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心中揣有鸟事,使我立刻穿衣下地,洗把脸喝杯牛奶,就到了三层楼的倪家。吴锦正在弓着腰用扌敦布擦地板,见我一副惊惊乍乍的神态,直起腰身来说:“老叶,有什么事?”

“那只爱哭的‘白雪公主’哩?”

“倪红今天休息,一大早就提着鸟笼上鸟市去了。她说叫那些鸟市的‘八旗子弟’,确认一下这只鸟儿。”

“是不是一个时辰一哭?”

“差不多。”吴锦诧异地反问我说,

“你为什么关心夜啼的时间?”

我把在劳改队倪翔和我一块儿蹲反省号的事,对吴锦述说了一遍。并告诉她我俩之所以遭此厄运,就是因为鸟事;而令人难以思议的是,倪翔一直想捕捉到这样一只鸟儿,它居然自投罗网,飞到倪家阳台里来了。

吴锦愣愣地把扌敦布往墙角上一扔:“他临行前,说是去圆他的鸟梦。他说他几十年来,一直没忘那只鸟类词典里没有的鸟儿,是不是说的就是这种鸟儿?”

“很有可能。”

“哎,老倪一辈子劳碌命。他不远千里找它去了,它却自己飞来了。”吴锦把滑倒在地上的扌敦布拾捡起来,放在水池旁边——她无心再擦地板,两眼木呆地望着我,“你知道,他是中期的冠心病患者,我百般阻拦他的大兴安岭之行,也没成功。”

“给他拍个电报,召他回来。”我提议说。

“谁知道他去大兴安岭的哪个支脉?”吴锦怏怏地摇摇头,“我曾是地理中学教师。大兴安岭绵延千里,没法儿去找他。”

“走时没说归期?”

吴锦蹒跚到一本以鸟类世界为图案的挂历前,仔细看了看印着阿拉伯数字的方格格:“按他说的回程安排,昨天就该到家了。”

“人没来,鸟儿来了。”我很感慨。

吴锦仿佛想起了什么,拧开水笼头洗洗手说:“不行,我得赶紧去鸟市一趟。”

“倪红去了就行了,你何必……”

“不行。你还不十分了解这个丫头。”吴锦匆匆忙忙地拉下毛巾,擦着手上的水迹说,“这几年,她在外国驻京商社待的,只知道往钱眼里钻,万一……”

我立刻理解了吴锦的忧虑,马上满应满许地说:“我去吧!我也正想去鸟市转转,看看老北京的市井生活呢!”

吴锦不同意我去,她说昨晚打搅我已经是过份的了。我说:“昔日同窗难友情同手足;再说万一要是老倪风尘仆仆地归来,撞上一把门锁该多扫兴!你还是在家里等候他吧!”

“你可千万把那丫头找回来。”吴锦叮咛我说。

“我的自行车上安着加快轴哩!”我说,“它可以和夏利车比赛速度。”

就像这只神奇鸟儿给我也带来厄运一般,当我下楼去骑这辆自行车时,发现它失踪了。北京城内的片警,远远比不上“三只手”的窃贼家族庞大,重多重大失窃案已使片警忙得不亦乐乐,因而因失车而去报警,纯属瞎子点灯白费蜡之举,只好唏嘘感叹两声,用“11号”代替车轮,急忙地向鸟市走去。

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鸟市会如此热闹:年老的,年少的,西装革履的,褴褛衣衫上露出棉花的;温文尔雅的,俗不可耐的……像蝼蚁一般蠕动在沿河的一个个鸟摊旁边。那些鸟笼里的鸟儿就更五颜六色眩人双目了,黄的是黄鹤,绿的是鹦鹉,花的是百灵,灰的是柳鸳……再配搭上各种颜色的鸟笼,使人既感到杂色斑剥,更感到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

我一只眼一个鸟摊一个鸟摊地巡视着,另一只眼还要查找遛鸟市的行者。巡视鸟摊是看那只“白雪公主”是否被卖,查看行人是急于在行人中见到倪红。

疲惫。

苦涩。

我一步一步走完了鸟市的二里长街。

使我感到慰藉的是,在鸟摊上没有看见那只神鸟,在行人中没有找到倪红。在鸟市穿行时,倒是曾经看见一个在鸟摊上卖白羽白翅鸟儿的老头,这只鸟儿和飞进倪家阳台上的鸟儿极其相似。上前询问时,这个剃着光葫芦瓢脑袋的老头儿,用一口老北京的京腔回答我说:“刚才倒是来了个新潮妞儿,刚进鸟市就被吓跑了。你道这是为啥,那只鸟儿太水灵了,鸟摊上的摊主和买鸟的人一下把她围个水泄不通。价儿越抬越高,从二百块一直哄抬到二千块!”

我说,“价格怎么会那么高呢?那鸟儿不是和你笼子里的鸟儿一模一样吗?”。

“您真是篱笆(外行),咱笼子里的鸟儿虽也值钱,但那是叫得出名儿来的 ‘玉鸟’;那妞儿笼子里的鸟儿,只听咱爷爷说起过,那是罕见的‘娃娃鸟’,你知道娃娃鱼值钱吧,娃娃鸟儿在传说中会报时打更,当然就更值银子了。”

“在北京鸟市上没见过这种鸟儿?”我探秘似地询问道。

“开市七、八年了,这是我头一回见到,所以引起了疯抢!”

“它和‘玉鸟’有啥差别哩!”

老头摸摸光葫芦头:“比玉鸟个儿更小。”

“还有呢!”

“比‘玉鸟’啼叫声更大,咱爷爷说就像断了奶的娃儿,啼叫声可以传出十里地远。”老头儿嘬了嘬开花子,回忆地说,“咱爷爷说那是天上王母娘娘派到人世间来打更的更夫,从一更能叫到五更。”

“您怎么能一下辨认出来它不是‘玉鸟’,而是‘娃娃鸟’呢!它在白天又不会谛叫:”

“篱笆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个秘密不能告诉您。”老头儿一笑,露出缺齿的豁牙,“您要是学会这手艺,鸟市上就又多了个同行冤家了!”

“谢谢您。”

“甭谢。”

“再见——”

我刚转身想走开,那光葫芦头老头突然扯着我的袖口说道:“喂,您干吗打听的这么细微,是不是您认识那个妞儿?哎,咱俩商量商量,我愿意出三千的价儿买那只鸟儿,您给搭个桥儿,从中抽头五百,算是咱给您的‘拉合’费。咋样?”

我摇摇头’“我不认识。’

“真?”

“真。”

老头儿失望地松开我的袖子。我欺骗了这个老头儿,实出无奈。因为从这老头儿嘴里,征实了它正是倪翔往昔和今日苦苦寻觅的那种鸟儿——娃娃鸟——打更鸟 ——我俩在劳改队为之命名的苦寒鸟。

瞬息之间,鸟市光怪陆离的各种色彩,都变得淡而无味。我步履匆匆地从马街而出,好像生怕那个光葫芦瓢老头儿,再来纠缠我似的。同时,我心里暗暗为倪翔高兴,当他从大兴安岭归来,突然发现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幻梦,竟然出现在他家的阳台的鸟笼里,那将是一番什么情景?

走着走着,我又听见了身后遥远的足音:那是我们走出反省号的第二年初冬,倪君又为探寻深夜苦吟的娃娃鸟,而付出他瘦骨竿般的生命。祸事缘起于一个“老右”的自杀,据队长说只因为死鬼的老婆给他寄来一张缺席审定的离婚判决书,他就在夜里悬梁自尽了。

记得那年冬天的头场大雪来得特别早,似乎是刚刚过去霜降,大雪就铺天盖地而来。大兴安岭披麻戴孝,劳改农场一片素缟,老右A君就是在那个风雪之夜,用一根裤腰带结束他的生命的、本来,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日子,A君尸体是不会腐烂的,但劳改队的头头怕政治影响不好,对囚犯产生恶性刺激,还是决定在大雪封山的日子,派人到太阳岗(这是专埋死囚的一个土坡坡)去及时埋葬掉A君——那儿有一排排坑穴,皆是在封冻之前挖就,专门是为冬天去丰都城报到的苦旅们准备的。

下午,值班组长传达下来葬埋A君的指令时,五毒(地、富、反、坏、‘右’)们正盘腿在泥巴房子里学习认罪守法的戒条(劳改队在雨天、雪天不出工,主要是防止借雨幕和雪雾的遮挡逃跑)。

“喂,谁去干这个活儿?”值班组长目光在面对面两排大通铺上扫来扫去, “谁去,回来叫伙房多加两个窝窝头。”

没人应声。虽然在那饥饿的六十年代,两个窝头实在是够有诱惑力的了,但这些囚徒们都知道,大雪有半尺深,去“太阳岗”所消耗的身体热能,两个窝窝头的赏赐是一宗赔本的买卖不说,更为重妄的是,去太阳岗需要爬上一个缓缓的雪坡,路面坑坑洼洼,弄得不好掉进壑谷之中,会成为A君的殉葬品,跟他一块躺到那坑坑中去的。

“再加上一个窝窝头。”大组长见无人应承下这份苦差,像变戏法似的,从他污垢的口袋里,一连掏出六个冷硬的窝窝头,在空中抛来抛去耍了一阵,“谁要是自报奋勇,我这‘彩球’就扔给谁。队长有令,三人成‘伍’,只允许两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一个在前边拉着小平车车把,一个在后边推着小平车的车尾巴,拉到土坑坑旁边,只要一扬车把,死鬼就顺到坑坑里去了!”

一片死寂,几十号人的监号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喘息声。就在这时,身材瘦长得如螳螂一般的倪翔,向值班组长举起了一支长臂:“我……我……去行吗?队长过去曾误解过我,说我总想……总想逃跑。其实,咱们同号的成员都知道,我是为了鸟事,才……才……被锁进反省号的。我……我不要三个窝窝头,我只要一个顶顶肚子的饥寒就够了,剩下的两个,算我给国家节约粮食了!”

“这个龟孙。”我坐在靠墙角的铺位上,心里暗暗责骂着他的痴、呆、傻。按道义讲,“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埋葬A君理应是我和倪翔干的差事;但是大雪封了深山老林,连道儿也看不见,他又是个高度近视,这不是要去表演一场死人埋活人的雪葬吗?!要是在去年发生这事儿,我和他铺位挨着,可以死死摁住他那只骨节如枯柴般的大手;自从那次“协同逃跑”的事儿发生,离开“反省号”后,我的铺位便被调到远离倪翔的墙旮旯来,因而我只能听任其自由表演,而不能对其有任何的牵制了。

一片哄嚷声顿时轰鸣在监会:

“这是倪翔要求改造的积极表现——”

“我们要向倪翔学习——”

“‘老右’去埋‘老右’,是天经地义——”

“这就是他们份内的事,他们不去谁去……”

“……”

“不……不……”倪翔向七嘴八舌的会场,进一步表示他的痴愚,“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胸前挂上一把十字镐,把A君捆绑在我身后,手里再拄上一根探路的棍子。” 他只要求值班组长能给他派一个同号成员,帮他把A君之缰冷尸体绑在背后他就可以出发上路了。

如同深夜爬出监号去寻找娃娃鸟一般,倪翔在此时又编织了另一个《天方夜谭》。我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古代长臂猿,狠狠地赏他一记耳光,但我是人不是猿,没长着那么长的胳膊。还算好,值班组长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没去理睬倪翔的痴人说梦,也没再征求同号人的意见,便把兜里装着的三个窝窝头,像炮弹出膛般地抛向了我:“叶涛,你和倪翔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事儿只有你赔去最为合适,活人背死人是不行的,现在尸体已经摆在了一辆小平车上,你俩早点动身吧!其实,队长已授意我叫你们俩去,不然,我怎么能从伙房拿出窝窝头来呢!走个民主的形式,好叫你们俩能心平气和地去干这份差事!”

我恼怒地吼叫起来:

“要是倪翔跑了呢?”

值班组长不急不躁地回答说:

“当然是拿你是问!”

这如同火上加油,我高声地叫道:

“要是我也跑了呢?”

“队长说了,在这大雪封山的日子,谁跑谁是自己找死!”值班组长不急不闹,慢条斯理地说,“谁不知道兴凯湖到处是沼泽地、遍地是大酱缸?那玩艺可没上冻,趟进去会越陷越深,直到没顶。那种死法,可就没了平躺在‘太阳岗’坑坑里晒太阳的福份了。”

我起始是血往上涌,接着便是泪在下咽。活“老右”去埋葬死“老右”的事儿,我是没有逃避余地的了。A君生前是从事“地球物理”研究的,想来他生前不会想到会在北疆边陲的“太阳岗”长眠的——隔几个坑位,那儿躺着因饥荒而死的著名男歌唱家莫桂新。

一路奔往“太阳岗”的寒冷艰辛,非笔墨所能形容。倪翔十个脚趾的指甲盖,就是在葬埋“同类”的雪程上冻掉的。我在前边拉,他在后边推。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有幸那天虽然阴云低垂,但雪原上并没起风,我还能睁着双眼以根探路。要是赶上雪原上刮起大烟泡,我和倪翔真可能与A君一块奔在西天之路;即使我俩能侥幸存留下来,也绝不可能把A君拉到墓地“太阳岗”的。路旁凹谷很多,随便一扬车把,A君就会成为一个“太阳岗”之外的野鬼,待到雪化之时,将是来年开春,深山老林的鹰(秃鸟)早把他啄吃一净,而留下一堆骨骸,谁能知道此骨就是A君残留下的魂魄呢?!

我俩目送着僵挺的A君,平躺在穴坑之中。我用十字镐刨着挖坑时凸起在两边的黑土。倪翔用脚趟开白雪,抱起埋在雪下的枯枝败叶,他像为死者抛洒鲜花一般,先把枝枝叶叶盖在A君身上,然后一锹一锹地往坑系推土。直到凹陷的土坑,变成一个凸起的土馒头时,我俩才散了架儿一般,一屁股坐在坟头上,一口一口地啃那冻得硬梆梆的窝窝头。伴随着窝窝头进肚的,是冷气,是寒雪,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一串串苦咸的热泪……

冬日苦短,拉着A君亡魂车,走出电网时已经是午后两点,埋完A君之尸,天色已近昏黑。我嚼下最后一口窝头,捧了把雪当汤灌下肚子,便催促倪翔啃吃窝头的速度快些,这家伙不紧不慢地品着冷窝窝头的滋味,毫无急于下岗之意。

我说。“这儿夜里可闹鬼。”

他说:“我真想看看鬼是什么模样哩:在鬼们当中我特别想看看屈死鬼的样儿。”

“你留下看吧!”我从坟头上站起身来,把十字镐和铁锹往拉尸车上一扔,拍拍屁股上的土,“我不能奉陪了。”

他一手把我扯倒在坟坡上说:“忙什么,二十四拜都完了,就剩下一哆嗦了。咱们不能叫地下的‘老右’饿着肚子。”说罢,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剩下的窝窝头,用手扒开坟坡上的浮上,把那个窝窝头埋进坟头里,然后喃喃地对我说,“老叶,你记住我的遗嘱,一旦我死在劳改队,就把我埋在这儿,不要忘记在坟头埋进去个窝头或馒头什么的!”

他说得很认真,我却以酸苦的诙谐冲洗着冬日黄昏的悲凉:“干吗要留给松鼠吃了,我还要揣饱我自己的肚子呢!你看,那只长尾巴松鼠,正在橡树上盯着咱俩呢!只要咱俩一离开墓地,它就会嗅味而未,吃掉你献给A君的祭礼!”

“这儿不单松鼠多,还是鸟儿世界。你瞧那白白松枝上,落着一只蓝山雀。” 他扬起手臂指了指“太阳岗”旁的三株油松,“这种鸟儿盛产在欧洲森林,在兴安岭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倪翔双唇一吐出鸟字,我的神经立刻产生了本能的条件反射:这小子在这儿絮絮叨叨磨磨蹭蹭,或许是一种拖延时间的战术,他真正的目的,是在等待他梦中的那只打更鸟哩!

我霍地从坟坡上跃起,拉起尸车就走。倪翔沉不住气了,用力拽住小平车的车尾说:“难得出来呼吸一下雪后的新鲜空气,你忙什么哩?!”

“天大黑就看不见下岗的路了。”我用力一拉,把他拽了个前趴虎。之后,我拉起车就跑。

他在后边喊道:“我的近视镜摔到雪地里去了。”

“浑蛋——”我嘴里尽管高声骂着,还是不得不停下车来,帮他寻找掉在雪里的眼镜。

雪是白的。

眼镜也是白的。

我在雪地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算把它找了出来,此时,天已暗如锅底,再不能在墓地耽搁,为了不使这个近视眼,再闹出别的事儿来。我便动员他坐在车上,我当拉车的车夫;好在一路下坡,又有上岗时留下的车辙,只要我时刻注意脚下的路,不把车翻到山沟中去就行了。

哪知倪翔对我连连摇头说,“不,我不坐,这车是拉死人的专用车”

“那你就跟在车后边走。”

“你急个什么哩!遍地雪打灯,还拍摸不回监号去!”他痴囗地说,“那只鸟儿快该叫哩。一是为A君祭悼,二是为初更报时。”

“报他妈拉个蛋——”我忍无可忍,再次抄起尸车,大步向岗下走去,“那是什么鸟?是你的追魂鸟,你早晚死在这只鸟上——对不起,我先走了。”

“别甩下你半瞎的老朋友哇:”他在后边紧紧地追逐着我,声音可怜巴巴的, “值班组长不是说了嘛,我要是丢了拿你是问!”

我索性不再答腔,把尸车拉得飞快。这一招儿很灵,他虽然还在罗罗嗦嗦地讲着鸟事,但两只脚板却尾随车后,不敢再东张西望了。

事情发生在尸车穿行的一片样树林子里,打更鸟当真在我们身旁的树丛中一声长泣:“呜——。

“听!它报更了。”

“不是报更,是哭。”

“真怪。”他的脚步明显地放慢了,“它的巢穴究竟在哪儿呢?再不就是无巢的乞丐鸟?”

“你也挺怪的,跟这鸟儿一样。”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气喘吁吁地回答,“其实,鸟类世界中无巢的鸟儿很多。比如,你们诗人常赞美的杜鹃,这种鸟儿徒具虚名,品格极坏。它自己不愿意衔枝搭窝,总是强占其他鸟儿的巢穴,甚至把鸟蛋也生在人家的鸟巢中,然后一抖翅膀飞了,还要叫别的鸟儿给它孵化繁衍后代!”

“嗯。还有呢?”

“可以这么对你说,我就是对这‘打更鸟’缺乏了解。喂!老朋友,我求求你了,为我把车停一下,让我找找它的‘行宫’,行吗?”

我有些动心了——因为我敬佩他的锲而不舍的探索精神。

“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帮帮忙吧!”他语音里有了‘打更鸟’的长啼之悲凉。

我放下车把,坐在车辕上休息。他拄着一根棍子,试探着向样树林子里走去。我很快坐不住了,生怕他发生什么闪失,这不但难以向劳改队交待,更难向他家里交代——在泥巴屋子里,我曾多次看过他亲人的相片:文质彬彬的是他的爱人吴锦,把食指吮在唇间的是他女儿小红。照片背景是堆放着碎缸乱筐的一座断墙,这足以说明倪翔被打成右派后,母女俩度日如年的艰辛……“倪翔——”我怕声音惊扰了打更鸟的夜啼,因而呼唤他的声音极轻,“算了吧,就是你能给动物志的鸟类学补充上你的新发现,有谁能承认呢?”

他停步在一棵柞树下,指指双唇,先示意我不要出声,后又指指这棵树的树身。我踏着深雪走过去,当真发现这个大自然的“更夫”,就栖身在这棵树上。因而兴奋地说:“它不是夜游神,它是有家的。看样子,柞树的树洞,就是它的家。”

“你的推论缺乏依据,如果它有杜鹃家族里的强盗血统呢?”倪翔十分认真地纠正我的孟浪,“再说,你何以断定这声声夜啼是从树洞里传出来的,而不是从树冠中的枝枝权权中传出来的?”

我说:“没空跟你研究科学,你说你要怎么办吧!”

“我爬到树上去看看。”

“算了吧,树上都是雪。”我训斥着他,“难道你还没有疯够吗?在‘反省号’ 受的罪,就是你疯出来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朋友,你蹲下身子,让我蹬一下你的肩膀,先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树洞可以吗?我恨我小时候爸妈只教我认字读书,没教会我爬树。”

我一掌推开倪翔,双手抱拢了柞树树干,弓起双腿,为这呆子探秘而爬树了。非常遗憾,我的棉衣和树干刚刚发出摩擦的声响。那只“打更鸟”便突然终止了夜啼。接着,若同一羽轻柔的白色翎毛,从我和倪翔头上飘然而过。

倪翔疯了般地追踪而去。

“瞧,它朝那片白桦树林飞去了。”

“你回来——”我在他背后吆呼。

倪翔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就是这一瞬间,发生了我一生难忘的事情,他跌进树丛间的一条沟壑中去了……

“老叶——

谁在喊我?

拾起头来才知道这儿不是茫茫雪原,而是车如流水、人如潮涌的北京街市。挡住我去路的不是陌生路人,而是吴锦。

“怎么样,找到小红了吗?”

我的思绪从历史的沼泽中拔足而出,并立刻跳到了九一年的冬日:“我没能找到她。但是你放心好了,我在鸟市也没发现那只鸟儿!”

“这年头,人都往钱眼里钻,我耽心那疯丫头把那只鸟儿给卖了,所以也到鸟市上来了。”吴锦向我解释着她的来意。

“它是老倪寻找的娃娃鸟、打更鸟。一个老头儿出价三千呢!”我举起三个指头,以示这只鸟的罕见和名贵,“回家吧,一切平安无事。”

“可是那疯丫头到哪儿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