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迎春梦断金黄,我面前旋起了漫天沙尘,它来势汹汹,像大戈壁掀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沙暴。那土黄土黄的尘沙,忽而幻化成满天飞舞的银雪,白了楼,白了街,白了城市的一切。

那天雪后,我和春桃急匆匆地赶向医院急诊病房,去看望钻到车轮之下的迎春妈妈。她已奄奄一息,脸色比雪片还要苍白。

“还认识我吗?”春桃问道。

她艰难地点点头。

“你会好起来的。”我说。

她吃力地摇着头。

“你放心吧,我们会把迎春像孙女一样看待。”春桃宽慰着一颗即将去天国报到的母亲的心。

我说:“我们要竭尽全力,为迎春医治眼疾!”

她流下女人最后几滴咸泪,断续地吐出了她隐蔽了五年的喋血之音:“……毁了……毁了……我的那条恶棍……恶棍,家住……家住……大沙……沙沟××号…… 号楼,是……大伯……您……老战友……友的儿子,名叫……叫田……田亮。我…… 见老二牛放……跟他一块儿……一块开公司,便把……把话……话……深埋……到今天。我……我本来……想……想把这话带……带到黄……黄土里去,可……可又觉着……对不起大伯……大妈。这条……条恶棍……亲口……对我说……说过,我是……是他玩……玩弄的第……第十三个保姆。没……成想……我逃婚……逃出安徽,却……却又进了……狼……狼窝。”

她咽气了。

春桃气得用木拐叩地。

我却木然地缄默无声。

迎春,你还不到知道这些事情的年纪,待你长大成人,奶奶会对你说起这些悲凉的往事的。都怨爷爷没有回天之力,不然我拼着老命,也要把那恶棍押上法庭!

老二牛放和那恶棍结识,源起于我到五七干校流放。到那天茫茫野茫茫的大草甸子以后,我才发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田政委,也被当成“走资派”,到这所几百个牛鬼蛇神的干校,来开荒造屋,改造思想来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人拉犁的草棵子里。十二个人,身背两股纤绳以人代马,我和他正好并肩而行。

“我的政委还记得在随军医院,你我的缘分吗?”

“我只记得探望过你的枪伤。”

“还有什么?”我追问道。

“……”他想了想,“对了,是一个日本军人的护身佛,保了你一条命。”

“对,但这还不是全部。”我提示他。

他把满是褶皱的脸,转向了我。一边吭哧吭哧地使劲拉动纤绳,一边用目光询问我。那神情表示因岁月悠悠他已忘记了探视伤员时的详细情景。

我提示他说:“当时,你说话机智幽默。你说:‘你姓牛,我姓日,看样子咱俩缘分很深。’老田,二十多年前这句话,真的被你言中了,咱俩不是一块儿背纤拉犁来了吗?”

“我记忆力严重衰退,这些话我已然忘了。”他似有意避开我的话锋,而另辟谈话的蹊径,“我恍惚记得当时,你是骑兵团的团长,很会打仗,很能打仗!”

“我姓牛,属牛,名叫牛耘。既会打仗,又会耕田。”我一边用力拉动纤绳,一边笑嘻嘻地对他说,“到这里来开荒,是我命里注定。你姓田是孕育着收获的,难道一块来这儿,真是天意的安排?”

他不露声色地踢了我一脚,算作回答。

歇息时,我和他并排坐在草丝里一根倒木上。我悠然自得。他虚汗横流。在他脱光脊梁用毛巾擦汗时,我看见他肥胖的肚子上,出现了肉压肉的一道道肉褶,后背上爬着一块块老人的黑斑;不过年长我几岁的他,变得出乎我意外的苍老,岁月真是太严酷了。

擦干身上的臭汗,他慢条斯理地穿起短衫,拧了拧手巾上的汗水说:“你还是你,牛还是牛。”

“你可不像当年英气勃发的田政委了。”我说。他理了理稀疏的白发,抓着痒痒问道:“何以见得?”

我拍死一只叮在他脖子上的花脚蚊子:“刚才,你居然以脚代口,对我说话。”

“这是世道要求。”

“难道顺应这个世道,就是对的?”

“老牛,时代不需要你这号的老牛筋了,需要的是形形色色的变色龙。”他感叹地吟嘘道,“其实,文革还没到来之前,我已经感觉到了,只是晚了一个时辰,没跟上这股大潮。”

“如果早一个时辰呢?”

“我就不会在这儿挨花脚蚊子咬,挨草甸子上的‘小咬’叮。”他说,“我会成为检阅红卫兵的一员,陡然乘风而起!”

“你真够坦率的!”我笑了笑。

他纠正我的用语:“不是坦率,是直露赤裸。对你,我不打埋伏,不给你布口袋阵,让骑兵团长往口袋里钻。”

“谢谢!”我不无悲楚地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继续对我说着他的哲理,“我也是最近才总结出这个生活真谛的,蝉要脱壳,蛇要蜕皮。‘吃一堑,长一智’,就符合这种蜕变规律。”

我揪了把茅草,在手里用力揉搓着,直到它流出黑色的浆汁;“就像这茅草:刮东西南北风,都要弯腰鞠躬?”

“可以这么解释。”

“老田,这可不是你的生命原色。”

“噢?”“在随军医院,你对我说的话,我一直当成生命的座右铭。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些什么吗?”

他仰起头,望着天空的一团流云:“记不得了。你说吧!”

“你说,咱们进京不是当闯王,而是当人民公仆。”我的语声铿锵有力,像渲泄着被压抑的什么东西,“怎么,孟子还牢记孔子的教诲,孔圣人倒先自食其言了?!”

老田忙伸长满是肉褶的脖子,向草丛的四周望望,像驯鹿警觉狮子老虎会发动突然袭击似的,压低声音对我说:“老牛,你这种性格会吃亏的,当时,我讲那番话,出自我的肺腑;今天,我对你说的,也并非虚言。”他用手指指天空那团流云说,“你看它,在疾风的撕扯下,不断变形,刚才还像埃及的古金字塔,此时又像伏地而卧的黄鼠狼了。掏心窝子对你说吧,我就觉得我像那团流云,也应该是那团流云。”

流云正压在草甸子头顶,它由白而灰,由灰而黑,不一会儿,就落下铜钱大的雨点。接着,天空雷声隆隆,闪电眨眼,当鞭子雨破天而落,把拉犁的“走资派” 赶回了草辫子拧成的泥巴房时——我和老田的对话,被流云中落下来的沦雨拦腰切断了。

云。

风。

这两个单字,让我一夜失眠。我不是为自己命运蹉跎,而辗转反侧于草棍之上,老田在鞍马上一百八十度的大回旋,使我绞尽脑汁而不得一解。

之后,他好像有意回避和我见面。去伙房打开水或排队打饭偶然见面时,他总是低头而过,要么,就装出没看见我似的,手拿碗筷,去和其他同类闲聊。我当时以为他这些表象,是内愧的自省行为,直到我们五七干校撤销,我和几个“顽固分子”最后一批获得平反解放后,我才知道我的幼稚和童贞。

那是老二牛放对我说起的。他说他和老田的儿子田亮,在探望双方父亲归途的火车上,田亮曾对牛放说起过其中缘由。据田亮说,他爸在干校疏远我,不为别的,只为我不识时务,和这种不识时务的人形影过密,会影响他早日结合进领导班子;弄得不好,还会影响他官场上的仕途。失之毫厘,差之干里,原来老田想的和我牛耘想的,相距霄壤;从一条烽火路上冲杀过来的老同志,却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

老二牛放说:“爸,我认为田伯伯的考虑是现实的!”

“不叫现实。”我说,“那叫功利。”

“现在追求功利的不是大有人在吗?”

“我——”我冷冷地应了一声。

“对了,也只剩下您这样的独角兽!”牛放油腔滑调地,对我进行调侃,“分了新楼不去住,送来的礼物不收……,您不觉得您的风骨做得有点像畸形了吗?”

春桃对儿子举起了拐杖。

牛放闪开了,依然嬉皮笑脸地说:“一个独角兽,一个独腿鸡,都是你们处世哲学的必然结果。田伯伯回来,已然是‘超龄眼役’,又升官了,你们看见了没有?田亮已然和田伯伯商量好了,同意我和他一块开一家公司,什么古捣紧缺物资的批文啦!什么折腾出口、进口货啦,我不想当你们这号高级赤贫,我的目标是六位数以上富翁!”

“你胡折腾,我抓起你来!”我高声地对儿子说,“我的工作职能,就是清除蛀虫!”

“田伯伯过去是你们上司,今天仍比你纱帽翅儿大一圈。”牛放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式,用小拇指上留着的长指甲,剔了两下喷着发胶的波浪形大背头,“爸妈你俩都快到离休岁数了,还不借着这时候抓弄点,可是应了社会上流行的一句口头禅了:‘有权不花,过期白搭;有权不用,过期冰冻。’我这当儿子的是一片好心……”

我猛地一拍桌子:“你滚——”

牛放不急不恼地反问我说:“是不是也要跟我脱离父子关系?”

春桃一拐一拐地走到儿子面前,压抑着满腔怒火,悄声细雨地跟牛放说:“老二,你想开办公司可以,辞职进大集体的非官办的机构。就是你想去干个体户,也可以跟家里商量,唯独不能商量的,是你跟田亮在一块儿去做什么鬼生意。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是个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是——”

“是不讲道义和良知的人”。我生怕春桃语失,道出小迎春生命出生的隐痛,继而使小迎春心灵受到牛放的伤害,便有意合开春桃的话题。“当然啦,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但当爸爸的还是劝说你一句:你还年轻,还是多给老百姓干点好事吧!不然的话,即使你有一座金山,生命也不会因为你有金山而熠熠发光!”

“好吧!你们的话,我洗耳恭听了。”牛放又用小拇指上的指甲,剔出牙缝里的一根肉丝,“叶”地吐在洋灰地面上,然后摸了摸卓别林式的小胡子说,“我要是挣一座金山来,一定买块地皮,给爸妈盖个纪念堂什么的,因为像爸妈这样的,宝贵得就像牛黄、狗宝、野人参。儿子先向二老致敬了!拜拜!”

窗外一阵发动摩托车的声响,他骑着一辆“铃木”去了。他以嬉戏人生的方式和我们诀别,诀别方式没有一点悲剧色彩,甚至没有和老大诀别时的戏剧高潮—— 他走向他寻觅的金山。

听老三牛。冶说:他跟田亮去珠海开什么公司去了……

是不是迎春在梦中也听见了发动摩托车的声响?不知道,反正她从睡梦中乍醒过来,拉开灯看看,才凌晨两点半,便又立刻睡下。

这一惊一乍,弄醒了老伴。她一手拄拐,一手夹着被子枕头,不一会儿,就躺在迎春的身边。

“奶奶,你干什么来?”

“我听你总睡得不实。”

“好多好多的梦。”迎春迷迷糊糊地说,“我梦见我从没见过的一片绿草原,看见爷爷在齐腰高的荒草里,一会儿弯腰拉犁,一会儿弯腰割草,……”

“梦里心中想。别瞎想了。明天你还要背着书包上学哩,到课堂上去打盹,不是好学生。”

“我一定要给爷爷奶奶争气。”

“合眼。”

“奶奶您先闭眼。”

“嗯”

迎春顺从地闭上了眼睛,老伴儿的身影消失了。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老伴儿轻轻的鼾声。她实在太累了,从她离开桃花渡,走了多远多远的路?她不知辛苦地工作,像老母鸡那样孵出三只雏鸟,这三只雏鸟,一扑楞翅膀都飞离了巢穴。现在,她在孵化第四只没有家族血统关系的雏鸟,并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心。我和春桃一块为你祈祷,但愿当你展翅天空时,不要像前边三只鸟儿那样。

“老头子,你想我腿缝流下来的三个血疙瘩吗?”春桃的嘴唇微动着,发出蝉抖薄翼般轻轻的声音。

你不是睡着了吗?我的老伴!

“我装作睡着了,是为了叫迎春入睡!”春桃说,“我昨晚翻了一下日历,离清明还有一周的时间。我就翻来复去睡不着觉了。”

老伴儿!你睡吧。你会支撑不住的!

“我的安慰一半在迎春身上,一半在迎春的眼窝里。我是桃花渡一个野丫头,我支撑得住,你不是说世界上女人大都比男人寿命长吗?我要把迎春拉扯成人,我要活成百岁寿星,看尽人间的清澈和浑浊!”

我有点想老三!

“为什么?”

她在哥仨中,原来是最听话的孩子!可是一阵风把她也吹走了,比她大哥二哥走得更远,居然飘泊到了美国。

“像个梦!”

是个梦。

“怨我支持她进了那个歌舞团,成了轰动全国的大明星!”

老伴!不怨你,就是她不走红,她也会飞离这块故土的。你忘了,这一切,都缘于那个日本军人的小铜佛?

“当时,我正在南方海滨疗养院。回家后,听你对我讲起过,许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

解放初期,如果我们把那尊小铜佛留作纪念,长期保存在家里,顶多给老大多提供一点揭发他爸妈的材料,还不至于引起牛怡的见异思迁。偏偏我们把它捐献给抗日战争纪念馆筹备处了,就引发了连你我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

老伴儿,你到南方疗养是在一九八四年的冬天。你飞走了不几天的一个上午,我在部里正在主持部务会议,纪念馆的一个负责同志,突然打电话给我的办公室秘书,说有个日本朋友急于见我,如果我工作太忙,见见我的家属也可以。因为此君次日就要飞回东京,我没多想,就把歌舞团的电话号码告诉了秘书,让秘书转告日本朋友,如有急事可以找她。晚上,由她把事情再转告我,因为我一天会议缠身,而且是离不开的主角。

晚上,我正在灯下看会议文件,牛怡来了。不是她一个人来,还带来了一个文质彬彬的日本青年。迈进门坎,还没容牛怡介绍,他就先朝我鞠了一个大躬,用咬舌的中国话说:“我叫松本五郎,请您多多关照!”

老三对我叙述了详细情况:他叫松本五郎,他在日本一家开设在美国的电脑分公司工作。由于业务关系,他来中国谈生意,归国前他参观抗日战争陈列馆,无意间发现了那个日本军人的护身佛,讲解员讲解这尊小铜佛来历时,道出生前佩挂这个的日本军人,军衔大佐,在河北井陉被我军击毙,姓氏松本。松本五郎恳请讲解员,叫他仔细看看这尊小铜佛,讲解员便从玻璃柜拿出来,让他过目。“五郎”看罢,顿时跪拜在地,因为这位日本军人,是他的先父。

最初,他向陈列馆提出,用高额美元将其购买归家,被馆方负责人婉拒;他后又恳求,要会见一下把护身佛赠给展览馆的人,馆里工作人员,见他心诚意切,便查阅了赠物登记卡片,查出我牛耘的名字!

老伴儿,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能想到电话找我会是为这件事呢!这位松本五郎的出现,曾使我瞬间产生了晕眩的迷离之感,而这“天方夜谭”确是真的,而不是作家笔下的童话!

该怎么详细对老伴儿你诉说我当时的心情呢?历经惊愕之后,我以礼接待了他。因为他连连对我进行叩拜,以此为先父侵略中华赎罪;此外,他询及了他先父被击毙时的详情。我边说他边作笔记,一看便知这位“五郎”,绝非骗子。他说他记下这些,只是想叫家人知道,绝非为军国主义悼魂!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十分拘谨,时而手足无措,时而满脸窘红;只有当牛。冶对他讲起那尊小铜佛,曾在大西北救我一命的故事时,他才掏出手绢擦汗,脸上绽出第一丝笑容。

老实说,我对这位军国主义者的后代,印象还挺不错。我想叫车送他回宾馆,老三按着我打电话的手说:“爸,他就住在街口外的那座宾馆,我步行送送他吧!刚才来咱家就是步行来的!”

老伴儿,你也知道,老三在舞蹈团的绰号是“北国公主”,“舞蹈皇后”,对咱家的客人,从来没有殷勤过——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而对“五郎”则显出超越个性的反常;因而我还是要了一部车子,把“五郎”送走了。

牛怡十分不快地对我说:“爸,你这是干什么?”我告诉她:待人接物要端庄稳重,有汽车何必叫人家步行呢!

“您是怕我和他接触?”

我没否认也没承认。

她说:“下午,我已经陪他半天了。他是个十分严肃的人,仅年长我八岁,但精通英、法、中和西班牙文。爸,我真的挺喜欢他。”说着,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尊玉雕的老寿星,赌气地放在了茶几上,“这是他花一千二百美元在商店买的,目的就是送给爸妈,祝您们长寿百岁!”

我告诉她不能收下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明天早晨让司机给他送回去。女儿急了,朝我尖声地质问道:“爸!你和妈在桃花渡……你们刚刚多大岁数?现在,你女儿都快奔三十的人了,舞台生活还能有几年?好容易碰上个中意的,你这是干什么?”说着,她摇通宾馆电话,说她要马上去宾馆看他。对方的回答,让我一块石头落了地。“五郎”说:“已经快午夜了,对你我都不方便。”女儿失意至极,刚要挂上电话,“五郎”说道:“你告诉令尊,我是个正直的生意人,在美。日都没妻室,更没有寻花问柳的历史,小姐如果确实可以成为我的知音,望能得到令尊的同意。刚才,我通过电脑,已更改了飞回东京机票的时间,以示我对小姐的尊重。问令尊好,并祝晚安!”

女儿放下电话,就扑到我怀里,亲了我几下脖子,在水泥地上来了个芭蕾大回旋,然后娇嗔地问我:“爸,您通过电话扬声器,全部听清了他的话。怎么样?”

老伴儿,要是你在家就多了个参谋,而你去南方疗养你的残腿去了,家里只剩下老三和小迎春——小迎春早在床上睡了。即使迎春不睡,小小年纪怎么能参与解决这棘手的难题呢!

我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而坐在沙发上的女儿,用一双忧喜掺半的目光盯着我。好像我的任何一点表示,都会把她抛向南极和北极似的。我沉吟了许久,告诉她作为父亲无权干涉儿女婚姻,但是那“五郎”是个狂烈的事业型的人,直观上看人还老实厚道,可是多少有些口呐木呆。当真走在一起了,会不会因对事业追求都过于浓烈,而产生裂痕?!

“我安心当好家庭主妇!”女儿爽快地回答我说,“只要我想干的事就一定能干好!”

我指出这是她感性的回答。我要求她作出理性选择。我还说:一见钟情的爱情,结甜果的固然不乏其例,但结下苦果的更多。

“爸!您不是看过《魂断蓝桥》吗?那种爱情多么令人难忘?”她说,“我和他的相遇,颇有那电影的意味!爸,这是命运的指点,免您一死的是小铜佛,给我牵线搭桥的还是小铜佛!”

我想:世界上名目繁多玄学的产生,都源起于这些偶然。陨石雨,龙卷风,大地震,日月蚀……人类老祖宗把许多蹊跷偶然拼凑起来,当时无法用科学解释这些自然生态,便产生了宗教。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我和老三那天晚上谈论的核心问题,迫在眉睫的是如何处理好牛怡和“五郎”之间突发的事情。思考良久,我觉得我没有过多的发言权,只要求女儿审慎地对待这一跨国婚姻大事。我告诫她,处理这个事儿里掺不得半点功利,要以理性为尺,审度自己的感情。最后,我要求她把那尊玉雕的寿星佬,带回给“五郎”,让他带回日本,交给他还活着的母亲。还是老规矩——我没有收纳礼物的习惯。

“五郎”第三天打电话给我,他说我赢得了他的尊敬,因为在他业务接触的方圆中,还难得见廉洁如水的官员。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老大和老二都到宾馆去见过他了,曲里拐弯地对他和牛怡的事儿,提出一些附加条件。比如:老大提出他顶头上司的儿子,想飞渡东瀛,希望他能在各方面给予协助;老二从珠海飞回来,和他彻夜长谈,恳求五郎能对老二和田亮开办的什么贸易公司,提供生意上的跨国资助和方便。“五郎”说,他对此甚感为难。当然,这些话都是牛。冶不在场时谈及的,“五郎”婉转地提示我,他和牛情不是买卖婚姻、交易婚姻,而是生命相吸的真诚爱情。

老伴儿,你看看咱俩制造出来的两个孽种,一个成了见缝插针的马屁精和官场小混混;另一个成了见人肉就叮的花脚蚊子。什么国格!什么人格!一概踩在他们脚下,成了一堆牛粪。对比之下,“五郎”的爽直和坦诚,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我对着电话听筒告诉他:老大老二已然和我牛耘没了真正的父子关系,再来纠缠就请他们滚蛋;至于对牛怕,我以父辈人的良知和责任,告之“五郎”咱家女儿的缺点:生活散漫任性,绝对自我中心,由于舞台上的成就,又给她增加了傲慢和自信,我担心两颗恒星的家庭组合,未来会不会发生感情上的疏离。

“五郎”在电话中,连声向我的真诚道谢。但是他说他喜欢老三,他被她的舞台艺术征服了;他会永远忠实于她,请我放心。他还提出要飞南方,去探望一下你的病,再折回东京,飞往华盛顿。我劝阻了他南行打算,因为这个跨海姻缘,尚没最后确定,我希望他冷静一下思维,下次来华时再跟你见面。

老伴儿,之后的事情,你都是参与者,不必详细叙述了。三个月后,他再次来华,带来了未婚的公证和“五郎”的家族史,证明佩戴那小小护身佛的日本军人,确实是他的亡父。事情已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你我也只有顺其自然,由女儿自决了。

他俩去了涉外婚姻的民政部门,取得了合法手续,先在国内旅游结婚。之后,他和她双双飞往日本。老伴儿,你还记得吗?在告别你我的头天晚上,女儿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人是好人,只是少了点浪漫细胞。”她说话语声轻如柔丝,对你我却如同一声惊雷。接着,女儿又感叹地自语了一句:“即使是个木偶,也只能伴他一生了。”

你当即询问她:“你爸不是早就叫你们加强了解,以理性对待这个问题吗?”

她只是沉默无语。

我果断地告诉她,现在她虽已结婚,但人还没离国土;如果感到合不来,虽为时已晚了,但还可以挥动理性之剑。

“不。一切都等转道日本,到了美国再说。”

你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在告别爸妈前抒抒我的心怀!”

“咱们牛家的老大、老二,已然够‘光彩’的了。”你说,“你可别坑了人家 ‘五郎’,再给咱家立一块黑碑。”

“爸妈,刚才我是犯了艺术忧郁症。到了美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飞了!

第三只雏鸟也飞了!

从机场送行回来,你我都不说话,像心里被掏空了一般。到家后,你反复问我一句话:“咱的老三,兴许不会干出啥缺德事儿来吧!”

“但愿不会。”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我影影绰绰地感觉到,牛怡是借助于“五郎”出国,像青藤依附于树木;一旦到了美国,她会用一切方式,去寻找她的幻想,填补她的艺术失落。这是一条吉凶难卜的道路!

没出所料,不到一年光景,牛怡就从“五郎”身旁分离出来,像多次细胞分裂过程那样,先到一个中档饭店的酒巴间去当歌舞女郎;后又去了表演脱衣舞的场所,去尽情追求她自己的生活天地。

“五郎”承受着凌辱,要求她回到家里来;她夜不归宿不说,主动提出和“五郎”离婚。你我写信规劝她,她在洋洋万言的回信中,只有几句话是真诚的:我找到了自我,我在享受自我,在享受自我中享受别人。“五郎”虽是男人,但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也不需要任何丈夫……

“老头子,别说了。我怕迎春在梦中听见这些污秽的事儿!”老伴儿语音颤抖得如同散了骨的孩子。

不说,你问得慌;说了,你又难受。你我都是一个矛盾体,只不过一个活在人世,一个去了阴间罢了。老伴儿,一旦迎春长大了,这些家五,都要抖落给她听。

“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老伴儿愁楚地低语。

总有一天。老伴儿,你可不能倒下;家里的钱又够用,从三八服务社找个小阿姨来咋样?

“不!”

为什么?

“我会想起迎春她妈。我身板经熬着呢!你没忘记桃花渡吧?我是船姑,当不来官太太!”

关起话匣子,你快睡吧!

“是得合一会儿眼了,天都快亮了。一会儿,我还得给迎春热牛奶煮鸡蛋哩!”

我无声了。

她无声了。

活人睡着了,死人却还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