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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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进焦急地说:“赵市长,工程所需要的膨润土告急啦!”

赵振涛问:“原因在哪里呢?”

熊大进说:“你赵市长从全局上看,是瑞雪兆丰年,可大雪封山,汽车根本上不去,膨润土在骆驼山的山顶。”

赵振涛一怔:“骆驼山?就是我们的北港铁路经过的骆驼山吗?”

“北龙就一个骆驼山!”熊大进说。

大雪天里,西北风以一种凶狠的姿态吹拂。吹得帐篷顶上的积雪吱吱地沉吟。热茶在赵振涛手里冒着热气,红砖搭起的扫地风火炉同样冒着热气。熊大进在火炉旁边烤着手,望着沉思的赵振涛。过了一会儿,赵振涛的目光从外面雪地上移回来,说,我过两天去北京,老高就要做手术啦,顺便到北港铁路工地看看,见了老高也好有个交代呀!我呢,就把膨润土给你解决喽!熊大进愁苦的脸上终于松活了,那可是太好了,我实在脱不开身。赵振涛这次顶风冒雪赶到北龙港,是专门为工人酒精中毒事件而来的。赵振涛一再叮嘱他,一定要把酒精中毒的工人们照顾好。盐化方面还会帮忙的。这次工地工人喝酒中毒事件发生后,熊大进本来是不想惊动赵振涛的。因为在这场中毒事件中,虽说有一线上的三十二个工人不同程度中毒,可是并没有人员伤亡,九个严重的中毒者,在北龙医院也已度过了危险期。让熊大进颇为气恨的是,这次到工地上贩卖假酒的竟是卫原化工厂的工人。他们不仅在港口贩卖假酒,有人还偷盗港口的建筑材料。近来还发现几个女工到工地上以卖烟酒茶糖为名,在工地上拉客卖淫。熊大进是个很正统古板的人,他为化工厂的工人寒心,认为他们给工人阶级丢了脸。这些问题,他作为工程的副总指挥,是管不了的。能够处理这些问题的只有赵振涛。

赵振涛到达北龙港后,先去医院看望了中毒的工人,紧接着就召集盐化的领导布置稽查假酒的来源。然后他与熊大进一起去了卫原化工厂,找到接替冯和平的新厂长薛敏芝。薛敏芝是原来的技术副厂长,从谈话中看出她对卫化已经丧失信心。赵振涛并没有怎么批评这个女厂长,甚至有些责备自己当时清理三角债时的鲁莽。难道他不该撤换冯和平吗?听冯和平说,厂里产品积压,设备老化,无周转资金,拖欠银行贷款已达六千万元。赵振涛听说厂长薛敏芝已经在北龙二轻局办理了退休手续,就是说厂子好坏她都有了退路。赵振涛有些生气了,这样的厂长不能同舟了谈何共济?眼下的工人每月只拿五十元的生活补助金,能不乱吗?赵振涛感到很沉重。他走访了几个工人,大家对原厂长和现厂长都没有很大的意见,认为是他们的设备与产品被淘汰了。此时的赵振涛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命令薛敏芝把工人看紧一些,从这个坑害港口工人的事件里吸取教训,对全体工人进行一下道德教育。

回港口工地的路上,赵振涛没有说话,他在给卫化的职工想出路。出路在哪里?他设计了几种可能,又都被自己给否定了。想来想去,最后变成了一条,就是尽快让北龙港通航。齐少武在去北港铁路之前,给赵振涛分析过卫化的出路,不要死啃着化工不放,要把视野放大,盐化的盐场扩建工程完工后,需要大量的盐工,完全能够接纳卫化的几千名职工。盐业生产又不需要多高的生产技能。那就是让盐场兼并卫化。赵振涛把齐少武的想法跟熊大进一说,熊大进想了想,说这个办法是可行的。

赵振涛在港口工地的工棚里喝完一杯热茶,就与熊大进告别,从这里直接去骆驼峰。熊大进握住赵振涛的手,叮嘱他两件事,一个是膨润土,另一个是见到高焕章书记替他问好。

赵振涛钻进汽车,依然是北风卷地,大雪纷飞。

四个小时后,汽车在骆驼峰下停住了。确实像熊大进描绘的那样,大雪封山,汽车根本就开不上去。赵振涛让司机把车停好,他与秘书郑进和司机一起朝半山坡上爬去。爬了一会儿就迷了路,赵振涛让郑进用手机给指挥部的冯和平和齐少武打电话。郑进拨了半晌也打不通,说好像是盲区。赵振涛跺了跺脚上的积雪,让他们寻找有红旗的地方。举目鸟瞰,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雪。傍晚,他们碰上了骆驼村在工地上凿山洞的村民王二狗。王二狗把他们带到了躲在山坡后面的指挥部。路上,王二狗跟赵振涛泄露了一个秘密,说是铁路工地上出了事故。自从凿山洞的活计被高焕章派给骆驼村的郭老顺之后,郭老顺为了给高书记争脸,想让高焕章活着能见上铁路开通,就想提前保质保量完工,逼得村民们三班倒着干,由于疲劳施工,弄出了塌方事故。塌方的那天上午,严格说应该是一个早晨,一个叫王有才的村民又困又累,不小心用铁锤砸倒了嵌眼石,结果就有一片碎石落了下来。郭老顺就在王有才的身边干活,发现紧急险情,就大喊一声,扑了过去。他救活了王有顺,可有个村民给砸死了,郭老顺的眼睛受伤,被送进了明国县城医院。这个爬雪山的王二狗就是刚从县城赶回来,郭老顺瞎着眼睛,让他代替支书组织民工施工。

赵振涛为郭老顺支书的行为感动,又在心里埋怨着高焕章。这个施工事故虽说不如跨海大桥严重,可是性质上有着相同的地方。高焕章如果不下令作废跨海大桥的招标合同,跨海大桥也许就不会被风暴潮冲毁,也许就不会有柴德发那么大的受贿案件。这次的铁路工地,高焕章又是将部队正规工程队挤走,换上了骆驼村的村民。赵振涛真有些担心,这些钉猪圈门子的山里汉,能够保质保量吗?这个高焕章总是带着感情搞工程。

见到工棚里烤火的冯和平和齐少武,赵振涛首先批评他们:“工程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你们为什么不汇报?”

冯和平不安地说:“赵市长,我们对事故做了妥善处理。为什么不报,有两个原因。一是高焕章书记得了病,让他知道了会很伤心的!我们于心不忍啊!另外,我们听说赵市长近来很忙,除了处理市里的日常工作,还在北龙港的凤凰开发区里搞什么‘三通一平’,累得不行吧?我看你都瘦啦!”

赵振涛瞪着他们说:“表面听来,你们的理由还挺足,可是违反了原则。工地上出了什么大事一定要告诉我。高书记那里我肯定会保密的!唉,这个大老高啊,可人恨又可人疼!”

冯和平说:“赵市长,你看怎么样?夏天你来时,我说高书记好心办糟事!这不又出问题啦?”

赵振涛皱着眉头不说话。

齐少武刚想说跨海大桥的事,看了看赵振涛的脸色,就缩回去了。他被赵振涛拍到北港铁路工地上来,工作关系还留在盐化县政府。本来他想一同调出来,可他听说柴德发和白县长都被抓了,就不想挪了。赵海英起初就反对他到工地上来,她认为他这次就能被提拔上来。她要出面找大哥,被齐少武拦回去了。齐少武对自身的判断还是准确的,目前凭他的资历,还远远不够提到正处级的可能。再说,他即便是够条件,赵振涛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他掌盐化的大权。另外,在赵振涛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临阵脱逃,会给赵振涛留下一个很坏的印象。他必须在工地上干出点成绩来,以后就什么都好办了。赵振涛扭头瞅着齐少武问冯和平:“老冯,少武干得怎么样啊?”

冯和平笑着说:“不是我同着他说好话,齐县长就是有能力,有责任心!过去,他在蟹湾乡政府的时候,我俩就很熟哇!”

齐少武谦虚地说:“跟着冯总干事踏实。”

赵振涛笑着:“你们俩别互相吹捧啊!我问你们,老高走前多次交代给我,说这骆驼峰要来个小站,你们干得怎么样啦?”

冯和平站起身,抬手指了指外面:“你看,由赵市长拨来的专款,建成了那个小站。齐副总指挥对这个小站可上心啦,有时夜里还跟着干活啊!你看,好不好?”

赵振涛站起身,往外看着:“哪有哇?白糊糊的,看不见!好了,只要高书记回来满意,我就满意!”

齐少武伤感地说:“高书记他还能回来吗?”

赵振涛低下头,红着眼睛说:“我门希望老高回来看看,他人即使回不来了,他的灵魂也会回来的!他才不甘寂寞呢!老高对百姓的情感,很值得我们学习。这一点上,我赵振涛不如老高!所以,我想在见老高之前,去明国医院看看郭老顺支书。以后有时间,还要到骆驼村看看——”他的话像是在海水里泡过,有很多的苍凉。

冯和平叹道:“高书记是个好人哪!”

赵振涛想了想说:“北龙港一号二号码头明年春天通航,你们的北港铁路也要同期完工!我想老高能挺到那个时候,让他心满意足地走吧!他心里除了这两个工程,就是他的八十三岁的老娘!”

冯和平说:“我们能够完工的!”

吃过晚饭,风刮得缓了,雪花在空中飘出一朵一朵的,空气凉得冰牙根儿。赵振涛问冯和平,骆驼村承包的山洞离咱的指挥部远吗?冯和平说不远,二十分钟就走到啦!赵振涛看看手表说,走,你们带我到山洞里看看。我总是担心他们的活行吗?冯和平淡淡地说,这块膏药就贴上了,行与不行都这样啦。说实在的,我就担心他们拖了整个工程的后腿呀!赵振涛说到那里看看再说,不行就换了他们。冯和平摇摇头说,不行啊,高书记临走时叮嘱再三呢!赵振涛满不在乎地说,不怕。

帐篷外,厚厚的积雪在他们脚下脆脆地吱吜着。半个小时后他们就钻进了灯火通明的隧道。隧道里的山民还在紧张地施工。石粉的烟雾扑进赵振涛的眼睛里,呛得他直流眼泪。赵振涛见山民们疲劳施工,有的人时不时的打晃,有的人不停地眨眼睛。更让赵振涛惊讶的是,他们使用的安全帽竟是用柳条编织的。这怎么能够抵挡落下的石块呢?不能往前走了,前面的施工十分混乱。冯和平告诉赵振涛说,郭老顺在场的时候,就是违章施工,如今他养伤去了,情形就更糟糕了。赵振涛当机立断地说:“让他们马上停工!一分一秒也不能再干啦!”

冯和平把王二狗叫过来,命令他们当即停工。王二狗脸红脑胀地争辩说:“停工?没有郭支书的口信,没有郭支书的批条,俺们不停!”

赵振涛很严厉地说:“王二狗同志,我是市长,命令你们必须停下来!明天我就到医院看望你们郭支书!”

王二狗这才让山民们停了工。

隧道里安静了。冯和平疑惑地望着赵振涛,他原以为赵振涛会答应拨给骆驼村一些扶贫款,来作为补偿。谁知赵振涛拿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方案。赵振涛动情地说:“乡亲们,过去高书记惦念着你们骆驼村,我赵振涛也会像高书记一样。我听说,前不久隧道出了伤亡事故,我听后很痛心,这种工程是专业性很强的,你们对此不熟悉,可你们的拼搏精神是值得赞扬的。为了你们的安全,为了工程质量,为了让高书记早日看到北港铁路通车的那一天,你们必须停下来!”

王二狗瞪着眼睛问:“这位领导,你们上山迷路的时候,还是俺带你们上山来的!不能不给俺们一口饭吃吧?”

赵振涛说:“现在有一个你们能干的工程,就是往山下背土,从山顶的膨润土厂往山下背膨润土。海港那边,急需膨润土啊!汽车上不来,不能停工啊?我今天看见王二狗爬雪山了,真是一个顶十个!”

冯和平点点头说:“赵市长,我明白啦!”

山民们憨憨地笑着:“俺们包啦!”

2

有一块黑黑的云团从赵老巩的头顶抹过去,天空就亮堂一些。河道溜来的风裹着雪粒子扑打在老人的脸上。赵老巩泥塑般坐在木桥桥头的石台上,耷蒙着眼,脊背搐动着,鼻腔里喷着哼哼的声音。那根闩门杠子紧紧地抓在老人的手上。来来往往的村人跟他搭话,老人也不应声。有个老太太抱来槐条子请他做灯,赵老巩说没空就打发走了。人们发现白雪映青了的这张瘪脸显得十分难看,觉得老人的目光犹如两口深潭,深得没有底儿。

风凉了,赵老巩觉得冷了,紧了紧系在腰间黑腻腻的布条子。老人的咳嗽声哑哑的。朱全德路过小桥的时候,发现了挺坐在桥头的赵老巩,远远地就说,老哥,冷天雪地的跑这儿念啥咒?灯做完了么?他见是朱全德来了,慢慢压住心气说,你别贱口轻舌地取笑俺,气死俺哩!葛老太太真他妈毒,勾得俺那小乐丢了魂儿。朱全德呵呵笑说,小乐给葛家做灯呢,俺知道。老哥,别气,凭你的手艺,雪灯会上就会给葛老太太点颜色瞧啦!别怪小乐,他毕竟是孩子呢。赵老巩说,不管他,俺这块老脸还咋搁在世上。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朱全德脸色难看了些,说,你老这么闹,灯还会做完么?雪灯会不就砸了么?赵老巩心里急,却瘦狗屙硬屎强挺着。朱全德将赵老巩从桥头扌周起来。赵老巩仰脸看着河套里的厚雪,嘴开始翕动着,做灯,做灯哩。老人被寒气箍住的腿抖得站立不稳,他听见了自己胸膛里粗重的喘息。他一点一点踩着村人糟蹋过的雪地回家去了。门门杠不时敲打着雪地。

漫天纷飞的大雪在停歇了一天之后又在黄昏飘起来。雪花将村巷里的脚窝抹得不露一丝痕迹。村巷里没有人,偶尔有狗跑动。朱全德瞅着雪景儿和暮霭中拂动的炊烟,在等朱朱去叫小乐来。朱全德猜想准是朱朱帮赵小乐忙活上了。他知道一些底细,赵小乐将孩子们都叫去做灯了,整个一队人马给葛老太太忙活。这招够损的,耍弄的是一群毛嫩的孩子呵,这不是拿铁锚往赵老巩心尖子上戳么?朱全德委实看不过眼。葛老太太的雪灯会也总是让朱全德胡想一气,想得很多,也很怪。玻璃窗上的冰花图案被白雪映得很亮,花花的光景罩在朱全德身上。

朱朱和赵小乐双双进入朱全德的视野。走近了,朱朱看见爹脸色不好看,蔫蔫地帮娘做活去了。

下午赵小乐在葛老太太的船厂新搭的临时灯坊里,被活儿追得屁滚尿流。他坐在砖垛上,拿水将槐条子浸透,然后就将温湿的槐条子放在火盆上烘烤,火候儿一到,又将槐条子弯折成灯骨,打下手的人就用青麻绳扎好。一条龙的流水作业,眼见着灯骨堆积如山了。葛老太太要蓝灯,赵小乐就做蓝灯。他不管蓝灯匪有啥说头,他说客户满意代办托运都成。朱朱来了,噘了嘴说,俺爹从发廊叫俺来找你叫你立马去一趟。赵小乐说,你爹找俺有啥事儿?朱朱说,去了你就知道啦。

赵小乐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朱全德十分恼怒。朱全德说,小乐,蓝灯都做完了么?钱都进兜了么?赵小乐坐在沙发上,笑笑说,蓝灯还差四十个灯骨,余下就裱蓝纸啦!至于钱么?量她葛老太太也不敢赖账,老叔你就放心。朱全德气得咽喉凝噎,说,俺放心,俺放个屁心!奴才,你个五尺汉子就情愿做奴才吗?你可是气坏你爹啦!赵小乐说,俺爹都那把年纪了,信歪走邪的也就那样啦。葛家也是合法个体户,大大的良民,俺受雇于她,就是奴才么?老叔你骂俺混蛋饭桶都中,就不能抬举俺是奴才,俺想给谁当奴才都巴结不上呢!奴才是俺这号人当的么?朱全德愣住片刻,嘴唇抖起来说,赵小乐,好你个臭小子,原先是个没嘴葫芦,不会说不会道儿,今儿个也会刺儿人啦!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别看你跟朱朱没成亲,俺也照样管你!赵小乐轻蔑地说,不,老叔错啦,做蓝灯,在俺眼里跟做红灯绿灯是一样的,俺不尿她葛老太太,俺揽的是活儿,挣的是钱,钱,钱是好东西,老叔不也是忙忙颠颠地捞钱么?俺得养活秀秀,俺也得活哩!朱全德气得脑袋嗡嗡的,说,你咋说的话?为挣钱就害出脸皮去了吗?赵小乐嘻嘻地笑了,老叔,脑袋还在脖子上长着呢,脸皮还在脑袋上贴着呢!朱全德加重了语气说,老叔不许你猾么吊嘴的样子,劝你是为你们赵家好,不着跟你爹的交情,俺真不愿操这苦萝卜心!你是市长的兄弟,都高看一眼呢。你执迷不悟硬穿新鞋往狗屎上踩,坏了名声,又断了前程,哭都哭不来呢!赵小乐说,俺哭啥?依俺看,这年头没啥俺都哭得来,就是没钱哭不来。朱全德被噎住了。

这个夜晚的雪时落时停,村巷里到处闪烁着莹莹白光。赵小乐顾不上瞅雪是落是停,风扫雪地的声音在他听来像呵出的气一样虚幻。走到葛老太太家门口时,赵小乐看见不远处站着一条狗。他认出是葛老太太的大黄狗。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嘲笑的意味儿。赵小乐站住了,他站在门口的雪地里像一棵秃树。这些天葛老太太家的地皮儿踩熟了,连大黄狗都将赵小乐当自家人看待,见他没咬,呜呜地喷着响鼻。二婶子在屋么?赵小乐在门口喊上了。没有应声,他瞧见楼下堂屋悬着几盏灯笼,像一张张人脸模模糊糊,忽扁忽圆,忽长忽短,无着无落地站着。他心里盘算着如何跟葛老太太要钱。他也学会算计人了,这并不说明他见识短。其实,这会儿的葛老太太也在算计他呢。她躲在楼上客厅里边吸烟边看电视。电视里的风景晃悠悠的,她的心也悠闲地晃荡着。女儿孙艳萍上楼来说小乐叫呢。葛老太太说,让他叫吧,有大黄陪着他呢。赵小乐又劲儿劲儿地吼了一嗓子。葛老太太饶有兴味地笑着,这小子嗓门真野,叫驴似的。艳萍去下楼告诉他,就说俺不在家去公墓了,让他去公墓找俺。公墓?娘咋能这样呢?葛老太太说,娘今儿有点病,一天到晚都胸闷。孙艳萍说,拿药给你吃。葛老太太扁扁嘴巴说,甭拿药,遛遛赵家人就是娘最好的药!孙艳萍不高兴地退出去了。赵小乐等得不耐烦了,抬腿就想往里闯。刚一迈步,大黄狗没叫没咬就蹿起来,前爪直抵赵小乐的咽喉。赵小乐吓得哆嗦了,就又蔫蔫儿退了回来。大黄狗也十分乖巧地缩了回去。赵小乐十分可怜地笑笑,笑是苦挣出来的。人的苦处每每是不相同的,伺候人的营生,必须得遭得起大罪。他十分尴尬地看着狗,觉得这狗跟葛老太太一样不可捉摸了,连眼前雪夜里黑影憧憧的小楼也变得恐怖和神秘。

雪灯会如期举行,赶集归来的村人在黄昏的时候将那憋了好长时间的灯谣唱出来。天一煞黑儿,赵老巩和赵小乐就将灯盏挂了出来。村委会的喇叭吼的没完没了,震得街筒子乱颤。村委会要集中各家灯盏到桥东,那么,桥西就是葛老太太独挑的雪灯会了。按这块地埝的古老风俗,家家户户都要挂灯出来,借灯除邪,借灯照福,讨的是往后的运气,特别是茔地灯,说头更多了,家族的兴旺全靠茔地灯托着呢。茔地灯一做就做一片,孤孤零零几盏灯是对先人不孝,所以村里做空地灯的只有葛老太太和赵老巩家了。除了茔地灯,赵老巩还将做的六盏灯在东街的蛤蜊皮子堆上一挂,就已经十分惹眼了。赵小乐帮着赵老巩将灯挂妥之后,就找秀秀去了。他从葛老太太的茔地灯里挣到钱了。村人呼啦啦将灯挂在东街,让葛老太太尝尝在西街独挑孤灯的滋味是啥样子。赵老巩坐在那盏八福灯底下吸着短而粗的烟斗,看着提灯奔走的村人。几乎褪成黑灰颜色的青布棉袄,斜斜地披着,老人脸像一盏老灯悬在那里。

嘡——嘡——嘡——村委会守喇叭的朱全德一边敲锣一边喊,点——灯——喽——然后他就指挥着各家各户挂灯。朱全德猛然发觉桥东街的灯稀稀拉拉,有的已挂好的灯笼被主人摘走,飘飘忽忽的灯影流过小木桥,朝桥西街移去。朱全德手里的锣也不敲了,朝桥西方向张望了许久。赵老巩也觉得不对劲了,弓一样的眉毛唤出疑问:“老朱头,这是咋回事哩?”朱全德叹一声,八成是葛老太太出啥么蛾子啦!赵老巩寒了脸,气得忿儿忿儿的。他经心巴意地来了,眼巴眼盼的雪灯会就这鬼样子?老人生闷气的时候,他身边的灯笼几乎都撤光了。老人说到那边看看,许是又改章程啦。朱全德踏着雪走了,赵老巩也坐不下去了,豁出脸子跟他去了。但没走上木桥,赵老巩就看见西街密密实实的灯笼十分火爆。星星灯、荷花灯、蟠桃灯、属相灯、灶王灯应有尽有,挂了满街筒子。老人看傻了眼,好多年没见的灯这回都见了。他不知是村人晕了头还是葛老太太施了啥魔法,连最讲究的八仙过海灯和猴栖金山灯也被天王玉柱托出来了。赵老巩,快把你的灯盏拿过来助阵吧!黑暗里有人说。赵老巩恼怒地说,俺才不跟葛老太太搅骚肉呢!那人笑呵呵地说赵老巩还记仇呢,然后就抱着孩子赏灯去了。村巷里的喊声粗厉、亢奋。悠长。朱全德拎着面饼大的铜锣凑到赵老巩跟前说,老哥,有钱能使鬼推磨哩,原来是姓葛的出了血本,在西街挂盏灯当场就奖五十块钱,她还花钱请了皮影班子,一会儿就在桥头唱上啦!赵老巩木呆呆地愣着,不吭,浑身像灌了铅般沉重。他的周遭儿是墙一样的人脸,被灯一照,猴腚似的红着。世道变啦,过去葛老太太这号人就是有一座金山,也换不来一顿热饭。赵老巩自顾自说,一张冷灰色的老脸空空静静的。眼前一片花嗒嗒的灯,一片模模糊糊的脸。忽然,赵老巩看见葛老太太神神气气地过来了,便赶紧扭了头,缓缓往东街走。葛老太太悠闲地走在人群里赏灯,她身边又一个老太太就是她大姐葛玉梅了。身后拥着一群人,大黄狗摇着尾巴钻来钻去。灯影里的葛老太太眉啦眼儿的不显老,标标致致的模样,气韵逼人,只有细心人方能瞧见她的下眼睑赤红发暗。她的眼真神,隔了老远就瞧见走路的赵老巩。她便紧走了几步,声音很甜地喊了一声赵老巩。赵老巩装没听见,哼一声,快快地走了。走路时把雪地夯得微微颤动了。葛老太太见赵老巩灰溜溜的样子,从心里往外舒服。眼皮子前边的事她总也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偏偏很当回事的。

赵老巩被桥西街雪灯会的阵势搞得很伤感,默然不语。他竭力不看那灯。他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乱,人都变得媚俗了。他的眼睛坏了,看哪儿都是毛病。难道是俺错了?天错地错俺赵老巩怎会错呢?天旋旋地转转,木桥、老树和灯笼倒过去了,人流倒着流动,雪地在天幕上悬着。颠倒着看小村雪灯会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找不着朱全德,不知不觉溜出人群,到村口小卖部赊了一瓶老白干酒,咕嘟咕嘟就喝了起来。喝了酒,他腋下便涌出一注汗来。走上东街村巷时,远远地就瞧见他那六盏灯笼悬在蛤蜊皮子堆,守着孤灯喝问酒,老脸便有了红红的酒晕。他两眼昏花,眼睛的确不中用了。房顶和树桠上的积雪被风吹落了,落在灯盏上,落在赵老巩的脸上肩上。他抹了抹脸上的落雪,脸上水水的像落了泪。忽然有一辆汽车停下来。赵振涛和男男从车里钻出来。男男扑向赵老巩喊着:“爷爷——”

赵老巩搂着男男:“看灯来啦?爷的灯好吗?”

男男说:“好,爷爷,你咋不搬到那边去?让我和爸爸好找哩!”

赵老巩愤愤地骂:“那头是葛家花钱买的灯,爷爷不跟葛家掺和!”

赵振涛笑笑,让男男陪着赵老巩。赵老巩推了一把男男,说你跟你爸看吧。正说着,四菊与刘连仲说说笑笑走过来了。赵老巩没瞅他们,他们啥时从他身边离开的,也不知道。走过桥头,赵振涛看见熊大进、米秀秀、赵小乐和海港的工人都在赏灯。不一会儿,赵老巩就听见桥头歪脖子老树挂的陈年老钟给敲响了。这古钟造于光绪年间,是小村变迁的见证人。这些年村里装了喇叭,古钟就闲挂着成为小村一景。村委会规定,不发生海啸一类的大事情,钟是万万敲不得的,敲了,就意味着出大事了。雪夜的村巷,灯扎了窝子,人也扎了窝子,古钟沉闷粗厉的声响,像落了炸弹,在人窝子里炸了。密密的人头齐刷刷扭向桥头,远远近近射来惊奇的目光。愣了片刻,人们就呼呼涌涌往桥头挤了。朱全德从旁边电线杆上摘下一盏灯笼,高高地擎在手上,看着黑压压聚来的村民,脸色十分庄严。村人不知出了啥事,全都眼巴巴地望着朱全德,有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了。朱全德知道村民不咋怕他,是怵这钟声的。他手托着灯笼,灯光将他的面孔映红。等人聚得差不多了,朱全德一本正经狠声狠气地说:“都听着,村委会早就发下通知,全村人在桥东街举办雪灯会。咋不知不觉转到西街了呢?村委会的统一规划都不听了!”人们嚷:“你算老几?你给钱吗?”朱全德又说:“从这个钟点开始,所有的灯全移到东街去!”朱全德话没说完,人群就哄了。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有一点是一致的,这个挂灯事件远远不够敲钟的分量。有人气愤地吼,东街西街不一样么?西街上挂灯有钱呢!你不就是给赵老巩找个伴么?葛老太太和她姐姐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两张快活的脸淡淡地映着蓝灯笼的晕光。

钟声响过之后,赵老巩心头一紧,呆呆地朝桥头方向张望了很久。走过去听见朱全德与人们争执,老人心脏一热,眼窝真的汪了泪,他很快用粗麻的手背将两滴泪抹碎了。不多时便有零零星星挑灯的村人走过来,看见呆傻的赵老巩就说,赵老巩,朱全德敲钟给你拉伴儿呢。这老爷子大冷天苦撑个啥呢?呀,六盏灯往西街一挂,就是三百块哪!赵老巩听了就恶煞煞绷起老脸,骂:“滚!”天黑,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他把村人骂走了。赵老巩抠抠搜搜从青布棉袄兜里摸出铁钩子,将六盏灯一下一下摘下来,挤到一处逆风的地方。这时老人的脸猛然间像黄裱纸一样黄了,他的眼睛却是红红的,牙齿咬着嘴唇,硌出了血。他一只枯瘦的手弯曲着颤抖着伸进八福灯里,拔出一根洋蜡,往灯纸一歪,八福灯就燃烧起来。迎了风口,那五盏灯也轰地着了。阵风卷来,火舌蹿动,舔灼黑黑的天穹,飘起了纸灰,一片一片漫天弥散。赵老巩泥胎似的站立不动,连棉袄袖爬着火苗子都不知道了。

狗日的,今日就是今日啦!赵老巩想。

雪灯会的第三天,是本月第一个有日头的日子,赵小乐背着猎枪打了一天兔子。他发现赵老巩在焚烧灯盏之后却破例精神起来。很快,赵小乐就看见葛老太太的大黄狗从老河套里颠过来,它的前头是葛老太太和她姐姐以及孙艳萍等人。他们摆完茔地灯回村去了。赵小乐看见大黄狗遥望着西天时叫时停,叫声失去往日的急躁,狗的视线里出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景象。日头沉下去的地方是紫黑色的,天又阴了,模模糊糊老帆颜色的天幕铺下晕晕的怪光,使白亮的大冰海漾动着说不清的东西。赵小乐觉得这天景儿够怪的,拎着兔子很猥琐地回了家。他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看见老爹蹲在灶台边吸着烟斗。赵老巩烧了灯以后身子骨没垮,但他顿时苍老了,话稀,脸上快快地愁。他显然无法应付眼前的事了,雪灯会变得那么遥远,不再属于他了。葛老太大毒哇。夜里朱全德来家里看他,呆到很晚很晚才走,望着憨头憨脑的赵老巩,就有太极斧影子晃在眼前,他躲闪着那个记忆,却躲不开。赵小乐将两只兔子往堂屋地上一扔,溅起一片草灰。他这时看赵老巩的脸干瘪而细长了,就像过去穷人的钱褡。赵小乐觉得父亲可怜,就来句宽心话,爹,让四菊熏了兔子给你下酒。赵老巩看了儿子一眼没搭腔。他心里正盘算着夜里给墓地上祖坟摆茔地灯的事。过去守灯是很讲究的,谁做灯谁守灯,若是做灯人亲自上了坟地,那就是宝地家族的荣耀了。如果夜里丢了灯或是毁了灯,守灯人要挨罚的,罚守灯人在雪地里给坟头跪上三天三夜。赵小乐在天黑时候吃完了饭,穿上绿色棉大衣,怀揣一瓶散白酒,悄悄溜出家门。四菊看见他的影儿喊:又干啥去?赵小乐也不停下来,甩回一长腔,俺去找秀秀。街道两旁仍有零零散散的灯笼悬在空中。月儿刚一露头,就被阴云埋了,雾就落下来,老蟹湾从没有过这样稠乎乎的雾,使赵小乐的眼前像稀粥一样糊涂了。到了葛老太太家,赵小乐索了两千元订金,等灯守妥了,葛老太太再付另一半。黄昏的时候,葛老太太已经带领家人去老坟地祭了祖,夜里就只有灯匠守灯了。

雪夜漆黑而浑白。

大黄狗乖顺地走在前面。狗腿强健有力,异常灵捷。赵小乐和秀秀说说笑笑地走在后面。小乐要挣钱,给秀秀办画展,所以叫秀秀来。眼前有些恍惚,四周的一切沉沉浮浮。望着前头的大黄狗,赵小乐恨得咬牙根儿,顺手从肩头摘下猎枪,不动声色地瞄准大黄狗的脑袋。秀秀摁下他的猎枪说,别犯傻啦,打死它,一冬的灯笼都白做啦!赵小乐五迷呵眼地笑了,说,俺不放枪。然后猎枪依然呈瞄准姿势端着,端着枪眯着一只眼走,眼前的大黄狗幻化成葛老太太的脑袋,继而又变回黄狗。狗脑破裂,血和脑浆咕嘟咕嘟流在雪地里。赵小乐眼里再现这样画面的时候,心里就格外舒服。端着枪走了很长一截路。秀秀说,你累不累,跟个孩子似的出洋相。赵小乐摆出鬼子进庄的姿势,一直端枪瞄到了新墓地,才把枪放下了。赵小乐将白天运来的几捆秫秸铺在雪地上,这就是床了。铺完称秸他就拿秫秸当引柴,点燃了一堆树杈子。赵小乐跪在雪地上吹了底火,沾了满脸的灰尘。火苗子渐渐大了,烤在雪地上蒸出的热气湿漉漉的,但它既能照亮也能驱寒。这时候,他和秀秀分别拿秫秸火一点一点将散落在坟地里的蓝灯笼点着了。这时坟地就暖和了,景致也极特别,蓝幽幽的灯笼铺铺排排,映得坟地像是布满星星的天景儿。秀秀忘记了是在坟地守灯,欢快地叫起来,真好看,真好玩儿!赵小乐以前守过灯,从没有像今夜守蓝灯这样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灯,努力把灯看懂,看庄严凄美的灯盏变换流转,陈年老事俱到眼前来了。起风了,天穹猛然灰暗许多,接着就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雪花抱团儿凝成颗粒状的小冷子,将赵小乐砸得醒了血性,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就哼起没皮没脸的骚歌来搅乱刚才不正常的气氛。大黄狗在蓝灯群里钻来钻去。夜半时候,他们听见村头传来看船佬敲铜锣的声音。夜越黑得深,锣声越敲的神秘,坟地的雪野一派灰蓝。不多时辰,他就觉出天气的异样。老蟹湾雪夜的天气说变就变的,他看见从海边的方向卷来糊糊涂涂的雪带,风声响得厉害,一扇高高的雪墙盖来了。最敏感的大黄狗朝雪带哭嚎般叫着,样子比黄昏时更凶。赵小乐眼前是白白的雪柱。秀秀不知道出了啥事,身子怯怯地倒在赵小乐怀里。

“坏了,雪晕。”赵小乐说。

雪晕在老蟹湾的冬天时有发生。它是风暴潮在冬日里的变种儿,强台风席卷冰海上的积雪,催出一道道雪墙,横扫十里长滩。赵小乐扭头呆呆地看,率先拥来的是一股龙卷风,摆在茔地上的蓝灯笼,被风吹得骨碌碌滚动起来,有的立马就着了,有的滚出老远依旧惨然地亮着。雪墙铺天盖地压来的时候,赵小乐瞅见公墓那头,也亮着灯。那是父亲赵老巩给祖上守茔地灯呢!他拉着米秀秀去找赵老巩。没跑出多远,雪墙就啼哩哗啦地朝他们压来了,一道白白的雪坎子,遮住了大地上的万物。赵小乐吃力地拱出雪坎子,又将秀秀拽了出来,在下一道雪墙扑来之前,他拽着秀秀往前扑了一程,很快就被另一道雪墙压住半截身子,他们一摇一摆地拧出来,又往回跑,雪越来越厚,他们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赵老巩被雪埋了,赵小乐扒起父亲,背起来往回走。过了河套,爬越河堤,风头子就软多了,雪墙也矮挫了,他们累稀了,扑扑跌跌,末了几乎是一点一点爬回村里的。

天景白亮起来,雪梁子与天空的界线愈发明晰了。北龙港被白雪覆盖着,像雪雕筑在那里。

3

雪灯会前后,孙艳萍开着自己的那辆红色宝马车,带着葛老太太往省城和北京跑了几次。虽然雪灯会给葛老太太带来了虚幻的满足,可她内心的恐慌,还是被赵振涛感觉到了。孙艳萍找了他几次,赵振涛都躲开了,当他接到孙艳萍的电话时,依然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孙艳萍哭泣着给赵振涛道歉。赵振涛的心硬起来了。他永远牢记高焕章说的一句话,人不能太傲气,可不能无傲骨。赵振涛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凭葛老太太的性格,李广汉在她们视野里已经消失,变得毫无价值,可她们还那样竭力保他,说明李广汉掌握着葛老太太和孙艳萍的致命把柄。那天孙艳萍威胁他的时候就有一句这样的话,要么他立马把姓李的毙掉,要么把他放了。言外之意很明显。葛老太太和孙艳萍最怕李广汉什么呢?

这个索绕在赵振涛脑际的疑问,只能由雷娟来解答。赵振涛给雷娟打电话想从侧面破译这个问题。雷娟无法回答,可能她的案子还没有审到那个地步。孙艳萍再次打来了电话,可能算是她们母女的最后通碟。孙艳萍阴阴地说,你赵振涛别以为在这个事情上可以做个旁观者,你已经卷进来了,不,是我孙艳萍把你拖进来了,不赶紧采取行动,你会毁掉前程的。赵振涛再次催问她时,孙艳萍把电话挂断了。赵振涛犹如坠入大海,看不见海岸。他挖空心思地想,我在她们手里没有短处啊?其实,孙艳萍知道母亲留给赵振涛的最后杀手铜是什么。可是她不愿意跟赵振涛完全闹僵,因为她过去真正爱过他。可是葛老太太逼她这样说,娘也是被逼到了悬崖上了。人得到什么之后是不想丢掉的,纵然是很沉的东西也愿意背着。

在孙艳萍的小别墅里,葛老太太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吸着一支烟说:“艳萍,你不要对赵振涛抱有任何幻想了,过去他也没有真正爱过你。我的傻闺女,你总是沉醉在一种幻觉里,不愿意醒来。娘向来是以仁厚待人的,可光有仁厚不行。既然他不能为我所用,就干脆毁掉他!”孙艳萍十分惊恐地望着葛老太太,乞求道:“娘,不管振涛是不是真正爱过我,我都愿意他好。因为我爱过他,真正的爱是不讲回报的。”她抱住娘的头,感到娘浑身在颤抖。葛老太太的老脸痉挛着,就像是刮过一阵风。她的目光失常,空洞的眼神恐怖地散落在灯光里:“现在还没有危及到咱们的头上,到那时,娘是啥事都敢做的!你看娘先给他点厉害瞧瞧!”孙艳萍不知葛老太太是说梦话还是真有手腕?有些时候,她感到娘是很陌生的。葛老太太还说,娘不是老实人,不老实的人在获得了不老实的成果后,就更加不老实了。孙艳萍记得娘在打麻将时,输了几万元都能泰然处之,俨然一副内力很足的样子。葛老太太又说:“艳萍,娘搞到这么多的钱,是贪图享乐吗?娘多时乱花过一分钱啦?娘在雪灯会上,为啥大把大把地扔钱?娘是在为你的姥爷报仇。你能体会赵小乐给咱做灯时,娘的感觉吗?姑奶奶不拚到这步天地,谁能瞧得起咱们?谁能给你坟地挂灯笼?眼下,赵振涛给赵家带来了荣光,娘不容,娘一时一刻都受不了,受不了啊!”孙艳萍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茫然的表情里显出某种暂时的憔悴。葛老太太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艳萍,记住,谁也不要听信,这个世界没好人,商人无德行,政客无良心。要想利用他们,你就是金钱美女开道——”

孙艳萍似懂非懂地听着母亲的话,心里不时地哀挽着,哀挽那些任谁也留不住的东西。娘身上有钱的气味,这些事,气味熏着她。她要给娘赔上一个假装理解的微笑。实际上,她这些年跟着娘的指挥棒转得很累很累了。她有些厌恶地离开了娘。娘畸形的心态快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些事,连几十年不见面的大姨葛玉梅也不大理解。葛玉梅带着怨恨和无奈失望地回香港去了。临走时,她对大姨说,本来她是老蟹湾百里招摇的一枝花,原来的她是多么聪明纯净,善解人意。她与男女老少都能应酬,摸摸小孩的脸,捶捶老人的背,挽住男人的胳膊,拉住女伴的手,谁不跟她亲近呢?是什么时候她的形象变了?在她错走的那一步上,娘把她向深渊狠推了一把。这是命里注定的事,娘生下她好像就是为葛家复仇的。祸根在母女情感里潜伏着,潜伏在她们无知无觉的欢乐中。孙艳萍的脸上隐隐约约含着岁月的痕迹,往日的鲜艳早已被日子吃掉了。连走路都变成了鸭式,一拧一拧的,整日像个鬼影飘来飘去。她听见背地里有人骂她和娘:这娘俩真是能耐活妖精哩,省市领导家的门儿平趟!

是孙艳萍牵连了李广汉?还是李广汉自投罗网?她与李广汉没有感情是众人皆知的。没有离婚时,她就知道李广汉外面有女人。李广汉与老娘还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吗?比如经济方面的。那天她朝赵振涛发火时说,李广汉完蛋,我们也完啦!这是娘的话,实际上她并不知道为什么都会完蛋的原由。孙艳萍不敢往下想了,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额顶的发根处,那里像是总爬着一只紫红色的蜈蚣。这是男人李广汉给她留下的一道疤痕。娘知道孙艳萍嘴浅,好多事不让她参与,更不让她知道。有一次,孙艳萍从娘公司的会计那里得知,娘的账上经常有大笔的钱进入。这些财富一夜之间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被虚荣驱使的女人会导致不幸的。

金钱并没有让她快活,她品尝到了人间从没有过的孤独。孙艳萍经常在半夜里爬起来,不开灯,在黑暗中摸出烟来吸,望着窗外的一粒星光,直到它全部消失。她默默地哭了。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我的位置呢?恰到四十多岁了,连自己的一点位置都没找到。天下还有比你孙艳萍更可怜的女人吗?

男人的责任比女人大,女人的心酸比男人多!

4

雷娟很早就到市政府的办公室来等赵振涛,她说要跟赵振涛一起去北京看望高焕章书记。赵振涛见到雷娟,就明白雷娟已经把高焕章与盐化腐败案严格划分开了。赵振涛替老高欣慰着,自己却陷入了危机。说危机好像有点过重,也许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有人把事情捅到省委潘书记那里,告赵振涛十分恶劣地对待外商。上告信里说,在招待香港葛氏集团副总裁葛玉梅的宴会上,他对即将在北龙港开发区投资的葛总裁索要贿赂,被港商拒绝后,他恼羞成怒地掀翻了餐桌,造成港商愤然离去。省委潘书记把信转到了省委督察室,让人了解情况后再反馈给他。赵振涛觉得这是葛老太大干的,她在省里的确有很深的关系,葛老太太的钱有时能够说话。省里不仅对赵振涛的事有了反应,对李广汉的问题也有了干涉意见。赵振涛本想给潘书记打个电话,向他说清楚事情真相,可他又忍住了,既然心里没鬼,就让他们查吧。坐到汽车里的时候,赵振涛以为雷娟不知道对他的反应信,就没有多说什么,怕影响她紧张的办案。

其实雷娟的消息是很灵通的,她一上车就询问赵振涛这些情况。赵振涛笑着说,你是听谁说的?雷娟看着他说:“你先说,我的消息来源准确不?”

赵振涛说:“是啊,威胁北龙港的风暴潮被我们攻克啦,可对于我赵振涛本人的风暴潮,就要来啦!”

雷娟半晌没说话。想了一会儿,雷娟说:“围绕跨海大桥的腐败案基本明了了,由此派生出来的案件也已经露出了苗头。赵市长,我觉得,我的工作会帮上你的!”

赵振涛笑笑说:“雷娟哪,雷娟,我赵振涛要是等着你的帮助,可早就混不下去啦!不过,你这份心情,我得领情!”

雷娟朝他拧眉瞪眼道:“你别不老实,你可别让我雷娟查到你的头上!”

赵振涛大咧咧地说:“你查吧,你不查省里也有人查的!我这人哪,就是身后跟着小人。在省里对外开放办的时候,我挨过查,你知道吗?我赵振涛见过风浪!”

雷娟没有随着他往下说,转了话题:“赵市长,李广汉为什么牵动那么多人前后两次来说情,这说明一个可怕的信号!”

赵振涛咬了咬牙说:“这就看你雷娟的啦,孙艳萍和她娘肯定与李广汉有瓜葛!丈夫和姑爷这个样子,妻子和丈母娘能好到哪里去呢?”

雷娟的眉头轻轻涌起了一个小疙瘩说:“李广汉在里边还指望着孙艳萍和葛老太太给他解围呢,所以抗得挺硬。近来我们又研究了新的审理方案。那天,我们抓捕李广汉的时候,他弟弟举起猎枪来对付我们,当场让我给吓住啦!”

赵振涛有些兴趣地看着她:“雷大侠,你说说,是怎么吓住他们的?”

雷娟摇了摇头说:“不说啦,你想拿我寻开心哪?”

赵振涛笑着,并认真地看了看雷娟。以往她穿着检察院的服装,他就基本没有拿她当女人,今天她穿着淡蓝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米色的真丝围巾,配上她的白皮肤,很有点女人味,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

雷娟被赵振涛看得有点发慌,说:“你不认识我吗?”

赵振涛有些感慨地说:“北龙的干部都瞅着你害怕,我赵振涛瞅着你没这个感觉。因为我不想贪财。”

雷娟笑着说:“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办案时,接触这些罪犯,觉得人并不比乌聪明,人的贪心使人堕落也使人活得小了。其实钱这东西,少了它丢了尊严,多了又能买到魔鬼!还是没弄懂生活呀!”

赵振涛说:“人要想活得舒服,最好别弄懂生活!”

雷娟问道:“先说说,你弄懂生活没有?你让自己懂不让别人懂,黑心不黑心?”

赵振涛笑着说:“我要是懂了为啥经常请教你呢?我感到人活着是没有资格谈论生活的!自从我在省城听了你做报告,就觉得你这个女人不简单。别的不说,这个充满怨言的时代,人人都在发牢骚,到处都有怨言,而惟独你没有,为什么?”

雷娟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也许怨言都让我吃进肚子里去了。实际上,人每次面对诱惑,都要与自己心中的魔鬼较量一次!”

她格格地笑着。赵振涛也笑了,说:“好啦,咱俩越扯越远啦,累不累呀?”雷娟说我说也是,然后就请赵振涛说点轻松的趣事。

两个人都渴望轻松和幽默,实际上他们两人都没有轻松和幽默的心态,或者说他们两人都没有幽默。他们说着说着就扯到高焕章身上去了。雷娟很感动地说:“赵市长,盐化柴德发的案子没有进展的时候,我一直以为高书记在里边作梗,一直以为高书记是他们的总后台,甚至以为高书记是那种打着纯朴和廉洁的外衣,表面本色实际肮脏的人!现在看来,我错了,我大错特错啦!你说得对,还是你们男人之间感受得深啊!高书记是个廉洁本色的好干部,至于他乱指挥的事,另当别论。我想,构成高书记个人魅力的基础,很可能是他父辈的影响。”

赵振涛说:“是啊,谁也无法割断历史,我们的身上都有父辈的影子。小时候,我的义父赵老巩对我影响真是太大啦!人在逆境里养成的品质,顺境里是无法获得的!”

雷娟伤感地说:“高书记病成这样啦,你可别跟他说我怀疑他。那还不得把他气死!我跟你来看望高书记,就是想深深地向他道歉!表示我个人的一份敬意!”

赵振涛感动地说:“我代表老高谢谢你啦!”

来到高焕章的病床前,赵振涛发现雷娟并没有说上几句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床边抹眼泪。实际上高焕章很想知道盐化案件的具体情况,可他回避着。高焕章紧紧抓着赵振涛的手,问完北港铁路就问北龙港的工程进展。赵振涛请他放心,过了年,冰雪融化,春风吹来,咱就请高书记给剪彩啦。从高焕章的表情上,赵振涛断定高焕章真的不知道郭老顺那里的事故,他还打听郭老顺他们的工程进度。赵振涛说他们干得很好,保质保量。高焕章哪里知道,临行在北龙医院门口给他唱明国小曲的郭老顺已经双目失明了,但赵振涛不能告诉他。赵振涛想到北龙港凤凰开发区的变化,就对高焕章说:“老高啊,你来北京这两月,凤凰开发区可是上马了不少新项目哇!”他就不厌其烦地数给高焕章听。

高焕章比原来消瘦了许多,可是眼神仍然很有神采:“振涛哇,距离我们当初的设想,越来越近啦!”

赵振涛轻声说:“老高,再告诉你个好消息,跨海大桥,又在原来的地方破土动工啦!我让他们来个深圳速度!回去你就能看得见!”

高焕章小声说:“注意质量,前面的教训要汲取呀!”

赵振涛说:“那是肯定的!这次新加坡的李总裁还带来了日本的海洋专家,对咱们的风暴潮治理评价很高!”

高焕章眼睛慢慢红了,喃喃地:“看来,风暴是过去了,过去了!我们治理了一百年哪!”

赵振涛动情地看着高焕章。

高焕章让其他人都出去,又跟赵振涛说了几句知心话:“振涛啊,省委潘书记和傅省长在北京开会,到医院来看我。他们对北龙港的进展,还不是很了解,你不能光闪着头干,抽空儿到省里汇报汇报。我听说背地里有人给你捅刀子啦!”

赵振涛气恨地说:“我知道,是葛老太大搞的,她把香港的葛玉梅拉来,以投资为条件,让我放过李广汉,你说这是交换的事吗?在气头上,我掀了桌子!”

高焕章说:“你掀桌子的当天,我就知道啦,马部长告诉我的。我是支持你的,可你也得注意呀,你还年轻,不能跟我高焕章学,还得谨慎啊!”

赵振涛说:“老高,你还记得我们相识时,我说的一句话吗?”

高焕章摇了摇头:“你跟我说的多了,我知道哪一句?”

赵振涛说:“在狗年,我不愿做一条狗,在牛年,我愿做一头牛!这就是我赵振涛的原则!您该退了,北龙港建成了,我怕什么,大不了丢了官!”

高焕章瞪了他一眼:“胡说,再说我可接你!该破罐子破摔的是我高焕章。你不能!”他攥紧了赵振涛的手:“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人,怎么搞改革?北龙,只有交给你赵振涛,我才会死而瞑目啊!”

赵振涛哽咽了:“老高,我记住啦!”

高焕章缓缓地点头:“你还要记住,在北龙,你面临的不仅仅是来自大海的风暴,还有建设风暴,还有廉政风暴,还有你想都想不到的舌尖上的风暴,你要在风暴里牢牢地站稳脚跟。记住,工作中所有的过失,都往我的头上推,老哥不怪你!”

赵振涛抱住高焕章的头,哭了。

马上就要进手术室了,医生们走进来时,人们就拥出来了。赵振涛发现北龙来了三百多人,医院的楼筒子被挤得严严实实。女护士小高因为与高焕章同姓,与高焕章相处得很好,她主动上来推着高焕章进手术室。她看着人们送别时悲悲泣泣的样子,就想调节一下气氛,她边推边说:“当家子大叔,我知道你一辈子什么好车都坐过,今天就坐一回侄女的专车吧!我这车呀,比豪华加长的林肯车还舒服呢!”

高焕章的双手被牢牢地绑在了车架旁,只能用眼神跟人们打着招呼。他笑呵呵地说:“我的大侄女说得好哇,你们都回去吧,我就坐着她的专车走啦。舒舒服服地走啦!哈哈哈——”

谁知高焕章的话音没落,送行的人群就炸了窝,顿时哭声一片。别人一哭,高焕章就笑不下去了,蜡黄脸上的肌肉僵僵地绷住了。他此时的心是痛的,疼痛烧出了他的满眼泪水,他强忍住泪水,谁也不看,死死地闭上双眼。也不知是谁带头走过去用自己的脸贴了一下高焕章的脸,人们就学开了。高焕章不敢睁眼,就感到一张又一张的火热脸庞朝他的脸上贴过来,分不清是谁的,感觉都是烫烫的,还混杂着一滴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他的脸上。这么多的从无数双眼睛淌下来的泪水,是多么的珍贵呀。他相信是真实的泪水,真实的泪水是有味道的,他闻到了。他撕心裂肺地体会到,眼泪是一种暗示,是一种联系,是一种鼓舞,是一种力量。不管人活在哪个关系层面里,这种回报是靠人格赢得的。这种力量给他带来了手术前从没有过的恐惧,他在心里一次一次与死神对话:我高焕章拥有这么好的同事和朋友,我还要回到他们中间去,别让我离开他们,别让我倒下去,求求你啦,我高焕章可从没有求过什么——

惟有赵振涛没有挤过去,他木然地站着,神情有些恍惚。事后,高焕章给他描述这一瞬间的感觉时说,不相信天不怕地不怕的高焕章会被眼泪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