使啊!他在心里无数次地向死去的柴师傅认罪。赵振涛本以为高焕章会帮柴德发争辩几句的,可他一句话也没说,也许是他已过早地有了思想准备吧?卢国营一案暴露的时候,高焕章就曾悄悄地把柴德发叫到盐化宾馆的房间里,问他与此案有没有牵连?柴德发一口咬定没有,高焕章信了。可他太天真了,就是有他能告诉他吗?柴德发的堕落速度是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财富和野心竟会在一夜之间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他终于忍不住把内心独白说出了声:“我高焕章护着你,是让你搞腐败的吗?”他的声音从灵魂里飘出,像一缕轻烟。
赵振涛怔怔地看着他。
高焕章一把抓住赵振涛的手,赵振涛感到高焕章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高焕章吃力地问:“振涛,我的好兄弟,你相信我会跟柴德发有肮脏的东西吗?”他是期待的眼神。
赵振涛很痛快地摇摇头:“我不信,从来没这么想过!”
高焕章安稳地躺下了。他的身子一沉,就突然感到身体陷下去,陷下去了。他任凭泪水混合着疲倦与委屈,纵横涌流。
赵振涛又握紧了高焕章的手:“老高,北龙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啊!你高书记是什么样的人,谁还不知道呢?”
高焕章哆嗦着说:“不知道,不知道啊。人变得太快啦!人都不像原来的人啦!不管人们怎么议论我高焕章,我都不怕,我这心里无愧,无愧哩!”他说着眯合了眼睛。
赵振涛安慰他说:“老高,你得好好养病,别再想那个畜生啦!他是自作自受。你当长辈的已经尽心啦!老高,世上有哪一样东西完全属于你自己?是你的身体。是糟践它,还是保护它,只有你自己决定了,谁也替代不了啊!”
高焕章说:“身体?我高焕章是不怕死的,大地震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白捡这二十来年儿啦!我高焕章最怕的是老百姓指着后脖梗子骂街呀!”
医生进来会诊,赵振涛悄悄地走出病房,走到走廊里,竟忍不住掏出手绢擦了几下眼泪。自从高焕章把他要到北龙来,他与高焕章尽管也时常发生口角,两人争执得脸红脖子粗,但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在领导干部中间特别是一二把手之间,有这样情感的真是不多。记得,北龙港再度上马的时候,因为工程承包招标,他与高焕章意见分歧很大,两人争执了一个礼拜。赵振涛没有妥协,高焕章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一连几天不跟赵振涛说话,赵振涛也不搭理他。有一天,赵振涛买了些东西到高焕章家里去看望他的八十三岁的老母亲。进了屋子,赵振涛也不理高焕章,独自走进他老母亲的房间,问寒问暖。高焕章是个大孝子,他终于撑不住劲儿了,一把抱住赵振涛,流着眼泪说:“好兄弟,好兄弟呀!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振涛老弟也是我高焕章的好朋友,真正的朋友!”赵振涛逗他说:“你别理我呀?你永远别理我呀?你放开我,我是来看大妈的!”高焕章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好啦,你的方案我同意,同意还不行吗?”赵振诗给了高焕章一拳头,笑着,脸上还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但此时,坦坦荡荡的高焕章却面临着两个事情的威胁:一是他的病;再一个是跨海大桥案件完结后,他还将要担负很重的责任,很可能是一个悲壮的结局。而他赵振涛也马上将失去一个能够交心的老大哥,掐指算一算,北龙还没有人跟他铁到这个地步。我赵振涛最幸运,也最悲惨,这命运的两头,都让我给摊上了。
生活真是残酷。赵振涛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5
四菊管不住刘连仲了,却也没再搭理他。四菊盼着别人能把刘连仲管住。赵老巩在家中听四菊嘟囔有赤潮时,并没有很在意,可当他去海里寻找捞海藻的朱全德时,就发现了不妙。
赵老巩在海里,并没有见到朱全德的影子。
赵老巩不造船了,再造船也高不过小乐的那条白茬船了,他只是想到海边来。老人是喜爱海的,皆因造船使他远离了海。“文革”不让造船那阵,他与朱全德还一同守海呢。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日头红得越是本色。浮游的氤氲里一个俊脸男孩儿在浅水里捞海藻,光光的小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青光,格外有生气。汤汤水水的红海藻被小孩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被堆起的海藻堆很快就肥起肚子,远远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着的旧船,渔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晒干的藻垛里面。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他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赵老巩腰扎一圈草绳,扣在后脊上的草帽儿显眼地在颤抖。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托一络海藻,点点滴滴地瞧,挑出几丝红海藻就阴眉沉脸扭头朝孩子吼:“你小狗日的又犯忌!”孩子发怵了,他觉得老人深黑的眼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明眼人才看得出那是积了很久的心火灼深的。他认出孩子是朱全德的孙子,孩子送他爷爷先回去了。赵老巩喉咙呼噜呼噜响,天还没暖和起来,他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他望一眼孩子,愈发觉得内心无法收理,就自顾自冲着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坏啦?”老人一世也没见过一夜坏死这多的红藻。红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看红藻沉浮,看浪头变换流转,努力想把海看懂。老人又拍了一下孩子的天灵盖:“喊你爷爷去!”然后老脸肃肃的,独自奔泊在那里的老船去了。
海胆似的日头照下来像流摊的蛋黄,赵老巩瞅瞅天景儿,没啥不对劲的。老船上响着舒筋展骨的梆梆声,他爱听这种声音。老人摇着船追着日头走,鸥鸟旋着小船飞。船一动,他的情绪就好些了。大橹碾出的呀呀声贴着水皮滚,一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鸟追来凑热闹,给大海添了不少颜色。海鸟对他套近乎来了,叽叽喳喳地落下来,稠得老人眼前没有空隙。平时,老人会亲呢地对着海鸟打一阵口哨,这会儿老人惦着红藻,鸟群搅得他眼神没个着落,烦得他脑仁疼。
老人瓮一样蹲下来,腾出一只手,轻轻抓一绝红藻,抚弄好一阵子,嘴角渐渐浮了笑影。浪有些大了,银珠玉玑似的浪花在老人身上手上扑咬,老人想站起来,轻轻一带,一嘟噜红藻就浮上来。细瞅,颜色也紫黑紫黑的,老人心里打个冷子,陡地惊住:死藻,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噜海藻,流着红红的血水,老人后脊便淌下一注汗来。老人惴惴地扭头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块地变了颜色,不时浮出翻白的棒头鱼。随着日光变暖,海冒着腾腾臭气,一股一股冲他的脑浆子。老人的脸木在半空,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他所看到的是偌大的一轮青紫色的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没有看头了,耷拉眼皮子的海,病殃殃的哈欠连天。
“这乌海,”赵老巩说,“对不住人哩!”
老人料想是闹赤潮了,四菊说的是对的。前些年闹赤潮的时候,海水就一片一片坏掉,红藻蔫死不少。赤潮水毒毒的,老人为把坏水搅散,浑身被海水蜇得惊惊颤颤地肿胀了。
赵老巩恼着等了一会儿朱全德,朱全德还是不来,他就拽了一束死藻,摇着船往回走。他碰上海港的挖泥船,见到了儿子小乐。他说起闹赤潮,让正在化验水样的高天河给验验手里的死藻。高天河说,这回赤潮是沿海污染造成的,比如纸厂、化工厂的污水。赵老巩终于明白了,他要替四菊和那些养殖户们说话。过去他看见不平就要管,自己儿子当市长了,他更要管管。他没有回家,直奔村长者座子家里去了。
赵老巩走到村长家小楼前,刚要抬手摁门铃,村长就看见他了。
“巩爷,请进,稀客哩!”村长老座子从二楼的窗里探出头来,然后下楼出来。
赵老巩说:“你眼真神,没敲门就知道啦?”
“俺眼皮子跳啦。”村长仰脸望望天儿。
赵老巩站在门口说:“村长,俺跟你说个事儿。”
“屋里说吧。”村长说。
“不啦,俺狗屎上不了台盘。”
“瞧你说的,嘿嘿嘿……”
赵老巩沉下脸来,说:“村长,海污染得厉害,红藻成群死呢!”
“唉,俺他妈早就料想着会有这天。”
“你得管呢,村长!”赵老巩眼眶子一抖。
村长叹一声:“唉,这会儿村规比那时还多,急不得,也恼不得。你知道咱过去在船上混,对海是有感情的,眼瞅着海大片大片坏掉,俺不心疼么?但如今世道变啦,上头号召村村上企业上规模上水平,咱想不通也得通啊!人随势走吧……”
赵老巩恼成一张猴腚脸:“老座子,老座子,你是个属老座子!当村长五迷三道能成?海都不要啦,良心还要不要?俺问你,上头也号召你们把海都毒坏么?罪孽,真格的罪孽哟。”
村长依旧笑咧咧的:“别气,老巩叔,俺不是没管过,可俺这村长也不得烟儿抽啦!自主权在企业,人们两眼盯着钱,眼都盯绿啦!这阵儿开个会都得拿钱买。俺为污染问题找过环保部门,他们来一车人,比划比划,吃饱喝足,带上几筐鲜货,屁也不放啦!这些工厂除了承包就是个体,厂长都是渔花子,没上过学,胆子大得能操天。敢干的都发啦。这些鳖羔子们,哪管你污染不污染!”
村长的一通煞风景的话,将赵老巩的锐气挫下去了。老人的身子慢慢堆下来蹲在村长家门口,脑子里胡想一气:“这海就眼睁睁地没救了么?”他沮丧着,心血便一拱一拱地有了莫名的力气:“俺管,豁出这把老骨头!”
村长老座子望着赵老巩的锐气挫下去了,忽地生出一些想法来。几十年了,他从船老大、民兵连长、村革委会主任、大队长熬到今天村长兼村支书的位子上,是费了一番心计的。他有过上上下下都圆满的辉煌日子,他是小村的核心,谁不敬他,哪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将他请到酒桌上。他的赢人之处是会用权力,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人。然而,他偏偏就看错了一个人,那就是刘连仲。那么多的年轻厂长都是老座子一手培养出来的,刘连仲不是,他是在老座子看不起他的时候,自己杀出来的。他溜过了村长的这双慧眼。他怎么就成势了呢?刘连仲你还嫩呵,这八仙过海的年头,人炼人,海也炼人呢。他想让刘连仲过一过赵老巩的这道“海关”。弄深了,他的工厂得关门;弄浅了,他得求村长来说情。他想着,有些沉不住气了,对赵老巩说:“老巩叔你儿子是市长,治治刘连仲!”
赵老巩感动了:“你就吩咐吧,老叔是船师,谁敢不听?”
“咱村污染最严重的企业就是造纸厂。”
“造纸厂,记住啦。”
“是刘连仲的厂长。”
“这狗日的,尽胡来!”
赵老巩像头拉磨的老驴,在西海滩泥岗子上的造纸厂外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真没想到刘连仲会有这份能耐,虎虎生生地鼓捣起工厂来。工厂很简陋,周遭儿堆着白花花的草垛,没有院墙,是用石棉瓦围起来的,里头隆隆的机声被老人听串了就像涨潮的涛声。老人望一眼烟囱直直摇入蓝天的黑色烟柱,就骂一句:“横糟呢!”然后鼻腔里引发出喷喷的声音。老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工厂是啥样子,他以为工厂是城里人的事。
大海坏掉的情形是很吓人的,他被迫卷进来了,闹不清自己的对手是谁。但谁糟践大海他就跟谁没完,他想着。熏风已经充满了酸涩的气味儿,他已唤不到大海的原本气息了,老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水道口,老人瓮似的蹲下来,瞅着黄浊的流水,心情坏透了。他愣了一会儿,将右臂的袄袖卷起来,把胳膊攮进浊水里,一搅一搅的,半天才抽出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现出了癞病似的黄白颜色,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蜇得慌。他甩了甩胳膊,站起身,一撅一撅地顺着水流走了。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黄浊的水流,入渠,转弯,爬滩,入海。到海边了,他看见黄水与海水交融时一点一点变成青紫的怪圈儿。他勾着老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的喘不上气来了。胳膊肿胀得疼了,他方省过神来,弯腰将胳膊在水里涮了涮。然后,老人背着手沿水流走回来,一副要吞人的样子。
他在造纸厂门口站定了,充满愤怒和挑衅地吼了一句:“刘连仲,你出来!”
赵老巩连吼了好几句,竟把小厂子吼懵了。过了好半天,他看见有两个人走出来,他眼拙看不出来,两个人的身影像团火,窜上他的眼帘子。赵老巩等着来人走近一些,就认出是刘连仲和一名小工人。刘连仲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灰西装,手提大哥大,见赵老巩老脸阴着,就眉眼讪笑着叫道:“大伯,您老来屋里坐呀。”
赵老巩回过眼,剜他:“瞧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工厂就咋不好好弄弄哩?”
“出啥事啦?”刘连仲装糊涂。
“别问俺,你自个儿看!”
刘连仲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坏啦!”
“咋坏的?”
“别给俺打哑谜!”
刘连仲的瘦脸阴沉沉的,故意说:“您老别听四菊瞎说,她是叫海港姓高的小子迷惑啦!您老又不是环保局的,别费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自己的心窝子吧!”
赵老巩瞪大的眼里闪出骇人的光,腮上的干肉抽抽地抖了:“刘连仲,你别攀别人,咱都是海养大的,手心手背沾着腥,打断骨头连着筋。现今年轻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轻重,大伯不怪你,但你从今日起得想招子治治污染啦!”
刘连仲听着老人的热肠子话,声气就软和下来:“大伯,您的心情俺懂,其实,俺也怕失去大海。俺爹说瓜菜代的年月,海藻救过俺的命。过去俺也搞养殖,俺能眼睁睁地……唉,俺想,等赚够了钱,添个净化污水机!这会儿,俺还买不起!说真的,底子薄哇。”
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可他见刘连仲不跟他穷横,也就知足了,说:“你个鬼小子,总算讲道理啦!别一杆子支太远。限你十天内拆东墙补西墙,也要把那个机添上!记住啦?”
刘连仲心里觉着屈,没言语,只能用一张无语的冷脸来抵挡,挡老人,也挡自己的心。
朱全德立足的海滩,旱了熬盐涝了撑船,不旱不涝的时候就是晾晒海藻的季节,几天来,他晒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新鲜的藻腥味儿,他看着海水推上来的红藻,拿叉子挑平摊开,觉得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刚摊一小块,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目眩迷迷的,以往摊一天也不觉累,这是怎么啦?他踏着乱蓬蓬的藻草,一摊散肉堆在那块泥坨子上,抽烟,看海,听不远处拢滩的渔人哼那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他看见日光从海面斜斜地照上来,依旧能看见一环一环青紫色的怪圈儿。海不遂人愿,悠悠荡荡的还是老样子。老人叹息着,将粗短油亮的烟斗衔在嘴角,瘪瘪嘴巴,有滋有味地咂巴着。
赵老巩终于找来了朱全德。这时的赵老巩像个怪物似的,纹丝不动地冲着造纸厂站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如两洞黑黑的枪口。
朱全德这几天也在为海藻死亡焦虑,自从他失去灯塔看守一职后,不能闲着,就干起捞海藻的营生。他让赵老巩找他当市长的儿子或是找当县长的姑爷。赵老巩说这点小事就不求他们了。
朱全德想了一个治刘连仲的损招子。天黑下来以后,赵老巩和朱全德就悄悄溜到纸厂的水道口,很吃力地搬来石块儿,再拿海藻堵缝儿,将水道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第二天早上,刘连仲看见满院横淌竖流的污水,当下就炸了,工人们一阵紧忙活。起初,他们以为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干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库房里的卫生纸泡坏了不少,工厂里乱得像闹土匪。一连闹了好几天,找不到对手,气得刘连仲对着旷野骂大街。后来,他疑心是四菊找人干的,就派两个工人夜间蹲在树棵子里抓人。
那天天黑不久,赵老巩和朱全德又去了。他们知道刘连仲吃了瘪子对这事很上心了。上心就好,是大海跟你过不去,大海不瞎眼呢。两老人站在夜海的风景里,听自己的心跳。一溜儿海风吹散一片薄云,夜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瞑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他们走上老河堤时,脚底就有些劲势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去干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就像出征的勇士。河水在老人脚下亘古不息地流淌着。这是一条运盐河,一头入海,那一头弯弯曲曲钻向北山根儿。赵老巩说河里盐分重,没有枯水季节,冬日里也是盈盈满槽水。海水泛滥时,一河清澈变成一河浑浊,裹挟着杂草臭鱼,直抵北山根儿的洼地。朱全德忽发奇想,说如果将老河入海口装上大闸,平时关严,将村里村外的废水引向老河,一闹海潮,将大闸张开,咆哮的海水就会顶着浊水去远,这样就会把海保住了。赵老巩说世上原本就没有八面光的事。草垛映着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濛濛如罩。赵老巩没看出有啥不对劲儿,那里除了机器声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的走动声。两老人轻车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腰刚刚弯下来,用废纸将口子堵上了,就从暗处跳出两个小伙子将他俩揪住了:“老东西,活腻了吧?”“老不死的,可等着你啦!”
赵老巩和朱全德被抓住了。赵老巩运足气力愤愤地一抡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滚进废水池里,脸碰在水泥管子上。朱全德嚷着:“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赵市长的老爹!”吼着,就弯腰去拽赵老巩。
赵老巩顿觉浑身火辣辣地难受,眼前是一片糊糊涂涂的黄白,一时间觉得身子飘起来,飘到深渊里。两个小伙子慌了,赶紧七手八脚将老人拽上来。赵老巩水涝涝的身子向后挺着,发疯似的喊道:“你们等着,俺不饶你们!”他梗着脖子使劲儿扭动着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流进一片灼热的粘液,螫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见了。
刘连仲听警卫说把赵老巩推坑里了,气得大骂两个小伙子。他马上想到四菊不会饶他了,一咬牙,真的把造纸厂关了退回原主,损失的钱就打水漂了。
天黑下来,赵老巩坐在家里,刘连仲走进来坐在他身边都不知道。刘连仲是来看他的,顺手将一网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上。他想劝劝老人饶了他,可他瞧见老人就发毛了。明明暗暗的灯将老人的面孔映红,就像悬着一面太极斧。老人的脸像斧头一样威严,叫他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泥腥味和老人身上涩涩的臭气扑面而来。他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而像坦坦荡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有帆。刘连仲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枯瘦矮小的老头儿,感到了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看久了,他就觉得老人的生命熬成了盐。刘连仲心乱得没了方寸,一路准备讲的气话都被这股气息驱散了,他大气没喘,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大伯,俺来看您啦——”
赵老巩没扭头,也没做声。
“您老人家好些吗?”
赵老巩耷蒙着眼皮,仍没吭声。
“俺把纸厂关啦!真的!”
赵老巩蜡黄而虚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儿,眼里闪出一道冷光。刘连仲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来。他怕了,他觉得老人的冷光太阴。他是在野滩野海里滚大的,从没怕过谁,如果眼前不是赵老巩,一切都好办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老人一句话也没说,老人看都没看刘连仲一眼。
刘连仲悻悻地扭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