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信私不信公 每个人都需要一条出路

当天晚上,付国涛、薄小宁在汪洋的办公室开了会。付国涛把这次去晶通电子和中亚永通开会、和杨列宁接触的过程原原本本汇报给了汪洋。汪洋仔细听着,眉头深锁。这位年仅四十五岁的SK(Siltcon Kilo)大中华区执行总裁,虽然只比付国涛年长几岁,但看上去就像付国涛的长辈一般。他等付国涛叙述完毕,看着薄小宁,“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付总的介绍很清楚,”薄小宁说,“赛思中国的陆帆也和杨列宁接触过,但是我们不知道中亚永通会不会拒绝他们,但中亚永通的徐亮明确地拒绝了我们。”

汪洋微微一笑,“看来这个烫手山芋没人愿意接啊。国涛,你打算继续吗?”

“我听您的意见。”付国涛说,“但是,杨列宁说的方案确实很吸引人。”

汪洋摇了摇头,“如果真像他说的那么吸引人,不要说我们,赛思中国,随便一家大外企都会愿意跟他合作。国企改制向来是很复杂的,牵涉到政府,还牵涉到民意。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的企业,又在石家庄这个相对保守的地区,我认为是不可行的。如果我们不仅动用SK(Siltcon Kilo)的资源,同时以私人名义参与在里面,事情做成了也要冒着败露的危险,不仅要承担法律责任,还要承担SK(Siltcon Kilo)公司的责罚,还有可能会受到美国商业法的追究。事情如果做不成,”汪洋看着付国涛,“你我这一辈子的职业生涯就会断送了。”

付国涛从牙缝里吸了一口凉气,然后看着薄小宁。薄小宁也目瞪口呆!二人在回北京的路上曾经探讨过汪洋的态度,他们都认为谨慎的汪洋不会这么快答应杨列宁的方案,但没有想到汪洋不仅是断然拒绝,而且把后果说得如此严重。薄小宁问:“汪总,照您这么说,我们现在就要放弃吗?”

“现在当然不能放,”付国涛恨恨地说,“就算为了拖住赛思中国,也要在晶通电子上跟他们一决高下。”

“说得好,”汪洋说,“赛思中国现在销售压力巨大,总部对何乘风是很有意见的,如果我们撤出晶通电子,对何乘风有百利而无一害。依我看,我们不仅要继续跟进,还要抢先一步。国涛,你去找杨列宁,假意答应他的条件,让他先做合作的方案。”

“汪总,你的意思是……”

“先乱赛思中国的军心,让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晶通电子上,现在,他们的数字压力大过我们,一旦发现我们先动手,很可能在这个事情上会失去应有的判断。如果陆帆或者何乘风在晶通电子的方案上签了字,那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职业生涯的结束。当然了,事情还要从另一面看,如果我们两家共同推进,确实能够推动一个特别好的方案,也不妨碍我们和晶通电子合作,重新找到一条出路。”

“汪总,我有点明白了。”薄小宁想了想说,“您的意思是我们表面上处处先下手为强,实际上是观察赛思中国的动向,然后再做决定?”

汪洋温和地笑了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现在要你们既当螳螂又当黄雀。”

“好主意!”付国涛兴奋得一拍大腿,“我们就是打,也要把陆帆活活打死在赛思中国销售总监的位置上。”

“国涛,”汪洋眉头一皱,不悦地说,“不是我批评你,做事要公私分明,女人的问题要放在一边,现在我们是商业竞争,商场如战场,不要夹杂个人恩怨。”

“好,好,”付国涛尴尬地笑了笑,“我知道。”

薄小宁坐在一旁没有说话,说实话,他对付国涛为女人和陆帆较劲,心中也颇为不屑。他觉得在这方面,陆帆要比付国涛大气。女人归女人,职场归职场,他同意汪洋的意见。

付国涛第二天一早,给杨列宁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汪洋对和联欧国际合作的事情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但是他个人很希望能够和联欧国际合作,同时愿意在公司内部为联欧国际争取合作。杨列宁似乎信以为真,问他要怎么干。付国涛让杨列宁先做一个合作方案,哪怕是一个初步的方案,但是要让汪洋看到方向,同时看到诚意。

“付总,”杨列宁问,“你有把握说服汪总吗?”

“现在不是我说服他,而是你能不能说服他。”付国涛笑道,“杨总,我也看了,你这么热衷此事,也是因为你个人在其中能得到好处,我们现在统一战线,你要用你的方案来支持我,我在公司内部动用资源支持这个方案。”

杨列宁嘿嘿笑了,“付总,既然你这么说,你放心,我一定支持你,你就等着我的方案吧。”

两个人分别挂断了电话。付国涛觉得杨列宁的态度有些古怪,而杨列宁根本没有相信付国涛的鬼话。他觉得付国涛答应得太快了!他只不过说了一个方向,并没有拿出具体的数字,告诉他如何盈利,盈利多少,仅凭一个方向,SK(Siltcon Kilo)就贸然同意合作,似乎显得不够谨慎。

杨列宁盘算很久,觉得可以在赛思中国和SK(Siltcon Kilo)之间再烧一把火,不管你付国涛是什么目的,我要一把火烧两家,让你们都热得团团转。想到这里,杨列宁直接拨了陆帆的手机,陆帆正在和一个客户对接方案,见来电显示是杨列宁,连忙走了出来,接了电话。

“陆总,”杨列宁哈哈笑着,“没有打扰你吧?”

“没有,”陆帆说,“但是我一会儿还要开会,杨总有什么事情吗?”

“我上次和陆总建议的方案,陆总有什么想法?”

“哦,这个方案我们还在考虑。”

“是吗?我有个消息,觉得不告诉陆总可能不好。你们的竞争对手SK(Siltcon Kilo)已经有合作意向了,如果陆总这边确实没有什么想法,可能联欧国际就会加紧与SK(Siltcon Kilo)的合作。”

陆帆拿着手机,猜不准杨列宁说这番话的意图,于是沉默不语。杨列宁接着又说:“陆总,我们是一见如故,虽然作为联欧国际的员工,我希望和一家大外企合作,然后促成晶通电子的改制成功,但是作为我个人,我是很倾向你的,如果我不向你通报一些消息,我怕你将来不认我这个兄弟,那么,去香港品红酒就没有我的份了。”

陆帆哈哈笑了:“行啊,杨总,这样吧,你能告诉我SK(Siltcon Kilo)和你们要进行什么样的合作吗?”

“深入合作。”杨列宁说,“晶通电子所有的优质资产都在那家子公司,我们一起把子公司做活,海外上市。”

“是吗?”陆帆说,“既然你愿意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说明联欧国际也很希望跟我们合作。这样吧,我把这个事情向何总汇报,有什么消息我们随时联络。”

“好啊,”杨列宁笑了笑说,“但是要快,你也知道,SK(Siltcon Kilo)的付国涛一向很快。陆总,你可要抓紧啊!”

陆帆挂上了电话,这个杨列宁真是有备而来,他和自己一见面就能聊起红酒,刚认识付国涛就知道他做事一向求快,可见他在之前就对赛思中国和SK(Siltcon Kilo)做了深入的分析。现在唯一不清楚的,就是SK(Siltcon Kilo)真的愿意跟他们合作吗?他立刻给云海打了电话,并向何乘风汇报了这件事。何乘风立刻召集会议,要求陆帆处理完手上的事情马上赶回公司,下午两点在他的办公室与云海、欧阳贵召开一个小会。陆帆给云海发了一条短信:“我要开会,你先好好琢磨琢磨。”云海回了一条:“放心。”

中午时分,陆帆回到公司。下午两点,陆帆准时来到何乘风的办公室,云海因为有会,拖到了两点十分,接着,欧阳贵到了。陆帆与云海都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欧阳贵了,此时的北京,已经很热了,欧阳贵还戴着一顶帽子。可能在外奔波久了,他有些黑瘦,下巴显得更长,眼睛更加凹陷,让人过目难忘。

“欧总,”云海和陆帆看见他,立刻站了起来。

“坐,”他从喉咙里发出像刀片刮过一样的声音,顺手从皮包里取出两包雪茄,一包扔给陆帆,一包扔给云海,“我从美国带给你们的。”

“谢谢欧总!”陆帆和云海点头致谢。

何乘风笑道:“大家都别客气了,三点我还有会,时间紧迫,弗兰克、杰克,你们先说说你们的想法。”

陆帆看了云海一眼,云海说:“我先说吧,我有几个想法:第一,我认为SK(Siltcon Kilo)不会这么快和联欧国际合作,付国涛去年春节因为抢快,已经赔了二百五十万美金,就算现在他想快,汪洋也不会同意。他们这是将计就计,要乱我们的军心;第二,也有可能是SK(Siltcon Kilo)想看看联欧国际到底会拿出什么样的合作方案,所以投石问路,让他们先做一个试一试;第三,联欧国际的人既然主动把消息透露给我们,就说明SK(Siltcon Kilo)并没有提出相当有利的条件,他们仍然希望在两家当中能够择优而选;第四,联欧国际提出的想法其中有部分是不合法的,我个人并不太赞同。”

何乘风微微一笑,“说得好。”

欧阳贵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陆帆接着说道:“我同意杰克的想法。而且我认为既然SK(Siltcon Kilo)能将计就计,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假意答应联欧国际的合作,探听出他合作的方向和细节,便于我们做出判断。”

何乘风点点头,看着欧阳贵,“欧总,你到美国走了一圈,北京已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你有什么想法?”

“机会是个好机会,要看怎么干。”欧阳贵冷冷地说。

“美国那边局面如何?”何乘风问。

“你上次提到的外包项目,我在总部和很多人聊了,总部确实一直有这个想法,”欧阳贵看着何乘风,“这和联欧国际的方案有关系吗?”

“和联欧国际没有关系,”何乘风笑了,“和晶通电子有一点关系。弗兰克、杰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赛思中国总部其实一直想在中国寻找条件合适的外包公司,来承接每年大量的硬件生产业务。之前,我们的硬件主要在美国生产,但美国的成本比中国高得太多,所以这次趁欧总在美国,我又请他询问了相关的事情。看来总部对这个项目还是很关心,而且后续的资金支持会非常优越。”

“没错,”欧阳贵说,“总部有上百亿的资金放在账户上用不出去,现在美国的经济形势越来越不好,赚钱的项目很难找,怎么对股东们交代?”

陆帆与云海大为吃惊,二人都受过良好的商业教育,立即猜到何乘风说这番话的用意。但是二人都不知要说什么:事情太大了,远远超出了他们的经验!陆帆说:“何总,这么说,您认为我们和晶通电子的合作是可行的?”

“很多事情都是可行的,也都是不可行的。”何乘风没有正面回答,“关键是团队。”

“那SK(Siltcon Kilo)的汪洋……”陆帆问。

“汪洋不会冒这个险,”何乘风微微笑道,“你们对汪洋都不够了解,他的父亲是美国一个很大的企业家,整个家族在美国都很有背景。我不知道他到底因为什么会来到中国,在几个大外企任职,但是我知道,他随时可以离开外企,回到美国,到他的家族中接手很好的管理工作。所以他行事非常小心谨慎。这种谨慎可以说是他的性格,也可以说他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不需要钱。”何乘风的脸上浮上了一丝有意味的微笑,“一个不需要钱的人,怎么会为钱去冒险呢?”

“何总,”欧阳贵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不是不需要钱,是不需要小钱。”

“晶通的合作方案肯定不是小钱,”何乘风说,“但是他不会为了这些钱去做非法的事情。他将来是要回到美国去的。”

陆帆和云海面面相觑,要不是何乘风谈起,二人还真不知道汪洋的家族背景。陆帆说:“如果何总您判定SK(Siltcon Kilo)不会这样冒险,那就是说他们现在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干扰我们?”

“我这么说,一是因为我了解汪洋,二是因为我对SK(Siltcon Kilo)的美国总部也相对比较了解,SK(Siltcon Kilo)的经营一向比较良好,业务增长很快,没有意向在中国寻找什么大项目,确实也没有给汪洋提供一个合作的平台。我看他们现在这个方案,主要是为了干扰我们,当然也不排除有一定的合作的可能,如果联欧国际的合作方案确实非常完美,完美到不违法能赚钱,仅汪洋个人的能力就能帮他融到很大的资本。所以……”何乘风想了想,“不管SK(Siltcon Kilo)的想法是什么,我们都要快,我们快的目的不是为了合作,而是为了稳住王贵林。”何乘风看着欧阳贵,“欧总,你的想法呢?”

“需要我去一趟石家庄吗?”欧阳贵问。

“不,”何乘风摇摇头,“这一次我亲自去。”他看着陆帆,“告诉乔莉,让她联系石家庄,就说我要和王厂长当面谈一谈。”

这时,三点到了,何乘风与欧阳贵还有下一个会要开,陆帆和狄云海双双走了出来,二人都觉得有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云海看着陆帆,“弗兰克,这次去石家庄,你要小心。”

陆帆点点头,“外包的事情,我先去搜集一点资料。”

云海说:“这不是小事,我们都要慎重。”

“好,”陆帆点了点头,“你要留意车雅尼的动向,不要让她过分参与。同时如果乔莉有任何问题,你要帮助她。下面的事情会越来越复杂,我有点担心。”

云海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拍了拍陆帆的胳膊以示鼓励。陆帆回到办公室,给乔莉发了一封邮件,说明何乘风要去晶通电子的意思,并让乔莉立即准备。乔莉看到这个邮件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从石家庄回来多少个小时啊,何总就要去?她想起昨天中午在星巴克看到陆帆跟周雄的情形,不禁暗暗猜测,难道是周雄说了什么确定了陆帆的决心?

她很想找周雄谈一谈,但周雄一直没有上网,因为身份没有暴露,所以她也不好给周雄打电话,只能按捺着。她先与小陈联系,陈秘书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半个小时之后就给她回了电话,说王厂长非常欢迎何总,何总什么时候去,王厂长就什么时候有时间。乔莉照此给陆帆回复了邮件,陆帆CC给了何乘风,何乘风的回复是明天中午出发,晚上到石家庄,吃完饭连夜赶回北京。

乔莉在MSN上等候了周雄一个晚上,但周雄没有出现。第二天中午,乔莉、陆帆、何乘风三个人两辆车开往了石家庄。下午四点,他们到了晶通电子的厂门外。王贵林、陈秘书、晶通工会林主席和纪委书记都在厂门外等候着。陈秘书为何乘风打开车门,何乘风一下车,王贵林就迎上来,紧握双手,“何总,您能来到晶通电子真是我的荣幸啊!上次见面还是春节,现在石家庄的槐树花全都开了。”

何乘风呵呵笑道:“我早就听说这里的槐树花很有名,特意来看看,也顺便看看老朋友,您不会介意吧?”

“哪里,哪里。”王贵林把何乘风介绍给大家,众人簇拥着何乘风往里走。王贵林边走边说:“何总,今天我们要不醉不归。”

“哎,我不能喝酒,”何乘风连忙摆手,“你想喝酒,下次我把欧总带来,让你们两个人喝个够。”

“那何总这一次来就是视察我们的工作喽?”王贵林呵呵笑着,“不瞒您说,现在为了两个方案的问题,我是一个头两个大,两个方案各有所长,选哪一个,不选哪一个,我真的是很难决定。”

“改制的事情,我不是专家。”何乘风笑道,“但是既然你们改制以后,要转到和IT相关的电子行业,我还是可以提一些意见的。”

“哦?”王贵林满脸堆笑,“何总愿意指导我们,那我们求之不得。”

一行人有说有笑来到会议室,由陈秘书介绍了两个改制方案的优势与劣势。何乘风也象征性地谈到了目前电子行业相关的IT领域有发展的几个方向,其中侧重谈到了外包问题。众人虽觉得何乘风谈得有点远,但都听得饶有兴趣,这种热烈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饭以后。王贵林似乎为了表达对何乘风的感激,一定要亲自送何乘风回宾馆,工会主席、纪委书记等都告辞而去,只剩下陈秘书陪着王贵林。王贵林与何乘风肩并着肩走进晶通宾馆的大堂,何乘风笑道:“王厂长,您今天听了我的建议有什么感想?”

王贵林沉默片刻,忽然看着何乘风,“何总,您要听我的真心话吗?”

“当然是真心话,”何乘风笑了,“虚情假意,我来这里做什么?”

“晶通电子马上要改制,改制就是市场化运作。”王贵林嘿嘿一笑,厚厚的眼镜片在大堂里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把头微微偏向何乘风,压低了声音,“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信私不信公了。”

“姓私不姓公?”何乘风一愣。

“不是姓名的姓,”王贵林说,“是相信的信。”

何乘风点点头,“我明白了。”

“那我就送到这里了,”王贵林笑道。他和陈秘书把何乘风、陆帆、乔莉送上电梯告辞而去。电梯一路上行,何乘风对陆帆笑道:“你知道刚才王贵林给我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陆帆问。

“他说他信私不信公。”

陆帆一愣,“相信的信还是姓名的姓?”

何乘风微微一笑,“是相信的信。”

陆帆又是一愣,警惕地看了乔莉一眼,乔莉正看着陆帆和何乘风,她见陆帆望着自己,连忙转过目光,微低下头。陆帆不明白,何乘风为什么要当着乔莉说这样一句话。而何乘风认为,乔莉是负责晶通电子的销售,有些事情是必须让她知道的。他从不欺骗下属,但下属如果不能根据实际情况做出正确判断,他就没有理由不被上司指责。

乔莉独自回到房间,觉得晶通电子正在朝一个方向飞速变化着:首先是何乘风到了石家庄,其次是何乘风介绍和电子行业相关的IT的方向,最后是王贵林的那句话:信私不信公!

这是什么意思?她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还是给杭州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老乔这些天正为乔莉的事情忧心不已。告诉女儿晶通电子有风险没有真凭实据,劝她跳槽没有理由,要她回杭州是不可能的事。老乔不便和乔妈妈商议,只能通过朋友找一些国企改制失败的案例,以及触犯法律的事件,以总结经验,找乔莉谈心。他正在伏案工作,乔莉的电话就到了。老乔默默地听着女儿的叙述,当女儿说到何乘风的动向,以及王贵林那句信私不信公的话时,老乔大惊失色。很明显,这桩国企改制的背后,一定会有另外的企业产生,王贵林信私不信公正是此意!不能再让女儿继续跟进这个案子了,老乔当机立断,“乔莉,我劝你从现在开始,放弃晶通电子。”

“爸爸,你说什么?”乔莉吓了一跳,“退出晶通电子?”

“对,立即退出,马上。”

“为什么?”

“晶通电子很有可能会有非法的交易,而且交易数目之巨大是你不能够承受的。”

“你是说王贵林他们在谈行贿受贿?”

“还不是行贿受贿的概念,改制牵涉到重组,牵涉到新公司的成立,牵涉到上市,这里面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大量不可控的内容。”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负责这个案子的销售,不管将来他们出了什么问题,追根溯源都要从你这儿下手,你还想在北京好好地工作和生活吗?而且到时候,哪家外企愿意雇用一个有问题的销售?”老乔语重心长,“你听我说,这段时间我收集了不少这方面的案例,也找了几个朋友,细问了这其中的事情,你作为负责的销售是很危险的。爸爸从来没有管过你的事,但这件事爸爸一定要管,你也一定要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你要想尽办法离开晶通电子,如果有必要,你就跳出赛思中国,甚至你可以回杭州。”

“爸爸,”乔莉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惊,父亲的话击中了她在晶通电子项目中最可怕的部分。她不否认父亲的话有道理,但是让她立刻离开晶通电子,离开北京,她办不到。“爸爸,”乔莉想了想,“你说的这些太突然了,给我时间,让我想一想。”

“女儿,”老乔太了解乔莉了,“你听我说,第一你不能心存侥幸,第二你不要贪图这个案子当中能给你的东西,哪怕一些经验和知识,听我的话,立即撤退,你还来得及。”

“爸爸,”乔莉说,“为了这个案子,我已经辛苦了快一年,而且暂时还没有你说的这些危险,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就算我要跳槽,我也需要时间来准备。”

“那么,你承认爸爸说的这些严重性了?”老乔知道硬扭不得,只能转了一个方向。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都有可能。”

“所以你要答应我,要慎重考虑,同时在你没有决定之前,永远不要在任何合同上签字,你能办到吗?”

“我能办到,”乔莉说,“你放心,爸爸,我会好好保护自己。”

“记得你刚转销售时,我对你说过什么吗?”老乔说,“你只在自己的船上,你要小心。”

“我记得,”乔莉说,“但是你也对我说过,要和别人同舟共济。”

“是的,”老乔说,“可你在这条同舟共济的船上太微不足道了,要保护好你自己的船,要小心,法律是无情的,不要牵连进去。”

“放心吧,”乔莉说,“我会小心的。”

“和我保持联系。”老乔说,“有任何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家里的电话、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你都可以打。”

“好的。”乔莉觉得此时的父亲好像和自己并肩作战,不禁在心底涌上一股暖流,“爸爸,你也不要为我的事太多操劳,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会注意。”

“人生路,犯不起错,”老乔说,“一步错,步步错,你要三思而后行。”

乔莉挂上了电话,默默地坐在宾馆房间里。这时,房间的电话响了,她这才想起,一个小时后要在楼下会合,他们还要连夜赶回北京。乔莉连忙收拾好行李,来到楼下,陆帆和何乘风已经在等她了,乔莉尴尬地说:“何总、陆总,对不起!”

何乘风笑了笑,陆帆没有说话,三个人上了车,朝北京绝尘而去。

乔莉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极度疲倦,却无法入睡。父亲的话像一个巨大的警钟在她的心中敲响。退出晶通电子,退出赛思中国,甚至退出北京,她心有不甘,可留在北京,她就要做出跳槽的决定。现在的工作太难找了,从春节后到晶通电子重新启动前,那一个多月找工作的艰难,与她大学刚毕业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现今之计只有拖,一方面尽快开些小单,另外一方面要投递简历,最重要的,她还是想看一看晶通电子这个项目到底能怎么进行。只要她不签合同,她就不负法律责任,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何乘风,他相信王贵林的信私不信公是一句心里话,同时,这话也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整整一夜,他都在考虑一个周密的方案,从方案方向、执行团队到执行的步骤,想得他兴奋不已,索性起来喝了杯红酒。天蒙蒙亮时,他才闭了会儿眼睛。八点钟,他又出现在公司,上午有好几个会。中午何乘风亲自给陆帆打电话,让他通知云海,晚上八点在何乘风家里开一个重要的会议。

陆帆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云海。云海一直在琢磨王贵林说信私不信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觉得晶通电子的事情将会超出很多范畴,他不知道陆帆能不能接受,但是他隐约感觉,这将是他人生最大的一次挑战。

晚上八点,欧阳贵、陆帆、狄云海应约来到了何乘风的家。何乘风住在北京朝阳公园旁边的一个别墅区内,房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买的,小小的三层楼,既宽敞又别致。由于紧挨着朝阳公园,空气清新。何乘风的儿女都在美国,只有太太和他同住。因为晚上要开会,何乘风特意请夫人暂时回避,他让阿姨泡好咖啡,煮好茶,准备好雪茄,全部放在书房内,然后让阿姨回家了。

整幢别墅只有四个大男人坐在里面。云海坐在最靠角落的地方,端着一杯茶,陆帆和欧阳贵坐在沙发上,两个人都抽着雪茄,面前放着咖啡。何乘风怕闻烟味,坐得离他们稍微远一些。在书房的一面墙上,何乘风特意挂上了一块小黑板,在黑板上,他写上了王贵林说的那五个字:信私不信公。他看着眼前的三员爱将,呵呵笑道:“今天我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谈这个问题。”

“何总,您对此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陆帆说。

“晶通电子这个项目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我认为这是王贵林说的唯一的一句真话。”何乘风娓娓道来,“他信不过我们,也信不过SK(Siltcon Kilo),准确地说也信不过中亚永通和联欧国际。中亚永通的方案是要把他做死,联欧国际虽然能做活,但是先置之死地而后生。SK(Siltcon Kilo)总部没有大的外包项目以做支撑。所以到目前为止,只有我们可以和他进行合作。但是在合作之前,他说出了他的顾忌,也就是说他要把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绑在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在我看来,这个想法是公平合理的。”何乘风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云海,“不是对他公平合理,而是对我们公平合理。诸位,你们都是IT行业的精英,弗兰克和杰克受过良好的商业教育,欧总身经百战,人生经验之丰富,只怕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我有一个想法,我想和各位一起来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要说给赛思中国的美国总部听,要说给赛思中国的大中华区的员工们听,要说给晶通电子听。我们用七个亿的外包项目来支持通过中亚永通改制完成后的晶通电子,只要改制完成后的晶通电子可以和赛思中国公司通力合作,并且顺利地在资本市场完成运作,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一个成功的故事。”

“而无论是王贵林还是欧总、弗兰克、杰克和我本人,我们都可以通过券商在改制完成后的这家公司持股,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赚到我们应赚的钱。但是赚钱不是目的,因为不是人人都能够在商业领域去说一个故事,也不是人人都能让这个故事成功,一个故事要有开始、有发展、有高潮、有结束,晶通电子给我们开了一个好头,我们要让它发展下去,然后全力支撑它上市,最后我们还要成功地全身而退。有时候我想,它更像一个奇迹,但需要我们一起来完成。”

何乘风的话音一落下,整个房间寂静无声。欧阳贵的雪茄一点一点冒着红色的火星,陆帆只看着自己的咖啡杯,云海低着头,一言不发。何乘风观察着每一个人,等待着他们的表现。欧阳贵第一个放下雪茄,嘶声说:“老何,你要玩一票大的?”

“对。”

欧阳贵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我跟你兄弟这么多年,你终于想玩一票大的了,我奉陪到底。”

何乘风呵呵一笑,看着陆帆,陆帆抬起头,看着他,又看了看欧阳贵:“何总、欧总,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何乘风道。

“牵涉到法律的部分怎么办?”

“可以违规,”何乘风说,“但是不违法。”

“这是你的原则吗?”陆帆问。

“弗兰克,”何乘风说,“这不仅是我的原则,也是我寻觅了三十年的出路。为什么你要去创业?你在创业失败后答应回来帮我,难道我就相信你会一辈子留在赛思中国?就算你做到我的位置,做到程轶群的位置,只要美国人一句话,你随时就会滚蛋。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什么都不是,程轶群什么都不是,你更什么都不是。所以王贵林说信私不信公,就是这个道理。我们都是打工的,打工皇帝依然是打工者,依然是为别人卖命。为什么美国人要派施蒂夫来,为什么他们要支持市场部牵制销售部的折扣?就因为我们是打工的,没有信任只有牵制。既要我们为他们赚钱,又要抓住我们的手和脚。弗兰克,我戴着这副镣铐已经三十年了,你希望走我的老路吗?”

陆帆听了这段话,内心震动不已。而云海一样心绪复杂,何乘风所说的这一切,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出路,是啊,在外企打工,真的能有出路吗?或者去国企,而国企的出路又在何方呢?

何乘风说:“这是你和杰克创业的好机会,我和欧总都老了,公司早晚是你们的,就算你们不想要这家公司,你们也有资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在这里答应你,不违法可违规,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大的保证了。但是,你想你的人生第一桶金赚得像天使一样纯洁,我想这只是一个梦,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陆帆咬了咬牙,“何总,我支持你的决定,我希望来说这样一个故事。”说完,他看着云海,“杰克,你的意思呢?”

云海抬起头,眼睛里闪动着迟疑和痛苦,他沉默了几秒,“何总、欧总、弗兰克,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老师和朋友,但是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希望三位能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好好考虑。同时我也向三位保证,我会保守秘密。”

何乘风点点头。欧阳贵、陆帆与云海的反应,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以欧阳贵的冒险性格,只怕自己不干,哪里还会表示反对。陆帆天性中的承担,一定会让他愿意讲这个故事。只有云海,他一定会三思而后行。一个天生的冒险王,一个当机立断、人品端正的高管,一个凡事都能三思而后行的臂膀,这样的团队恰恰是他所需要的。何乘风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现在我们可以谈一谈技术的问题。”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开水,呵呵笑道,“比如——外包?!”

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凌晨,欧阳贵、陆帆、云海告辞出来。欧阳贵开自己的车,云海坐陆帆的车,两个人在车上继续这个话题,陆帆问云海,“你是担心事情有违法的成分吗?”

“这只是一个方面,”云海说,“事情太大也太突然,我总觉得应该仔细想一想。”

“两周时间够吗?”

“差不多吧。”云海说,“你的感觉呢?”

“杰克,”陆帆说,“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没有把握能去讲这样一个故事,我希望你能和我并肩作战。”

云海笑了,“这也是我希望的,所以我要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事情都想个清楚。以前何总不是也说,临危受命、拍案而起,我不如你,但要说到考虑周详、左思右想,那你就不如我了。”

陆帆听他这么说,也不由得笑了。

云海看着窗外慢条斯理地说:“还有一件事情,如果我们真的要去说这个故事,安妮还在其中吗?”

陆帆心中一凛,云海说的事情他还没有想到,不错,乔莉是负责这个案子的销售,不管故事说得好与不好,她都是有责任的。他看了一眼云海,“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云海说,“所以我要想。”

陆帆点点头,直视着前方,“那你把每个细节都想清楚,我也慎重考虑。”

“不过我很同意何总的话,”云海说,“要么打工,要么创业,这就是我们的职业生涯。”

就在云海三思的期间,乔莉也没有闲着。她一面加紧和客户联系,一面在网上守候树袋大熊。她要探听晶通电子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五一休假第一天夜里,她和树袋大熊擦身而过,只收到了他在MSN上的留言:“五一快乐,我天天加班,希望你的节日是轻松愉快的。”乔莉只好给他留言:“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网上见面吧。看到信息后请给我留言。”可自此之后,树袋大熊再也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