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时间选择在午休之后。看样子,他倒是没有忘记中国人有午休的习惯。

其实,从我下夜班推着自行车一进家,就陷入到一团团纷乱的思绪之中。上午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电催的一般起床翻看冰箱里的食物。我不想在这位海外华人面前临时装饰我的卧室客厅。我眷恋绿色,因而沙发窗帘以及床罩台灯等,都是以深绿。浅绿、淡绿为基调的。此时,我想打扮装饰一下自己。或许是我穿惯了 “橄榄绿”之故吧,我仍然不习惯像饭店女服务员那样,涂眼影粘睫毛,甚至戴上 “博士伦”眼罩之类。镜子里的我已然很美,刚入伍时那些女兵说我像年轻时的秦恰。把脸贴近镜子看看,三十岁的我也留下岁月无情的痕迹,眼角若隐若现地出现了细碎网纹。我鼻子鼓而直,镜子里那菱形的唇对我自己都构成某种诱惑;特别是我那双杏核般的眼睛,荡漾着的还是一汪青春的粼波。难怪那位洒脱的先生在我面前时而神情恍惚,时而两眼发痴,大概是被我的美丽惊呆了。

“请喝茶!”我温文尔雅地说。

“您这么喜欢绿色,我的诊所就包围在绿茵之中。”他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环视着我的屋子。

这是爱的暗示还是爱的召唤?我装作一个绝缘体,漫不经心地说:“女孩中十个有八个喜欢绿色,就连江青都把绿色视若生命!”

“您怎么知道她对色彩的爱好?”他扭过头来好奇地问我。

“样板戏的年代,我看过描写她的文章。”我说。“她领导诞生的样板戏,常以绿色为基调。对电影也强调‘出绿’”。

“当时您才多大?”

“疯狂的法西斯年代,我只有四五岁,看八个样板戏的年代,我已经是小学生。” 我兴奋地提着暖壶,往他杯子里续着开水,“您看,这茶叶也是绿色的,绿色象征着祥和与友谊。”

“您有相册吗?”

“有。

“可以给我看看吗?”

“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

“您必须把‘您’字改称为‘你’字。”

“好好,我们彼此都称呼你。”他幽默地眨眨眼睛,“那你我可都少了个‘心” 字,没心的人比埃及出生的木乃伊还不如。”

我笑了,脸上漾起了红晕。

看相册的时候,我和他坐在同一条长沙发上。我指点一张张身着戎装的照片,等于向他回叙了我单纯而透明的三十年的脚印。他极有兴味地听着,时而插上两句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之类的诗句,表示对我女兵生涯的赞慕,当我们头挨头地俯视照片时,我听到一种熟悉的喘息声。他始终。恰守礼仪,即使我们的手指在相册上偶然相遇,他总是触电般地避开。我真希望他那骨节很长的手,一下把我的手握到他的掌心,任他揉搓,但我心跳的期待落空了。

“上边怎么没有你爸爸妈妈的照片?”

“他们不在相册上……”我含混其辞地遮挡过去,我不愿意在这个时刻讲述悲怆。

“我想看看他们的遗像,”他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在人世了?”我的心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你哥哥告诉我的,在珠海。”

“我哥哥?他来信,怎么没说起过这件事?”

“他公司业务很忙,叫我一定来看望看望你!”

“一定?”

“一定!”

“只为看望看望?”我灼热的目光在他脸上搜索着。

“……”他躲开我的目光,“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我以为可以切入主题了,便追问道:“别的什么?你直说吧!这是独院,没有听窗根的。”

我等待着。

这是我的又一次等待。

他是个自控能力超凡的男人,分明看出我在希冀着赐予,竟然从沙发上冷漠地站了起来,先是在屋子里踱步,后又走近窗子,向幽静的小院子眺望什么。那儿有什么可看的?原有的一棵枣树,因防空洞塌陷而枯死,剩下的只有光秃秃的院子和院子中间那个尚未填平的洞穴。

真是个十分费解的男人。下午他来家访,未走进屋子,在院子里已然巡看了老半天。仿佛这座古老而零乱的小院,触发了他对亿万年前恐龙年代的蛮荒联想,一层阴霾迅速蒙住了他的脸。我注意到他的目光里升腾起一团雾霭,那张着污嘴的垃圾洞口,曾久久地吸引住他的眼神。我提醒他说:“先生,这儿是中国,不是美国。你眼前这个土造的垃圾坑,原是一个防原子弹的防空掩体。不要再看这‘巴格达窃贼’般飘渺的陈迹了,这里边深埋着中国老百姓的辛劳!”

“噢!是的!”他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这才跟我走进了屋子。

此时此刻,他面对着小院想些什么?对了,他曾和哥哥同学,在分娩我的那个年头,他可能跟着父母也干过不少“深挖洞,广积粮”的差事。如果他是一个没有切肤之痛的纯种洋人,那个像死人张着嘴一样的洞口,只能博得他一笑而已,而此时的他神色却是如此的冷峻,我想呼唤他坐四沙发上去的念头不由得咽了回去。

我默默无言地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你和我哥同学,想必你一定也在罗因胡同附近住过!”

他骤然回过头来。很显然,我的提问出乎他的意料,他脸上出现了片刻的尴尬。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和自然,对我微微一笑说:“是的,这也许正是我要对你说的。”

我觉察到他弦外有音,便追问道:“小时候,你住在哪儿?”

“离这儿近在咫尺。”他回避了正面回答,指指墙上挂着的镜框问道,“里边镶嵌的照片,是……是……”

“家父家母。”我说。

他缓缓地走上去,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上的父母,都穿着灰的卡中山装,胸前都别着硕大的毛主席像章,胳膊上都佩戴着红袖章。我本来不愿意挂出这幅遗像,一则因为二老没有别的照片可镶进镜框,二则哥哥坚持把这幅照片挂在墙上,他说后来人万万不能忘记那个疯狂而愚昧的时代。他看我父母的遗照,看得那么认真。最初他的目光像两把火炬,后来那火焰渐渐熄灭了,冷却成了两座冰山。我理解他目光变幻的渊源:那像章和红袖章实在大刺激了,只要是在那个历史暗夜中爬行过的人,都会勾起对雨骤风狂对寒冬冷雪的记忆。

“为什么镜框上没有技戴黑绢?”他两眼滴露出悲天悯人的凄楚。

“只当双亲还活着。”我说。

“事实上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留一个幻觉中的安慰而已!”

“我理解你和你哥的心情。”说着,他虔诚地对着遗像鞠了一躬,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黑绢,披挂在那镜框四周,“请原谅,我必须献上我的良知;如果你不愿意保留这黑色的丝绢,我走了你可以再摘下来。”

我木呆地愣住了。我不知道这个突然闯进我心扉的男人为何作出这种意外之举。是海外赤子对历史亡魂的祭悼?还是出于“爱屋及乌”,对我更深层次的感情表达?那黑绢显然是他早已准备好了的,由此可以推断出祭悼我的双亲,是他来家访的目的之一。我既敬重他的不失礼仪,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在短短的霎间,我究竟丢失了什么呢,我自己也难以说得清楚……

他分明窥见了我茫茫然的心态,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柳(他一改叫 ‘小姐’的称呼),你一切都会清楚的,只是这故事有点残酷。我怕会从身旁吓跑了你。”

“我不是布娃娃,我是给你治过病的医生。”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是不知你的病究竟在哪里,该对我说个明白了。”

“是到时候了。”他并无快意地笑了笑。

我们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他仿佛很饥渴,咕噜噜地喝了两口茶;我只有等待的饥渴,也陪他喝了几口茶。凭着直觉,我感到他那残酷的故事仿佛和我有关,一个远在洛杉矾的海外游子,会和我发生什么联系呢?!

无言。

沉默。

当墙上那口有失新潮的挂钟钟摆来来回回晃了十几秒钟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其实,我讲的前半截,可以称之为故事,后半截只能叫它游戏,这游戏导致了和故事同样残酷的戏剧,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你的序言太长了!”我说。

他说:“这是必不可缺的序言,你终会理解这段序言的必要。其实,这故事太蛮荒古老,可以说老掉牙了,或许你当时年龄太小,没有留下任何记忆。那是在一九六七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还没听完故事,我已潸然泪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这位西服革履的中年男人,也有过这样一段动人心魄的经历:那年夏天,他和他的母亲被从北京扫地出门赶回老家。由于查抄他北京住宅时,连枕头都被造反派勇士用剪子剪开,搜查里边是否藏有钞票、金条、银锭,因而这母子俩是赤手空拳被押送上开往青岛的火车的。

他原籍是胶东某县的一个小村。下了火车没钱买通往老家的长途汽车票,在这一百二十多华里的路途上,他当上了要饭花子。母亲原是名门因秀,怎么也张不开乞讨的嘴,年仅十三岁的他,头一次承担起帮助母亲活下去的担子。当他头一次把讨来的干粮一掰两半分给母亲时,母亲哭了:

“都是老鸟喂养雏鸟,哪儿有小鸟喂养老乌的?”

“妈妈,只要我能活,我一定叫妈妈活下去!”

母亲刚咬了一口干粮,马上吐在了地上:“馊了!”

他规劝着母亲:“馊的也得进肚,吃了才有劲儿走路。”

母亲死活不吃,他把馊干粮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让母亲等在路边的柳树下,又返回村里乞讨:“大娘,您修善积德,赏碗粥喝吧!我和我妈是河南逃难寻亲,路过这儿的!”

施善者端出一碗粥。

施恶者赏给一双白眼。

估摸着走了一半路程,他母亲怎么也走不动了,便躺在村边场院一蓬秸垛旁过夜。母亲仰面朝天对着星星和月亮说:

“回到村里,村里能收下咱们母子俩吗?”

“我想能。”

“你死爸是资本家,老家成分是地主啊!”母亲依然对着天说,“大庙不收,小庙能留下咱母子俩?”

“我想能。”

“你想……你想……”母亲对着夜天长叹,“你还是个孩子,要是你现在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妈就放心地一闭眼走了!”

“妈,您千万别这么想。人心都是肉长的,乡亲们怎么能不管咱们母子俩呢!”

“万一要是不收呢?”

“我讨饭养活您。”

“讨饭?”

“我不是已经当了一天小叫花了吗?!”

母亲哭了。

他也哭了。

第二天,天哭了。他和母亲眼踉跄跄地走在大雨滂沦的驿道上,手里没有一把雨伞,胶泥又把母亲的鞋粘掉了。他夹着自己和母亲的泥鞋,搀扶着母产赤着脚板寻找躲雨的地方,左看右看,竟然找不到任何遮挡。

路过老爷岭的土坡时,路旁有一座小小的老爷庙,他拉着母亲钻了进去。他想:有庙的地方就离村镇不远了,便冒雨去村里为母亲讨食。当他从二里地远的一个荒村里讨来两个高粱面饼子,匆匆赶回老爷庙时,母亲已经靠在老爷庙的墙角僵直不动了——漫漫驿路上的饥寒劳累,致使母亲心脏病突发。母子俩没能说上一句诀别的话,没能留下最后一瞥的目光,便永别了。

……

“你别再说下去了。”我把泪水涸湿的手绢,在手里用力拧绞着。变了形的手绢像我那颗被扭曲了的心;手绢上挤下的是泪,心淌下来的是血。

他显得异常冷静:“我也不愿意重复这古老的故事,因为它带有原始人的血腥气息。好,尊重你的意见,故事暂时讲到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