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迎春床边的小闹钟,秒针滴嗒滴嗒地走着。它和时针交叉起来,像把剪刀,剪碎着时间,于是便出现了日日夜夜,春夏秋冬。人们始终在零点至12点——12点至零点之间的圆周上蜗行,直到停止呼吸,也没爬出它的圆周。
我是早已停止了呼吸的亡者,也许正因为我是死人,才能把活人在360度圆周上跑来跑去的蠢态,看个一清二楚。就像那沿着圆周不停运动的秒针,它自以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但它一旦有了思维,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古老磨房的磨道。如果把它拟作为人,颇像苦苦在“路漫漫兮”中行吟的诗祖屈原,他在天上对圆弧“求其索” 地进行《天问》,难道这世界只有转来转去的圆?
屋里静极了,静得如同真空。
只有那滴嗒滴嗒的声音,显示这儿并非离开凡尘的禅佛之界。它时而离我很近,听起来就像连发的“王八盒子”的枪声;时而离我又非常遥远,遥远得就像祁连山,大青山的骑兵马蹄,叩击山路的回声……
我背过日本式的王八盒子枪。
我骑过一匹棕色的蒙古马。
那时候,我是啥职务来着?对了,我是骑兵团的团长,随着东北、西北战场的不断胜利,对国民党大反攻的军号吹响之后,我带着的骑兵团的铁骑,昼夜兼程,追歼南逃的溃敌。
那天夜里,霜雪弥漫,我们沿着大青山的一条山路,向东南迂回穿插,当我们穿过一个大峡谷时,踏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轻重机枪的子弹,雨点般地从两侧山头,向我们射来。我想,如果要想从山嘴突围,要付出重大牺牲。为了钻出口袋阵,减少伤亡,我们隐蔽起身下坐骑,把骑兵改为步兵,不钻敌人布置下的口袋嘴,而向坡度缓冲的一侧山头冲杀突围。
天有夜幕当掩护。
地有兀石当掩体。
历经一个多时辰的拼杀,终于撕裂了敌人的口袋,攻占了两侧山头中的一侧。兵败如山倒的溃敌逃跑了,在追击残敌时,我觉得胸右侧热辣辣地像火烧了一样,待到天亮一看,血早已涸透了我草黄色的棉军衣,剥开血衣看看,他娘的,敌人的子弹尾巴还歪斜地挂在我的肋条上。
老伴儿,出了枪膛的子弹,可不是娃儿弹弓打鸟的泥丸,何以会没射穿我的胸膛?其实这故事我已经对你说过一百八十遍了,“文革”中还为这个故事燕飞了两个时辰,但我还是对梦里的你要说:春桃,第一条命是你给我的,第二条命还是你给我的。假如在我离开桃花渡那天夜晚,你没把那光溜溜的“护身佛”,塞回我的巴掌,我牛耘早就变成了一把骨灰。天底下就有那么凑巧的事,那颗子弹先打在黄铜铸成的小玩艺上,然后那子弹头儿才顺着小佛爷光溜溜的身子,滑进我的肋条;护身佛卸了子弹的力量,因而留下了我牛耘的命。老伴儿,这不是你在保佑我,躲过马革裹尸的大难吗?
在开设于一个山村的随军医院里,师政委老田走到我的病榻之前,连连对我表示祝贺:
“老牛,仗打得不错么,向侧翼突围这一招棋,救活了一个骑兵团。”
“钻进人家的口袋阵,本身就是失误。首长,你别说叫我开心的话了,我感到脸上无光。”
“千里骏马,也总有漏蹄的时候,你在大西北打的胜仗还少吗?记住,天底下没有常胜将军。”田政委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这回,算和敌人打了个平手,不算败棋。”
“谢谢首长鼓励。”我说。
“伤势怎么样?”他关切地询问我。
“差点交了差,都靠了它!”我从口兜里掏出那亮光光的小佛爷,并让政委观看铜佛肚子上子弹咬下的一道印迹。
田政委摸摸满脸胡子植,把小铜佛在掌心里翻来复去地看了一阵,自言自语着: “这是日本鬼子腰上系着的玩艺儿。”
“是的。‘百团大战’时,从被我击毙的松本身上搜到的。”
“一直带在你身上?”他漫不经心地问我。
“嗯。”我点点头。
“牛耘同志,你信它吗?”“它”当然指的是小铜佛。
“革命军人怎么能信佛呢!”我说,“我本来想把这小玩艺送给人。可人家又归还给我了。这次子弹打在它身上,完全是凑巧。”
“参军前你——”
我立刻回答:“农民,黄土高坡上的赤贫。”
“要警惕呀。牛耘同志,我们打天下的目的,可不是李自成进京,是彻底摧毁 ‘三座大山’,是去当人民的公仆。”田政委好像从这个小铜佛身上,发现我身上的某种杂质似的,十分委婉地对我提出忠告。
春桃,我的老伴,我当时无法对首长说:我贴身口袋揣着的不是佛,揣着的是桃花渡的记忆,揣着的是春桃那颗祝福我一路平安的心。但对首长的隐喻和暗示,我又不能不表示个态度。便说:“感谢首长的提示,革命军人是无神论者。我牢记在革命成功后,将它送入抗日战争资料馆。我还要将首长的教导,铭刻于心:‘不当闯王,只当公仆!’”
田政委颇有兴味地在掌心翻看着那个小玩艺。“你看,佛脚下还刻着日本军人的名字呢!日本军人一般都带有瓷佛。这尊小铜佛属于家传,我能断定,你击毙的一定是个军官。”
“军衔大佐!”
“死鬼没能保护自己,却保护了我们的团长!”田政委哈哈大笑,“说不定前生和来世,跟你有什么缘分哩!留下它,当个纪念!”
田政委这几句幽默的话,逗得病房伤员,都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还要上其它病房去探视伤员,离开我的病榻之前,他再一次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姓牛,我姓田,我也参加过‘百团大战’,看样子咱俩缘分也挺深的。你知道,没有牛拉犁,就播不下去种子;没有田给牛耕,牛活着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让你这头牛和我这块田,一齐为新中国播种收获吧!假如你我命大,将来一定会有见面的一天!”
老伴儿,我打了几十年的仗,见过那么多死尸,我没流过泪;可是田政委那番既亲切又富有哲理意味的叮咛,使我眼圈发红了。记得我直溜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他个儿并不高,但在我心目中,他的形象无比高大,直到他走出我们这间伤员病房!
当时,我真想把这尊救我一命的“护身佛”,顺手扔到窗外。但你在桃花渡的渡船上对我说:它就是你。我把本已扬起的胳膊,又收拢回来,我没有理由把你和它一块抛在那养伤的驿站。
真是被田政委言中了。可是这个亮亮的小玩艺,给我们牛姓一家,带来了不少的故事。老三牛怕的行为,是由它引起的;老大牛勇和家里的冲突,也有它在从中作怪;老二牛放的放荡不羁虽和它没有直接关联,但九曲连环中的一环,也和它有所连接。你看,这小玩艺既救了我的命,又赐给人间无穷尽的烦恼;它既导演生命的喜剧,也导演家庭纷争的悲剧!难道这个死道具,真他娘的有鬼神戏弄活人的灵性吗?春桃!
小迎春身子翻转了过去。是不是她翻身时碰撞了你?还是我无声的独白,拨动了你心上的那根弦子?反正你醒了,我感觉你在为迎春掩着踢开的棉被,然后我听见那熟悉的拐杖拄地声,“笃笃笃”地渐渐远去。忽而,那声音又由远而近,你又折身回来,“堂啷”一声,这是瓷盆碰击地面的声音——我知道了,你是给小迎春去取尿盆。然后,你又走了,笃笃笃笃的拐杖声,把迎春惊醒了,她的眼帘启开一条窄缝:
“奶奶,你还没睡?”
你故意不答,好让迎春尽快入睡。
“奶奶,明天我自己上厕所,您不要为我拿尿盆了。”迎春下床,解着小手时,对外屋的奶奶说,“爷爷不在了,您腿脚又不方便,我真怕把您累坏了!”
你还是不搭腔。老伴儿,你的心有时软得像一含就化的棉花糖,有时却也硬得赛过金钢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为别人而存在的人,才有这种秉性和品格。
迎春见你没有回声,屏气翘足地走到外屋,去检查奶奶是不是睡了。她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一样,你平卧在床上,紧紧合着双目,一副酣睡正甜的姿态。迎春毕竟太小了,她当真以为奶奶睡着了;然而我却看见了你露在棉被外边的一只脚还没脱掉鞋子。
她重新回到床上,盖上了被子。可是她没有合上眼皮,两眼望着小桌镜框里镶嵌着的照片。满圆的春月,把月光洒在照片上,使照片上的我,显得如此苍白;镜框周围披着的那半圈黑纱,被月光照得更加肃穆。那还是我刚刚入城时的早年遗照,胳膊上系着“军管会”的臂章,挺胸叠肚,气宇轩昂,目光炯炯,俨然一幅舍我谁能拯救中国的神态。
迎春凝视我时,神情专注怅然。我打量我自己时,觉得有点傻得可笑。记得,我在拍下这张照片时,背后还留下一行小字。上写:牛耘,你要记住,革命不是闯王进京,是为了给人民当公仆。这几句话是田政委的赠言,我把它当成我一生的行为准则。当时,我把这个问题想得像人走路那么简单,只要事事先人后己,事事出以公心,这个标准就是不难攀登的珠穆朗玛峰。
是的,我和春桃都以此来当尺,不断丈量着自己,做到了无愧于革命,可是我昔日那些战友呢?解放前以何来告示我的田政委呢?还有……
迎春睁得发酸的眼皮闭合了,我披挂黑纱的肖像,随着她撂下的窗帘,而在我面前消失。不看见自己也好,眼不见心净,省得我去掂量一些人到底是当了“公仆” 还是当了“老爷”。蜗居在迎春的眼窝里,我也应该恢复七岁时的稚嫩,七岁时的童心,七岁时的思维,七岁时的向往!
昨天——就在昨天,我不是跟随着迎春,返老还童了吗?早晨,迎春所在的小学,去城市的远郊去踏春。我认识这个地方,是修复了不久的慕田峪长城;昔日我来到这里只觉得它木呆而苍老,烽火台一座连着一座,远看就像一个个皇帝玉玺印章的排列:从秦始皇到汉武帝……近看却像一台台现代化的冰箱,苍凉的中国历史,都在里边冰冻住了,成了一个个不会说话的古木乃伊。
可是在迎春的眼里,它巍高而雄浑。陈老师在对孩子们讲长城故事的时候,一排北返到北国草原的雁阵,排成人字形,正飞跃过长城的巅峰。
“大雁——”
“大雁——”
孩子们跳着、叫着。他们向大雁挥手,他们向大雁问安,他们向大雁祝福。陈老师不失时机的对着雁阵,教孩子们唱一只歌:
雁阵雁阵有秩序
它们永远排着队
一会儿排成人
一会儿排成一
之后,陈老师就告诉同学们,要有秩序地爬长城,像雁阵一样,以免掉队。
是什么吸引了迎春?是长城脚下那一簇簇的金黄。她朝那一簇簇金黄走去,走近了才看清那是早开的迎春花。
我真想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就是这黄灿灿的花朵,爷爷给你起了这个名儿,期待着对你一生的祝愿。
迎春走了过去,顺手掐了一束。她把花儿放在鼻下,嗅着它那淡淡的幽香。一个放羊的山村男娃,赶着一群绵羊到小溪边来喝水,迎春隔着潺潺的小溪,问那男娃说:
“这花儿叫什么名儿?”
男娃一口山音:“野迎春!”
“哎呀,我就是它!”
男娃的山音更响:“你说啥哩?”
“我叫迎春。”
男娃直眉瞪眼地瞅着她,根本没听懂她的意思,因而没有分享到她的任何快乐,就哄着羊走了。迎春好生不解地望着那男娃的背影,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直到那男娃和羊群在溪水旁消失。
我心里也很难过,因为我看到了童年的我。我也放过羊,只是比这男娃的衣裳还要褴褛;黄土高坡上羊群没有水喝,要翻过峁梁把羊放到山底,才能走到那浑浊的水坑。羊在水坑里喝水,我也在这水坑里喝水;黄土高坡的汉子和婆娘,从这儿担起一担水,穿山过岭地挑回窑洞,两脚要磨出一个个血泡。
小迎春把视线收拢回来,那男娃的影子顿时消失了。
“迎春,爷爷活着的时候,你不是总问爷爷小时候的情况吗?那男娃就像小时候的爷爷。”我无声地对迎春说,“只是那儿没这条小溪,小溪里没有游来游去的小鱼,河底下也没有这么多好看的鹅卵石,更没有小溪边这绿绿的草芽。迎春,你在这儿玩个痛快吧,这儿空气新鲜,还能听到声声布谷催播,对比那浑浊城市中的喧嚣,这里是大自然的童话世界!”
迎春蹲下身子,把那束迎春放在跳蹦的溪水里,溪水便驮着这只花舟,向东飘流而去。春阳升起来,把一束金灿灿的光,洒向小溪,小溪突然变得色彩斑烂,那小小花舟被镀成了一叶无帆无篷无桨的金舟,在溪水中起伏跳荡……
迎春站起来,沿着青春的河畔,追着那叶金舟奔跑,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叫:
“花舟,你就是我!”
我祝福她能有这样的命运。
“花舟,你流到那儿去?”
还用问吗,当然是太阳升起的遥远腹地,那儿该是个童话般美丽的王国。
“花舟,你飘得慢些呀!”
不要让它放慢速度,迎春你应该加快脚步,挥发出生命的全部热能。
“花舟,我追不上你了!”
迎春,你该再使点劲。为了对太阳的光源探秘,你应该竭尽你的努力!
小溪在山脚转了弯。
花舟在山脚也转了弯。
迎春追随奔跑的溪水,拐过了大山湾湾。
我寄寓在迎春的驱体内,瞬间便出现在大山的另侧。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湖泊,波光水雾飘渺。迎春和我,目送着那只花舟,被小溪带进了无边无垠的水波。
迎春笑着:“真大美了!”
你该知道,它美在开阔。
迎春朝那叶花舟招手:“野迎春,再见——再见——”你不该说“再见”,你该说祝花舟在百舸争流中奋力击水,一直到太阳升起的天际!
这时,你才发现了你是离开雁阵的一只零了孤雁,忙跑回到你折下那束野迎春的地方。但为时已晚,你的老师和同学已然从长城上折回,首先对你发难的不是老师,而是同学:
“我们以为你丢了呢!”
“老师不是讲了天上雁群的纪律吗?”
“你眼睛已能复明了,还要我们背着你上长城阿!”
“迎春同学,你该检查你离开队伍的自由主义!”
迎春哭了。
我也哭了。
尽管我不想哭,她哭就是我哭。
陈老师关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说:“别哭了,你对老师说说,现在你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了,为什么不跟同学们一块爬长城?”
“……”迎春只是抹着眼泪。
“是怕摔跤?”
“不。我视力已恢复到左眼1.2度,右眼1.1度了。”
“那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
“我找到了我自己。”迎春抽泣着说,“老师您看——”
陈老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脚下的那片金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迎春花。我爷爷给我起了个迎春的名字,我始终不知道迎春花长得什么样儿;山下放羊的小伙伴说,那花儿就叫迎春,跟我同名,我高兴极了,便走近那一簇簇迎春花儿,忘记了爬长城……”
陈老师动情了,她掏出手绢给迎春擦去眼泪,安慰迎春说:“老师明白了!老师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了。”老师安慰迎春过后,转身对同学们说:“同学们,对一个眼睛刚刚复明的同学来说,头一回看见她自己生命的花儿,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们该为迎春同学高兴。”
一朵朵迎春花,飞向了迎春怀里。陈老师还叫男同学挖出一束连根的迎春花,叫她回家移栽到花盆里。这是同学们为祝贺她眼睛的复明而奉献给她的。
迎春再次哭了,不是为挨了同学批评而哭,而是为老师和同学们的一颗颗爱心而哭。在这条潺潺而流的爱河里,我不仅看到了中国的希望,还拾回了我自己的童贞——我七岁时虽然没有读书的机会,像那个放羊的男娃,但我当时也像你们一样纯洁透明,只不过这颗爱心后来被社会蛀蚀成筛子眼了。
静。
子夜之后的城市,万籁无声。通过你的耳膜,我唯一能听到的,是在极遥远的什么地方,有火车的轻微喘息声。这声音弱若一缕游丝,轻若天上的一丝浮云;仔细分辨一下,这哪里是远方火车的喘息?是你——小迎春均匀的呼吸,你又进入睡梦的摇篮。
睡吧!孩子,一天春游你太累了,你的路还很远很远,随着你眼睛的复明,你将看到一切:
春天的迷离雨丝……
夏季的雷电风暴……
秋日的无声落叶……
冬时的漫天风雪……
这就是被诗化了的人生。与美好同在的,是扭曲的变态,假面的舞蹈,疯狂的吸吮,伪善的邪恶……迎春,你要过好这一道道的鬼门关,并非像春游那么逍遥轻松。
你大叔牛勇,十九岁从桃花渡来到你爷爷奶奶面前时,还是个“头顶高粱花,脚粘浆泥瓣”憨直的农村青年。一见到生人,他就脸红心跳,是个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上老秆。他进了工农速成中学学习时,是个品学兼优的优秀学员。爷爷把田政委叮咛我的那番话,转告给他时,他说:“爸妈放心,我要拿出姓牛的牛性来,给人民拉车一生,只求奉献而不要任何索取。”他后来被调到一个报社,去当助理编辑记者,当时他衣着简朴,克己奉公,除了人事干部之外,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你爷爷当时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副部级干部哩!
1957年反右派斗争开始了,一天晚上,他在台灯下用墨笔,抄写着一张大字报。我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看见他批判的人,竟是在编辑部里搞编务的一个老报人。过去他曾不断对我谈起这个老头,如何教他写通讯报导,怎样检查他文章中的错别字,特别是他以敬佩的口吻告诉过我,这老报人为了防止他在文章中出丑,掏钱为他买了一本成语词典,置于他的案头。一个煞费苦心帮助他提高业务能力的老头儿,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他射击的靶牌了呢?
他告诉我:“他过去给国民党办的《扫荡报》,写过文章!”
“什么文章?”我追问他。
“题目叫……叫《泰山揽月》。”
“这不是写风花雪月的文章吗?”
“不在干他写的是不是风花雪月,而在于他的文章,发表在《扫荡报》上”。牛勇振振有词地说,“他在这家报纸上辟了专栏,除了风花雪月的文章外,就是写些花街柳巷的青楼女子。”
“就凭这些?”我十分诧异。
“这些还不值得批判?”他反问我说,“在反动派的报纸上,麻痹蒋管区人民的斗志,这算不算贩卖精神鸦片?”
“我希望你能全面地历史地对待这位老报人,旧社会走过来的文人墨客,难免沾染上各种斑驳的污点,但反右运动针对的是政治问题,你要审慎对待这张大字报!”
“爸,编辑里就他是留用人员,只有他一个白丁。我是支部书记,要旗帜鲜明,笔锋不对准他对准谁?”
“有现行言论吗?”我问
“鸣放时,他提了唯一的一条意见,说报纸副刊办得枯燥乏味。”
“我同意这位老报人的看法,你们每周两版的副刊,办得像个身穿中山装的干部,千人一面,实在是乏味得不行。”
“爸,我们是党的喉舌,您这位老布尔什维克,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留着短短平头的牛勇,瞪大了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但愿这只是您偶然的语失,而不是革命意志衰退。”
我对儿子的话,感到吃惊。
春桃索性闯进这间屋子里来,用食指点着牛勇的脑瓜门说:“你才离开桃花渡几年?懂得什么叫革命?你这小教条脑袋,居然教训开你爸爸了?!”
我担心为这张大字报,引发一场家庭风波,便拦住老伴说:“也许孩子的话不无道理,你我无权阻拦老大的革命行动;但我只再提醒你一句,对一切问题都要讲实事求是。这是历史的今天,还会有历史的明天!”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我意料不到的,牛勇贴出这张大字报不久,那老报人就悬梁自尽了。结论最后几个字是:右派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
老伴在床上,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怎么生了这么个孽种?”
“怨我在桃花渡的感情失控。”
“让他搬开吧,他也有对象了,也该另外搭窝了。”
我说:“别,遇事我俩还能提醒他一点。再说,这又不是牛勇的个人过失。”
没有想到,牛勇主动向我们提出另立灶门的要求。他说他要结婚成家了,家里又有弟弟妹妹,一天乱糟糟的,影响他对事业的追求。没有挽留,也没有什么告别仪式,牛勇就离开了家。说实在的,我倒是从这牛犊子的虎虎之气上,看到一点我年轻时的影子,因而当春桃骂儿子是孽种时,我还阻止过她。我说牛家和苗家的种儿,该有这种气概,不该当屋檐下喳喳乱叫而不敢高飞的家雀子。春桃说:“只怕它变了鸟性,成了捕吃鸟儿的秃鹰。凭心说,他有啥能耐?文章写得像木头,只因为他在反右中整人有功,不是也荣升为副处级干部了吗?!怕他吃出了整人的甜头,再演一出逼人跳河的戏!”
“也别把老大想得那么坏。”我宽慰老伴说,类似老报人的事儿,也不止一件两件,历史形成的台风眼,不是一个人的力量,也不是一个人能逃脱得掉的。
“跟你这么说吧!老大外表五大三粗的,显得又憨又直,我总觉着在憨直的背后,心眼不正。”春桃纠正我对儿子的偏袒说,“那肉疙瘩是从我腿缝掉下来的,当娘的比当爹的更知道这肉疙瘩的秉性和份量,信不?”
我内心承认春桃对老大极为明快的透视,但我不情愿点头认账。我希望他活得像他外貌一样忠厚,或者他自我矫正内心的缺陷,表里统一于他的憨直外形。但我们的期望很快破灭了,在席卷全国的饥荒的六十年代初期,我和春桃节衣缩食,过着和平民百姓差不多的生活,但他家里却应有尽有,一个刚由副处提到正处级的干部,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本事。
春节他带着媳妇来给父母拜年,我质问他说:“这黄油罐头哪儿来的?”
“挣的。
“这金华火腿也是工资买的?”
“当然。”
“你们俩一个月多少工资?”春桃插嘴问道。
媳妇嘴尖如刀,代替老大回答说:“看您,给爸妈拜年还拜出不是来了!反正这些市场上难见的东西,不是偷的、抢的。”
我的心像被火通条穿了一下,立刻正颜厉色地告诫牛勇说:“我和你妈活得挺好,吃不下这些东西,你们拿回去,自己去享受吧!”
老大的确憨中有细,他立刻改口说:“爸,小弟,小妹这么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二老要嫌有碍你们当人民公仆,留着给小弟小妹增加点营养吧!”
老二牛放当时十岁,闻声立刻把黄油罐头抢在怀里。六岁的老三牛怕学着老二模样,从茶几上提起点心盒子。我火了,朝他们大吼一声:“小强盗,都给我放下,咱牛家几代受穷挨饿,可没有人当过土匪!”
牛怕扔下点心盒子,“哇”地一声吓哭了。牛放却施展出他的鬼聪明,在我发威的时候,他已然撬开大大一筒黄油,用手指往嘴里抹上了。春桃追他,他围着方桌跟妈打开了游击,春桃两只大脚片子,硬是撵他不上;还是我从对面堵截,算把这小崽子给揪住了:
“你给我放下!”
“不!”
我一手把黄油筒夺过来,往桌子上一墩:“再贪嘴,我揍扁了你!”
老二不敢用手再掏黄油。但沾满黄油的小嘴,却像一挺机关枪,把一梭子“子弹”朝我射过来:“我和小妹,在西山××小学寄宿,别的同学车接车送不说,每次回家都带回去各种罐头。论官衔,他们都还没爸大呢,可我和小妹在班里,却当了贫雇农。听同学说,对爸妈这样的老干部都有特供照顾,你们守着烙饼挨饿,让我和小妹也跟你们一块儿瘪肚子,每到周一早晨周末晚上,还要去挤公共汽车!”
春桃和我刚要说话,被老大牛勇给堵住了。他走到我面前,指着桌上的一堆高级食品说:“革命不是叫人当苦行僧,爸妈怎么总是不开窍呢!其实这些东西,是从您儿媳萍萍家搞来的。她爸和您同年参加革命,可她爸说:‘不保住健康的身体,也就没了当好人民公仆的资本。’没别的,希望您们对自己开放绿灯,为小弟小妹的成长,多创造些条件。”言罢,他说他还要走几家亲戚朋友,便和儿媳一块离开了院子。
一场火爆的家庭大战,匆匆地完结了。给我和春桃,留下一串问号。
公仆咋个当法?
公仆是啥个含意?
有那么一两次,春桃动了借怜老二、老三之心,跟我商量动用小车去西山接送孩子。我说:“春桃哇,能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个泻洪的闸门,万万开不得。”春桃说:“在桃花渡,你是真正‘八路’;现在,你还是真正的‘八路’,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日历翻到了一九六六年,部委各派系的造反兵团,开始杀气腾腾地掀斗走资派。因为我清廉如水,无懈可击,最初,我还活得相当潇洒,成为大潮中的漏网之鱼。万万没有料到,贴我第一张大字报的不是部里的造反小将,而是我和春桃在桃花渡制造下的那个肉团团。大字报的标题,我今天还记得一清二楚:“擦亮眼睛,透视我爸牛耘的托派嘴脸。”文中例举了我在战争年代,曾身揣护身佛,到了五七年,又对反右派斗争表示疑惑。他以老报人之死为例,说我这个老革命,实际上早就是右派的同路人了。大字报最后号召革命群众,要识破牛耘“人民公仆”的假象,深刻认识托派假革命的灵魂。
那年头,儿子揭发老子的事儿。虽然并不稀罕,但我仍为牛勇的行为惊愕颤栗。站在几百人的批斗会场,红卫兵的疯狂呐喊,我都充耳不闻,我只在想一个问题:一双解放后才进城的泥巴脚,何以走上了这样一条道儿?五七年导演一出老报人的血剧,事隔十年,又把他爸爸当成祭品了。其中,最刺激我的是他提到的那座小铜佛,抗日战争纪念馆筹备的时候,是他代我把那日本军人的遗物,送到筹备处的。他闭口不提这些事实,而把我勾画成一个靠佛保命的怕死鬼。何故?
遗传基因?我和春桃身上都没有这种狼性。是对我和春桃那次野合的惩罚?我们只不过是先斩后奏,解放后补办了结婚手续,并没违反道德伦理!想来想去,我想起春桃对她的肉疙瘩的剖析,比我来得更为贴切,那就是在憨直面孔的背后,牛勇的灵魂潜藏着和这个变态社会互相吻合的东西:仕途为整人的斗士敞开大门,人面蛇心的两条腿动物,便堂皇而入。牛勇确实从五七年尝到了甜头,便难耐这个定律的诱惑。选择谁最为合适,。爸爸是标定人选,因为“大义灭亲”的形象,最招徐目光,可以产生比一般大字报更有成果的轰动效应!
斗争我的口号此起彼伏……
我想起了桃花渡,那只在水面上跳动的小舟。
勇士们对我拳打脚踢……
我挂念着被我牵连进来的春桃,不知她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种惩处?我愿替她承受一切灾难,以此来忏悔桃花渡那次的浪漫风流。
当春桃的腿骨被打折时,老二牛放老三牛怡,正胳膊上带着“红卫兵”“红小兵”的箍儿,在全国大串联中风光开眼,巴山蜀水,长江黄河,吃得过饱的火车和江轮带着他们到处游逛。兄妹俩不知道他们的妈妈,躺在截肢的病床上,当然更不知道他们的爸爸,被押送到大草甸子上的五七干校去改造。
老大牛勇还是那副憨傻模样,提着一兜水果去医院看望母亲,春桃用尽全部力气,把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他到火车站上给我送行,隔着车窗口对我表白着说: “爸,希望您理解儿子的革命行动!”我没有春桃的火气,只冷冷地还了他一句: “我只知道人奶也能喂出狼来!”
他追着列车奔跑:“爸……爸……”
“别喊我了,我再没有你这儿子。这样,你没了走资派的牵连,可以官运亨通 ——”
“爷爷,移栽在花盆里的迎春花,真好看!”
我的思绪被打乱了,顿时从一片浑浊中,回归到早春的自然怀抱。
“爷爷,我记住清明节去看望您,我知道那儿,那儿叫老山公墓。”
迎春,爷爷就在你眼睛里哩!
“爷爷,我的好爷爷!”迎春的梦吃和白天说话一样清晰,“没您把眼角膜移植给我,我一生也看不见迎春花。我该怎么感谢爷爷呢?”
我还要感谢你哩,迎春!你给了我第二次体验人生的机会,昨天,在那条小溪边,我又看见了如烟的柳林和飞雪般的小蝴蝶。我看见草芽在长,鱼儿在游,大雁在飞,羊群在走,鸟儿在叫……我被你的童贞所洗礼,我重新有了七岁,我要和你一块活下去,活好长好长时间哩!
“爷爷,天下那么多失明的瞎子,听奶奶说,其中还有您的战友,您为什么偏偏把角膜给我呢?”
因为你是报春花儿,爷爷从小就喜欢黄土高坡上的野迎春。它是春天的使者,严冬的送葬人。
“我妈妈要是活到现在,该多高兴!”
她一提妈妈,我语塞了。
迎春的梦断了。夜,重新恢复了原来的幽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