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第19节
相比光芒四射的圣城拉萨,日喀则更陈旧,沉默内隐。晚间行人更少,街上风大,刮得路边店铺的招牌、窗上布帘都噼啪作响。缦华冷得发抖,长生揽过她,用围巾围好她的脸,握住她的手问,好些了吗?
长生手掌宽厚温热,一股安定的力量传来。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力量。缦华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到长生眼中的慈悲。
长生。你是我的佛,你来度我。她说。
长生不语。深浓悲伤从心底泛起。刹那间,想起了尹莲。如果他也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佛,那他确信,他心中的佛,早已存在,是尹莲,她一路接引他到此。安住心中,从未走远。
苏缦华察觉长生眼中的温柔,转成稍纵即逝的悲伤,没等她出言安慰,即消隐在不可探度的消黯中。这男人的心事、过往,她尚且一无所知。
找到一间旅馆。前台问开一间房还是两间。缦华说,一个标间吧。
长生点头,表示没有异议。房间在二楼,上楼梯时,缦华轻声说,我不想半夜去敲你的门。
这话听来暧昧。长生一笑,我明白。我也夜夜失眠。睡不着,刚好一起聊天。
洗漱之后,缦华坐在床边,递过一支烟,长生摇摇头说,戒了,在青朴的三个月戒掉的。
缦华点头,站起来开了点窗,点上烟。她沉默许久,抬起头来说,存留,还是舍弃,是我至今堪不破的迷局。
她说的是记忆和过往。
如此熟稔的一幕,是她记忆中似曾相识的场景。没有前情提要,无须言语铺陈,她知道长生会懂。
长生说,记得或遗忘都需要时间。
他没有劝她不必执著。他知道。他们都还奔走在牢中,仍有烦恼执著。
因为放不下而沦落天涯,相逢在这里。此时妄谈放下,多么空泛无力,自欺欺人。
一支烟燃尽,缦华说起自己日间在扎寺的困惑。她始终参不透仓央嘉措心中哀苦根源。她不信仓央嘉措是为爱情才一意孤行。身为宗教领袖,雪域僧王,他所受的教育令他行事自有法度体统,再妄为亦非一般的冲动少年。无论是《秘典》,还是《秘传》都印证了她的想法。
仓央嘉措其名有“音律之海”的意思。他留下的情歌,被藏人尊为道歌。密宗尊者亦奉持修行,其间蕴藏着一个智者对人世修行的至深感悟和悲悯。
长生说,世人多为情爱障目。他们需要寻立一个精神标杆,以此论证谬行的正确。仓央嘉措不幸在情爱喧腾的今世被人宣讲,引为同盟。实质上,仓央嘉措从未背弃过他的信仰。对我们藏人而言,信仰是与生俱来的。困缚仓央嘉措的,是宗教的外壳,他所反抗和力求挣脱的,是宗教与政治媾合过的假体。
长生的一席话开启了缦华前所未见的境界。这些道理,她曾想过,却不能如长生般透彻,精准。的确,理解仓央嘉措的行事为人,绝不能背离他特殊的成长环境和他日后所处的尴尬境地。十五岁的门巴少年,出生成长在歌酒之乡,心性自由浪漫,忽有一日天降荣光,告知他即将被迎至布达拉宫,成为承接五世达赖法统的雪域僧王,受万民跪拜景仰。
名位上至高无上的活佛,实质上只是政治斗争的过河卒子。在布达拉宫被教化,苦修三年,形同囚笼,等他捱到十八岁亲政,想一展抱负之时,第巴桑结嘉措与拉藏汗的权力之争正值白热化,审时度势,于情于理,桑结嘉措都很难将政权交付与涉世未深、羽翼未丰的仓央嘉措……
理想与爱情的双重失落,连活佛都难以幸免。至此之后,顶礼膜拜更让年轻的活佛看穿了俗世假象。要舍去尊位,孤身犯险,以身示道,探寻人间大爱。
长生说,若我所见非虚,仓央嘉措有句话其实更能代表他的心意。他说,我将骑着我梦中那只忧伤的豹子,冬天去人间大爱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
他们在房中聊天,是意态放松闲散的人,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却时时有醍醐灌顶之效。
声音似灰烬,一点星火就可以燎原。即使长久默然相对,亦不觉尴尬。他们的交谈如两个人月下漫步,没有目的,没有指定的方向,兴之所至,眼神交汇,相视一笑便又可以重新起程。
聊到夜深,长生去洗澡,出来发现,缦华已靠在床上睡着。
他轻轻将她放平,为她盖上被子。关上窗。调暗床头灯光。取出《入菩萨行论》来看。看一小段,做些笔记。然后按照桑吉教授的方法打坐调息。这是他每天坚持的功课。