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段日子我正在写着一部有关狗事的小说,满脑子奔跑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狗。倪家这只“白雪公主”的突然闯进,使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便搅合在一起,使我失去了对狗们特殊的关注。

特别使我不安的,是这只鸟儿的夜啼时断时续,那凄厉的哀鸣,居然能从三楼飞上六楼并穿过我居室的玻璃窗,飞进我的耳鼓。最初,我猜想这只鸟儿是眷恋故园故巢,而发出的啼泣之声。继而,我推翻了这种猜测,鸟儿的哀鸣没有穿墙破壁的响亮喉咙,分明这是一种专门夜啼的鸟儿,像更夫一样在夜里报时打更。

我从床上爬起来,围着棉被屏气细听,忽然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声音来得十分悠远,远得如同在原始世纪的混沌之初:

“你听,这是什么鸟儿在叫?”

“你这鸟疯子,怎么询问开我了。”

“一个时辰一哭,挺准时的。”他说。

“你又没把手表带进劳改农场!”

“我心里有个格林威治的标准钟。”

这是我已经睡醒了一觉之后,倪翔与我的对话。第二次又被他从梦中拨拉醒时,他说:“这鸟儿在林子里哭得挺疒参人的,你听——”

我说:“明天我要请求队长给我调整个铺位了,从大通铺的这头搬到那头去,躲开你这神经病。”

“手电筒呢?”他的手伸向我的枕下。

我像抓住贼一样,紧紧攥住他细弱的手腕:“别动,明天还要去扛大铁钎子去打冻方呢!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合上眼,把耳朵用棉被堵上,就听不见勾你魂儿的鸟儿夜啼了。”说罢,我强把倪翔的头,塞进了被窝里,然后翻过身子,把脊背甩给了他。

我想这足以抑制他的行动了。但是第二天早晨,他的铺位“凤去楼空”,我摸摸手电筒,也从枕头下面消失了。直到集合站队出工,还不见倪翔归来,劳改队当即命令,把开冻方的活儿停下,全队一百多号成员去抓逃犯。尽管我一再为倪翔解释,他是被一种奇怪的鸟儿啼叫声绘勾走了,但阶级斗争对这一现实根本不予承认。将近中午时分,搜索深山老林的成员终于把冻僵在荆棵林子里的倪翔铐了回来。尽管还阳过来的倪翔跟我的“口供”一致,但因他手里攥着我的那只手电筒,因而并没因为他的归来,而对我进行宽大,我以协同、支持他逃跑之罪名,与他被分别送到两间相邻反省室——我俩成了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

兴凯湖的反省号,优越于内地劳改单位一点的是,因其地处荒原,反省号的房子便也因陋就简。它虽然体积空间仍然使你伸不开腿脚,让你像狗一样在号内蜷缩着身子,但墙壁皆是用草辫子抹泥巴搭就而成,一没有砖石的冰冷,二有通风透气排潮之性能。我吐痰咳嗽,倪翔能听得一清二楚;倪翔那边“嘿儿喽喽”喝热粥的声响,也能穿墙破壁灌进我的耳膜。因而,我们在反省号反省,还能继续保持串联 ——当然,这要在夜深人静的晚上:

“老叶,真对不住你。”

我不理睬他,因为我确实是受了他的牵连,而在这间泥巴屋里受罪的。进了几年劳改队的我这还是首开被禁闭的记录。

“今后,我再不干这坑人害己的事儿了。”他语音里有了哆嗦,“只当自己是个流氓、小偷,而不是从事鸟类研究的研究生。”

我还是不答话,但是心里却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酸楚:如果这小子在五七年装哑巴,还真是一块搞科学研究的好料。他迷恋他的专业,到了痴迷的程度,而这有岗有水有材有草的鸟类栖息地,正是他施展才能的自然舞台。

“我的忏悔你听见了没有?”

我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继续装聋。

“喂——老叶——”

“你是不是想把警卫召唤过来?”我不得不对他的肆无忌惮作出口应,“这儿是什么地方,是你的实验室吗?”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必我今后再不自酿苦酒了。”

“谁能相信你这只‘九头鸟’的承诺(他是湖北人)?不过,我要警告你, ‘九头鸟’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枪子儿。”我用诅咒的语育儆示他说,“昨天夜里,岗楼上的警卫是没发现你,否则可以把你看成企图去投靠‘苏修’的逃犯,赏你一颗黑枣(子弹)尝尝的。”

“对,你说的对。”他重复着他的老八股,“我改,我一定改。”

“你伸得开腿吗?”我转移开话题说,“一米八十的个儿,够你受的。”

“我倚着墙角坐着哩!你呢?”

“我能像虾米那样,蟋着双腿躺着。谁叫上帝给你一双螳螂腿呢!自酿的苦酒自己喝吧!”

“也给了你一杯。”

“睡吧,只当是安眠药。问

“你不冷吗?”

“你想想你的落生地大火炉武汉,就浑身不哆嗦了。”我说,“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能使你找到自我平衡。”

他还再说些什么,我一律拒而不咎。倪翔比我疲累,他需要睡眠,乎日他在劳动的间隙,靠着树干就能打吨,因而不用耽心他患失眠症,他虽没人过佛门,在劳改队却学会了和尚坐蒲团般的催眠之术,此时正是他在打坐中人睡的难得时机了……

我从年轻时就有失眠症,在反省号的狭小空间像杀狗一样蜷曲而卧,自然是无法入睡的。不久,隔壁传来了倪翔的轻微鼾声,这鼾声使我深感在老居炉内修炼的火候,比起倪君来真是凤毛麟角、九牛一毛了。直到夜深,我才觉得眼皮打架,进入似睡非睡的迷糊之中……

“喂——这只鸟儿又叫开了。”鬼才知道他为何对鸟鸣有如此敏感的神经反馈, “老叶,你……你……你听见了吗?”

“浑蛋——”我忍不住忿忿之情,“浑蛋——你这浑蛋刚才是怎么忏悔的。”

“我想这鸟儿一定是猫头鹰的后代。白夭睡觉,夜里出巢。”他不理睬我的谩骂,自言自语着,“听林子里的伐木人说过,当地管这种鸟儿叫娃娃鸟、打更鸟、也叫苦寒鸟,因为只有冬天夜里它才叫哩。娃娃鸟的意思,想必是这鸟儿非常非常之小,遗憾的是,当地人只听见它夜里啼哭,谁也没见过它是什么模样。”

我倾听着倪君的精神独白,心里虽不无感动,但毕竟是为鸟事而使我身陷囚室的,我还是难平内心对倪翔之怨。

“好像它就在电网之外的那颗落叶松上啼叫哩!老叶,你眼睛的视力比我好,快看看它是什么颜色的?”他的语声换了方位,从墙角移向了号室唯一透亮的洞洞。可以想像,此时的倪翔正从那送饭的洞洞口,痴迷地向外张望哩!

是好奇?还是被倪翔所感染?我蚯蚓般地蠕动了一下曲缩的身躯,把头伸向了洞口。移动体躯时,我尽量做到无声无息,以使倪翔知过,我并没接受他的指令,而干起了这件他让我干的事儿。

“求求你了,老叶!”倪翔可怜巴巴的恳求声。“我要不是戴眼镜的近视眼,绝不会惊动你的。”

我心里一阵苦涩,但还是没有出声。他继续又说了一些什么央求我帮忙的话,我已无从忆起,但是我记住了那是一个少见的月夜。月亮极圆很圆,像图纸上圆规勾画出的圆周,月亮很亮很亮,亮得能看清童话中月宫里的兔儿爷捣药。电网之外那颗落叶松,所以没被锯掉,而存留下它的原始神姿,不是由于劳改队的疏忽,而困落叶松茎于无叶,云状的树叶都长在几丈高的顶端,因而并不影响岗楼上武警的视野。此时此刻,那棵直立挺拔的落叶松,在皎皎月光之下,像一艘中世纪古船的船桅,它肃穆无声地停泊在北国月夜里,像是等待着升机起篷,接我们乘风而去。

我看呆了。

我第一次发现苦涩的诗情。

原来北国边陲苦役犯的反省号窗外,“冰盘”和“船桅”也能在底层的人们心中织梦。

“你到底看见那只鸟儿没有?一旦它飞了,就再也看不见了。”倪翔声音里掺杂了凄惶的色调,“你往落叶松的尖顶上看,鸟儿的声声夜啼就是从那儿飞出来的。”

我开口了,讲了我的浪漫感受。

“你在做梦。”

“你不是在做梦?”我当真获得了心灵上的某种松弛,“不同的是,你做的不是篷帆远去之梦,是带翅膀的鸟儿飞翔之梦!”

“职业病——”

“你不是职业病?”

在戏谑倪君的同时,我的目光已然沿着这棵高高的落叶松缓缓上移。因为他确实有高度近视,圈套圈的眼镜给他的职业带来巨大障碍,要完成他的任务,非我莫属。我的目光停留在落叶松尖顶之下的枝枝杈杈上,此时。虽已是严冬腊月,但它一丛丛针形叶片并没落完,在月光下发出幽亮的亮的暗光。猛然间,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自点,像雪花般在松叶间跳来跳去,便惊喜地告诉倪君说:“像片雪花的可能就是那只鸟儿?”

“白的?”

“是的。”

“很小?”

“很小。”

“你没看错?”

“我相信我的眼睛。”

“在鸟类词典里有玉鸟条目可是没有夜啼的习惯呐!”他像自问,又像是问我, “难道是和其他鸟类栖息在一起,杂交出来的新鸟种?难怪伐木人叫它娃娃鸟哩!”

我撩开棉被走向电话机旁,急于想把这段有色彩的生活记忆告诉倪红母女,但时钟提醒我,此时已过了凌晨两点,母女俩或许已然进了梦乡。

她们打扰了我的子午之眠,我不能再惊扰这母女俩的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