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经死了。“死了”是百姓俗称,文明字眼称之为逝世。按照文明用语,我着实是逝世了,逝世前我叫牛耘,人家喊我“老牛”,逝世后我有了个返老还童的名字,叫迎春。光阴一下倒流回来六十年,小小迎春花才吐花蕾,她今年才七周岁!
刚刚破土的草芽。
才才萌生的新绿。
如同惊蛰雷震醒的一条蚯蚓,我又活了。我是依附于小小迎春体躯上的一个黄皮肤精灵。我有成熟的思维,我有长途跋涉的经历,我尝过酸甜苦辣咸,我喝过祁连山、大青山的雪水。我全部的生命秘密都镶嵌在小小迎春的童眸里。
迎春对着镜子照自己的影儿时,我看见她的眼睛晶黑透明,亮得像水潭里闪闪发光的宝石。这既是她,又是我;她在看她,我却看见了我;她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了她。
小小迎春长得很甜。她有着长长的黑睫毛,她每动一次眼睛,就像是一个闪电般的梦幻,她一笑,腮间盈出两个圆圆的酒涡,涡里总像注着一汛春水;那长长豆荚似的眼睛,就像春水中的一只月牙小舟。舟无帆。舟无桨。舟无舵。舟无篷。小舟的周围只有腮的嫩红,就像一线朝霞被贴在她的脸蛋上。是一幅恬静的田园画。
这是晚上,迎春上床前最后一次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太累了,帮助瘸腿奶奶干完家务,还要温习一年级课本。爬上床,她就闭上眼帘睡了。
随着她均匀的呼吸,外部纷繁的世界已与她隔绝。其实,此时此刻才晚上九点,城市的大街上汽车在鸣笛,卡拉OK在喧闹,每个楼窗的灯光还在睁大眼睛,整个的城市都在旋转中跳动。
我——一个刚刚逝世半个月的亡者,一个死了但又活着的精灵,虽然被她闭合的眼帘,锁在幽暗的“小屋”内,但我没有一丝倦意,我仍在回味镜子里的迎春。她脸上那幅恬静的画儿太诱人了,那豆荚形的长圆眸子,那月牙形的小舟,我曾在那儿见过……我搜索着我的全部记忆,终于那一叶小舟,飘浮到我面前来了。
……那是在1940年的深秋。那地方叫桃花渡。黄河飞流而下,在这儿冲开了一条河湾,时值河湾两岸芦花飞絮,大雁编队南飞的秋夜。我拄着一根树棍,支撑着一斜一歪负了伤的身子,钻进了芦花荡中。这年八月下旬,我参与了“百团大战”,跟随部队对娘子关和井陉进行了奇袭,炸毁了井陉煤矿,在和日本第八旅团贴身战中,我用从日本军人手中缴获来的一把“王八盒子”,冲进敌人指挥部,亲手击毙了指挥官松本大佐。后来,从晋中西下介休、霍县,在同浦铁路沿线,和日本第四十一师团血拼。在火线上被提升为排长。“百团大战”的尾声中,我们奉命北上,中途受了伏击。我掉队了,我要过河追赶队伍,我第一眼就看见河边有只月牙小舟。
月夜静默无声,只有潺潺河水淌流;小舟横卧在水面上,似乎就是为我渡河准备的。身后还响着日本“马三八”的枪声,我瞅瞅四周没有任何响动,便狠狠包紧了一下腿上淌血的伤口,扑向了那只救急小舟。
我落生在渭北高原,是一只地道的旱地鸭子,我不知过河需要长长的篱竿,只用手中拄着的木棍当了划水的桨。当小舟飘近河心时,由于木棍探不到河底,小舟便在急流中转开了圈子。接着,小舟被水浪掀翻了,我本能地喊叫了一声,就死了一般没了知觉。
捞我出水的撑船丫头叫苗春桃。喂我喝鱼汤的是她,为我伤口吸血吮浓的还是她。她虽称不上漂亮,但有陕北米脂丫头的水灵和白净。她弯弯眉毛弯弯的眼,只是其中的一只眼睛,略略贴近了鼻梁,因而每当她和我目光相撞时,总是一只眼睛的目光笔直如剑,另一只眼睛目光则有一点点偏斜。但不管是直线还是斜线,都是燃烧着的火炭;一望见她那双凝视我的眼睛,我常感到躁热难耐。终于,在桃花渡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被火炭融化了,在她的腹腔里播下了牛姓的种儿。
“你真像一头中条山的野牛。”她分明是在笑,眼里却盈出泪光。
是的,我当时正血气方刚。
“不会忘了俺吧?”喜泪淌过脸腮之后,她出现了恐慌和不安。
她真是想多了。黄土高原的一颗谷粒,学不来水性杨花。
“万一俺要怀上崽儿呢?”她脸色苍白,白得如同泥巴墙上的月光。
男人的第一次,都不会想到结果。
她见我只是发愣,突然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狠狠地说:“俺连身子都给了你,你咋装开了哑巴?”
“没那么巧。”我装得若无其事。
“万一呢?”她流泪了。
“那就骂我造孽吧!”我慌了手脚。
“俺不糟踏你。”她用巴掌抹掉泪瓣,“俺要向乡亲的爹娘说,俺是八路军牛排长的媳妇。把那血疙瘩,像小狗子一样拉扯大,等你回来。”
“要是我在战场上脑瓜开了瓢呢?”
“俺给你去收尸,当寡妇当到白头。”她说。
说这话时,她的头发就白了。那是月亮给她染的。天上银月如盘,把那月牙小舟,照得如同水上飘浮的一尾芦花。她手拉纤绳,把小舟引到岸边,用手一点,长长的撑舟篙竿,角角上翘的月牙小舟,便离开了岸。
“来时满月,走时月圆。”她抒发着河边渔家丫头的浪漫,“托月亮里的兔儿爷保佑,你和俺也能早团圆。”
我从腰带上解下一个亮晶晶的小玩艺,塞进她的巴掌:“给你。”
“这是啥东西?”她两眼一正一斜地盯着看。
“日本军官身上的护身佛!”我说,“留给你当个纪念物吧!”
“可是俺没啥东西给你呀!”
“你已经给我一条命了,又给了我……只要我这块黄土坡上滚下来的土坷垃,不滚进坟头里去,听野蝈蝈叫,大妹子,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
“俺信得过‘八路’。”
“八路也信得过你。”
“这护身佛还给你吧!只当它就是俺。”她说,“你把它放在贴身口兜里,当俺日日夜夜陪着你。并保你不吃枪子儿!”
我本不想把松本大住身上搜到的小佛爷带在自己身上,怎奈春桃情意切切,上边留有她抚摸过的手印,便将它塞进贴身的小褂口兜,飞身跳下小舟,回身向她招了招手,就钻进了芦花荡。
在桃花渡我流了血,也流尽了一生中的全部风流。就像桃花渡流走了满河月光,这条河就干涸了一样。我是军人,我要去寻找我的部队,寻找我的军魂。但这只月光下的小舟,却从此镶嵌进了我的灵魂,它载着我漂流了一生,直到我此刻,藏入另一只“小舟”——迎春的眼睛,这就是我人生的档案卷宗。
迎春睡得很熟,我像藏在她幕布里的一个幽灵。我看不见舞台下的芸芸众生,看不见他们的人头攒动,如同王府井大街的商店关闭了店门,橱窗的隔板遮蔽了商品。我又像被云层包围着的两颗星星,在天宇中难见地球的蓝色,难觅飞鸟的翅膀,难寻如棋的村镇,难找如弦的河流。
迎春闭上眼帘后,我的乐趣在于反刍人生,像一匹无声的老驼反刍草料,以及草料中藏有的蒺藜。我还有另一种快慰,就是倾听一个七岁女孩的稚语童声,品味这朵小小迎春花儿梦中溢出的芳香,七岁七岁,女孩女孩,正是骑着仙鹤远飞的梦季,无论是春时的新绿,夏季的雨丝,秋日的落叶,冬天的白雪,都是梦的树巢,梦的幽谷,梦的衣裳,梦的梳妆。
此时,她似乎又有了梦。眼帘轻轻颤抖了一阵,便发出了梦中的呢喃。那声音像窝里的雏燕啼食,它从檐下伸出嫩黄的嘴圈,呼唤捕食去的老燕子速归:
“爷爷……”
“爷爷……”
迎春,喂你食儿的是你的瘸腿奶奶,你喊叫爷爷干什么?爷爷死了你是知道的。在病榻前,你把你的小手伸进我冰冷的手掌,就曾这么对我呢喃过。那正是我诀别世前的回光返照吧,一个快咽气的老人,居然能有力气在掌心揉搓你的小手,并且吐出我的声音:
“听奶奶的话。”
“好好上学。”
你哭了。尖尖的声音震动了病房的玻璃:“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我对你说:“别哭,你的眼睛会复明的,你能再看见绿的草,红的花;白的云,蓝的天……”
你说,你不是为自己的眼睛而哭,你的眼泪是为两位叔叔和一个姑姑而流,你请求我能放他们进到病房里来。
我无声了。
“他们就站在病房外边,爷爷!”
我闭紧了嘴巴。
“爷爷,你答应吧!”
我听见了自己在咯咯地磨牙,那声音就像夜猫子咯咯地叫。
你奶奶代我回答了:“别让你爷爷难过了,他不想看见他们。”
你愕然地停止了哭泣,只是因为你听从了爷爷和奶奶的话,并不了解深藏在这背后的沉沦和悲怆。社会污垢塞满的一只只垃圾筒,体积和容量都太大了,你小小的方寸心田,没有那么大的空间。
小迎春,你原谅爷爷的固执吧!也许等你长大了,奶奶会对你叙述的;假如奶奶不愿回首往昔,我托梦讲给你听。因为我和你是一个人,我就活在你的眼睛里,是你生命器官的一部分。这是真的!
我还会对你讲起我的七岁和我七岁时,在黄土高原的土褶里藏着的影子,以及我在一层层梯田的羊肠小道上留下的脚印。假如你陪奶奶看见电视上,一个洋妞子唱起一只土得掉渣儿的歌儿: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每天从坡前刮过
那就是我的坡我的,我的窑。
我还会在你的梦里,教你唱一首信天游:
灰溜溜的毛驴黑炭窑
羊肚肚的手巾红裤腰
我要从七岁一直讲到十六岁,那年我扛着一杆打兔子的套筒子枪,穿起“八路” 土黄色的二大褂子。
爷爷的话,你在梦中听到了吗?睡吧!迎春!
她着实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只树叶里卷卧的虫蛹。我就是那张包裹着她幼小生命的树叶,只不过由于风霜雨雪的吹打,而早已失去青春的绿色,边边沿沿卷曲起来变成一片虫蛹栖息的枯黄色摇篮。
我摇荡着迎春催她熟睡。
我自己却全然没有一丝睡意。
医学书上说,人进入暮年只需六个小时的睡眠就够了,书上却没说人死后的幽灵,需要多长时间的睡眠。医学书上没有,《吉尼斯世界大全》中也没有这个条目,我有资格用我自己的体验,为这本书籍以及《圣经》、《禅说》、《佛遁》等经卷,作一个有意义的补充:死人升了天堂或入了地狱,是不需要睡眠的。
我已亡故了近一个月,无论白昼还是夜晚,我没有打盹的时候,像加拿大的约翰逊和阿根廷的马拉多纳服用了兴奋剂一样,精力饱满,体力不凡。我还有一点超人的功能,也是环球书刊上没有记载的,即我附着于童贞眼睛,虽不能透视铜墙铁壁,却有了穿过肚皮透视人五脏六腑的功能;因而我既看见了我活着的日子没有看到过的美丽;也看见了我在世时,没有看到过的肮脏!
我受到的惟一限制,是迎春的眼帘,她只要闭合两目,外部世界就全部消失,我只能享受孤独,回味人世间红的蓝的白的黄的黑的搅拌在一起的万花筒。
我最怕迎春流泪,那苦咸的泪水腌得我酸痛难耐,谁叫我寄生在她眼睛中呢,这是我时不时要经受的痛苦。
此时,迎春又好像做上梦了;她翻了两次身,眼皮微微闪动起来。接着我听到她悲悲戚戚的颤音:“如果你的眼睛亮了,‘二泉映月’一定拉得更好听,是吗?” 她在梦中对瞎子阿炳倾吐着心声。
“让我跟你去学胡琴吧!行吗?”她语音像是忧伤的弦子,“你一手用横竿探路,另只手拉着我的小手过马路!”
“你是大瞎子,我是小瞎子,你拉胡琴,我唱歌儿。”她继续她的梦游,“你要是答应,我说服我的爷爷,叫爷爷放我跟你走!”
“行吗?”
“说呀!”
我记起来这梦的因由来了:三年前她刚四岁,那年冬天的一个雪天,她因病毒性角膜症,而失去了一双明眸。迎春的妈妈本来在我家当保姆,女儿突如其来的横祸,击碎了她仅存的一点生活意念。她借着上街买菜的当儿,钻到了汽车轮子之下,冰冻的路面很滑,司机紧急刹车失灵,小迎春一下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儿。
她母亲是从安徽大别山区到北京来的,离家原因是为了抗婚;为此,她付出了和家里断绝一切关系的代价。当她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座有一干万人口的城市后,不知哪个深宅大院的恶棍欺骗并玷污了她。当她叩打牛家小院的门环,请求我和老伴收下她时,她没有隐瞒她已怀孕四个多月,只是对奸污她的恶棍守口如瓶。
我对于收下她犹豫不决,因为涉及到生育指标,而我的老伴比我果敢,她一锤定音:“进来吧,我在妇联工作,想想办法看,不能让成了人型的肉疙瘩,再去 ‘人流’呀!”夜里,老伴对着我耳梢说道:“我想起了桃花渡,你也给我揣上一个肉疙瘩,将心比心,不能叫大别山的妇女去寻绝路!”从此,这苦藤苦瓜就和牛家攀结在一起。当她分娩那天,我给这娃起了名儿:“无论是男是女,都叫迎春吧!这名儿吉利,迎春不能再是她母亲的影子。”
小小迎春在双目失明后,不断喊她的妈妈。我和老伴串通一气,哄说她母亲回安徽老家种田去了,为了转移迎春的精神视觉,我和她依偎在沙发上,播放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并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瞎子阿炳的故事,目的不外是抒发我的悲怆,并以此来鼓舞小小迎春的生活勇气。没有料到,三年前的往事,在她梦里再现了;她先是念道跟阿炳去学拉胡琴,后来又嘤嘤地抽泣开了……
我像掉进了腌菜缸的酸汁苦液里,以梦托梦地对她说道:
“迎春,你在做恶梦!”
“那个瞎子阿炳早就死了!”
“你的眼睛不是又亮了吗?!”
“你醒醒,一睁眼就知道你不是瞎子了。”我喋喋不休地撕碎着她的恶梦, “睡前,你还照镜子哩,你那眼睛弯弯的像只小舟!你忘了吗?”
“别哭了,再哭该把里屋睡觉的奶奶给搅醒了!迎春,要听爷爷的话!”
是不是迎春听见了我的内心独白?我无从判断,反正她的梦呓渐渐终止,后来连呜咽声也消失了。恶梦像鸟云飘过天幕,她咂咂嘴,便又重新睡去了。
梦走了。
人来了。
那是迎春梦中的低咽召唤过来的。不用问,我也知道那是我的老伴亩春桃。尽管你拄着的拐杖头头上,包了一层胶皮套儿,我依然听出是你走了过来。1969—— 1988,我已听了你近20年的拐杖拄地的声音。
你原来是有一双粗壮的大脚板的,在桃花渡时你健步如飞;解放北京城你我邂逅重逢时,我都撵不上你走路的步点。从1970年,你的半截小腿残了,从那年起,你成了“金鸡独立”式,一只单拐开始敲打水泥地面。
老伴,你原谅我吧!假如没有桃花渡的一夜风流,如果我这只野马那夜能紧紧勒住马缰,不在你身上造孽,你今天还是全须全尾的苗春桃,你或许永生陪伴着那条流着月光的桃花渡。
是我把你拖上那条灾难的小舟的。我虽姓牛,化身却不是金牛星,命运注定我是扫帚星,而你偏偏飞上我的生命星座!在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轰轰烈烈”中,我这条标上“走资派”标签的泥牛,在如潮的人浪冲激下,已化为一摊泥水,没有能耐再驮上你淌过河了——像你当初,把我从浪峰里背上岸那样。我眼看着你跟随我一块沉没,而没有一点咒念:你是哪个“天方夜谭”故事中的“西路军”?“西路军”在大西北遭劫难的时候,你还是桃花渡梳着一根辫子的小丫头,你怎么会成为马步芳的俘虏?又怎么会成为叛徒?
是的,也怨你太痴情。你确曾到大西北去找过我,腾格里和准噶尔大沙漠,至今还留着你寻夫眼泪砸出来的巨大沙坑;你的脚掌磨出了一串串血泡,因而沙丘上长出了一棵棵血色的红柳。你没找到我,但找到了和我穿着同一种颜色军装的人,你跟着部队走了。
那已是一九四二年以后的事情,离马步芳蚕食“西路军”的悲剧,时间相距有七八年之遥,但那些造反勇士,居然论证出你给马步芳的马弁当过小老婆。起因不外是我成了一个部级单位的走资派,此外当年有一位“西路军”女战士,和你同名。
你在批斗会上愤然地喊叫着:
“同志们,我是四二年把一岁的男娃留给老人,去大西北的。”
“我参加的部队的番号是××××。”
“你们是张冠李戴!”
“你们在冤枉好人!”
辩解词还没说完,你便倒在了尘埃——你两条健壮的腿,被打折了一条。果子落地,不能重新长在树上,被打碎的小腿腿骨,难以再和原来的骨推弥合。老伴,从那时起你的拐杖便开始敲击着地面,“梆……梆……梆……”的声响,像“奔砸木”用尖嘴巴奔砸大树:“梆……梆……梆……”一声连着一声,像是谁在敲打战争年代报警的梆声……
拐杖敲地的声响停住了。我估摸着你此时已然坐到了迎春的床边,正用巴掌抹着迎春梦中淌出的泪瓣;或者你怕她受了夜寒,正为她掩好踢蹬开的被子;不,也许你正用手心挨着迎春的脑门,试着她的体温。你放心吧,老伴,迎春没有发烧,我和她是连体人,她如果发起高烧,我会有所体察的。
床板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我感到了你身子的蠕动。老伴,你怎么也挤到这床上来了,七岁的迎春已经能够料理自己了,两个人挤到一张床上睡觉,都睡不踏实,你来凑什么热闹。忽然,我解过这层谜来了:你是找我说话来了,因为只有迎春熟睡之际,才是你对我倾吐心声的最好时机。老伴,你有话就说吧,声音一定要轻,不要惊醒了孩子。
“老伴,你能听见吗?”
我是精灵,但吐不出声音。隔着迎春的眼帘大幕,我也无法看到你的表情,但我对你的声音有海绵汲水和磁头纳音的功能。我在倾听你的声音,我的老伴!
“你临终前叮嘱我的事情,我都做了。”你开口了,声音轻得若同鸡毛落地, “第一,我把你的骨灰盒,从那座深墙大院里取了出来,送进了老山公墓,现在你已经和那些平民百姓的骨灰盒,放置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我送到那儿去呢?我不过是黄土高坡上的一颗草籽;当初我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参加革命的时候,并没想到死后要进入神龛的行列。国际歌第一句怎么唱来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我来就是一块黄土,死了也该还原成黄土的本色;老伴,你干得好,只是不该让我到那里去拐个弯子出来。
老伴仿佛和我有心电感应,她说:“老牛,你知道把你抠出那儿有多难么!我拐拉拐拉地进了治丧委员会办公室,人家死活不同意你不进八宝山。我拿出你的遗嘱,人家说:‘活着有活着的规格,死了有死了的条例。部委级干部骨灰盒要进正房,一律坐北朝南’。我说:‘活着有级别待遇,死了也有等级差别?老头子临死时说了,他不接受这种安排’。治丧委员会的头头,请示你的上司回来,斩钉截铁地对我说:‘牛耘一生是革命的一生,十六岁参军,半生南征北战;转业到地方以后,工作业绩斐然,理应受到这种尊重。’我朝他们墩开了拐杖:‘请你们尊重老头子的遗嘱’。可人家笑容可掬地回答我说:‘苗春桃同志,你是不是神经有了毛病,对老牛来说,这是荣誉;对家属来说,这是安慰。’”
老伴,你不会给他们唱那只《国际歌》听吗?你不会说周恩来死后把骨灰撒进江河湖海了吗?你那么能说会道,怎么能被子弹堵住枪膛?
“唉!我的老头子,不是子弹堵住了枪膛,而是咱身子连在一起闹春后,生下的那三个孽种,堵住了我的嘴。”老伴对我娓娓而谈,我通过迎春呼吸的鼻子,嗅出老伴语音里的火药气味,“治丧委员会正在为你进‘八宝山’还是进‘老山公墓’ 进退两难的时刻,咱的三个崽儿闯进了治丧委员会。老大牛勇把墨镜从鼻梁上摘下来,往桌子上一拍:‘妈,你疯了还是傻了?睁眼看看,哪个老干部升天,不进八宝山?革命这个字眼,和人民这两个字,是连在一起的。爸的遗嘱,是不是有点把革命和人民对立起来了?这么干,影响极坏!’老二牛放倒不像他哥哥那么不知礼仪,他把我拉出治丧办公室,在楼道里悄声对我说:‘妈,人卖一张脸,货卖一张皮;那紫貂和狗皮能卖一个价钱吗?时代对活人死人的标价,也分高低档次。妈您知道,爸在世的时候,因为我干上了皮包公司的高级倒爷,爸跟我断了父子关系;尽管这样,我能发了,还是靠爸的老革命金招牌。妈您想想,我如果当真是死了进老山公墓平民百姓的儿子,怎么能盖上那圈套圈的十八枚橡皮图章?开办起个皮包公司来’?‘人家都说爸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是假的,我也就顺水推舟,一直把公司推到有了几家分公司。这回,如果爸爸进老山公墓,外界知情的,觉得爸是天字第一大傻瓜;外界不知情的,会猜疑爸一定有什么问题。进一步就会指着我的脊梁骨说:瞧!牛放这小子他爸,骨灰埋进了乱坟岗子。风筝的线一断,他或许来个倒栽葱,一下从云彩里跌进谷底下去呢!妈,爸进革命公墓还是进老山公墓,关系重大,您可不能……’
“老头子,听老二讲这番话的时候,我浑身哆嗦个不住,我恨不得搂头盖顶给他一拐杖。我对老二说,这不仅仅是你爸的遗嘱,也有我的意思在内,因为我不够级别,活着的时候我俩天天忙工作,死了还不能到一块黄土里去说话?!但在这节骨眼上,老三牛怡攥住了我发抖的胳膊,她斯斯文文地对我说:‘妈,大哥二哥的话,说得都有道理。大哥怕为这事,影响他的前途;二哥怕为这事,动摇他在商界的地位。只有我不怕这怕那,因为我是拿到绿卡的美国公民,可我千里迢迢来奔丧,也希望丧事办得风光一点。即使是不举行追悼会,也总得有个和遗体告别的仪式吧!只要电视台的屏幕上,能出现爸的遗容,我也就不虚此行了!’
“儿女三个对我进行轮番轰炸。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粉脸,弄得我唇干舌焦,还是拿不下来你进老山人民公墓的通行证。这时,你离休后接任你职务的部长,被治丧委员会的头头召呼来了。他说他个人十分尊重你的遗嘱,但没有碰到过类似的先例。只见到为进八宝山,死者家属纠缠组织的,没见到过够级别而不进八宝山的。他希望我别给他出难题,要是我坚决要求按你的遗嘱办理,他还要向上请示,因为和遗体告别的讣告,已经寄给了你的亲朋好友,地点就选择在八宝山革命公墓殡仪礼堂。
“我质询你的这位接班人说:‘××同志,一个革命者生时住进深宅大院,死后非要进革命祠堂,这符合《共产党宣言》中说的,无产阶级只有在解放全人类后,才能解放自己的宽敞胸襟吗?’他沉吟地笑了笑,避开我的话锋说,‘老嫂子,这不是探讨共产党人革命宗旨的时候,您拄着拐杖在楼道里够累的了,而且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是不是您先回去,容我们再研究一下牛老的安葬问题,过两天再答复您。怎么样?’”
“我还想说什么,老大老二老三围拢住我,像电视中的绑架画面一样,把我连搀带抬,装进了干休所的汽车……之后,我不说你也能猜测的到,殡仪礼堂外面的车水马龙,你的战友,你的亲朋,你昔日的下级和咱们的街邻,其中还包括你过去最轻蔑的一群同僚,排着长队,在哀乐声中,鱼贯而入,面对你的遗容弯腰鞠躬。有真哭,有假哭;有的为你逝世悲痛欲绝,有的像走马灯一样本然而过。拍照电视的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于是荧光屏上便出现了,静卧在青松翠柏之间你化了装的遗容。
“老头子,我眼泪疙瘩一个劲地往下淌。我想起了桃花渡的日日夜夜,我想起那支月牙般的小船。你属于生你养你的那片黄土高坡,你属于你跋涉过的山川大地。我打定主意,告别仪式完毕之后,我要想办法按你的遗嘱,让你的魂儿飞出院墙,飞到你该去的土窝窝里。你的骨灰盒只享受了一周‘坐北朝南’的待遇,我就说服了骨灰堂的管理人员,把你迁居到老山公墓去了!原谅我吧,老头子!我没能不打折扣地按你的遗嘱去办!实在是身不由己,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真够难为老伴的,我真想对她说点宽慰她的话,告诉她只要魂归黄土,我已然感到满足。但我只有能看的眼睛,也只能和迎春有联体交流,你我之间,只靠心电感应,这真是委屈老伴你了!代替老伴儿语声的,是迎春在梦中唱的儿歌,她语音稚嫩爽脆,如同给老伴儿的那番话,作了个孩提式的注解:
排排坐
吃果果
幼儿园里故事多。
迎春唱的是个童贞的歌……
我却像听见一个亘古不变的故事:是呵!她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排排坐”了。老人国所发生的故事,或许不值得新奇,因为它不过是小人国秩序观念的延伸。老伴儿,你能理解迎春唱的这支歌儿吗?
老伴儿没有回答。
她太累了,我估摸着她在迎春旁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